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久
一
显然不止眼前所见,还有山原大峡,但置身农业园区的观景台,视线所及,山水田园,早就组织成一应俱可成画的景致。
由铧头尖率一众山峰直逼苍穹,以水观音为翘楚的数条溪流润泽出的越西坝子,往大了长往高处长更朝美处长的越西城域,加上从长长的隧道里冲出后陡然提速的动车呼啸而过。倘以越西为主题,绘成一卷一册,此景不上封面也是当然的扉页。
节令是春,先行“鲜花着锦”的果园里,依稀听得杜鹃远鸣,“一声催得一枝开”的诗情活灵再现,不过换了个时空。
“‘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俊杰,”小王说。他向我介绍自己的名字。小王是越西人,完成学业后曾在外地谋得工作,结了婚立了家,自然不能再太个人太随性,权衡再三,就把家安回越西,自己在离家不远的现代农业产业园当上了管理人员。简短的自我介绍也云淡风轻地传达出小王的某种“识时务”,找到了支点,而且坚实。
的确,从观景台望去四界会让视线模糊的果园不仅规模可观,还出身不凡、身价不菲。
说出身不凡,这是由广东佛山南海参与援建的项目,没有东西部对口帮扶越西的坝子上就不会诞生这一帧田园新图,留不下又一段“山海情深”的佳话。智慧农业在别处或许已经不再鲜见,但在大凉山少数民族聚居县是先行,说他开了先河也不为过。毕竟,那是2018年,脱贫攻坚“最为吃紧”的时候,一个集规模化、标准化、商品化、品牌化、产业化为一体的高标准矮化密植现代苹果产业示范园在此落地,它所采用的“新模式、新技术、新品种、新设施”让人耳目一新,越西人欣喜地将它与自己最为珍视的传统自豪并称,浓缩为“文昌故里,四新果园”一语,誉美之情满溢。
单论投入,只论产出,都无法给定这个园区一个符合情理的身价。在攻坚之战进入“啃最难啃的骨头”之际,园区的初衷就是为带动群众增收致富按下加速键。具体而言,易地搬迁贫困群众按照每人5000元股权分配,今后可以长期获得稳定的分红;当地群众通过土地流转获得收入。此外,为当地群众就地就近就业开辟了一条新路,实现“挣钱顾家”两不误。一年可以提供的数万个劳动力做季节工,月收入在1500到2000元,而获得及时收入的大多是羸弱劳动力、建档贫困户。
显然,园区的含义也远不止眼前所见,不可等闲视之。依托省农科院等院校的技术力量,创建“全省苹果标准化发展示范园区”可谓志在必得;园区“发展一个产业,造就一批能人,带动一片经济,引领一方群众”,从而使园区产业发展建设更好助力巩固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正当其时,正得其势。
观景台上西北望,就是铧头尖。
铧头尖是彝称俄尔则峨山脉的主峰。主峰好像非要时不时宣示一下自己是主峰似的,能见度很好的天里,它率先在青岚中隐秘起来。在此前,一上午它都好好的,高天流云下,其势伟岸,其貌肃然,但都不改它生来长得像一根尖头向上的铧口的样子。临近中午时分,我们都还在它的脚下。
在那里,认识了与王俊杰同样从他乡回故乡的巫且伍来。巫且伍来参过军,退伍后在外打拼,事业顺风顺水,饱饮过他乡的水,但还是忘不了故园的那股山泉。天然山泉水源自近4800米的主峰附近,巫且伍来多次攀登上去,为的是找到合适的取水处。亲戚朋友都不能理解放着好挣的钱不挣,好端端的老板不当,回来打算引水卖钱,劝阻的人不少,越亲的人阻止得越厉害。巫且伍来没法用语言解释,能够给出的回应只是朝山顶攀爬的执着步履,还有比脚步更为有力的动真——将在城里长大的妻子孟媛也带了回来。水是好水,销路也在次第打开,用户特别是茶客的口碑也陆续回馈到铧头尖的脚下,一切上好。稍有异议的是品牌名叫“铧头尖”,“铧头”与“滑头”谐音,就有人覺得是不是可以改一改。
言谈及此,参加省作协举办的“深入生活,扎根人民”采风活动的作家们都在场,主流意见是不改,铧头尖是大凉山中北部的的第一高峰,还有什么名字能比它更有品牌效益。我想也是,铧头尖,一座矗立在游子梦乡的山峰,巫且伍来就是冲着它标注的方向归来的,它的造型有如犁地的铧口,这与一个人笃定深耕家园的心志何其契合。
因为意见并无相左,也就没有去生硬插话。
二
有些生僻字见了也就翻过,可能也无缘再见或根本用不上,但“嶲”字不同。查什么字无意间翻到词典的那页,就真的过目不忘了。词典上的大意至今犹记——越嶲:县名,在四川省,今作越西。记得下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嶲”字再没有别的义项,就好像这字是专门为一个县份所造,而这个县又相去不远,倍觉惊奇。
认识越西的名字在前,看见越西的人紧跟着来了。暑假回家,火把节后的乡村都是络绎不绝的生意人,他们大都来自彝称“卡哈”的州、市合并前的原凉山地区,大多是来收节庆宰牲留下的皮张的。当中有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的姑娘,彝式的衣着有别,不怕生,不羞怯,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是乡亲们口中“越西的女儿些”。乡亲们口中刚说了“越西的女儿”反观自家同龄的女儿们,就有些感慨,自家的女儿这个年龄别说出县,就是到“盐源街上”没有父兄陪伴都不敢。感慨归感慨,得出的结论是也难怪,“勿托那边是早就过火车了的”,而这里的人别说坐,连见过火车的人都少。
“勿托”为越西彝称,现在知道这个称谓来自“勿邓”一词,历史上一个煊赫到可以在典籍中留下名字的部落。
而在那时,“越西的女儿些”做的小本生意叫“丝线换头发”。也是在那时,我就不觉得她们真的特别胆大,结伴同行而又谙熟家谱,找到亲戚家解决吃住真的不难。让我或称不解或叫难忘的是“越西的女儿些”辞别时的情景。夏日的盐源坝子,通常夜雨昼晴,每天的晨雾和炊烟总会搅和一处。上了年纪的妇女一点也舍不得“勿托的女儿们”,死活挽留,也死活要退还色彩各异的丝线。姑娘们则被弄得惶恐不安,毕竟“在商言商”,亲情归亲情,物物交易在她们看来是天经地义。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妈说了一句“恐怕这辈子就见这一次了吧”引来众人泪眼婆娑,送别就成了哭别。送人的婆婆婶婶们忙着抹泪,越西的女儿们也在抽泣中得以脱身,将退还到手上的丝线放在路边,然后匆忙赶路。在我的家乡,路的不远处总是有一道可以阻断视线的山梁,快要翻过去的时候,“女儿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回头看了一眼。我肯定听见了她们的道别声,但我更记得她们原本不可能看得清的眼神。晨雾将散未散,女儿们的眼里充满了深情,不舍,还有悲悯。
“县上住一晚,州上住一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哦……”送行的奶奶婶婶们忧心忡忡。
是的,从这里走,要两个小时,穿长裙的女儿们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搭上区到县的客车。客车隔日或当日有一班,说不准;说得准的只有只可能晚点,不可能早到。运气最好能中午到县城,否则原地返回也不是没有可能。而所有开往西昌的客车都着急,不是星夜赶路,就是迎着晨曦出发,当天到得很晚,隔夜到的也不少。我知道这些,因为我在县城上学,尽管还没怎么去过州府。
手中好像还残留那香,却已置身盐源。手中的香肯定是越西留下的,王俊杰端来一小盒上一年的苹果,让我们见识新品。“没什么水分了,不过可以尝尝。”小王补充了一句。
一边想着那黄色的果皮历经数月还紧致的取一个外国名的苹果叫什么,一边犹豫着说出果名,结果,很快得到了纠正。
“黄金维纳斯!”半山的年轻果农比我更懂,果然“黄金”在前。
半山现在应该连村都算不上了,上面的村叫岔河,村上面叫卫城镇,它的知名仅停留在“盐源半山苹果”当中。现如今,靠着果树富裕的村民比比皆是,苹果上一季的刚被运走,下一年的订单早有着落,市场大多为江浙一带。
“如果一年收入少于十万,算是差的。”半山的村民说,当然,收入的来源还包括红花椒、冬桃等。
我们的相聚起因于森林草原防灭火,拉上醒目的横幅,别上红色的袖套,提醒路人别在户外用火,更要杜绝带火种进山。也不知何故,从守护山林说到了守护财产上来。
“要是有人开始打牌,‘水公司就会跟来放水,收高利息。”早几年的惨痛经历还让这里的村民谈虎色变,赌博甚至让富起来的人连买化肥农药的钱都败光。“只是从花钱来说,赌博甚至比吸毒更厉害。”在当地任教的一位老师做了总结,认为不提升文化,镇不住财,再多也镇不住。
“也发不了财,”为我纠正“金色维纳斯”的年轻果农说,他好像到过越西,“如果不早点换品种,恐怕要不到几年,盐源苹果要干不赢越西。”说话的语气中肯,表情肃穆。
毕竟年轻,他大概不知道三十年前越西的苹果、红花椒蜚声遐迩时,盐源的苹果还在园艺师的呵护下被圈在国营农场里小规模试验,两县的苹果在一次当面评比中,盐源苹果落了下风,得了一句“鸡蛋一样大鸭蛋一样大”的差评。依仗两三代扎根盐源几十年的农技园艺师的不屈不挠,也仰赖上千平方公里的盆地提供出数量可观的非农地、非林地,还得益于四季中动辄就要胀破整个盐源坝子的煌煌光照,到得突破之际,这里的苹果才一举跃上巅峰。
安宁河谷北端与越西由东西向的山脉阻隔,经过这里,无论汽车火车都要穿行长长的隧道。动车在隧道里明显放缓,一经看见越西坝子,便若遇惊喜,按捺不住地跑了起来。只三五分钟,便又见果园,又见观景台。
透过车窗看一谷翠绿粉白的不仅是车里的人,肯定也还有人透过手机屏幕关心着这里的景致,他自己的田园。
智慧农业的新颖,还在于通过5G网络在线上下单,远在都市的客户可在一片大区域中选择一号小区域的一片果树,全过程了解和实时监控果树生长情况,参与管理。这样,在这里有一小块果园的城里人也可以吹着空调“把酒话桑麻”了。
不几日前,半山那个青年所担心的很可能“干不赢越西苹果”,也许侧重指品种选优、栽培管理技术、物流条件,其实,眼前的产业园区还有新的规划,比如,延伸产业发展链条,开展苹果采摘、草莓采摘等观光体验活动;打造苹果小镇,创AAAA级旅游景区,积极融入“园区+景区+城区”三区联动建设,促进农文旅产业融合发展。
显然,两地佳果的友谊赛未来会到另一个圈层,评判标准也得更新。
三
越西的山有名,比山还有名的则是水,水观音的水。此水孕育于喀斯特山体,一众溪流、暗河汇聚,最终从山麓喷涌而出,生生不息。积水成渊,而渊澄取映,美得不可方物。正因如此,激发了百姓的诗意创造,说南海观世音曾在此显灵,便有了无处染尘埃的“水观音”之名。
是水就有“善利万物”的抱负,不改奔流的特质,因势顺谷而下形成了河流。河上有座青石板桥,石板上尚有马蹄的踏痕,桥龄与一条古道同岁。桥的一头顶着山,故名“顶山桥”,后谐音讹作“丁山桥”。丁山桥架在水观音上,接通了灵关道,把“南方丝绸之路”指向了更远的南方。
越西因路始建,因路而兴,从这里出发最终步入文化星空的则非文昌帝君张亚子莫属,他与至圣先师并列,素有“北孔南张”之谓。
也因为路,古往今来,少有越西人安于于桑梓终老一生,朝向不同的方向出发成为了共同的底色。
身背高过头顶的重荷,胸前抱着孩子,有一只手还拧着不轻的提包,身躯极度弯曲,再难也选择前行,这就是照片中的“春运妈妈”。我如千万人一般在网络认识她,但我更惊艳于时间跨度再大,也没能中断的那种叫“越西女儿”基因相传。
关心、帮助和支持妇女就业创业,越西现代农业产业园区是凉山州妇女创业就业示范基地,园区设置了妇女创业孵化基地、妇女之家、妇女关爱中心等,在园区务工的女性比例已达90%以上。
凉山诗人阿苦里火的创作有独到的艺术取向,他追求向本民族的歌诗传统深掘,但不愿意停留在简单的续写,尽可能让自己满含乡愁的创作长出新芽、结出新果。因为春天,因为是故乡杜鹃声声、索玛盛放的春天,他正在着手写一首以杜鹃为主题的诗歌。诗歌的立足点当然一如既往是传统文化,具体到这首诗关涉的是一种流传深广的说法,一年中头一次听到布谷的鸣叫,所处的状态不同,预示各异:行进中听见,一年会劳碌;席地时听见,一年能轻松;躺卧着听见,一年病灾多。
与他交流之时,我说我一直觉得这几种说法肯定不完整,理由是春天里人所处最多的状态是劳作,在其中没有一点体现是说不过去的。而况,还有谚语说“一家要致贫,烟杆凑七支;一户要得富,锄头足七把”,照此推测,应该还有一句“耕种时听见,一年能丰收”之类的说辞。只可惜,没有在民间寻得坚实的证据,臆想或太过牵强又不可取。
我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就把它說给了阿苦里火。七八年前了,我与邛海宾馆的朋友去他们帮扶的寨子送“暖冬”物资,在那个初冬,我听到了春天的预言。一位六七十的大妈望向南边,说:“阿布洛哈的布谷叫了,春天就要回来了。”我知道,她从故乡的山岗上望去的方向是阿布洛哈的所在,一个道阻且险的地方,只是紧邻金沙江,那里的春天比布拖坝子来得早,布谷的歌唱也先于别处。三年前,那里通了公路,阿布洛哈因为是中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建制村而广为人知。说到这里,正在思考着那首布谷新诗的阿苦安静了下来。我想,诗作里多半会出现能够预告春天的阿布洛哈布谷的名字。
此去越西,重头是省作协“四川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新时代文学实践点”在板桥镇瓦岩村挂牌,这在凉山是第一家,在全省也为数不多。好多年来,省作协重点关注着农村,聚焦着文学在乡村振兴中的在场,冀望并鼓励着文学于此一显身手的诸多可能。
从瓦岩村返回我的采访地——越西现代农业产业园区,同车的是阿苏越尔、巴莫沙沙两位诗人,巴莫沙沙还兼有县融媒体的采访任务。车行至河谷平坦之地,二人几乎同时给我指了指右手边的村落,说那是加注布哈的家乡。加注布哈是文学硕士研究生,年轻的诗人,省作协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加注布哈家原来住在高山上,搬到这里也才十年左右吧。
我有很长的记者经历,清楚记得以前越西的朋友类似这样指一个地方给我,几乎都是因为那是某位省级、州级领导的家乡,毕竟,红军从越西经过并在这里“扩红”,革命的种子早早播下;再加上文化交流、民族交融源远流长,出的人才众多,但像这两位这样指着一个地方说这是一个90后诗人的家乡实属首次。我心有所思,扭着头认真地望向那里,人户不少,看着也美,毕竟是春天里的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