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局外人》中的肉体感官叙事
——基于朱国华《〈局外人〉的几种读法》的进一步讨论

2023-11-13 04:38
名家名作 2023年19期
关键词:默尔局外人国华

陆 柔

在读者看来,《局外人》这部小说蕴藏着多个主题,如死亡、宇宙自然、宗教、道德、忏悔、媒介、法律、正义、承诺等。它篇幅虽短小,含意却广泛,其广泛意义总是能吸引来众多不同角度的批评意见,这正是这部小说能在时间长河中保留其并不十分闪耀而独特的价值的原因之一。在这琳琅满目的主题之中,如果我们愿意采取一种原始且直观的视角,再次标记出自然与人类社会之间那条古老的界限,就不难发现宇宙自然这一主题几乎彻底被划分到了死亡、爱、宗教、道德、正义、承诺等与社会性人类密切相关的另一边。宇宙自然和其作用于人身而产生的肉体感觉,这二者与人类社会的普遍情感、传统制度与习惯法则之间形成了隐约的对立,给处于界限两边的人造成了一种“无法容忍的语义空虚”①参见朱国华《〈局外人〉的几种读法》,作者引述齐马《社会批评概论》时关注到齐马对预审法官和默尔索之间的一种模糊的“无法容忍的语义空虚”的阐释性分析。。就《局外人》这部作品来说,正因肉体感官叙事话语在小说中的推动情节和塑造人物方面的作用,而向读者呈现了解析文本构建和介入人物内心的一条“蹊径”。因而,把握这部作品中的肉体感官叙事话语对我们理解《局外人》非常重要。

一、肉体感官的独立性

针对小说《局外人》的语言表现,朱国华先生在《〈局外人〉的几种读法》中特别提到了这部作品的两种叙事风格:一种是淡漠的、流水账式的广为人知的叙事风格;另一种是不时出现的抒情风格,这种不常见的抒情风格往往与默尔索的肉体感官密不可分。较为典型的是几次重要场合中加缪对默尔索敏锐觉察到的或回忆的现象及情境的描写,如在母亲葬礼上的感受:

滥施淫威的太阳……叫人无法忍受。

车顶上车夫的熟皮帽子……置身其中,我不禁晕头转向。所有这一切……使得我头昏眼花。

还有在海滩枪杀阿拉伯人前默尔索的感受:

刀刃闪闪发光……我只觉得太阳像铙钹一样压在我头上,那把刀闪亮的锋芒总是隐隐约约威逼着我……此时此刻,天旋地转……我觉得天门大开,天火倾泻而下……

又如庭审时默尔索在律师发言时的感官性回忆:

那生活已经不属于我了,但我从那里却曾得到过我最可怜、最难以忘怀的快乐,如夏天的气味、我所热爱的街区、傍晚时的天空、玛丽的笑声与裙子……

可以看到,这些抒情片段包含了铺陈、比喻、鲜艳的色彩与对比,这些诗意的言辞描绘的对象是一个个自然意象。太阳、大海、沙子等自然物被抒情的语言赋予了人格化的力量,造成“严酷”“逼射”“威逼”等感受。其中,每种自然物象几乎都是独立陈述的,柏油路面、车夫的帽子、蓝天白云、人们穿的衣服等意象具有空间上的某种关联,但这种关联被加缪有意隐去,而默尔索对一件又一件自然物的独立感觉被单独呈现。随着叙述者的叙述,肉体感官逐渐变成大量独立的图像①参见朱国华《〈局外人〉的几种读法》,原文:“肉体感觉一开始会被注意到,但后来会变成大量独立的图像。”,这一点体现得更为明显的大概在于默尔索对街道上行人的观察,视觉感官图像汇聚成了零碎的跳跃的描述性语言。当然,从宏观来看,加缪为肉体感官采用的这种抒情语言在小说语言风格中也具有一定的独立性。

二、肉体感官叙事话语效果

加缪用抒情与修辞的方式来描写默尔索视角的宇宙自然和肉体感官,这让读者在阅读他的这部早期作品时感觉耳目一新。但同时一些批评家也认为,“这些抒情和修辞的段落在美学上不尽人意”②参见朱国华《〈局外人〉的几种读法》,作者在这里引用了 King,A. 的观点。。这些批评家认为,在这些语段中,“作者的声音侵入得过于明显,倒退到了阐释的层面”③参见朱国华《〈局外人〉的几种读法》,作者在这里引用了 King,A. 的观点。,即加缪在关键时刻用自己的声音代替了默尔索的声音。朱国华先生在文中引用这个观点是为了补充他对《局外人》语言风格的判断,但我们结合文本来看,所谓的“关键时刻”不正是自然力量对人产生影响和人类肉体感官开始强烈觉知的时刻吗?我们可以说,加缪为了描写肉体感觉充沛的这些“关键时刻”,采用了抒情与修辞的方式,但这些抒情与修辞的语段由于作者的明显介入而导致“美学上的不如意”。对于批评家们的声音,加缪作出了辩解,他声称这是自然和日常的④参见朱国华《〈局外人〉的几种读法》,作者在这里引用了 King,A. 的观点。。为什么加缪会这么认为?这还与加缪本人的性格和写作个性有关。

当然,在加缪描写肉体感官的语段中,除了抒情和修辞与主人公的不完全贴合带来的“作者入侵”之外,还存在着一种积极作用,即它能够帮助加缪使用一组(描写肉体感官和宇宙自然的)词句来同时达到推进叙事和交代叙事心理原因的双重目的,从而更加经济地使用语言⑤参见朱国华《〈局外人〉的几种读法》,作者在这里引述舍弗 (P.Schofer) 所引用的一位研究者的观点,该观点认为加缪采用充满隐喻的表达方式,其旨在经济地使用语言来达到双重目的。。

这里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那就是宇宙自然与人类社会在《局外人》中的割裂也造成了人类社会中统治阶级的语言与个人肉体感官语言的对立。也就是说,描写默尔索肉体感官的语言,在文本中绝无可能成为官方权威的语言。相比于第一部相对纯粹自然的肉体感官语言,小说第二部对肉体感官的描写更多体现的是一种嘲讽的态度和默尔索语言的浮夸不惊,因此也可以说,第二部肉体感官语言功能较第一部更为丰富。这就涉及小说的结构问题,我们将在下一节讨论。

三、肉体感官、小说结构与人物个性

我们可以明确的是,小说第六章的杀人案件具有切割小说的关键作用。爱丽丝·卡普兰就曾说过“海边杀人案将故事恰好分成严格对称的两部分”,这使得这部小说具有故事的对称性⑥爱丽丝 ·卡普兰:《寻找〈局外人〉:加缪与一部文学经典的命运》,琴岗译,新星出版社,2020,引言第3 页。。我们无法忽略肉体感官在第一部第六章中的篇幅与作用,进而可尝试发问:第六章杀人案对于小说结构具有关键作用,是否也意味着肉体感官对于叙事框架和人物命运同样具有关键作用呢?或许这正是加缪意在强调却始终隐晦不清的地方,换言之,肉体感官极有可能是故事情节推进和人物命运发生剧变的根本原因。

在小说结构层面,已经有一部分批评家指出这场海滩杀人案的非预谋性,认为默尔索枪杀阿拉伯人完全是受自然环境(太阳、大海)的影响,在此笔者持同样的观点。值得一说的是,在第一部中,肉体感官与例行事务的矛盾持续着隐性存在的状态。加缪用他淡漠的语言最先向读者展示了例行事务中的默尔索,其后,母亲的葬礼与海滩枪杀案作为突出事件,可视为日常生活和例行事务的两次中断,每一次例行事务的中断都不自觉地促进着肉体感官的强化。而默尔索一直以来烦恼的原因也是自己的肉体感官与社会伦理、宗教、道德发生了冲突。到了第二部,不仅默尔索的肉体感官被迫独立于以检察官为代表的法庭力量所精心构陷的闭包叙事,甚至他在第一部由于遵从自身实存感而在日常生活中无忧无虑的外在表现也成了这场构陷的主要内容。此外,在第一部中默尔索的肉体感官虽受压抑,但这股压抑的力量来自社会普遍道德原则,默尔索仍能在这些条条框框中找到喘息的缝隙,也因此海滩杀人案才成为可能。但在第二部里,入狱是法庭力量集中起社会集体愤怒对默尔索的肉体感官渠道的直接阻绝,压抑更加直接可感。肉体感官将默尔索从例行事务推向监狱,再把罪行从可饶恕升级至不可饶恕的等级,不可不谓是故事情节的重要推手。

在人物个性层面,正如麦卡锡所说,默尔索并非一个完全消极的存在物,冷漠的言谈举止不过是他的生存策略,是假象,真实的情况反而是通过抒情风格在某些特定时刻爆发出来的,这也与加缪本人的解释遥相呼应⑦参见朱国华《〈局外人〉的几种读法》,作者在这里引用了麦卡锡的观点。。因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默尔索不注重伦理道德——对于这样一个注重实存感受的人来说,掌握在此世界的基本生存策略以获得一定的生存空间已完全足够,在他看来,宗教、正义、爱情等都是生存过程中社会强加的繁缛枷锁,没有必要关注和践行。行住坐卧的日常生活实践并不能代表默尔索这个个体,默尔索这个人藏在自己的肉体感官里,活在当下的实存感受中。也正是借由加缪对默尔索肉体感官的描写,我们才能发现主人公是如此聪颖过人和具有敏锐的洞察力。由于对肉体感官的注重,周遭生活中的大部分人和事对默尔索而言都失去了吸引力,乃至趋向于无意义,这时一种存在主义的虚无在他身上便得到了显示。

四、实存感死活间的荒谬

不过存在主义并不是此文的重点,本文的重点在于,跳出萨特、海德格尔等人分析他者对主体建构产生作用的观点而将视线聚焦到“他者”最初的概念上,即相对于“自我”的、一切外在于“自我”的存在(人、事、物)。我们不妨将使我们肉体感官活跃起来的重要对象——宇宙自然,暂且浅显地视为“他者”,如此一来我们将获得一个新的发现:加缪《局外人》所展现的社会与韩炳哲在《爱欲之死》①韩炳哲:《爱欲之死》,宋娀译,中信出版社,2019。本文所引韩炳哲观点均源自此书。中谈论的社会,此二者的共性还能够从宇宙自然这一“他者”的方面来理解。以默尔索为例,笔者之所以认为默尔索是一位在荒诞世界里保持真诚的人,是由于他对实存感的“真诚”(或者纯粹)从根本上体现了他对宇宙自然这一存在经验的认同。韩炳哲所谈的纯粹之爱包含了由爱驱动的性欲,而默尔索的真诚纯粹则包含了他的肉体感官欲。这种实存真诚的最基本条件也同纯粹之爱的基本条件一致,即要求一个人有勇气消除自我,以便能够发现“他者”的存在。默尔索对实存感的坚定与执着也正照应了巴塔耶论色情的那句惊世骇俗的话②巴塔耶:“所谓色情,可以说是对生命的肯定,至死方休。”,默尔索的实存感受和肉体感官也是一种对生命的肯定,至死方休。将宇宙自然作为“他者”来理解《局外人》不是没有原因的,产生实存感的前提是自然强烈的“威逼”力量,也是本文第一节提到的被加缪人格化的自然力量。在《局外人》的社会里,宇宙自然与人类社会总是不对称的、相互独立的,这与爱欲的前提是他者的非对称性和外部性相契合。此外,“我们时刻把所有事物拿来比较、归类、标准化,为‘异类’寻找‘同类’,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体验‘他者’的机会”,这正是默尔索以外的其他人对周遭自然没有关注更无体验而导致的实存感受的缺乏,为传统道德习惯、礼仪所缚,而法庭力量要将默尔索这个“异类”标准化的一个荒诞社会的生动写照。实存感消亡者活于现实世界对“自我”的规定和驯化中,而实存感未亡者将被从所谓“自我”的世界拉扯出去,转移到“他者”世界,这就是实存感的死活能对《局外人》中社会的荒谬性产生影响的原因。

五、结语

我们必须承认,局外人的第一人称叙事不是那么可靠,这一点不少学者专门提出过质疑③如西蒙 ·李 (S.Lea),参见朱国华《〈局外人〉的几种读法》。,这一关于叙事统一性的悖论或疑问直至目前还没有得到一个权威的定论。那么包含于第一人称叙事的肉体感官叙事部分,这种冲动的、直接的、带有阿尔及尔粗粝的风情的感官陈述,如果放到可靠性判断的天平上,我们又该如何对待呢?其中有没有叙述者对读者有意的诱导利用(即为同情而同情④参见朱国华《〈局外人〉的几种读法》,作者引述了美国学者布蕾 (G.Bree) 的假设读者视角理论,讨论了叙述者对读者的诱导利用的问题。)呢?再进一步说,相比于口语化的复合过去时给读者带来的默尔索的对话直接性的幻觉(当然这很可能是加缪的预期效果),默尔索的肉体感官书写到底能不能让读者产生完全的同情心?这种肉体感官描写相对于小说其他部分淡漠的叙事话语是更纯粹还是更复杂了?这些问题我们目前都还很难评判,需要更加深入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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