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床前明月光 ”中“ 床 ”字的讨论

2023-11-20 13:38佟志琦
今古文创 2023年44期

【摘要】关于李白《静夜思》中“床前明月光”一句的“床”字,向来存在多种不同的解释,长期以来争议不断。本文根据一些相关“床”字讨论的不同观点进行了概括和分类,主要将其分为“坐卧具”说、“坐具”说和“井床”说三个方面。首先,“坐卧具”说除了传统解释中的“睡床”说之外,还包括以“床”为室外“石床”的观点;其次,“坐具”说则包括“胡床”(“马扎”)说,以及与此相联系而产生的“案几”说;最后,“井床”说又分为“井栏”说、“井上的轱辘架”和“井台旁的硬化地面”三类。通过对这三个主要方面的分析与理解,发现除了传统解释的“睡床说”之外,其他观点都或多或少存在一些逻辑性不强与说服力不足的地方。因此,对于“床前明月光”一句中“床”字的理解,还是应该以千百年来最为人们所普遍接受的传统解释最为恰当,即“床”指的就是“睡床”。

【关键词】“床”;坐卧具;坐具;井床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4-006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4.020

李白的诗歌向来以生动形象且明白晓畅著称,可谓是老妪能解。但是,在《静夜思》这首妇孺皆知的诗歌中,对“床前明月光”一句中“床”字的理解,却向来存在多种不同的看法,常常引起争议。然而,研究者们对“床”字的不同看法又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广大诗歌读者对象们的疑惑,并影响其对整首诗歌内容与意境的理解和把握。因此,本文将通过对学界已有观点的梳理和概括,来对“床前明月光”的“床”字究竟如何解释的问题进一步明析。

一、“坐卧具”说

将“床前明月光”一句中的“床”字理解为坐卧具的睡床是广为人们所知晓的一种传统说法,这种说法之所以能被人们普遍接受,其中定是不乏缘由的。

首先,根据“床”字的本义,可以发现其原本就指一种可以坐卧的器具。一方面,《说文解字》中记载“床,安身之坐者也”[1],此句表明“床”确实为坐具。另一方面,《释名·释床帐》中又载:“人所坐卧曰床。”[2]故而可以看出,古代的“床”又不仅仅只是指坐具,还是卧具,可坐可卧。

其次,千百年来对诗歌作注的学者有无数,可是却没有一家专门对“床前明月光”的“床”字作注来指明此处的“床”字另有他意。这一现象则说明此处的“床”字很有可能就是指人们认知中所最常见最普通的床,即使是出现在诗歌中也是人所共知,不存在难以理解的地方,所以才会出现“几千年来,所有注家对‘床’为‘睡床’无异议”的情况。[3]

最后,根据有关学者对《全唐诗》中“床”字用法的统计表明,“床”以坐卧具之义出现的次数多达803次,占到总数的88.05%。[4]从这个数据显示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全唐诗》中使用“床”为坐卧具的本义是主流趋势。凭借这一基础,在一定程度上,读者就能顺理成章地想到在唐代的日常话语体系中,人们进行沟通交流时也一定是以坐卧具的意思为“床”的主要意义的。

除了上述“睡床”的传统解释之外,后来还出现了以“床前明月光”的“床”为“石床”的情况。

所谓“石床”也是坐卧具的一种,但是其位置应当是室外,而且其材质是石制的。在沈伟的《“床前明月光”新解质疑——与周同科先生商榷》一文中,作者认为此处的“‘床’在野外、有供人歇息的功能”[5],是野外山林间天然形成的光滑平整的岩石,其外形与床类似且同样具有供人坐卧的功能,故而提出“石床”说的观点。

与“睡床”说相比,“石床”说最大的不同就是作者认为《静夜思》一诗是诗人在室外对月思乡而写成的。理由是依据唐代的建筑风格,一般情况下卧室的窗户都开得较小,本身能照进室内的月光就已经十分有限,至于能照到床前的月光则更是几乎没有了,所以,此处床前的月光就极有可能是室外石床前的月光。然后,以诗人的空间位置在室外为前提,再去理解接下來的“疑似地上霜”一句,则原诗前两句的大意就是:当诗人在室外的石床上歇息时,偶然间看到了床前倾泻下的月光,于是联想到下霜的场景并以此作比。如此一来,全诗就展现出一幅游子在广大宽阔的天地下对月思乡的情景,显得开放而通达。而以“睡床”说理解全诗时,则又是另外一种诗人在室内起床披衣缓缓来到床前望着月亮怀念故乡的场景,当思念的情绪在较为封闭的空间中弥漫,则更生出一种忧闷和惆怅出来。故而“石床”说与“睡床”说则导致了两种不同风格的理解方式,一个开放通达;一个含蓄惆怅。

二、“坐具”说

当研究者对《静夜思》中“床”的“睡床”说产生怀疑时,“床”的“坐具”说就应运而生了。“坐具”说的产生主要源于对诗歌后两句中的“举头”和“低头”的理解,持坐具说的研究者们认为当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是没有办法来做“举头”和“低头”的动作的,但是当“床”为坐具,人坐着的时候做“举头”和“低头”的动作都很容易。

在范慧琴的《“床前明月光”的“床”义考辨》一文中,作者以部分地区的方言中将“‘坐具’称为‘床’”来考据,就认为“床前明月光”一文中的“床”字应该理解为“板凳”一类的坐具才更恰当一些。[6]此外,马未都先生还曾在《百家讲坛》的系列讲座中提到“床前明月光”的“床”应当是“一个马扎,古称‘胡床’”[7],并以李白的另一首诗歌中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来佐证,即认为这里的“床”就是马扎类的坐具。按照马未都先生的观点,“床”之所以不是睡床而是坐具类的马扎,除了躺在床上不易做抬头与低头动作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古人一般多称睡觉的床为“榻”或“卧榻”,而对一些用来安放器物的架子才称床,所以认为李白作诗也大概率不会将睡觉的榻称为床。

在另外一篇以“床”为坐具的文章中,蔺瑞生《卧床说实属误读——李白〈静夜思〉误读辩证之一》一文通过艺术构思的角度对《静夜思》与王昌龄的《闺怨》进行比较,并从作品的语境分析卧床说的误解,进而表明“床前明月光”中“床”字的正解应当为“坐具”,更具体地说应该还是在室外的坐具。同样地,作者还是认为诗歌中“举头”和“抬头”的动作是人坐着时做的动作,由此,分析诗歌中写床前,实际上是写诗人面前,运用的是“以床代人的写法,明写床,暗写人,是人坐在床前”[8]。

正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写床前月光同时也是写诗人对这明亮月光的感受,于是,通过对“明月光”三个字的再次解读,这句诗就展现出了一幅静坐赏月的景象。于是在赏月的这一前提下,作者又重新对整首诗进行分析。首先是“静夜”,对于具体时间,作者提出此“静夜”并非深夜,而很有可能是古时夜初的二更,即在诗人就寝前还未入睡的时刻。其次,是诗人到底是在室内赏月还是在室外赏月,对于这一问题作者仍然认为诗人是在室外赏月。原因是一方面从古代诗文保留的不少赏月名篇中可以看出古人都十分普遍的保持着赏月的习惯,而另一方面,就赏月本身来说,从户外观赏大好月景的体验感自然是要比室内赏月的体验感要好得多,从而则理所当然地出现了诗人坐在室外赏月的情景。最后,从诗歌发展史的角度出发,通过对古人作诗书写户外月光与入室月光的诗歌传统的分析,发现关于描写床前月光的诗歌几乎找不到先例,于是就又提供了一个诗人于户外静坐赏月的理由。通过以上三个层面的赏析,作者以充分的证据向读者说明了“床前明月光”的“床”之所以为坐具的几个缘由。

与“坐具”说相联系,还了出现一种“床”为“案几”的观点,认为将该“床”“解释为‘几’类物件更为稳妥”[9]。

顾劲松《语言文化视角下李白〈静夜思〉中“床”义辨析及文本解读》一文以诗中“举头望月”四个字为着眼点,从“举”字的含义出发,认为诗人举头望月的过程中实际上存在一个由低到高的起立的动作,所以将“床”解释为“坐具”则难以成立。首先,作者分析了篆体的“床”字,指出“牀”的左边部分“爿”为几,其横向字形似案几的外形,“本义为‘几’形器具,原为‘牀’的初文”[9],认为“床”字本义即指案几。其次,作者还以“床”字在方言中的“几”形器具义为证,尤其是以闽语为例,主要还是因为在闽语中至今仍保留了较多的古汉语词汇特征。最后,则通过诗人当时的具体坐姿来举证。以《说文》中对“坐”的本义来解释诗人的实际坐姿应该为跪坐或盘坐,而久坐之后不免生出疲乏之意,于是身边的“床”即案几则得以体现其作用,为诗人借以依靠,从而最终说明“床前明月光”的“床”字实际上是当人坐着时具有置靠功能的“案几”类器具。

三、“井床”说

《辞源》关于“床”的解释共有四条,除了坐卧具、安放器物的架子与河床之意外,还有一条解释,即“井上围栏”。根据《辞源》的这一解释,不少学者则又对“床前明月光”一句中的“床”字进行分析,提出“井床”说以及一系列与此相关的看法,如认为“床”指的是井上轱辘架或井台旁的硬化地面等等。

(一)井栏

“井床”即井栏。将李白《静夜思》中的“床”解释为“井栏”,则对全诗的理解就变成了诗人于静夜看到了院中井栏旁的皎洁月光,于是举头望明月,并由此引起思乡的情绪。“井栏”说出现的一个原因是《辞源》中对“床”解释为井上围栏之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则与李白的另外一首诗《长干行》有关,因为这首诗中一句也出现了“床”字,即“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11]358,并且还存在着一些研究者将此处的“床”理解为“井栏”的看法。

无独有偶,在张树彬的《到底是“床”是“马扎”还是“井栏”——“床前明月光”新解兼和马未都先生商榷》一文中,作者还根据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玉床金井冰峥嵘”一句的“床”即“井栏”之意[11]1826,认为“‘床’作为井栏,是李白习惯用语”[7]。而且关于以“床”为井栏的用法其实在李白之前的诗歌中就早已有之,如《宋书·淮南王篇》中的“后园凿井银作床”一句,“床”就指的是井栏。

基于此,可以看出将“床前明月光”的“床”字理解为井栏之意,也不是全无道理,存在合理之处。

(二)井上轱辘架

将“床”解释为井上轱辘架的说法则主要是以“床”在《辞源》中的第二条解释和一些与描写井床相关的诗句为依据。《全唐诗》中李贺的《后园凿井歌》首句写道“井上轱辘床上轉”[11]4432,这里的“床”被人们普遍认为是一个井上安放轱辘的架子,于是首句则描写的是井上汲水转动轱辘架的操作过程。而对李贺诗中“床”为井上轱辘架的这一理解,又刚好与《辞源》中“床”为安放器物的架子之意契合。所以,同为“床”字,《静夜思》中的“床”就也被释为井上的轱辘架了。

在王晓祥的《“床前明月光”新解》中,作者针对这一解释,还列出了一些其他诗歌中将“床”解释为井上轱辘架的例子来举证,如李商隐《富平少候》中的“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11]6228,以及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的“金井银床无处用,随心引取到花畦”。

(三)井台旁的硬化地面

关于对“床”字理解的“井床”说,除了前文提到的井栏与井上轱辘架的说法之外,还存在一种与“井床”相关的理解,即认为所谓的“井床”具体所指应当是井台旁边的硬化地面。

对于这一观点,其主要依据是从原始床的组成结构入手,认为“原始的床是由底座、围墙构成”[12],这一基本样式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也依然继续保持着,如“河床”,其基本的形制即两岸夹水,以及后来的机床、车床等,则是在其原基础之上的引申,引申出工作平台的义项。于是,由于水井周围经过硬化处理的宽阔地面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汲水的工作平台,所以,这井台旁的硬化地面即井床。故而,对“床前明月光”一句便描绘了水井宽阔平坦的地面上撒满了明亮月光的场景,营造出一种寂静而又清冷的氛围。

四、结语

对“床前明月光”中“床”字的理解,除了传统的睡床这一最普遍浅白的解释之外,其他几种解释,无论是石床说,还是“坐具”说的小凳子、“靠具”说的案几,还是“井床”说的井栏、轱辘架和井台旁的硬化地面,都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认识,仍然存在很大争议。

首先,作为坐具与井床的“床”一般情况下都不单说或单独使用,而且从文中所举与“井床”有关的例子也可以看出,当“床”与井床相关时,诗句或者是诗歌题目中都会出现“井”字,因此才与“井床”相关,而在“床前明月光”一句以及《静夜思》的诗题中却都没有出现“井”,所以将此“床”解释为“井床”,多少有些不合情理。

其次,“坐具說”与“井床说”还有一个相同的前提,即都是以诗人的空间位置在室外为条件。然而一般情况下,室外的月光应当是普照大地的,基本上没有“前后”的分辨,则自然也不会有关于“床前”月光的描写,故而若将“床”释为“坐具”或是“井床”,那么“床前明月光”的“前”字便显得没有逻辑可言。

因此,基于这一前提下来理解“床”字,显然也说服力不足,难以代替传统“睡床”说的观点。只有将“床”当作室内的“睡床”理解时,“床前”这一描述才能解释得通。古代卧室中床的旁边都设有屏风,所以当照进房间的月光受到屏风的阻挡就只能照到床前的区域,而不能照到屏风后面去,于是顺理成章地出现对“床前明月光”的描写,从而产生望月思乡的惆怅。

通过以上分析,对于《静夜思》中“床前明月光”一句中“床”字的理解,还应当以具有坐卧功能的“睡床说”这一传统解释最为恰当。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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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范慧琴.“床前明月光”的“床”义考辨[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9,30(07):199.

[7]张树彬.到底是“床”是“马扎”还是“井栏”——“床前明月光”新解兼和马未都先生商榷[J].东方收藏,2011, (02):84-86.

[8]蔺瑞生.卧床说实属误读——李白《静夜思》误读辩证之一[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 40(01):74-78.

[9]顾劲松.语言文化视角下李白《静夜思》中“床”义辨析及文本解读[J].文教资料,2021,(28):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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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中华书局点校.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99.

[12]姜兰志.再议“床前明月光”的“床”[J].武陵学刊, 2019,44(04):106-108.

作者简介:

佟志琦,女,甘肃庆阳人,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