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语境下主体性难题的寓言

2023-11-20 13:37丘雨柔
今古文创 2023年43期
关键词:启蒙后现代

【摘要】《庆余年》塑造了一个以封建时代为背景的父法世界,由现代穿越到这个世界的主人公范闲,与这个世界产生了价值观上的冲突,一定程度上反叛了父法。但这种反叛具有深刻的暧昧性。在一切祛魅的破碎的后现代,解构统领一切,执着于建构自我的个体在宏阔的虚空彷徨。于是,同样处在暧昧处境中的后现代观众在虚构的反叛中获得了精神抚慰。在这个意义上,《庆余年》的大获成功,是一种时代的症候:在一切祛魅的破碎的后现代社会中主体性建构的难题。

【关键词】《庆余年》;启蒙;后现代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3-009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3.031

小说《庆余年》在2007—2009年于起点中文网连载,至2020年6月共获得368.65万总推荐,至2017年10月28日累积获得55万个收藏,从2008年6月至2009年2月连续九个月均入月票榜前十,成为“2008年度最受欢迎的网络小说之一”。2019年年末,依托这一热门IP改编而来的同名网剧《庆余年》开播,网播收视与平台热度一路领先,成为又一部现象级网剧。《庆余年》的走红,与“老戏骨”的爆表演技、一波三折的剧情、轻松搞笑的“梗”等诸多因素密不可分,但更重要的是围绕着“现代思想和古代制度的碰撞”这一中心的故事,在后现代的观众中引起了深刻共鸣,而从文化研究的角度看待这个故事,将读出更多意味。

一、父法的世界

《庆余年》第一季讲述了这样的故事:范闲本是现代一个重症肌无力患者,行将死亡之际却穿越到未来:一个人类几乎灭绝以后、又重新发展到了封建时代的世界。范闲的母亲叶轻眉也是来自现代的穿越者,她怀揣启蒙理想:“我希望庆国的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时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灾恶侵袭时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时,不恐惧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献媚……我希望庆国的国民,每一位都能成为王;都能成为统治被称为‘自己’这块领土的,独一无二的王。”她开商号,建立鉴察院,在走向目标的道路上一帆风顺,直到因为她改天换地的理想真正威胁到了丈夫庆帝等一众封建统治者的利益而被杀死。范闲感佩叶轻眉的远大志向,却无意继承她的遗志。他只想当个富家翁,一生安逸。但他作为庆帝的私生子,被任命为执掌内库的继任人,又因其表现突出,被推上政坛的风口浪尖。当他一次次目睹并遭受封建制度的强大威权给个人带来的伤害,他决心参与政治斗争,成为“庆国第一重臣”,查清母亲去世的真相。第一季的故事到此完结,第二季尚未播出。

网剧《庆余年》的背景设定于架空时代,人类经历冰川期遭遇大灭绝之后,人类文明又重新发展到了封建时代。一开头,澹州的祖母就对范闲说:“这个世道,看似太平,但如果你不够狠,终究还是要自己吃亏”“宁肯自己去害死别人,也不要被人害死自己”,在这个世界活到了这个年纪的老太太的嘱咐,是基于对这个世界的认识的人生经验。这是一个讲丛林法则的世界,为了我的利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在封建制度下,君主专制,中央集权,社会处于严密的等级秩序中。剧中多处渲染了庆帝的强大威慑力和征战强国的野心,君权是这个世界至高无上的权威和最终的法则。鉴察院如同明代的特务机构,直属庆帝管辖,作为庆帝的耳目,实时监控着朝野上下、文武百官的一举一动,庆帝仿佛站在边沁式的全景敞视监狱的中央瞭望塔之上,连官员在家中与儿子推牌九这样的芝麻小事都清清楚楚。为了开疆扩土,为了庆国的强大,也许还为了个人权力欲望的满足,他可以不择手段、无所不为,甚至杀死自己的爱人叶轻眉。所有人都不过是他掌中的棋子。林相的儿子林珙死了,但恰好为庆国提供了向他国开战的理由,于是人“死便死了”,“林家所有的不忿,所有悲痛,就只能埋藏在波涛之下”。在这里,君国为上,小民在下,等级秩序坚不可摧,高低贵贱清清楚楚,公主一言令下就可以将不小心听到自己谈话的宫女投湖;滕梓荆的死除了他的亲友,其他人无动于衷——“不过是一个侍卫”——正是从滕梓荆的无辜惨死开始,一路顺风顺水的范闲开始一步步认识到这个世界的不妙。

二、反叛:启蒙主义色彩

范闲身上居住着现代人的灵魂,他有现代的价值追求,看重自由和个人的尊严,重情重义,他没有叶轻眉那样改变世界、启明蒙昧的鸿鹄之志,要令庆国每一个人都能成为“不羁之民”,但他希望自己能安安静静不受打扰地做“不羁之民”,能最大限度地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能让自己以及与自己亲近的人得到平等公正的待遇,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他的思想体现了个人主义思想和启蒙主义的价值观,与这个世界的价值体系格格不入,必定要与这个父法的世界发生冲突。

剧中祈年殿夜宴一节,庄墨韩在长公主授意下污蔑范闲抄袭自己老师的作品,范闲开启背诗模式,在证明自己“清白”的过程中,他睥睨的姿态诉说着对这个时代中人为了权力和利益不辨是非、罔顾道德的卑鄙行径的愤怒。他说现代世界“说是仙界也毫不为过”,称其为“仙界”,不仅是因为这个世界有着辉煌的文化,更是因为相较于这个世界而言,现代世界的公正、平等和对个人利益的保护在他的记忆中熠熠生辉。范闲背的最后一首诗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此时剧中画面恰是广阔天地里的高大殿阁楼台,应和着《登幽州台》的意境,指认了范闲在这个价值观不同的世界里的孤独。

当父亲范建告诉范闲皇帝已经决定让他迎娶一个陌生女子、执掌内库大权的时候,他把活动的手掌举到父亲面前说:“你看,会动的,划开了,会流血,我最近长身体,每天都吃得多,素菜养身,但我还是喜欢吃肉,肉吃多了,既会流鼻血,指甲也长得快,经常每天都要剪……我在跟您说我是个人啊,我不是棋子,不是个筹码,是个个活生生的人……我不想娶她,我想为我自己好好地活一次。”他拒绝安排,反叛父权,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而活,他不愿意为了权与钱罔顾自己的情感。他不愿意轻易下跪;在招待外使的皇家夜宴上众人矜持有度、只有他不顾“礼法”大吃大喝;在靖王世子举办的诗会上,为了找寻心上人不顾男女大防。他向往自由,也鼓励五竹不必跟着自己,去找寻自己的幸福。他肯定平等,不愿意让下人服侍;看不惯郭保坤仗势欺压滕梓荆的行径而决心相助;范建问他娶林婉儿是否为了内库财权,范闲答只是因为喜欢她,“就算她是个侍女,是个丫鬟,自己也非她不娶”。他重情重义,为了滕梓荆的死不顾律令當街杀人复仇,在鉴察院中,不顾个人安危打开枷锁救出司理理,因为他答应过她要护她周全。

剧中也通过其他人物的刻画宣扬了这种人之为人的价值,肯定人的情感、尊严与人性。例如滕梓荆为救范闲而不惜牺牲生命,司理理甘愿忍辱负重冒险潜伏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弟弟,燕小乙对长公主唯命是从(“就算全天下与您为敌,我也会守在您的身边”)是为了报幼时之恩,滕梓荆儿子的善意会令程巨树这个恶人展现温柔的一面,表面冷漠的五竹会在听到叶轻眉写给自己的信时露出微笑,林婉儿愿意义无反顾地同范闲一起走“死路”。除了一路开挂获得爽感,这些超越生存本身、超越工具理性的价值追求,也是戳中观众泪点的地方,正如滕梓荆说的:“这世上若没有让你甘愿去死的人,活着何其无趣。”

这种种宣扬着尊严与人性之善的行为,在言说个体的价值,与以庆帝为代表的利益至上、冷酷无情的父法世界构成了对立与反叛。

但双方真正的正面交锋,其实未曾出现。在剧集第一季将近结束的时候,范闲得知了陈萍萍的种种设计,恍然察觉不愿意沦为棋子和筹码的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人,其实从始至终都在别人的棋盘上受着操控,进京都、滕梓荆之死、出使北齐,这种种都不过是统治者们在把庆国打造为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这一目标下的严丝合缝的安排,他人的生命、人性、情感都是统治者手下的棋子。他“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权衡再三,决定不再苟安,不再被动地“见招拆招”,而是主动出击,“成为鉴察院的主人,做天下第一重臣”,查清母亲去世的真相。而这种反叛究竟进行到什么程度,剧集留下了悬念,留待第二季展开。

三、反叛的暧昧性

拉康在《罗马报告》里说:“象征事实上以一个如此周全的网络包围了人的一生,以至于在他降生到这个世界之前,象征就与‘以骨和肉’生育出他的那些人结合为一体了;以至于它们在他出生之时就带给了他星座的礼物,即使不是精灵的礼物,至少也是他命运的提示;以至于它们准备好了言辞以测试他是忠诚的还是叛逆的,准备好了行为准则以引领他走上他还未达的正道,直至他死后的彼岸;以至于通过它们他的终结将在最后的审判中获得意义,在那里,圣言将赦免或指控他的存在——除非他对向死之在获得了主体性的认识。” ①

象征界作为一个法的世界是先于主体存在并主导着主体构成的秩序,主体必须认同于这一秩序才能被主体化,才能获得其主体性的身份。主体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社会化的主体,必须认同象征秩序,只有将外在于自身的社会大法内化为自我理想,自己才可以成功成为为大他者所认同的社会性存在。主体才可以内化父法所代表的超我的严律,才可以获得自我理想。

在这个象征界里,在范闲到来之前就已经确立了它的一切秩序: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丛林法则,等级秩序,大国小民。范闲是庆帝的私生子,是“天脉者”叶轻眉的儿子,是户部侍郎司南伯名义上的儿子,未来会继承内库的掌管权。他认同这个世界的基本秩序,他乐于运用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为自己谋取利益。他的一次次成功、一次次自我理想的实现,部分原因正在于他对父法所代表的严律的认同。也即是说,他的肆意妄为、他的追求自由、他的一次次成功、他的“反叛”得以实现,在聪明和能力之外,其实是依赖于自己的身份、地位、权力、运气、现代资源,是受益于主角光环,得益于编剧赋予他的“金手指”。他面对庆帝可以不下跪,他打了郭保坤仍可以“逍遥法外”,是因为庆帝恰好是他的父亲;他为滕梓荆报仇而当街刺杀朝廷要犯程巨树,没有受到谴责却以此扬名,是因为“恰巧”迎合了庆帝向北齐开战的愿望;他偷了太后钥匙逃离皇宫时被燕小乙射中,却因为箭恰好射中了钥匙而免于一死;林相想证实范闲确非杀害林珙的凶手而布局,本应上套的范闲却因太子的“恰好”到来逃脱嫌疑;他在京都声名鹊起,是凭借抄书、背诗;他不必担忧生命安危,因为他的“三个爹”和五竹会护他周全。

观众对此很清醒。在剧中,每当范闲惹上麻烦却能全身而退的时候,弹幕都会刷“果然是范闲和他的三个爹的故事”“论一个好母亲的重要性”等。观察知乎、微博等平台网友对剧作的评价,亦可发现类似的评论。这种立足现代价值观对封建制度的反叛、这种践行着现代价值观而获得成功的神话,不是建立于别的什么之上,而恰恰是建立在封建制度的庇荫之上,显示出“故事”的虚构性和幻象本质。观众清楚这一点,但并不妨碍沉浸其中,他们在网剧构建的幻象空间里,对主人公范闲进行了镜像认同,通过代入角色获得成功的快感、理想价值观得以实践的满足感。

四、后现代的幻象空间

《庆余年》是一部男频穿越作品,这早就是网络文学中的热门题材。男穿小说普遍洋溢着一种英雄主义色彩,穿越者怀揣自由、民主、平等的启蒙主义思想,着力建构一个理想的现代民族国家,最终书写个人成功与大国崛起的神话,如《新宋》《宋风》《指南录》等。

在这些作品中,凭着主角光环,现代性的、启蒙主义的价值观在封建社会畅行无阻,在这些现代穿越者走向成功的路上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让他们风生水起。正如上文对《庆余年》的分析所表现的,这种价值理想的实现离不开主角的光环。当人们从幻象空间中抽身,当个人面对现实中强大的象征秩序,这种反叛还有可能吗?在历史断裂、社会转型、阶层固化、消费主义的后现代社会,个人如何建立起主体的同一性、实现个体的价值和尊严、获取幸福?

在《庆余年》中,范闲多次叙说自己的孤独。除了上文所述背《登幽州台歌》一段,他在林婉儿睡后对她倾诉心声:“我心中特别孤独,我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孤零零的,互相不了解。”他常常想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否是多余的。已经睡着的婉儿突然坐起,迷糊中的她对范闲说了一句“你谁啊”之后又立刻倒下了。

这个桥段可与拉康讲述的一个故事对读。拉康在二十多岁时想离开象牙塔,暂别长久以来的知识分子身份,到更广阔的世界中闯荡。作为这种尝试中的一种,某日他同渔民出海捕鱼,捕鱼时海面上漂浮着一个罐子,渔民对拉康说,看见那个罐子了吗?它可看不见你。拉康在这句话中忽然意识到自己作为渔民世界的外来者/他者的角色,无法融入对方的世界。那个反射着太阳光的罐子如同来自实在界的凝视,摧毁了他暂时构建起来的自以为稳固的象征链条,他在这偶然的一刻短暂地与匮乏相遇了。②

借此,不妨对剧中原本简单的桥段做一种“过度解读”:范闲作为一个现代人,被抛到这个截然不同的时空中,他格格不入且孤独。林婉儿的凝视如同拉康所见的罐子和渔夫的话,是来自实在界的凝视的隐喻,这种凝视将范闲抛入一种彻底虚无的情境,他在父法世界中建构起来的自我认同(通过压抑部分现代思想所获得的)产生了裂隙,复归为一个分裂的主体——带着被父法的原始阉割后的创伤。在“你是谁”的问题面前,凝视的忽略无法再延续,作为主体的自我认同困境呈现了出来,理想自我和自我理想都将重塑。而范闲这种穿越带来的孤独感与虚无感,又何尝不是观众所遭遇的?在“昨日的世界”与未来之间,在复杂崎岖的后现代的情境中,实在界的匮乏以一种愈发容易遮盖又愈发难以忽视的形态與每个个体发生关系,主体同一性的建构在埋伏着异化、铁笼和无意识的陷阱中愈发成为一个难题。观看行为或许创造了一场凝视的发生,在虚假的象征秩序中,一种想象的凝视诞生了,而凝视的终点指向无穷尽的、层出不穷的匮乏。

正是在匮乏与创伤中,人们投入了幻象空间。观看者清醒地知道被看之物的虚假性,但拒绝与之断绝联系,或者说,真与假也正在历史的行进中进行循环往复的卷曲、翻转和叠印。在一切祛魅的破碎的后现代,解构统领一切,执着于建构自我的个体在宏阔的虚空彷徨,或向虚空呐喊,获得回声与绵延的沉默,实在界中主体陷落,于是在想象界和象征界中生产欲望,满足欲望,抚慰精神。

注释:

①吴琼:《雅克·拉康:阅读你的症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24页。

②吴琼:《雅克·拉康:阅读你的症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60页。

参考文献:

[1]吴琼.雅克·拉康:阅读你的症状(上)[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2]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

[3]猫腻.庆余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作者简介:

丘雨柔,女,壮族,广西来宾人,武汉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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