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在流云的高原

2023-11-08 23:07谭志强
凉山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木里高原土地

谭志强

秋天的高原

从工作间直起身来时,夕阳还挂在窗外,思想的双脚却已离我而去。一片云被揉碎,又一片云被揉碎,天空,只剩下空白的蓝,蓝得那么惊心动魄,一尘不染。秋风徐徐吹过,草木似乎感受到了季节的变化,沿着贡嘎山脉、宁朗山脉,太阳山脉,从北向南,一层又一层换上鲜艳多彩的衣服,開始一场生命的舞蹈。或深或浅的微微透亮的金黄色,无疑是秋天的主色调。

行走在木里高原的秋色里,犹如行走在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曲《如歌的行板》中,总会不自觉带给自己安静、深沉、惆怅、忧伤等多重情感的波动。无缘由地,会慢慢湿了眼眶。面对那纯净的湛蓝与金黄,我毫无免疫力。

秋天的高原,静若遗世,空旷、静谧、深远,像一声若有若无的赞叹。

松鼠开始收藏过冬的食物,黑熊也在抓紧时间进食,为冬眠做准备,而候鸟开始了向温暖的南方迁徙。在一阵紧过一阵的风里,无数形色各异的树叶儿也在呼朋唤友,随时准备出发。它们互相追逐着、打闹着,总想飞得更高一些、更远一些,欣喜于终于可以到远方去看看——那是春天就有的期待。还有一些则选择了落叶归根,应该是心有不舍和牵挂吧。枝丫上徒留我尚未说出口的祝福。

生命的美好,一半来自记忆,一半尚在途中,这也是行走的意义,让人生的另一半时间有梦可做。

每个秋天到来之前,我总是先在梦里看见它,能够感受到它的模样,还能够听见秋水的心跳。梦里,一片片落叶撞在溪水的腰上,一夜之间,溪水就已瘦骨嶙峋。而那些不畏严寒的留鸟,像噪鹛,此刻被落叶的舞蹈惊起,在天空划下一道道弧线,就像晴空里的闪电。然后,你会发现,天空更空了,空得藏不住一丝云彩。

秋天多梦,梦里梦外总是纠缠不清,但我知道,这就是木里高原所独有的秋天的魅力。我常常在秋天出发,开始我在这片土地上的寻觅之旅。

我曾经读过一首罗伊·克里夫特的诗,题目叫《爱》,里面有一段特别像在写这个位于川西南边缘的木里高原。

“别人都不曾费心走那么远,

别人都觉得寻找太麻烦,

所以没人发现过我的美丽,

所以没人到过这里……”

云端之上,天边木里,这些都是外来人对木里的形容。对外面的人来说,木里确实是太远了点,美丽和边远一度是他的代名词。

这片生长燕麦和青稞的高原,在我心里,也生长神话和山歌。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人生的大半岁月都在这片土地上兜兜转转,只有心绪偶尔会飘飞到远方。这是一片辽阔而富饶的土地,不仅生长燕麦、青稞、骏马、牦牛,还生长虫草、松茸、贝母,他们供养了我半生,如今也是。这更是一片特别包容的土地,生活着藏族、汉族、彝族、蒙古族、苗族、纳西族等25个民族,这些族群有一些是世居于此的,也有一些是伴随新中国诞生这一时代背景,听从祖国的召唤,从各个地方奔赴而来的。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或逐水草而居,围栏成户、放牲养畜、种谷撒荞、酿酒制器;或架桥修路、开发建设,推动木里农工商学等各行各业从无到有,一点一点发展进步。各民族之间团结和谐、相互交流、融汇发展而又各具特色。在共同守护这片土地的同时,也感恩和接受着这片土地的供养。

从我的童年时代开始,我一边放牧牛羊,一边在这片土地上采撷民歌和传说,这些不朽的历史,我曾用心压缩成一页页记忆,成为童年的欢乐密码。如今随着年岁渐老,这些储存于头脑里的东西竟又一点点交还了回去。不知是谁说过,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忘却的过程,不断的忘却构成了生活。在那些青春时光,我曾经试图从这些民歌和传说里,去找寻那些呈仰望姿势的人们,去找寻传说中的宝藏,去找寻关于人生谜题的答案。

慈悲的土地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行走在木里河、雅砻江、冲天河两岸,我一边收集着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又不断一遍遍转述给旁人听。这些河流总是那么湍急,是怕弄丢了自己,怕远方的星辰大海等得太久,还是怕我重复那一个个故事,来拨动生命里喑哑的琴弦。

我穿过雅砻江大峡谷,翻越央岗垭口,沿着土司出巡的古道,聆听岁月回响。像这些不断翻涌向前的河流,又像山间和村寨一次次燃起的桑烟,祖先的灵魂去了另外的地方,牧草之下,他们的脚步已无迹可寻,但那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似乎还留有他们的轮廓。是的,这一片土地如此简单浅显,藏汉典籍的记载都寥若晨星,目前能够发现的,只有一本藏文手抄孤本以大事记的方式记录着公元1580至1735年间木里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件,还有一些口传历史,零零星星散落在高原上。千年的岁月无声无息,隐于尘烟。当我用半生的时间或驻足或行走于此间,我却从中读出了不一样的感悟,那些无处不在的,灿烂又朴实的人文精神底蕴,原来一直细雨无声般浸润着这片土地。

那一年,在雨季迟来的陇东山上,在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我住过一晚牧人小屋,屋外堆放着柴火,房梁上挂着一袋糌粑和几块砖茶,火塘边茶具一应俱全,木壁上还挂着一串念珠。那夜,当我在温暖的火塘边沉沉睡去,睡梦中隐约听到了六字真言。第二天我离开的时候,我在那已空了一半的糌粑口袋里,放进一袋饼干和几粒大白兔奶糖,这是我口袋里仅有的一点吃食,我想,一些传承是不能被中断的。这样的小屋在木里很多地方都有,牧人除了在夏天住一下,多数时候都是空着的,旅人遇见就住了,松鼠遇见也会进去逛一逛,更多时候这些小屋都交给了风雨。小屋的房门从不上锁,拿一根绳索系着,你只要轻轻一拉门就开了,被你打开的,应该还有温暖和信任。

那一年,在暮色苍茫的矮子沟,山雨欲来,饥肠辘辘的我,不顾礼仪敲响了一扇门,一个彝家汉子走出瓦板屋,善意如酒,醇厚甘洌。这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话语不多,只说老婆带着娃儿去县城看病了。他把一碗碗熬好的茶水端给我说,累了,解乏。那清茶让我第一次感受醉茶的滋味,我见证了一种厚重而又质朴的底色。

那个夜晚,我真的醉茶了,第一次,也是人生唯一一次因茶而醉。恍惚中,这个彝家汉子消失于门外,久久不归,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当我正忐忑不安时,他回来了,手里抓着一只看来只有两斤左右的鸡。那是他走遍整个村子才找来的,只为招待我这个素不相识的客人。那天半夜的晚餐,成为我一生中吃过最美味的佳肴。

那一年,我行走在傍晚的韭菜坪牧场,远处绵延的山脊在晚风里显得安静肃穆,被夕阳余晖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就像寺庙大殿的金顶。草地上悠闲自在的牛羊,正从远处归来。一只牧羊犬,变为老阿妈身边不弃的拐杖,陪伴在老阿妈身边,形影不离。为她看守归家的牛羊,听她一遍又一遍念诵着绿度母心咒——嗡哒咧,嘟哒咧,度咧唆哈……然后在黄昏他们一同走向炊烟深处。我在那个孤身一人赶路的黄昏,一颗惶遽的心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这幅画面如此安宁祥和,就此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在这片土地上,有许许多多原生态的高贵品质,那贫穷不移的热情和善良,坚韧适度的生存观念,淳朴包容的地域文化特性都一直延伸着,成为这片土地最靓丽的风景,也像一束束光照进我的心里,看似平淡,却是那么深邃高远。

幸福的摇篮

我想要再次出发,有人说,秋天适合翻山越岭。我只需怀揣一缕阳光般的微笑,再带上一只木碗,沿途,有酥油、糌粑、泉水和善意的果,一如从前。他们还会在我手心里放上一簇簇火焰。

秋天的高原,空旷、静谧、深远。

路旁的经幡猎猎作响,梵音从山间寺庙不断传来,祈求平安的人们又燃起了桑烟,吹响了海螺。天空和大地,仿佛都布满了经文……

有多少日子,我依赖别人赐予,穿越光芒坠地后那些幽暗森林。幸福或忧伤的弦歌,轻轻滑过,穿透深夜的梦,穿透思念。

我的鞋子沾满泥泞,这一次,我要在溪流的尽头掬一捧清澄明澈的圣水,献给青稞、燕麦、玉米、蔬菜和牛羊之神,献给司秋之神,献给慈悲之神。

我一直都是幸运的,雪花的舞蹈,流水给了我;风儿的吟诵,经幡给了我;平安的消息,亲人给了我;生命的意义,岁月给了我。如果你要问,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我只能告诉你,我的行走不需要抵达,在这片高原上,幸福和热爱一直都在。

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听过了很多故事,遇见了很多美丽,有时也促使自己停下脚步来作一些思考。当我回望这片土地,这片云端上的高原,佛祖在这里洞见了祥和,赐予它信仰的力量;洛克在这里发现了仙境,香格里拉由此诞生。但倘若你去翻寻这片土地的历史,在那些残缺不全的藏文抄本和老一代人的讲述中,你会发现这片土地也曾多灾多難,也曾民不聊生。只因为慈悲在怀,这片土地省略了太多的刀光剑影,从而在风骨里多了一份善良的光辉。这里,有坚守,有变通,有包容,更有珍惜和感恩,善良又智慧的人们选择心存美好,不断向前。

在木里高原,有一首歌人们耳熟能详,叫《幸福的摇篮》,歌中这样唱道:

“贡嘎山下雅砻江边,

翩翩起舞起舞翩翩。

丰收的歌声像百灵婉转,

美好的生活就像火红的杜鹃。

索亚拉里索索亚拉里索,

我们可爱的家乡幸福的摇篮。

索亚拉里索索亚拉里索,

我们可爱的家乡幸福的摇篮……”

这,是今天木里的生活写照,也是木里人对这片土地的由衷赞美和热爱。

草木故里,此间情长。恰朗多吉雪山下,温暖的阳光照耀着青藏高原南缘,横断山脉中段这片多情的土地——美丽圣洁、姿颜如新。

猜你喜欢
木里高原土地
Phylogenetic relationships of the zokor genus Eospalax(Mammalia, Rodentia, Spalacidae) inferred from wholegenome analyses, with description of a new species endemic to Hengduan Mountains
以沙为墨指尖画梦
我爱这土地
生态木里 绿色未来
高原往事
迸射
高原往事
高原往事
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秋天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