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的徐志摩与林徽因

2023-11-22 22:22赵志庸
书屋 2023年11期
关键词:小曼志摩梁思成

赵志庸

1931年,对于徐志摩来说是痛苦的一年。这年他遭遇了母亲病故,在北上教书以后,他和留在上海的陆小曼之间的感情面临考验。而对于林徽因来说,1931年却是生活向好的一年,她的肺病得到缓解,在10月又怀了第二个孩子。更为戏剧性的是,她的诗成功发表在《诗刊》杂志上,她还写出了第一篇小说《窘》。1931年,对于她可以说是文学创作的元年。这些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呢?在志摩的最后一年,他和林徽因又有怎样的交往?

说到志摩,不得不提到胡适。1930年底,胡适返回北大做文学院院长,力邀徐志摩加入。从情感上说,志摩很愿意北上,但是又很矛盾,且看他在1931年1月28日写给胡适的信:“况又承兄等厚意,为谋生计,若弗应命,毋乃自弃……且俟回沪见家人后,再行定夺。文伯想已见谈,甚盼藉彼智囊解我踌躇。”信中提及林徽因夫妇,希望胡适帮助他们。“徽因夫妇本寓中央四号,今或已迁居东直门204甲周宅(无电话)。徽甚愿一见,如未晤,盼即约会。在平时承太太一再以高轩惠假,至为荣感,谨此道谢。《诗刊》想已见过,二期务期惠稿。”

有趣的是,志摩这次到北平,正好赶上胡适南下上海,参加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的常委会。胡适是在1931年1月5日启程南下,志摩是在前一天到的,在《胡适日记全编》1931年1月4日的日记里有这么一句:“到《哲学评论》社聚餐,忽然志摩到了。”从胡适的日记和志摩于1月28日写给胡适的信,可以推知他这次旅行大约有二十六天。在这二十多天里,他还去了沈阳看望梁思成夫妇。

很多学者的著作里都提到了志摩的沈阳之行,比如最早是在陈从周先生的《徐志摩年谱》,列在1930年;陈学勇先生在《林徽因年表》中也是列在1930年,约11月;韩石山先生的《徐志摩图传》列在1931年1月,但是他们都没有说明出处。

笔者带着疑问,查阅了不少资料,没想到在志摩写给刘海粟的信中发现端倪。徐志摩去沈阳这件事,从情理上来推断,他本人是极不愿让人知道的,因为他不愿陆小曼知道。但是在他写给刘海粟的信中还是提了一笔,信写于1931年2月9日,其中说道:“适之、梦麟,已回北大。上月北游平沈。重温旧知,欢若平生。”

这里只一个“沈”字,即沈阳,点明了他的行踪。当时刘海粟在海外留学,志摩的倾诉不至于传到陆小曼的耳中。

找到了志摩沈阳之行的出处,再返过来细读志摩写给胡适的信,信中说,胡太太“一再以高轩惠假”,为什么说“一再”呢,因为他从上海到北平后,住在胡家,去沈阳返回北平,还是住在胡家。这样两处行文互相印证了他的沈阳之行。

短短一个月,志摩给胡适写了四封信,真切地表达了他北上教书的矛盾与纠结,一方面他非常希望离开上海,另一方面是担心他的家庭,包括他的父母和小曼,母亲身体不好,小曼也是缠绵病榻,还吸食鸦片用来治疗,家庭开销非常大。在这四封信中,有两封提到了林徽因夫妇。“徽因已见否?此公事烦体弱,最以为忧。思成想来北平有希望否,至盼与徽切实一谈。”

志摩对林徽因夫妇非常关心,他在信中求助于胡适,希望帮助梁思成谋职。其实,志摩当时自身已经焦头烂额,债台高筑,但他还是热心助人。这里需要着重说明的是,且不论志摩与林徽因是否曾有恋人关系,他们友谊的形成有一个天然的圈子。志摩的恩师是梁启超,梁思成是梁启超的长子,这是一层师承关系;林长民是志摩的忘年知己,也是恩人,如果没有林长民,志摩也就无缘就读于剑桥大学。林徽因是林长民的女儿,这是徐林友谊的第二重条件。还有一层,温源宁,北大教授,是志摩的好友,也是林徽因的姐夫。这些就足以说明他们两人友谊的基础是多么坚实了。志摩有两年不在北平,他能及时知道林徽因的病情,恐怕也得自于北大、清华的朋友圈,当然也可能来源于志摩与他们夫妇的通信。

1931年2月9日,志摩致信胡适,决意北上,信中提到小曼:“我颇感谢小曼,因为她的最难一关居然被我打通了。对不起老大哥,她没有把面子给你,因为要留给我,那是可原谅的不是?”胡适曾到访志摩家中劝说小曼,小曼没有给他面子。志摩心情不错,写得很调皮。其实在内心里,志摩对小曼很内疚,他不能坦诚地告知他对林徽因夫妇的关心,怕引起小曼误解。在写给小曼的信中,他把林徽因夫妇的遭遇描述得很悲惨,有过度渲染的嫌疑。1931年2月26日的信是这样写的:“最后要告诉你一件我决不曾意料的事:思成和徽因我以为他们早已回东北,因为那边学校已开课……不想他们不但尚在北平而且出了大岔子,惨得很,等我说给你听,我昨天下午见了他们夫妇俩,瘦得竟像一对猴儿,看了真难过……诊断的结果是病已深到危险地步,目前只有立即停止一切劳动,到山上去静养……你要是见了徽因,眉眉,你一定吃吓。她简直连脸上的骨头都看出来了;同时脾气更来得暴躁……这岂不是人生到此天道宁论?”

其实,从沈阳一行,他早已知道林徽因的病情,可知他对小曼还是有所隐瞒,他知道小曼對林徽因有很深的成见。

1931年春,林徽因偕母挈子寓居在香山养病,梁思成返回东北大学任教。志摩重返北大,同时在女子大学兼课。除了繁重的教学任务,他还经常给小曼写信,平均两天一封信,信中详述他在北平的生活,和在英国留学时期一样,他还是热衷于社交,如参加茶会,听戏,去白宫跳舞场,看圆明园遗迹展。

很不幸的是,开学没多久,他就收到了母亲病危的消息。4月初,他离平南下,直到5月初方返回北大,大约请了一个月的假。这期间他给胡适写信,请人代课,徐母病情反复恶化,终于在阴历三月初六(阳历4月23日)病逝。

在老家硖石侍母期间,志摩曾收到林徽因的信和照片。陈从周曾回忆说:“志摩死的上半年,农历三月初六,母亲去世硖石,徽因正在病中,寄给志摩一张她在病榻中的照,背面还题上了诗。他偷偷地给我妻看过。”

需要说明的是,民国时期互寄照片是常见的联络方法,志摩与胡适、刘海粟等朋友都曾互寄照片,不能以照片作为恋爱的证据。林徽因给志摩寄诗是有背景的,当时志摩受陈梦家和方玮德的鼓舞,编辑《诗刊》杂志,他四处约稿,约过胡适、闻一多、梁实秋、孙大雨等众多名人,可以肯定的是,林徽因也是约稿的重点对象,并且成功地开启了她的文学写作之路。

《诗刊》第二期发表了林徽因的三首诗,分别是《“谁爱这不息的变幻”》《那一晚》和《仍然》。徐母病危,即使是出于礼节,林徽因也要表达她和梁思成的关心,而《“谁爱这不息的变幻”》这一首诗,表达的正是人世变幻无常的主题,且摘录几行如下: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大胆的爱过这伟大的变幻?

一方面是徐母病危,另一方面是她自己的病况,再说远一点,是她父亲的横死,还有她的公公梁启超已作古,她逐渐成长为一位成熟的、有担当的女性。很可能,这一首诗是题在照片的背面的。

按照当地风俗,志摩在硖石待到母亲的“二七”后方才返沪。在4月30日,他给《诗刊》杂志写了前言,其中提到很多新加入的作者,其中就有林徽因、卞之琳和宗白华等,他们在若干年后成为一代名家。他赞美道:“卞之琳与尺棰同是新起的清音。我們觉得欣幸得能在本期初次刊印他们的作品。”清音,寓涵着“雏凤清于老凤声”之意。

林徽因的一生有两方面的成就,建筑学和文学创作。建筑学是她的专业,文学是她的爱好。她的文学创作才能一方面来自天赋,来自父亲的熏陶和影响,另一方面得益于徐志摩的启发和提携。

林徽因之子梁从诫在文章中提到过这种影响:“从她早期作品的风格和文笔中,可以看到徐志摩的某种影响,直到她晚年,这种影响也还依稀有着痕迹。”

可以说,以后林徽因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作品,写出短篇小说《九十九度中》,她的散文《窗子以外》被朱自清选入大学教材,还有她和沈从文长期的厚谊,都和志摩息息相关。在致胡适信中,她特别提到一句:“想到志摩今夏的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对于我,我难过极了。”英文的意思就是“鼓舞人心的友谊和爱”。

1931年的夏天,北平很热闹。且看沈从文给友人的信:“六月的北京真是热闹。诗哲在此,陈通伯夫妇在此,梁思成夫妇在此,大雨也要来了,陈雪屏不久也要在此接老婆了,还有许多许多事情,全是那么凑堆儿在一起。”

这里的诗哲当然就是志摩了。再来看志摩在6月写给小曼的信,信中详细报告他的日程:“星四下午又见杨今甫……星五午刻,我和罗隆基同出城。先在燕京,叔华亦在,从文亦在。我们同去香山看徽因,她还是不见好,新近又发了十天烧,人颇疲乏。孩子倒极俊,可爱得很,眼珠是林家的,脸盘是梁家的。”

沈从文当时还没有去青岛大学教书,在北平赋闲,凌叔华夫妇当时从武汉大学回来休假,高朋云集。志摩是欢喜热闹的,他在信中还说:“我这人大约一生就为朋友忙!来此两星期,说也惭愧,除了考试改卷算是天大正事,此外都是朋友,永远是朋友。杨振声忙了我不少时间,叔华、从文忙了我不少时间,通伯、思成又是,蔡先生、钱昌照(次长)来,又得忙配享,还有洋鬼子!”

那年夏天,志摩和一帮朋友经常去香山拜访林徽因一家。有时,梁思成把徽因他们接回家度周末。1931在7月7日,志摩写给林徽因一封信,并附一首诗,标题是《你去》,这首诗被一些学者当作他们恋爱的证据。这封信的开头是这样的:“我愁望着云泞的天和泥泞的地,直担心你们上山一路平安。到山上大家都安好否?”从措词可推知,这次聚会并不在香山,而应该是北平城,可能是送别当天晚上写的信。

志摩写信的主旨是想请林徽因指正他的诗,即《你去》,因为编《诗刊》杂志,志摩写诗的热情又开始复苏,且摘录几行如下: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  ……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塗〔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这是一首爱情诗,用来诠释牛郎和织女的爱情故事,在诗的末尾,有“我爱你”这样的表白,这种写作方法是被鲁迅所诟病的,其实全诗行文都是很克制的,只是末尾突然出现“我爱你”,有点狗尾续貂的感觉。在信的末尾署着“洋郎牵(洋)牛渡(洋)河夜”,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表示写作日期是公历的7月7日,不是农历的七夕。

林徽因与志摩相识十年,在这十年里,林徽因对志摩有一个逐渐理解的过程。随着人世变幻岁月沧桑,林徽因终于把她的理解写在了小说里,即发表在1931年9月《新月》杂志上的处女作《窘》。

《窘》这篇小说的情节很简单,是由几个生活场景组成的,围绕着维杉与少女芝之间的关系展开。维杉和芝的父亲少朗是好友,他经常到少朗家去闲聊。少朗的身上有着林长民的影子。维杉的原型取自志摩。维杉的学校放假了,在回南方之前,他同孩子们一起下棋,一起在北海划船。他非常喜欢少女芝,但不知道如何相处,文中有几处写到维杉的窘态,有一次他赞美芝是一幅画,芝的“眼睛看着维杉,叫他又感着窘到极点了。她的嘴角微微地斜上去,不是笑,好像是鄙薄他这种的恭维她”。

可以看出芝对维杉的反应是坦然的,她把他看作叔叔。最后一节讲到芝的同学出国了,她很伤感,和杉叔聊留学的事情。聊天之后,“维杉忽然做了一件很古怪的事,他俯下身去吻了芝的头发”。

这篇小说可以看作林徽因已经理解了徐志摩对她的爱,她对这段感情是非常冷静的。她在给胡适的信中说过一些难懂的话,比如在1927年写的:“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还有,“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的明白了”。这些话在这里可看作一种佐证。有趣的是,小说中有一个人物老晋,是取自于金岳霖的形象,其中他和维杉的对话惟妙惟肖,小说中老晋取笑维杉:“可不许你把人家的孩子带坏了。”现实中的老金和志摩也是如此互不服气,志摩在给小曼的信中就嘲笑老金傻笨。

关于徐志摩与林徽因的关系,陈学勇、韩石山、陈子善等诸多学者讨论过,又有一些传记作者运用小说家言,增加了很多子虚乌有的情节。笔者认为传记文学是允许一定程度的创造的,但是要尊重大的历史事实,尊重基本的感情线索,然后才可以在这个框架之下进行虚构,增加故事的文学性。林徽因的好友费慰梅对林、徐的描述很有启发性,兹录于此,以作小结:“她对徐的回忆,总是和雪莱、济慈、拜伦、曼斯斐尔德、沃尔夫夫人等这样一些文学家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这使我意识到,徐在对她的一片深情中,可能已不自觉地扮演了教师和领路人的角色,把林徽因带进了英诗和英国戏剧那种新的美、新的观念和新的感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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