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缘木里

2023-11-08 23:07杨解
凉山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大寺木里红柳

杨解

木里:早就想去的地方

人们都说,木里是精缩版的西藏。我没去过西藏,现在还在去木里的路上,自然不知道此话确切与否。但是,就凭两地自然地理相连,宗教文化相承这两点,我们似乎没有理由不相信。也许是因为血液里流淌着游牧文化基因的缘故,凡是广袤的北方,或者粗犷的高原,即便只是闭目默想一番,也总是足以令我热血沸腾,心旷神怡。仔细想来,向往北方的粗犷奔放,正与畏惧江南的精致细腻一样,都是我内心隐秘而真切的审美情结。

据实,木里离我的老家格萨拉并不遥远。从木里到盐边境内的马帮路道似乎很早就打通了。我经常听我母亲说,她小时候不止一次看到过藏族马帮露宿郊野的情景:脚穿靴子,头戴藏帽,腰间佩一藏刀,身材魁梧高大,一旦临近傍晚,便找一就近水源的荒山野岭,卸下货物与马鞍,并放马于山野,搭起帐篷,升起烟火,准备露宿。到太阳落山,马锅头一声口哨,马群便乖乖地奔向宿营地,叮叮当当的铃声便响彻了山谷。偶尔也有狡猾的马匹钻到苞谷地里来偷吃苞谷和苞谷秆。我的母亲记性特别好,甚至有些神异。有次描述记忆中一个永不磨灭的画面:几只豺狼跳在牛背上,致使黄牛群在山脊上狂奔,山梁下一片火红的罂粟花……外婆听了很吃惊,说,真是奇怪,那时你还在襁褓中,我们薅苞谷时放地头躺着哩,怎就有了记忆呢?所以,母亲对藏族马帮的追忆,我是深信不疑的。

我想,母亲小时候所见的马帮,多半就是木里的。

有关木里的记忆和牵挂,还缘于我们“达西”氏族的某个家支。彝族是个非常重视谱系文化的民族,其口耳相传的父子连名制是维系血缘家支的牢固纽带。而这谱系制度对所属家支,在空间上的分布和时间上的分化情况,都具有很强的追踪和追溯能力。因此,我很小就知道,我们的某个家支,很早以前就迁往并落户木里了。说不定,此次木里之行,或于某处街头,或在某个牧场,得以碰上两个家族同胞,可以畅叙遥远的共同祖先和漫长的相互等候。

住盐源的远房亲戚,我的阿呷叔叔,是个毕摩,几年前还带着徒弟,背着泛黄的经书四处游走,也经常来我们家,近年来因为年事已高,只好蹲守盐源县城,通过看鸡蛋卜卦打发寂寞的日子。据他说,他以前就经常跑木里、泸沽湖一带,学会了喇嘛传授的咒语,所以他的法力就比一般的毕摩要高许多。我不知道他的话是否属实,但是每当听到他酒醉之后用藏语或者纳西语唱出的悠悠情歌,总让我觉得他身上充满了传奇色彩,也让我在凄美的旋律中,恍恍惚惚走进马帮的铃声和走婚的浪漫共同营造的神奇世界。

红柳:一路灿然绽放

天公似乎也有成人之美的善意,风不起,云不落。明朗的天气便应和了爽朗的心情,相携相协,抟扶摇而上,直抵传说中神秘的木里。

一上高原,车子似乎也变得狂野难驯,坐在后排的绍刚和我,不时被颠得腾空而起。我们翻越了格萨拉陡峭的岩口,穿越广袤的红土,便直接进入盐源边界。公路沿线不时闪现的疏落民居,以其木楞房低矮的身姿和强烈的质感,遥遥地传来了摩梭人,或者藏族建筑风格的韵味。然而,当我还沉浸在这片神奇土地上,众多民族文化和谐交融的遐想中时,驶入盐塘地界的车子,于具透明的车窗玻璃,慷慨地向我的双眼,更向我的心灵,不断呈献一种粉红的小花礼物。这是一种自主干底部直开到树梢的花,远远望去,像是竹竿串联的小米辣,随便拄在农家屋檐下。而且,这种并不起眼的小红花树,我们从盐塘开始,绕了一圈回到盐塘,路上都零星可见,无论在令人惊心动魄的棉垭山口,还是在雄奇壮美的屋脚山间,她们都低垂着梢头,静静地开着满枝的小花,向着太阳,也向着我们微笑。我隐隐觉得,这种我暂不知其名的树及其所开的花,似乎暗自表征了我对高原藏区的某种直观感受。

这种奇妙的感受,它所对应的内在本质是什么呢?我一时真说不出来。所以,我得先搞清楚这是什么树,什么花,为什么在如此贫瘠荒凉的高原,在这样的时节独自粲然地开放?这个小小的疑问,直到屋脚蒙古族乡,在温暖的火塘边,我才有机会逮住藏学专家冬嘎老师问个究竟。

冬嘎老师全名冬嘎珠扎,是木里县大寺管委会副主任,毕业于西藏大学,热爱藏族文化。我们刚到木里便立即召开的座谈会,有关木里宗教文化、民族文化和旅游资源这块就是冬嘎老师负责介绍的。除了说到木里众多的神山时,他直接用藏语发音,因而让我们云里雾里外,通过他的介绍,我们对木里的自然人文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所以,当我们在晚宴上得知冬嘎老师将全程陪同我们时,都感到高兴和激动,觉得有了这两位“当地通”陪同,我们的木里之行将会有更大的收获。在屋脚乡的火塘边,冬嘎老师耐心地听完我费劲地描述后,终于说:“哦,你说的是高原红柳。”

没想到,一路无声地迎接我们,陪伴我们的竟是高原红柳!我以前只闻其名,不见其实,如今可以名实对号了。

台湾著名作家林清玄在《高原红柳》一文中介绍说,高原红柳的生命力极强,即使其枝干完全被流沙掩埋,也能长出细须,顽强地冒出流沙表面,积极汲取阳光雨露,茁壮生长;因为是治疗高原顽症风湿病的良药,她被藏族老百姓亲切地尊称为“观音柳”或“菩萨树”;援藏干部孔繁森非常喜欢高原红柳,曾称赞说:“论资格可谓是老西藏了,恐怕和文成公主一同来西藏扎根的。可她从不炫耀,从不骄傲。”

我终于知道初见高原红柳时的直观感受所蕴含的特殊意义了。顽强、谦虚、利他——正是高原红柳所具有的基本内在品质。

当我们在高原红柳的指引下,来到木里县城时,已是傍晚。脉脉的余晖缓缓移过木里河,穿透宁静的晚霞,正灿烂着巍峨的山顶。

晚风徐来,默默的高原红柳,在路边,在山野,在密林,依然低垂着柳梢,向低层,向地心吮吸着力量。

在木里的短短几天,听说了很多攀枝花援藏干部的感人故事。我想,該拿什么献给那些可爱的援藏干部,以表达我的敬意呢?

就拿高原红柳的一缕馨香吧。

神山:令人震撼的自然雕刻

在盐源境内的棉桠路段,虽然周围也有些小山起伏,但总体还是比较平缓,特别是公路,平坦得没了随时腾空而起的苦痛,加上时间已是午后,人难免就要昏昏欲睡了。然而,这似乎都是为了一声惊叹,一种震撼而预先设下的伏笔。一到棉桠山口——也就是盐源和木里的边界,刚扫过一眼几个默然坐立的白塔和风中猎猎飘扬的五彩经幡,我们就被大自然神奇的力量完完全全镇住了:公路左边陡峭的棉桠山对峙着另一座不知名的山头,碧青的卧龙河藏了蜿蜒的龙身,探出头来,急急奔向木里河;而盘山的公路也似一条黑龙,从河谷直盘到山顶。我们就从山顶,不,应该说从云端,缓缓降下。短暂的沉默之后,我们都禁不住“哇哇”地发出自己由衷的赞美和惊叹。这就是木里,一接触,就给予我们禅宗式的当头棒喝,像是以此惊飞我们的睡意、惰性,乃至几多凡尘的俗念我想,以这么一种方式,进入这神秘的佛教圣地是再好不过了;而大自然似乎也积极配合佛的旨意,早就做好了如此奇妙的安排。同行的画家蔡光明老师立即举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摁快门,慨叹它对我们视觉的强烈冲击。可惜,男高音歌唱家杨斌先生坐另一辆车,不知见到如此壮观景象,从音乐语言的角度,该作何感想和表达。

盘山公路两边都有红瓦的木楞房悬在半山腰,不时有红扑扑的脸蛋露出窗口;更高一点的稀疏松林间,偶尔有几只白色的山羊出没。有些人家的瓦板上空已有袅袅炊烟升起。在夕阳的陪伴下,汽车驶过了一个叫“下麦地”的地方,自然的落差给予我们的心理落差却久久未能平复。

盘山公路两旁都是美不胜收的杜鹃花海,多得已经无须驻足观赏了。越往山上爬,雾气越重。当我们还在为阴沟里残留的几块冰块指指点点,稀奇不已,透过雾气疏漏出来的一块间隙,更高的山头上,一片皑皑的白雪,扑面而来,便觉得刚才的那点惊喜,实在太小了。

“下雪了,下雪了!”车上一片欢呼。这些久居闹市的可怜人,有些已多年不见下雪了。在江南已是芬芳的时节,圣洁的雪花,与淡红的杜鹃交相辉映,灿烂而肆意地开在神山上。

两个藏族姑娘,围着围巾,赶着马帮,在雪地上艰难行走。据说,当年的约瑟夫·洛克在翻越贡嘎神山时,事先不听牧民的劝告,没有给马蹄包上布,哒哒的马蹄声惊动了山神,因而被困好几天,差点丢了性命。屋脚山自然没法跟贡嘎山比,至少没有终年积雪,而且如今已通了公路,马蹄的声音也就小多了。我看见藏族姑娘赶的马匹,蹄子上也没有布包裹。

然而车轮子却打起滑来。公路下可是悬崖峭壁!

雪越下越大。当美景和惊险遭遇一处,结伴而行,身处其境的我们似乎都在欣赏与惊悸的心灵空间来回穿梭。

于是,下车。推车。稳车。有些同事因为高原反应,脸已发青。

这雪,似乎是屋脚神山对我们的考验,也是恩赐。

翻过山垭口,在界限分明的雪线上回望屋脚山,浓密的雾气已慷慨而散,露出雪山之巅巍峨而童童的容貌,似乎还在神秘地微笑。

长海子:绵长的记忆储存

驱车前往长海子的路上,无论笔直静穆的冷杉,还是厚实凝重的栋树,都以其独特的魅力,向我们展示着这方水土的某种特质。至于游人见之便欢呼雀跃的小叶杜鹃花,也依着自己的特性与天命,寂寞而充实地开在幽林深处,丝毫不睬游人夸张的欣羡和轻浮的欢叫。

康坞梁子垭口是值得,也应该停留片刻的,最好给尼玛堆捡一小块石头添上。彩蝶般飘舞的经幡和默然而立的白塔,一动一静,在山风中徐徐展现一片空旷的高原草甸。当你在谷底,提着一口气,顶着高耸的山头无声的压力,终于爬到山口时,空旷的感觉更为强烈。

蔚蓝的天空,枯黄的草甸,相互映衬,竞相比长,直向草甸的尽头——另一片墨绿的山林之外去理论。

第一次看见牦牛。灰色的矮索玛丛边,黑色的牦牛,在枯黄的草甸上,似静止的黑色棋子,恭候飘逸的神灵随意驱遣。一条小溪欲断未断,静默地流向长海子。阴坡的山林间还有肥硕的冰块,紧紧地抓住大地,似乎在尽力抗拒春日的逼近。

我们看见长海子了。她就嵌在几座绵延的丘陵间,寒松林脚下的旮旯里偶尔有篱笆和简易木房隐约其间;海面上的浮草,像是地图上的孤岛隔海相望。

有人说,这里的地貌和植被都酷似格萨拉。我仔细看了看,觉得还真是的,难怪一走进这里,就油然而生亲切感。只是,我的故乡格萨拉没有海子。按照当地牧民有关长海子来历的传说,格萨拉的先民似乎没有虔诚的祷词与行为感动过神佛,要不然,格萨拉也是完美无缺的大自然杰作了。

当地的牧民说,4月份不是来长海子的最佳季节。最佳的季节在6-7月份。那时的长海子周围一片花的海洋,与蓝天碧水共同营构一处名副其实的人间仙界。我可以想象他们所说的长海子夏日繁盛的景象,也稍稍动了一丝夏日重来的念头。然而,我又执拗地想,那顶着一座枯草起伏的丘陵,微风下呢喃依偎的海子,何尝不给予我们荒凉而悲壮的美感!

目光越过海子边静谧吃草的黑牦牛,一只苍鹰悠悠然翱翔于蓝天碧海间。老实说,如果夏日只有鲜花遍野,而没有雄鹰的身影,我还是宁愿选择4月份来长海子。

一只据说已经丧失纯正血统的藏獒趴在草地上,引起几个镜头频频闪光。“藏獒”似乎习惯了明星的待遇,淡定从容,不为所动。几只瘦小的藏香猪,甩着尾巴在人群中悠然走过。

午饭是海子边的一家牧民做的。海风吹来,天突然阴了,似乎还落了几滴不易察觉的雨。

在草坪上,我们就着碧海蓝天,还有默然的松林,喝强丁酒,吃烤鸡肉、白土豆和青海椒,吃出了汗水。

我第一次喝到强丁酒。刚从火炉边挪过来的强丁酒,热乎乎的,甜中带着辣,刺激,也熨贴着舌尖。这绝对是顿终生难忘的午餐。

当然,关于长海子,记忆所要储存的,不仅仅是一顿午餐。更多更美好的记忆,似乎在舌尖之外,也在笔墨之外。

寺庙:木里的依稀背影

木里是佛教圣地.除了木里大寺、瓦尔寨大寺和康坞大寺外,还有十八座小寺庙。

康坞大寺就坐落在长海子边。周围可见的牧民居户,顶多也就六家,而且东一家,西一户的,孤零零围在自家的篱笆院墙内。

我们拾阶而上,走进康坞大寺朝拜。一个中等个子的僧人,一袭红衣,拿着洁白的哈达,一一献给我们。我收敛自己驰逸散漫的心绪,跟着大家,合掌走进金碧辉煌的康坞大寺佛殿。几个小喇嘛在佛殿前的门柱下或高声诵经,或比手辩论,旁若无人。

一走近康坞大寺,我就注意到了屋后不远处废弃的石墙。当地人说,那是以前康坞大寺的木里土司遗址,据说毁于解放时期土匪的一把火。一座历史悠久的木里土司府,就这样人为地被毁坏了,现在的康坞大寺是80年代末重修的。

拜完佛像,坐着吞了几勺糌粑面,喝了几口酥油茶,我就悄悄溜出来了。我更想看看木里土司府的废墟。有这种想法的,似乎也不止我一个,蔡光明、普光泉等老师也都相继出来了。我们都情不自禁地留恋于这荒草废墟中,抓拍凌乱委顿的石块、向天豁口的窗户,以及石缝里紧逼而出的植株。后来看手机拍的照片,没想到小小的土司府的废墟竟占了很大部分。

我想以我愚钝的心智,透过废墟的窗口,看看能否触摸历史的尾巴,或未来的眉头;或者以此确证自己的虚妄和痴想,继而默念“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轻轻将目光移向小河沟里正不停转动的水转经筒。

次日,我们沿木里河而上,沿途看到很多已经建好的梯级水电站。到达木里大寺时,天降祥瑞之雨。

木里大寺依山而建,在很长一段时期,曾是木里的心脏,统御着整个木里藏区政教、经济、社会和文化的脉搏。遥想当年约瑟夫·洛克自丽江经泸沽湖到达木里大寺时的所见所闻,近看大寺背后见证历史兴衰的残砖断瓦,我似乎真切地触摸到了木里依稀的背影;大寺的扎西老师在详细给我们讲解大寺的历史后,于会客厅请我们喝酥油茶,并不断用藏语“哦他,哦他”地表示欢迎,听了感觉格外温暖和亲切。

离别时,扎西老師站在细雨中向我们挥手。也许,在苍茫的时空中,这是一次短暂的结缘。我看着细雨中扎西老师清瘦的身影,百感交集的泪水咽过我的喉结滚了一圈。细雨成珠,成雾幕,模糊了车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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