毛达：“无毒先锋” 步履不停

江镕

检测时，他脸戴大口罩，手持各种类型的仪器，不停记录着数据，俨然一副“资深专家”的模样。

日常里，他脚踩运动鞋，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手拿一个“饱经沧桑”后表面凹凸不平的保温杯，又恢复成一位再普通不过的“知识分子”形象。

他叫毛达，是澳大利亚阿德雷德大学环境学硕士、北京师范大学环境史博士、“零废弃公益联盟”联合发起人、“无毒先锋”团队负责人。

多年来，他始终坚定地走在与“毒”斗争的路上，这种“毒”不是毒品，而是污染。它们看似微不足道，甚至温情脉脉，其实却可能潜藏于我们身边危害深远。

投身环保，批驳专家偏颇言论

虽然已经在环保领域活跃了十几年，但毛达其实属于“半路出家”。他本科学的是工商管理，毕业后还在物流企业工作了一段时间。

毛达坦言，由工商管理转向环境学，基本是机缘巧合加上个人选择。“工作期间我就发现其实自己对商业领域不太感兴趣，反而对社会公共问题比较关注。而且当时想出国读书，发展学和环境学相比较的话，环境学还更加实在一点。”所以在选择读研时，毛达另起炉灶，转换研究方向，选择了与公众生活息息相关的环境学。

留学期间，毛达积极参与当地的志愿活动，眼界进一步开阔。在志愿服务中，他也逐渐清晰意识到环境治理不能仅依赖政策规定，第三方公益机构也能起到引导作用。

同时毛达也十分关注国内环保事业发展状况，当看到国内陆陆续续建立起很多环保组织，比如自然之友、北京地球村等，他觉得这些环保公益人的故事都很有感染力，深受感动，也深受鼓舞。

毛达曾与志愿者伙伴们一起走进大型超市，呼吁生产商、经销商停止生产和出售用进口转基因玉米喂养的鸡。志愿者被蒙住眼睛，象征消费者的知情权和選择权被剥夺。这次活动取得了良好效果，也让毛达第一次意识到无论是在形式上还是功能上，环保公益组织都能成为促进社会问题解决的一份力量。

“那时我就想好了自己今后的发展方向——加入环保公益队伍，成为一名专职环保公益人。

2004年，在澳洲读完环境学硕士的毛达回国后正式投入环保事业，进入北京地球村环境教育中心工作。这段工作经历对毛达意义深刻，给他今后发展指明了清晰方向。

“在北京地球村，我参加过很多国际交流项目，不少都跟化学品有关。后来助力北京举办绿色奥运，‘地球村’和政府合作推进社区垃圾分类工作，让我更加关注化学品安全和废弃物这两个议题。

“消除有毒化学品对公众的健康影响，推进化学品安全与公共健康。”之后的很多年，毛达都致力于将这些想法付诸实践。

为了进一步充实自己的专业知识，2007年，毛达来到北京师范大学进修环境史博士。读博期间，他仍活跃在各个环保组织中，积极参与固体废物和环境健康项目、推进城乡垃圾等环境问题的解决。

当时毛达把北京大部分垃圾处理设施，包括分类回收的、填埋的、焚烧的都跑了个遍，并且用照片和文字记录城市周边的一些污染景象。

毛达觉得自己和环保工作是彼此成就的。一方面，以学术能力和学者良知切实推进环境问题的解决，对毛达来说这是一种自我实现的途径；另一方面，环境问题也对很多具有专业背景的从业者有强烈需求，这像是召唤，让毛达无心顾及太多。他说：“如果需要我，我就会长期坚持去做。”

“作为一个孩子的父亲，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只能在绘本里看到温顺可爱的‘阿呆鸟（信天翁）’。天空、海洋、土地的环境都是有限的，所以生存在地球上的人类不能无节制地生产、消耗和污染。”

成立组织，保障儿童健康权益

“有梦就有蓝天，相信就能看见。”为了守护好如“阿呆鸟”一般的生灵和人类的前途命运，2011年，毛达选择再次成为开拓者，联合伙伴们共同组织成立“零废弃联盟”（“零废弃公益联盟”项目的前身），搭建起一个由公益组织和环保人士组成的合作平台和行动网络，集结了超过100个个人和团体成员来推动中国的垃圾分类管理、循环经济事业。

经过5年多的发展，毛达发现“零废弃联盟”的成长进步比预期更迅速，垃圾治理问题不但得到了政府部门的重视，还受到社会的普遍关注以及公众的参与，发展态势良好。这也给了毛达很大的信心，“我们希望能更进一步，关注更前沿的问题，将精力向新污染物，也就是新近发现或被关注，对生态环境或人体健康存在风险，尚未纳入管理或者现有管理措施不足以有效防控其风险的污染物方面转移。

于是在2016年，毛达牵头注册成立了“深圳市零废弃环保公益事业发展中心”，并由此展开“无毒先锋”系列公益行动，旨在消除有毒化学品对公众的健康影响，推进化学品安全与公共健康。

关于为什么叫“无毒先锋”？毛达解释说：“这和我们团队的理念很契合，‘无毒’代表不希望再出现有毒化学品伤害环境和公共健康的问题，‘先锋’则是当时关注化学品这个领域的机构很少，所以我们就用‘无毒先锋’作为机构公益行动的品牌名称，希望能够让有毒化学品成为生态环境领域的一个关注重点，从源头上对化学品进行管制。”

2017年，在毛达和同伴们不懈努力多年以后，国家发布了《生活垃圾分类制度实施方案》。这让毛达倍感振奋，他觉得自己和伙伴们奋斗了十余年的垃圾分类管理议题，终于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不但得到了国家政策的支持，也有更多政府、市场资金予以注入。

面对不断变化的新形势，毛达也对工作重点进行了适时调整，他说：“零废弃联盟目前运作比较成熟，我觉得可以暂时往后撤一撤了，但化学品方面很新，还没什么人做，更值得关注。在早年，我和那些针对垃圾处理说假话、说片面话的专家争辩的时候，就已经关注到了垃圾焚烧产生的二噁英等高毒污染，这些有毒化学品，正在以一种更隐蔽、更慢性的方式危害地球、危害人类的健康和生命。我们有义务、有职责把更多的真相告诉大家。”

比如那个很多孩子都有的童年玩伴——塑胶玩具小黄鸭。它们颜色鲜艳、造型可爱、材质柔软、价格低廉，还会发出响亮的声音，是不少小朋友的心头好。正是有了这样的一个“人畜无害”的外表，所以很多家长放心地把小黄鸭买给孩子，把它们放进浴盆中，陪伴孩子沐浴，年幼的孩子可能还会时不时“咬上几口”。

但殊不知，一些小黄鸭中含有增塑剂——邻苯二甲酸酯（PAEs），这是一种最常用的增塑剂，属于内分泌干扰物，可以导致男性精子质量下降，女性早熟，还会增加儿童和成人患哮喘和过敏症的风险。

特别是当不合格的小黄鸭等塑胶玩具在遇到热水或者沐浴乳等油脂性物质时，增塑剂就更容易被释放出来，再加上儿童自身脆弱敏感，还喜欢用嘴啃咬玩具，一旦超标，可能带来的健康风险就更加严重。

于是自2018年10月起，“无毒先锋”开始重点关注电商平台出售的小黄鸭玩具的化学品安全问题，并发起“宝贝计划”。

“无毒先锋”将小黄鸭样品送往第三方检测机构检测，结果发现，以小黄鸭为代表的不少塑胶玩具存在严重的增塑剂邻苯二甲酸酯含量超标情况，超出国标限值（≦0.1%）153倍。

消息传出后，玩具增塑剂超标的问题也引起了部分家长的关注。2019年2月，有10位普通家长在电商平台购买了10款塑胶玩具，并委托“无毒先锋”送检，发现其中有7款增塑剂超标，超标范围达到了290～417倍。

“无毒先锋”团队自2019年起，以洗澡玩具小黄鸭为调查对象，连续4年发布相关调查报告。

在最初的报告中，“无毒先”锋提示说：目前国内主要电商平台在售塑胶玩具可能存在增塑剂严重超标问题，由此可能带来的儿童健康风险需要引起广大家长重视。同时建议普通消费者在网购儿童玩具时，需要查看是否有3C认证信息，以及3C认证信息是否完整，包括是否有3C认证标志及其工厂代码等，若没有或信息不完整的，一定不要购买。

到了第4年，毛达欣慰地说：“值得高兴的是，这一检测结果已经从第一年的25%达标，提升到了2022年的94%达标，证明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致力检测，起底有毒日常用品

除了小黄鸭，“无毒先锋”还重点关注过梭子蟹的安全问题。因为毛达曾做过关于镉的研究工作，他看到有文献中曾提到“70%以上的梭子蟹都有金属镉超标风险”，这可能会致使食用者出现肾结石、骨质疏松和骨骼萎缩等问题。

所以毛达特意在网上购买了一批梭子蟹，检测发现，这些梭子蟹镉超标问题确实非常严重。毛达又在四家电商平台上各采集了三组样品，将12组梭子蟹进行检测，结果显示这12组梭子蟹镉含量全部超标。

毛达说，原本保证商品质量过关、无毒无害是电商平台应尽的责任，“电商平台可以设立相关标准，优先推荐绿色高质量的产品。既发挥消费行为的引导作用，也从平台的角度规范生产行为。”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让平台花时间、花成本，自建短时内无法带来“竞争力”的监管机制却并非易事。

所以“无毒先锋”扛起向电商平台新污染物宣战的大旗，倒逼电商平台进行整改。从2018年至今，团队已完成了对20多种产品的独立检测和调查。他们在多个电商平台购买样本，收到后直接寄往第三方专业检测机构检测邻苯二甲酸酯含量，后期根据检测报告联络电商平台以及相关品牌监管部门，督促产品下架和退出市场。

毛达说，“其实在我们生活中，不合格商品中的有毒污染物已经远远超标，只是它们静静潜伏着，在不知不觉中给我们的健康带来危害。所以我们找到一个小的切入口，把关注点放在生活用品化学物质风险管控这一议题上，除了食品和玩具类产品，文具的安全情况也不容乐观。”

自2020年开始，“无毒先锋”就开始关注橡皮擦的安全问题，团队在对市场上销售的62种橡皮擦进行检测后，在其中21种中都检出了有毒物质增塑剂。

但当时遗憾的一点是，学生文具中往往增塑剂含量限制标准缺乏、监管缺失。2007年发布的强制性国家标准《学生用品的安全通用要求》（GB 21027-2007）中，并未包含邻苯二甲酸酯类增塑剂、多环芳烃等有毒有害化学物质的限量要求。

2022年2月1日，新国标《学生用品的安全通用要求》（GB 21027-2020）正式实施，全面替代旧标准，对学生文具中的更多化学品添加做了更详尽的阐释，增加了邻苯二甲酸酯、丙烯酰胺、芳香胺等多项有害物质的限量要求。

为了监测电商平台销售的橡皮擦是否符合新国标的要求，2022年7月，“无毒先锋”以“橡皮擦”为搜索关键词，在某东、某宝、某多多三大电商平台分别购买了综合排名靠前的各30款、共计90款橡皮擦，并送往有资质的第三方检测机构检测邻苯二甲酸酯的含量，并以新国标作为判断超标与否依据。

调查结果显示，本次送检的90个样品总体达标率为96%，其中某东平台的抽检样品达到了100%达标。相较于2020年“无毒先锋”对橡皮的抽检结果，邻苯的达标率提升了25%。

检测结果出来之后，“无毒先锋”即向上述三大电商平台反馈了本次的调查情况，并且向出现问题产品的平台发送了立即下架相关超标商品的建议函。截至2022年8月22日，全部4款邻苯超标样品在相关平台均已下架。

毛达说：“消费端是极其关键的一环。消费端包括消费者以及品牌供应商这两个重要的主体。消费者可以通过购买决定权影响到产品的供应，品牌企业则可以通过绿色消费品的提供影响绿色消费习惯的养成。”

“我们希望尽可能地把消费者的声音和诉求收集起来，反过来输送给平台，达到期望目标；同时也希望把化学品监管行动中的成效尽可能地传递给更广大的消费者，扩大公众认知。因为环境中的化学品问题是一个持久问题，需要很多人共同、深入地长期努力，才有可能进一步提升产品安全和环境安全。”

从2004到2023，在將近20年的时间里，对环保社会组织来讲，从幕后到台前，面向公众科普宣传的形式不断更新；而对毛达个人而言，从青年到中年，倡导环保信念所秉持的初心从未更改。

从积极推动垃圾分类到聚焦化学品安全，从为受危害家庭勇敢发声到为电商平台的消费者维护权益，毛达一路前行，目光坚定。在未来，也许有风，可能有雨，但毛达都会勇往直前，步履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