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木里,至险至美

2023-11-08 23:07钱文忠
凉山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深谷木里菜籽

近年来,每到夏季,复旦大学教授、文化学者钱文忠先生只要有十天以上的空闲时间,都会驱车到四川藏区行走。本期摘登的是他有关木里的部分文字。

——编者

挂在悬崖峭壁上

颠簸到近乎绝望,路边出现了玛尼堆,风马旗在远方飘扬。这些明确无误的藏文化符号告诉我们,木里就在前面不远了。

好像是为了免得我们的心情太过激动,道路也平缓下来。渐行渐高,路边逐渐出现了点缀着艳丽小花的高原草地,徜徉着犏牛。心情顿时放松下来。

临近盐源和木里分界的垭口,已是海拔三千多米,出现了拥堵。为求一劳永逸地解决木里人民的出行难题,小修小补已无济于事,近段时间当地彻底修路。时逢雨季,本就常有泥石流、路基塌陷、高山飞石、山体滑坡作祟,现在的情况当然更为严重。所以,一律单向放行,以策安全。通常每半天放一个方向。我看,大家肯定很理解,都在耐心等待。大概,由于常走此路的缘故,很多司機彼此熟悉,都在三两成堆地聊天。我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烦躁情绪,那是都市里堵车时常见的;没有听到一声鸣笛一声喇叭,这是一种久违的交通文明。

接着前行,山势并无太大的起伏,周边的景色却越来越美,如入仙境。难怪洛克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费尽心机进入木里时,会发出那样的赞叹;难怪他不顾路途险阻以及木里王的禁令,三次进入木里。

据闻,香格里拉究竟何指,众说纷纭,颇有争论。兹事体大,有关周围各地的旅游大业,我自然不敢发表什么意见。不过,从当年为数极少的木里探访者留下的文字记载来看,在他们的心目中,香格里拉大概是要包括木里的。恐怕还不仅是包括,将木里视为香格里拉的核心区域,也说不定。

我完全陶醉在无法用文字描摹的美景里。车辆不停地沿着山势拐弯。忽然,思想毫无准备,眼前的景色一下子变得无比惊险壮丽。那一刻的感受,我至今想不起有什么合适的形容词可以表达。

本来就很窄的路面像忽然缩水的棉布条一般,倏然抽细。山势也突然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像是被藏地的天铁铸就的利刃干净利落地纵劈了一下:山峰原来鞠躬如也,现在骤然挺腰,昂然直立。数千米的落差顿扑眼前,拽住我的眼神,直直视下。见者战战兢兢,想看又不敢看,却无力抗拒。想来应该是宽阔汹涌的小金河,从千米之上直看下去,却犹如小手指般粗细,无力地在千米深谷蜿蜒,甚至看不出它在流淌。缩了水的道路又像细细羊肠,被猛然甩贴在近乎九十度的悬崖峭壁中间。我们就这样被挂了上去。

原以为我翻越过号称川藏第一险的雀儿山,那里的海拔比这里可要高出近两千米,木里的高度自当不在话下。谁想到,雀儿山是高原之险,本不在落差。而进木里则需直面高山深谷,其险正在落差的巨大。

为了一览无余地欣赏无敌美景,我早早地请司机卸掉了前座的靠垫。现在视线所及几乎都是天际,一时间天旋地转,双腿发软,顿时感觉后悔。可是,在这样的险境里,又岂敢让司机分心重安靠垫,遮挡住我的视线?

我们就这样,突然被挂在了悬崖峭壁上。

绝险菜籽弯

真是险不单至,前方之字形极窄险处又发生了路基垮塌。

此地名叫“菜籽弯”,殊为奇特。我并没有在附近看见和“菜籽”有关的植物,眼界之内,皆为峭壁,绝无平地,想来也无法种植。难道是,意指在如此险绝的高山峡谷面前,人、车微不足道,渺小尽如“菜籽”?

我和后面的卡车司机聊起天来。他淡淡地说,他们的工作就是开着大卡车,保证木里的物资供应。风险是他们每天都要面对的,危险是他们经常都会遇见的。“习惯了,这就是我们这份工作。我还好,今天刚上来。有时候,大车过不去,要在山上过几夜,都是正常的。”面对着这位司机皴黑纯朴的脸庞,我内心由衷敬佩,无言地敬上一支烟,为他点上。

路基垮塌处传来的一阵惊呼打断了我和卡车司机的对话。赶紧放眼望去,一辆正在小心翼翼缓缓通过的大客车车身一颤,忽然严重倾斜,摇摇欲坠地倒向贴旁的千米深谷。还没等到我合上惊开的嘴,刹那间,只见一群人挤拥过去,有的用看不清是什么的工具,有的显然就是凭自己的脊背,拼死抵住扛住车身。在众人闷闷地发力声中,车身慢慢地艰难扶正。我看呆了。一旁的司机说道:“这样的险情也常有,这里的人都会相帮。没有看白眼的。只要大家相互帮,再难再险,总有办法。”

在雨季,这里的路面常垮常修。前面的情况是严重的。每过一台车都万般惊险。过一辆后就必须抢修抢压一次路面。眼见的短时间是无能为力的了,而天色,渐渐暗了起来。更要命的是,雨也大了起来。远方悠悠的高山上空,道道闪电凌厉地击破夜色。论常情,这样的天气里是无法修路的。显而易见,情况还会恶化。

就在我们手足无措的时候,三三两两的人开始从我们身边走过,有的肩扛手拎着行李,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扶着老人。原来他们是堵在后面更远处的客车乘客。显然,他们不愿意被堵在山上过夜。在他们眼里,几十里的险山夜路并不是无法克服的困难。我们知道,这些都是藏族、彝族兄弟,或许还有生活在当地的汉族,他们悄无声息,脚步坚定,却彰显出坚韧的生命力和果断的行动力。这怎能不令我们这些“发达地区”的都市人油然敬佩?我看着他们走过,默默地祝愿他们平安到家。

夜色已深,黑黑地,深谷已经模糊。我正盘算在悬崖隧道里过夜,前面的车灯突然接连亮起,司机们纷纷跳上车,峭壁上的车龙居然开始移动了。惊奇中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的车终于开到了其实不过几百米远处的塌方点。虽然随过随修,但雨中窄窄的泥路依然被重车车轮压出了两道积满了水的深沟。两名警察前后指挥,十几位道班工人左右高声提醒,我们的车惊险万分地擦着悬崖冲了过去。

借着车灯,我看见他们全身湿透,浑身泥泞。那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现在,我在书房里写下这些文字,感到深深地遗憾,当时极度紧张的我没有摇下车窗,对他们说声谢谢,向他们道声辛苦。是的,也许他们早就习惯了。但是,我无法原谅自己。

他们,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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