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方“身体” 词源对比

2023-11-20 14:28翁思琪
今古文创 2023年42期
关键词:词源隐喻身体

翁思琪

【摘要】在东西方语言中,“身体”(“body”)一词虽然都表示“人的身形”这个含义,但具有截然不同的产生来源与词义发展。在汉语中,“身”“体”二字直观展现了字形对人体的指示,“身体”一词巧妙了强调了“个体”与“集体”的密切关系。而在英语中,“body”一词则强调“个体”对自身的探索,以隐喻的方式揭示了“灵肉”的二元对立关系。

【关键词】身体;body;词源;隐喻;灵肉关系

【中图分类号】H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2-012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2.038

身体是人类存在的物质基础,也是人类日常生活的载体,对身体及相关问题的探讨贯穿整个中西方哲学和思想史。在东西方文化中,身体都是长期被关注的话题,但是其关注点和侧重点大相径庭,其发展轨迹也呈现出巨大的差异性。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是思想的承载媒介,思维方式的发展变化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语言词汇的发展变化。换言之,身体词以及由身体词作语素所构成的新词背后承载着一个民族的身体观以及世界观,比如:虽然目前学界普遍将中文中的“身体”与英文中的“body”对应起来,但其背后的文化隐喻则呈现巨大的差异性。本文将通过对比中西方“身体”词源的发展轨迹,探讨东西方文化中“身体”一词背后的文化隐喻。

一、汉语“身体”词源发展

古代汉语以单音节词为主,在其发展过程中,受到语法、韵律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古代汉语的单音节词汇多向现代汉语的双音节词汇转变,而“身体”一词正是由单音节词“身”发展而来。“身”一词的古今义并没有发生太多的变化,其核心词义皆为“人的身体”。据《说文解字》记录:“身”为象形字,其意为“象人之形。”根据许慎的描述,可见“身”一字在模仿人的整个身躯的形状的基础上创造而来。但是纵观“身”字字形的演变,不难发现它在写法上突出中部,对应的正是躯干的腹部。李学勤老师认为其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因为腹部是身躯的主要部分,二是以此与侧身线条化的人字作“A”写法相区别。[1] 余志鸿和郭蓬蓬老师则有不同的看法,他们认为“身”为指事字,“身”分明是一幅女子怀孕的写生画,在腹内有一个特别的标记——用一个黑点,象征受精的卵子。[2] 余志鸿和郭蓬蓬老师从指事字的角度研究“身”的本义,很好地解释了汉语中“有身子”一词的含义。但是,无论“身”为指事字还是象形字,毫无疑问的是,“身”在发展过程中,“人体躯干”一意长期占据其核心词义,如:“必有寝礼,长一身有半。”(《论语·乡党》)“身也者,亲之枝也。”(《礼记·哀公问》)“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青白在人间。”(《石灰吟》)。本文也将从“身”这一角度出发,着重研究“身体”一词的词义及其隐喻的发展。

“体”的繁体字写法为“體”,《说文解字》对其的解释为:“总十二属也,从骨豊声。”许慎认为“體”为形声字,总括人身体的十二个部分,是全身的总称。后期,“體”也被用于指称身体的一部分,如:“四体不勤。”(《论语·微子》)“犹其有四体也。谓二手二足。”(《孟子》)等。在后期的发展过程中,“體”出现了动词的用法,表示体验、体会,如:“体物而不可遗。”(《礼·中庸》)“汝体吾此心。”(《与妻书》)。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体”的定义,朱熹在注释中写道:“体者,乃是以人而体公”。[3]朱子从动态的视角解释“体”,认为“体”是个人融入公共性生活的过程,这种阐释将个体与社会整体相连接,赋予身体以社会属性。

“身体”这一词汇在中国古代典籍中出现时间较晚。据《说文解字》记录,“身”为象形字,其意为“象人之形”,“體”为形声字,“总十二属也,从骨豊声”,总括人身的十二个部分。在秦汉时期,《孝经·开宗明义》出现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一用法,它将“身”与“体”两个单音节名词并列,组成联合短语,概括人身的各个部分。值得注意的是,西汉时期,在《淮南子》中,“身体”以状中形式出现,即“圣人以身体之”,这可以解释为:圣人以肉身去体验体会……美国学者安乐哲认为:中国传统中的身体观念总是倾向于用“过程”(prcess)来表达,而不是用实体语言(substance language)。[4]安乐哲的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在中国古代哲学里,受到《周易》“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影响,“身体”往往作为探索世界、寻求真理的工具,人体常常指的是人的过程中的形状和属性。在高度集体主义观念的影响下,中国哲学中对个体的定位,也往往从集体的角度出发,侧重于其社会属性,强调身体与社会的关系,身体与外在的联系。因此,在汉语的发展中,“身体”一词并非简单的名词性词汇,它具有动态性与延展性。

二、英文“body”词源发展

现代英语中的“body”,在古代英语中,它的书写形式为“bodig”,它主要指人或动物的躯干,可与古代汉语的“身”相对应。追根溯源,安乐哲认为:在英语中,“身体”一词在词源学上与古德文botahha(桶、瓮和酒桶)有关,即指称一个“桶状”(tubby)的人。[4]目前,“body”一词目前只存在于日耳曼语之中,这个词在德语中已经消失了(由Leib取代,原来是“生命”,由拉丁语Körper取代)。约于1200年,它出现了“尸体”的词义。约于公元1300年,它引申出“一个人,一个人”的含义。约于14世纪,在中古英语晚期,该词义中物质层面的侧重点更为凸显。至少从13世纪中期开始,身体一词与灵魂形成对比。约于在古英语晚期(1520年代),它指任何事物的“主要部分”,所以,该时期,它通常用于指称车辆。

纵观“body”(bodig)一词的发展史,不难发现该词的产生与发展都同物质实体有密闭可分的关系。其词源的产生便以隐喻的方式,暗示身体为承载灵魂的容器。在后续的发展过程,它出现了“尸体”等含義,甚至引申出与“车辆”相关的用法——同汉语的中“身”一词有着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向。Eliot Deutsch 指出:与“body”词源一致,西方传统中有关身体的主要比喻是“容器”等意象,如:牢房(prison-house)、寺院(temple) 和机器(machine)。[4]究其历史,在西方哲学中,从柏拉图开始,“身体(body)”一词多站在灵魂的对立面,侧重于肉体。所以,安乐哲教授在《Self as Body in Asian Theory and Practice》一书中以西方学界对仁的理解多偏重道德面向的译解为例,质疑西方现今对仁德的研究也许太过强调心理面向的免回,而丢失对形躯属性的探索。[5]在另一方面,与中国的集体主义不同,西方侧重于个体主义,它不像中国那样过分强调自身与外界社会的联系,而着重探索个体内部的灵肉关系,因此,在西方文化中,“身体”一词自产生起便以名词的形式存在,具有静态性与实体性。

三、东西方哲学中的“身体”观对比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身体”一词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东西方“身体”一词的产生与发展所表现出巨大的差异,其背后所展现的则是东西方文化与思维方式的巨大差异性。笔者将从词汇的产生与文化色彩两个方面入手,对比东西方的“身体”观念。

(一)词汇的产生

就“身体”和“body”两个词汇的产生而言,汉字是表意文字,英文是表音文字。汉字的“身”是象形文字,描摹人形躯干而产生,直观地展现了人体的形状与特点。“体”(體)为形声字,它的形旁为“骨”,具有表意作用,较为直观地呈现了“體”的词义类别与内涵,说明该词与人身的亲密关系。所以,在汉语中,“身”“体”二字的产生直接与人的躯干联系起来,直观地表述其词义内涵。而以英文为代表的表音文字,其书写形式简单,使用方便,传播范围广。此外,西欧各国联系密切,交流频繁,语言之间存着大量的借入情况。因此,英文中“body”一词实质是从德文中发展而来。而且,从另一方面看,表音文字作为文字符号,虽然被创作时,它不同于表意文字可以直接将字形与字意直观联系起来,但是它承载着语义内涵和文化内涵。因此,英文词“body”虽然并不能直观展示人体躯干的形态,但其承载着该民族对“人体”的观念,即:在西方思维体系中,身体如同botahha(桶、瓮和酒桶)一样,属于静态实体的范疇,具有承载灵魂的效能。

“body”与“botahha”“tubby” 的词源联系,其本质为西方哲学中灵肉的分离与对峙。西方哲学中的灵肉二元论最早起源于柏拉图。在他看来,人的身体就是由“肉体”和“灵魂”两个独立的实体复合而成。这两个实体彼此独立,互相作用,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命体。谢文郁教授在考察古希腊文字后,指出“希腊文中关于‘身体’有两个词,‘бáρξ’(肉体)和‘бωμα’(尸体)”。[6]因此,当身体具有生命时,即为肉体,失去生命,则为尸体。在柏拉图的著作中,对生命体的论述,采取了“бáρξ”(肉体)的用法。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指出,生命存在的标志在于灵魂,当肉体与灵魂共存,人得以存活,反之,当灵魂离开肉体,人体便失去生命。在这个过程中,灵魂是独立与自由的,它可以流转于不同的肉体,为不同的肉体赋予生命的同时,又保持了自身的永恒与不朽,这就是柏拉图的灵魂与肉体的二元论。之后,在此基础上,法国哲学家笛卡尔提出了“身心二元论”。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又被称为“实体二元论”他将身与心分别定义为物质实体和心灵实体,其中,物质属性在于“广延”,心灵的属性在于“思”。物质性的身体与非物质性的心灵彼此独立而相互作用,共同构建了完整的生命体。值得注意的是,笛卡尔将心灵与思想画上了等号,在“我思故我在”的逻辑下,人的本质在于思想,换言之,人因为心灵而存在,精神赋予个体以永恒,而身体只不过是“心灵的居所和‘工具’”[7]。萌芽于柏拉图、由笛卡尔所提出的“心物二元论”主宰了长久以来西方学界对身心关系的理解。[8]在西方哲学里,身体通常被看作灵魂的对立面,它承载灵魂,却为灵魂所支配与掌控。在西方的思维模式中,灵魂是永远不朽的高贵存在,身体也就是肉体,则是容易消逝的低级存在,且受到灵魂的审视与控制。

而与之相反的是,中国的哲学家们并不主张将身心完全割裂开。中国传统中,“身体”一词自产生起便强调个体与外在世界的联系,它并不强调身心的对立性,而是将“身心”作为统一体。换言之,中国古代哲学里的身体实质上就是“身心统一体”。张再林在《作为“身体哲学”的中国古代哲学》中指出,在中国哲学里,其“身体”则体现了我与非我、灵魂与肉体、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混然中处”的原始统一。[9]在中国传统里,哲学家通常将身体比作有阴阳调和而成的小宇宙,它超越了自然的生理层面,蕴含着丰富的道德价值、伦理价值甚至是政治价值。以儒家为例,正如杨儒宾教授在《儒家的身体观》一书的导论部分所强调:“儒家的心性论与身体论乃是一体的两面,没有无心性之身体,也没有无身体之心性”。[10]在儒家体系中,身体并不是单一的物质性的,也不是单纯的形而上的,身体由外在肉体和内在心性复合而成,精神产生于肉体而依附于肉体,反作用于肉体,二者相互依存,互为表里,不可分割。出世如道家,也从不否认人身的“灵”“肉”二体都具有其存在的必然性与价值性,比如:在老子看来,生命是“载营魂抱一”(《道德经》)的存在,具有身和心两个维度,缺一不可。庄子也提出了“形体保神”,庄子认为人由“形”与“神”构成,“形”是“神”产生的前提与寓所。但在另一方面,庄子并不认为“神”是无法离开“形”的“寄居”者,“神”产生于“形”,却又相对独立于“形”且反作用于“形”,即“神将守形”。总而言之,在中国文化中,“身体”一词自产生起便包含了灵肉两个层面,强调了身心两个维度。所以,在某些层面上讲,英语中的“body”一词实质对应的是汉语中的“肉体”,而并不是具有“灵肉合一”内涵的“身体”。

(二)词汇的语义色彩

就“身体”和“body”两个词汇的语义色彩而言,汉语中的“身体”被赋予高度的精神内涵,而西方的“body”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则被看作是邪恶的象征。在中国古代哲学里,《周易》作为大道之源,率先提出了“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观念,它将身体观与世界观、宇宙观和谐统一,认为人的身体是人探索外界的重要工具。从这个角度看,也不难理解《淮南子》中“圣人以身体之”的“状中”构式短语。此外,正如冯友兰先生所说:“从表面上看中国哲学,无论哪一家思想,都是或直接或间接地讲政治、说道德”。[11]因此,身体作为个人与外界联系的重要桥梁,也无可避免地承担着道德内涵与政治价值,比如:在道德层面,儒家赋予了身体以高度的道德属性,孟子认为“仁义礼智根于心……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尽心上》)他认为身体是道德的载体,是道德的外在体现,因此,儒家追求修身、省身与保身。而与之相反的,同时期的柏拉图则认为,先天的肉体本身便含有欲望、懦弱、疾病等邪恶的因子,所以当灵魂与肉体相融时,灵魂原有的理性便会被蒙蔽。与永恒的灵魂相比,身体短暂而充满诱惑,它们内涵的贪念和欲望会产生罪恶,会在人类追求知识、真理和智慧的过程中诸多阻碍。因此,自柏拉图之后,西方哲学界普遍存在重心抑身的传统,他们将身体看作邪恶的来源,反对身体,排斥身体,甚至主张越过身体,追求灵魂的纯澈。

总而言之,在东西方语言中,“身体”(“body”)一词虽然都表示“人的身形”这个含义,但具有截然不同的产生来源与词義发展,蕴含着不同的哲学逻辑与文化理念。首先,从产生方式上看,表意文字汉字“身”与“体”通过象形文字直观展现了先民对人体的认知与描绘,而表音文字英语“body”一词则以隐喻的方式,巧妙地将人的躯体比喻为botahha(桶、瓮和酒桶),揭示了“灵肉”的二元对立关系,融入了西方先民早期的身体观。其次,在灵与肉、形与神的二元关系上,中国学者更强调身心的和谐统一,而西方学者更关注灵与肉的分离与对峙。最后,在对身体的定位上,受到《周易》“近取诸身”的影响,中国先民通常将个人的身体作为向外德性扩散的源点,而西方学者则倾向于从灵魂的角度出发,强调对肉体欲望的抵抗。因此,汉语“身体”与英语“body”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等关系,但其背后则承载着东西方文化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念与文化属性。

参考文献:

[1]李学勤,赵平安.字源[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3: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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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谢文郁.身体观:从柏拉图到基督教[J].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05):11-2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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