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乐参半

杨伟龙

【摘要】辛弃疾一生壮志未酬，他仍然以乐观的心态去面对现实，悲中而不改其乐。他在词中写了各种各样的“笑”，除了豪迈的英雄之笑外，还有家人、朋友之间的欢笑，也有对于世事无奈的苦笑，有面对美景发自内心的忘我之笑。但其中许多笑都夹杂着复杂的情感，或以笑写乐，或以笑写悲，两种表达方式都不同程度上强化了词的艺术效果。

【关键词】辛弃疾；词；笑

【中图分類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3-006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3.019

据统计，在《稼轩词》630首之中，“笑”字共出现了184次，占到了全部作品的29%，远超其他词人对于“笑”的书写。因此，以“笑”字切入稼轩词，能够更好地剖析隐含在笑背后的多种情感，从中体会到词人笑看人生的独特个性。

一、笑的类型

（一）欢笑

1.朋友、家人之间的欢笑

辛弃疾在官场历经多次沉浮，在仕途上备受打击，但其豪迈之气未减，真性情一面仍存，要笑便笑得很彻底。虽在官场不如意，但他常在朋友和家人的生活中发笑，每与朋友或家人交流唱和之时，“笑”的出现频率也高了起来，最多时一首词中竟出现了六次。

在其《浣溪沙》中，“侬是嵚崎可笑人，不妨开口笑时频。有人一笑坐生春。歌欲颦时还浅笑，醉逢笑处却轻颦。宜颦宜笑越精神。”面对一个名为笑笑的侍从，在其生日之时如此用心以词相赠，词人与仆佣之间没有地位和身份的悬殊 只有朋友间的真感情，其洒脱豪放的性格由此可见。词中一连六句都有笑字，又借用了典故大夸特夸了这名侍从，每一个笑都出现得恰到好处，令人拍手称快，也将词人俏皮的一面呈现了出来。

此外，在《朝中措》《念奴娇》《水调歌头》等40多首祝寿词中有多处都出现了笑字，即便没有笑字出现在词中，词作也多是带有善意的调侃或戏讽，洋溢着乐观的情绪，足见作者与朋友间感情的真挚以及他本人能够苦中作乐的生活态度。同时，词人也在这样的欢笑之中缓解了自己内心的痛感。

辛弃疾自己虽不能亲自为国家出力，但每逢朋友们取得进步，他总是发自内心地快乐，在面对朋友的成绩时从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例如《满江红》上片：“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又还向九重深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两个笑字虽然同时出现在上阕，但是意义却不尽相同，第一个笑是属于词人自己的笑，一种洒脱的笑，这一笑笑出了词人胸怀的博大；第二个笑则在与好友相会的席间欢乐中，称赞好友有补天、护江护国之大才，也表达了对好友殷切的期许。

除此首词外，还有听闻朋友平定叛乱、建立功勋后真切的欢乐，如《满江红》（笳鼓归来）中“把诗书马上，笑驱锋镝。”夸赞朋友文武双全，并说：“待刻公勋业到云霄，浯溪石。”运用浯溪的典故来说明好友的战功可以刊颂千万年供人怀念，其中虽有夸大事实的倾向，但足见词人发自内心的高兴，欢乐之情溢于言表。

即便是在一些送别或者哀挽词中，辛弃疾也不愿意充满伤悲，如《永遇乐·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题目即有戏字为全篇定下基调，在词中也“一笑君听取”，到最后“记余戏语”，全词尽量不涉及与弟弟离别的伤悲，以娓娓道来的语调进行诉说，既说出了自己的嘱托，又在戏语中讲出了真感情。

词人的理想虽然终生没有实现，但其在悲中却仍能作乐，这些与朋友家人间的乐笑被他写在词中，可以看到他暂时摆脱了郁闷苦痛的心境，沉浸在当时的欢乐之中。此外，他对日常欢笑的记录也为读者提供了这位英雄词人生活和性格中平易近人的另一面。

2.面对美景的欢笑

除了从朋友与家人中寻找到欢笑外，在两次闲居退职后，辛弃疾分别隐居在带湖、铅山一带度过了人生中十八年的时光。虽然这是被迫闲居，但这段静谧的田园时光无疑也给词人带来了一定的欢乐。在此期间他写下了许多农村词和咏物词来记录身边的美景，附近的美景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悲伤，他也时常在这些词作中发笑。

农村的闲居生活给辛弃疾带来了完全不同的生活体验，从他词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如《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一词：“柳边飞鞚，露湿征衣重。宿鹭窥沙孤影动，应有鱼鰕入梦。一川明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笑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本词是词人在博山道中游玩所写，上下两片写了众多的景物，柳、白鹭、明月、疏星等，词人在山中行走，靴子虽被露水打湿，兴致却丝毫未减，细细注意着白鹭活动的身影；抬头看到一片山川之上的明月与疏星，低头又看到浣纱女美丽的身影；浣纱女们含羞归去的笑声，门前稚子的啼声，打破夜的静谧，词中升腾起无限生气。作者完全打开了自己的感官，通过触觉、视觉、听觉描写呈现了一副如此美丽而又和谐的画面，虽未一句言情，但景中却处处含情，就连词人也化作这和谐美景中的一部分，暂时忘却了世俗的烦恼，完全融入了景色之中。除这一首外，辛弃疾在《水龙吟·题瓢泉》《鹊桥仙·己酉山行书所见》《小重山·三山与客泛西湖》等多首写景词中都有笑字出现，或自己开怀而笑，或写他人之笑，或借物笑己，都表达出一种淡然和谐的欢乐，壮志难酬的悲愤在这些词中已经完全隐去了身影。

在与美景的欢笑中，词人常常表现出一种洒脱的乐观情绪。“疏疏淡淡问阿谁，堪比天真颜色？笑杀东君虚占断，多少朱朱白白”（《念奴娇·题梅》）；他赞美“老鹤高飞，一枝投宿”，而“长笑蜗牛戴屋行”（《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等等。很显然他笑是忙于薰梅染柳，涂朱绘白的东君，和乱云急涧，舞燕忙蜂；他笑蜗牛的以物为已累。他用笑否定一切物的羁绊，强烈地表现了一个倦于人生苦旅者对自由、适性的渴求。[1]自身的困境此时他已经不再去过分地考虑，景物让他欢笑，也让他有所思、有所悟，对自由、淡然与和谐的追求此时已在词人心中占了上风。

在一些没有出现“笑”字的写景词中，词人仍以洒脱随性的心态去欣赏并记录着身边的美景，通篇洋溢着怡然的情绪，如《清平乐》（茅檐低小）和《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等词。这些词作在辛词中也占有不少的比重，足见词人对这些美景发自内心的喜爱。

（二）苦笑

在“笑”字出现的一百多首词中，词人的笑可以说是苦乐参半的。虽说他在朋友家人间、在山水美景间获得了这些发自内心的欢笑，这些欢笑也是词人阔大的胸怀的生动体现，能够让他在无法报效国家之余暂时抛开世事。可他毕竟是一个爱国词人，他时刻挂念着国家与受苦受难的人民，可无能的统治者却一心屈辱求和，多次将他贬谪。词人的内心是十分敏感复杂的，面对如此荒诞黑暗的现实，辛弃疾也不得不在词中作一番苦笑，或感叹世事，或借景而发。

辛弃疾的哀伤词中时常具有一种莫大的悲凉感，而这种悲凉感在笑声中得到了强化。在这类感叹世事的词中，辛弃疾的情感是十分复杂而又深沉的。如《水调歌头·汤朝美司谏见和用韵为榭》中，全文两次出现笑字，呈现出来的感情却不尽相同。第一个“笑”字呈现出一种乐观的情绪：“见君谏疏频上，谈笑挽天回”，此两句用来称赞友人，想象着友人的意气风发，词人也为之欢乐。下片却转入了悲观的情绪，词人在欢乐之后发出了十分无奈的苦笑：“笑吾庐，门掩草，径封台。未应两手无用，要把蟹鳌杯。”这是词人对自己被闲置、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自嘲，好友仍能够为自己的抱负去频频努力，自己空有满腔的救国抱负却无能为力，只能够发出悲凉的一笑。两相对比之下，可以看到词人在这种强作旷达的背后不知隐含了多少心酸的泪水。而这种悲伤无奈的情绪需要得到释放，因此，词人“说剑论诗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颇堪哀”，只能在说剑论、诗醉酒狂歌中去释放、缓解自己悲伤的情绪，

到头来面对自己的无力只得付以苦笑，实在是太过悲哀。在《满江红》（汉节东南）中“还自笑，人今老。空有恨，萦怀抱”，词人感叹着时光流逝，功业不可再成的哀伤。《水龙吟》（举头西北浮云）的“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悲笑”包前裹后，把登览时想到的历史兴亡与人生坎坷全部纳入其中，具有无限的悲凉。按意序末句应为前句，一经倒置，居中的“悲笑”的辐射力穿前透后，更加悲慨淋漓。[2]在《贺新郎》中他满腹牢骚地抱怨“投阁先生唯寂寞，笑是非、不了身前后”，虽苦笑自己身前身后未成大事，可之后又表明自己不苟和世情的高尚品格，“翁比渠侬人谁好，是我长、与我周旋久。宁做我，一杯酒”。这种面对世事的无奈与悲凉感在稼轩带“笑”的词中占有很大比重，除以上两首外还有《满江红》（过眼溪山）、《哨遍》与《沁园春》（清溪山上）等等，悲凉感多混合着词人其他复杂的情绪，经各种各样的笑进行了强化升华，稼轩词因此豪放沉郁。

除此之外，辛弃疾还用笑字呈现了多个方面复杂的情感，其中有对南宋朝廷无能的暗讽讥笑和对自己不得重用的感慨，如罢居瓢泉时写的《归朝欢·题赵晋臣敷文积脆岩》中的“补天又笑女娲忙，却将此石投闲处”。也有充满着愤懑之情的，最典型的当属《贺新郎》：“甚哀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两三子。”复杂多样的情感的表达都因一个“笑”字生发出了不同的意味，苦笑之中虽多有悲凉，但也有豪迈自信的个性在其中，两者结合才形成了稼轩词豪放悲壮的独特风格。

二、笑在词中的艺术功能

明人孟称舜对词的认识是这样的，“作者极情尽态，而听者洞心耸耳。如是皆为当行，皆为本色。”辛弃疾的词就称得上“极情尽态”，这一百八十多首含“笑”字的词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且这些含“笑”之词有不少佳作，笑字不仅反映了这位英雄词人面对人生起伏的态度，也使得他的词在艺术上能够更进一步，从而形成了他独特的艺术风格。

（一）借笑写乐

辛弃疾拥有乐观旷达的人生观，正是由于他积极向上，才能够在面对人生低潮时仍能发出那些真心之笑。在面对那些山水景物时，他常常以笑写乐，在乐笑中不掺和其他复杂的情感，纯粹地醉心于山水之间。

除以上所举词人见景而发笑的词外，还有许多写景词也是以笑写乐，如《玉楼春·戏赋云山》：“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从题目戏赋云山来看就暗示了作者心情的愉快，开头以类似朋友间的玩笑话一样与浮云对话，使人感到十分的亲切有趣，没有丝毫生硬之感。词人继续以这样的口吻来写老僧，也即词人自己走遍溪头然而寻山之不见。下片看到浮云在西风的作用下横移，东南天边的山头才开始显现。寻到青山的老僧一边拍手一边夸赞：青山依旧在啊！笑和拍手的动作以及老僧的语言结合在一起，仿佛这一切都在听者眼前复现，从而极大地增强了词的表现性。全篇写景极妙，“一气呵成，无穷转折”，词中的“忽现”两字，结合下句的“笑”字和“喜”字在词中放大了这种柳暗花明的欢乐之情，如果替换成其他词义相近的字，则欢乐之情有所减少，可见笑字对描写一些欢乐的情绪所起到的效果是十分明显的。

在其他类型的词中，比如与朋友们交流唱和的一些词，辛弃疾也常常将笑生动地记录在词中，甚至分别之时也常借笑来淡化离别的悲伤，这是他的个性使然。笑在他这里得到了全面、恰当地运用。

从这些以笑写乐的词中不难发现，一个“笑”通常将词人原本的欢乐之情进行了放大和集中表達。无论是在与家人朋友的欢笑中，还是在面对这些美景之时，词人总能借“笑”为词作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且没有丝毫生硬之感。笑在词中出现的时机总是恰到好处，无论是在开头出现还是词中或词尾出现，都能清楚地找到词人为何发笑的原因和当时的独特心境，有时词人几个字便将当时的欢乐情境勾勒出来。并且，辛词的笑常伴随着生动、鲜明的口语，词作语言上的接地气，从而使得乐笑的出现生动自然。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辛词语言的精练与恰当，显示了词人深厚的功力。

（二）借笑写悲

除了上述以笑写乐的部分词之外，辛词中更多的笑是用来以笑写悲。在这些词中，比较纯粹的笑不再出现，悲笑中有更多的内涵，更深沉的情感，也有了更多复杂的意义，以笑写悲也比较符合词人的个性特点。因此，这一部分词作的艺术成就更高。

词人的悲笑通常在联系到国家与自身遭际之时发出。“万事纷纷一笑中。渊明把菊对秋风。细看爽气今犹在，唯有南山一放翁。情味好，语言工。三贤高会古来同。谁知止酒停云老，独立斜阳数过鸿。”（《鹧鸪天》）“笑年来，焦鹿梦，画蛇杯。黄花憔悴风雾，野碧涨荒莱，此会明年谁健，后日扰今视昔，歌舞只空台。”（《水调歌头》）这里面的笑字贮藏的情感是很丰富的，如第一首词中开头的笑似乎为一种洒脱之笑，却最终转入了伤悲的情绪，功业未成的哀伤使词人终身无法忘怀。隐含这些悲笑之后的，最主要當然还是词人内心存在的极度的痛苦，因为它表现了英雄悲伤的无为感。从艺术角度看，笑比哭在形式上要明晰，而且更具有独特的威力，哭是将痛苦发泄出来，笑却是将他的无为的悲伤鲜明地投射出来。[3]辛弃疾的痛苦在一部分欢笑中得到了缓解，但这只是一种无奈之下的强颜欢笑，并不能掩盖辛词悲的底色。就比如在《水调歌头·我饮不需劝》中先说：“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一个豪迈爽朗的词人形象就这样被描绘了出来，他似乎放下了心中的愤懑不平，但下片马上又说：“但觉平生湖海，除了醉吟风月，此外百无功。”深藏在内心的痛苦在这时还是瞬间涌上心头，前句的笑在豪迈之外因下句的“百无功”而多添了许多哀伤。再看《满江红·过眼溪山》，词人在上阕也是发出类似的笑：“笑尘劳、三十九年非，长为客。”经过时间无情地打磨，词人似乎对这三十九年为客生活的艰难困苦付之一笑，放下了心中种种不平，可下阕马上又表明他的心从来没有处于淡然之中，“旌旗未卷头先白”，这种巨大的悲伤与上阕的笑声联结，痛苦的情绪在作者与无数读者心中延续，令人久久不能平静。

王夫之说：“以乐景写哀情，以哀景写乐情，一倍感其哀乐。”辛弃疾正是借笑来写悲，将他自己内心的苦痛、无功无名的哀伤与面对世事的无力之感进行了深度强化，让人看到了他内心最深处的伤痕，再结合他以文为词的独特手法，使得其词在具有豪迈的英雄气之余，也变得沉郁起来，形成了辛词独有的特色。

三、结语

辛弃疾在词中发出了多种多样的笑，有欢笑有乐笑，两种笑共同展示了词人独特的人格个性与艺术成就。但悲笑才是辛词真正的底色，也是一个时代的痛苦情绪在他身上的集中反映。面对苦乐参半的生活，他不得不以笑写乐来缓解自身的痛苦，也借此展示了他生活中的多个侧面；又以笑写悲去直面他个人的痛苦，展示了一个英雄词人的傲岸品格。

参考文献：

[1]要写行藏入笑林——略说辛弃疾词中的“笑”声[C].上饶古文化科技开发研究所.稼轩新论，2004：14.

[2]魏耕原.“笑”在辛词论[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9，（04）：29-37.

[3]程继红.稼轩词“笑”的研究[J].上饶师专学报， 1992，（03）：66-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