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多磨的函授路

2023-11-08 23:07李正琪
凉山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邮车木里函授

李正琪

1953年诞生的木里藏族自治县,在如今的瓦厂镇。黎奇下乡督考时去过几次,老建筑已荡然无存。1962年迁至博瓦坪子新县城,经过几代人的共同努力,颇具藏族特色的西南小镇已呈现在众人眼前,触景生情,黎奇突然回忆起当年读函授本科迟到的事情。

在课堂里教授过学生无数遍《在烈日和暴雨下》的黎奇,生活在贡嘎山下、雅砻江边的小县城,他所见所闻所感和老舍先生笔下的北京是有天壤之别的。即使在盛夏,这座小县城也看不见穿背心汗衫,或穿短裤短裙的人在街上熙来攘往;也看不见打着各式遮阳伞,或戴着太阳帽的少男少女在冰淇淋店前扎堆解渴;更看不见穿一件火把摇裤打个光膀子还手摇一把扇子的茶客。这里的夏天,中午的阳光的确毒辣,但泼辣不了多久:它像个俏丽又性情的泼辣少妇令人喜爱。夜晚你是不能用凉席凉被的,不盖个六七斤重的被子,你就谨防不了受凉感冒。下暴雨的时候,人们并不担心丫字形的街道堵塞积水,最担心的只是通往盐源和西昌的路是否畅通。

一九八九年夏天,阴雨绵绵的傍晚,由教室改造而成的教师宿舍里,黎奇和几个同事“打平伙”,每个人都亮出自己的绝活,拿出最吸引人的故事或段子,或高歌一曲,或即兴一首小诗,或我说上联你说下联。气氛越是浓烈,黎奇越是担心第二天能不能出门去西昌参加函授?通知书上说了,如果不按时报到,将会取消入学资格。黎奇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工作满五年,参加教材教法考试合格后,学校同意参加成人高考,八六年到邻县盐源考脱产大专,几个同事都金榜题名。拿到专科文凭的黎奇,本想考脱产本科,无奈学校缺教师,校领导和局领导都不同意,只同意他报考函授,他只好委曲求全。黎奇趁同事们尽兴没有监督他的时候,一个人打着雨伞到汽车站打听情况,售票员唉声叹气说:“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明天是否发车。”

天空飘着令人心烦意乱的小雨,走在既没有名字,也没有路灯的巷口街道,手电筒的光摇曳地散在行色匆匆的撑伞或穿雨衣的人身上。他們几乎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奔着同一个目标,去履行同一个神圣的使命。到了车站,不发车的决定让人们由失望厌恨到愤怒。“我女儿他们明天就开学,今天不走,怎么办呢?”一个年轻母亲叹息道;“我爹是要去复查病,今天不走,万一耽误了呢?”一中年男子痛心疾首。还有很多嘀咕声嚷嚷声咧咧声。黎奇心里很不好受,又不能在公众场合恣意妄为,举目无亲的他忽然想到找家长,凭良心他是不愿意去麻烦熟人的,只好悄悄违背一次仍在家乡从事教育的父亲的谆谆教诲。挨到八点过,黎奇找到县政府开车的叶师傅,把情况一说,叶师傅非常热情,立马凭他的关系东打听西打听,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大林业局也好,县机关区乡也好,没有找到一辆要到西昌的车。垂头丧气的黎奇,回到由原来的县委办公楼改成的校办公楼兼单身宿舍,没精打采地打开靠大路的最不隔音的寝室,看着从学校领来的摇摇欲坠的木床,一张油漆斑驳的学生桌,一根瘦骨嶙峋的木凳,黎奇后悔不该主动申请到这里来,当年敲锣打鼓欢送的情景,当年一张张青春灿烂的笑脸,魔幻般地变成对他的嘲笑。据去火车站接他的二叔说:“你爹在县城开会,让我来接你,他想办法让你去泸中教书。”

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黎奇的胡思乱想,打开门进来的是他的罗同学,罗同学在二区中学教书,昨天也凑了钱和黎奇同事“打平伙”。罗同学虽不是本地人,但他父亲一辈已在此为他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七弟兄都参加了工作,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可想而知。他的到来,一定是有什么好事。“你昨天喝酒梭边边,不耿直。”罗同学笑着说,“我给你说过今天要出去函授。”黎奇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他:“去噻去噻,了不起了,要去读本科了。”罗同学这样嬉笑怒骂是建立在他和黎奇的铁哥们关系上,俩人在读凉教院的时候,同学同吃同住了两年,不是弟兄胜过弟兄。这种貌似不恭的友谊,让黎奇双眼噙满泪水。罗这才哈哈大笑起来:“六嫂说了,他们的邮车要走。”“几点?”“中午!”

中午时分,哭泣的老天停止了流泪,运送邮件的绿色邮车下完了最后一件包裹,六嫂在驾驶员旁边交头接耳,黎奇和罗同学站在旁边担心事情能不能成。几分钟过后,六嫂走到黎奇身边,很神秘地告诉他:“刚开始他不干,说有规定,要是出事了谁都负不了责。但还是经不住我软磨硬磨,答应了。”“谢谢六嫂,谢谢六嫂!”黎奇连声道谢。

崎岖泥泞的山路上,一辆孤独的绿色邮车在颠簸着前行,速度慢得像蜗牛。黎奇和他随身的挎包蜷缩在拉出去的邮件里,厚实的篷布遮挡了外面的光线,只有靠近驾驶室正前方的帆布上,开有一尺见方的小窗,黎奇所需要的新鲜空气正是从那里来的。黎奇想起了八三年七月份父亲送他来报到的情景,住简陋的招待所,排长队买车票,天刚亮就出发,快到晚饭时才到盐源县城,匆忙地去一同学家吃晚饭,甩火腿回车站找住宿,继续坐前苏联嘎斯牌客车,第二天下午才赶到陌生的即将在那里工作一辈子的小山城。如果不是遇上这暴雨天,也不至于这样狼狈。突然,邮车像扭秧歌一样扭一段又停住了,黎奇掀开小窗的帆布,模糊地看到驾驶员的惊惶失措。驾驶员旁边的副驾跳下车,急忙用早有准备的铁锹十字锄忙了一阵,发臭的轮胎终于跳出陷阱,天黑了邮车才停进盐源县邮电局的坝子上。

……

西昌师范教学楼403的教室里,气宇轩昂的省教院罗教授,将印有“教育导报”的公文包放在讲桌上,用右手抬了抬戴金属链的眼镜,开始他的“课堂导入”:“同学们都是来自中学第一线的教师,在工作之余,挤时间参加成人高考,成为我们四川教育学院中文系首届函授班的学员,欢迎你们!”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罗教授接着说:“原计划是招两个班,结果没招够。”坐在教室后面的黎奇立马扫视了前面的同学,看看有没有师范或专科的同学。

考专科的时候是在邻县考,本县没设考场;考本科的时候是到西昌第十小学。当时有两个专科的同学来考试,函授时却没来。仿佛在说黎奇,“我今天是上的下午第一节课,我听教务处负责报到的同志说,有一个来自木里的同学,赶了两天的路才到西昌,多不容易啊!”顺着罗教授的这句话,其余四十九个同学本能地扭头寻找这个来自木里的同学,而黎奇的内心五味杂陈。

看着他衣服鞋子上的黄泥,一身的狼狈样子,教授反而把他当成榜样,要同学们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一些热心的同学主动开始和他接近,他也慢慢认识了一些同学。一个中等身材,其貌不扬的廖同学,总喜欢坐在后面听课,不喜欢跟同学交谈,放学后就骑着一辆加重自行车回家,后来才知道他是西昌郊区一所高完中的语文教师,十九岁师专毕业后就分到那所学校至今(后来,第二次到攀枝花面授的时候,黎奇和他成为铁哥们,黎奇告诉廖同学,木里其实并不遥远,翻过“三座大山”,跨过“两条江河”,坐几个小时的车就到了,毕业后廖同学还几次到木里看望黎奇)。拿到班上通讯录,黎奇知道了离他最近的同学是盐源民中的李唐;黎奇还和攀枝花市的几位同学关系特别好。正因为认识了这么多好朋友,黎奇也才从他们嘴里才知道更多班上的情况。院里计划各招攀枝花和凉山一个班,没招够,只好合成一个班。班上年龄最大的四十岁,最小的二十二岁;大多数是专科毕业,也有少数是中师毕业;专科学历里,有应届师专、脱产教院、函授教院、自考毕业几种。

十几天的集中学习,黎奇觉得收获很大,教《古代汉语》和《古代文学》的李教授、罗教授,水平明显高于专科时候的老师,所谓的《音韵学》,潘教授口若悬河娓娓道来,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回到学校边教书育人边函授学习的黎奇,实在有独立完不成的作业时,他只好去校长办公室打电话向李唐请教,偶尔也收到一两封教授们写来答疑解惑、谈心励志的书信。

即将退休的黎奇,远眺新修的绕城路,宏伟的藏式图书馆,极具藏民风情的文化公园。黎奇抚今追昔,无限感慨,工作了四十年的藏乡木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那曲折的函授路,已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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