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马

2023-11-24 00:21刘亮程
党员文摘 2023年21期
关键词:草棚麦种骑马

刘亮程

我跟马没有长久贴身的接触,甚至没有骑马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这样简单的经历。顶多是牵一头驴穿过浩浩荡荡的马群,或者坐在牛背上,看骑马的人从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

我没有太要紧的事,不需要快马加鞭去处理,牛和驴的性情刚好适合我。那时要紧的事远未来到我的人生里,我也不着急。要去的地方永远不动地待在那里,不会因为我晚到几天或几年而消失。要做的事情早几天或晚几天去做都是一回事,甚至不做也没什么。

我还处在人生的闲散时期,许多事情还没迫在眉睫。许多年之后再看,骑快马飞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赶路的人,一样老态龙钟地回到村庄,他们衰老的速度是一样的。时间才不管谁跑得多快或多慢呢。

但马的身影一直游荡在我身旁,马蹄常年在村里村外的土路上踏响,我不能回避它们。我甚至天真地想,马跑得那么快,一定比我先到达了一些地方。骑马的人一定把我今后要去的地方早早游荡了一遍。因为不骑马,我的人生路上必定印滿先行者的马蹄印,撒满金黄的马粪蛋。

直到后来,我徒步追上并超过许多匹马之后,才打消了这种念头——曾经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的那些马,最终都没有比我走得更远。在我还继续前行的时候,它们已变成一架架骨头堆在路边,骑手跑掉了。

在远离村庄的路上,我时常会遇到一堆堆马骨。马到底碰到了怎样沉重的事情,使它如此强健的躯体承受不了,如此快捷有力的四蹄逃脱不了?这些高大健壮的生命在我们身边倒下,留下堆堆白骨。我们这些矮小的生命还活着,我们能走多远?

我相信累死一匹马的,不是骑手,不是常年的奔波和劳累,对马来说,这些东西微不足道。

马肯定有它自己的事情。马来到世上,肯定不仅仅是给人拉拉车、当当坐骑的。

村里的韩三告诉我,一次他赶着马车去沙门子,给一个亲戚送麦种。半路上马车陷进泥潭,死活拉不出来,他只好回去找人借牲口帮忙。可是,等他带着人马赶来时,发现马已经把车拉出来走了,走得没影了。他追到沙门子,那里的人说,晌午看见一辆马车拉着几麻袋东西,穿过村子向西去了。

韩三又朝西追了几十里,到虚土庄子,村里人说下午时看见一辆马车绕过村子向北边去了。

韩三说他再没有追下去,他断定马是没有目标的东西——它只顾自己往前走,好像它的事比人的事更重要,它竟然可以把人家等着下种的一车麦种拉着漫无边际地走下去。韩三是有生活目标的人,要到哪儿就到哪儿,说干啥就干啥,他不会没完没了地跟着一辆马车追下去。韩三说完就去忙他的事了。

此后很多年,我都替韩三想着这辆跑掉的马车。它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我想,这匹马已经离开道路,朝它自己的方向走了。

车上的麦种早过了播种期,在一场一场的雨中发芽、霉烂。车轮和辕木也会超过期限,一天天地腐烂。只有马不会停下来。

这是唯一一匹跑掉的马。我们没有追上它,说明它把骨头留在了我们尚未到达的某个远地。马之所以要逃跑,肯定有什么东西在追它。

我想起了另一匹马,拴在一户人家草棚里的一匹马。我看到它时,它已奄奄一息,老得不成样子。显然它不是在草棚里老去的,而是老了以后被人拴在草棚里的。更残酷的是,这匹马在垂暮之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堆在头顶的大垛干草,却一口也吃不到。

我撕了一把草送到马嘴边,马只看了一眼,又把头扭过去。我知道它已经嚼不动这一口草。马的力气经过那么多年,终于变得微弱。曾经驮几百斤东西,跑几十里路不出汗、不喘口粗气的一匹马,现在却连一口草都嚼不动。

“谁都有背不动一麻袋麦子的时候。谁都有老掉牙啃不动骨头的时候。”我想起父亲告诫我的话,好像也是在说给一匹马。

马老得走不动时,或许才会明白世上的许多事情,才会知道世上许多路该如何去走。马无法把一生的经验传授给另一匹马。马老了之后也许跟人一样——它一辈子没干成什么大事,只犯了许多错误,于是它把自己的错误看得珍贵无比,总希望别的马能从它身上吸取点教训。可是,那些年轻的活蹦乱跳的马,从来不懂得恭恭敬敬向一匹老马请教。它们有的是精力和时间去走错路,老马不也是这样从年轻走到老的吗?

马和人常常为了同一件事情活一辈子。在长年累月、人马共操劳的活计中,马和人同时衰老了。我时常看到一个老人牵着一匹马穿过村庄回到家里。人老得大概已经上不去马,马也老得再驮不动人。人和马一前一后,走在下午的昏黄时光里。

记得那一年在野地里,我把干草堆起来,我站在风中。在更远的风里,有一大群马,石头一样静立着,一动不动。它们不看我,马头朝南,齐望着我看不到的一个远处。它们根本没在意我这个割草人的存在。

我停住手中的活,那样长久地羡慕地看着它们,身体中突然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我想嘶,想奔,想把双手落到地上,撒着欢跑到马群中去,昂起头,看看马儿眼中的明天和远方。我感到我的喉管里埋着一千匹马的嘶鸣,四肢涌动着一万只马蹄的奔腾声。而我,只是低下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也许,没有骑快马奔一段路,是件遗憾的事。许多年后,有些东西终于从背后渐渐地追上我。那都是些要命的东西,我年轻时不把它们当回事,也不为自己着急。有一天一回头,发现它们已近在咫尺,这时我才明白了以往年月中那些不停奔跑的马,以及骑马奔跑的人。

马并不是被人的鞭子催着在跑,不是。马在自己奔逃,马一生下来便开始了奔逃,人只是在借助马的速度而已。

人和马奔逃的方向是否真的一致呢?

反正,我没骑马奔跑过,我保持着自己的速度。一些年,人们一窝蜂地朝某个地方飞奔,我被远远地落在后面,像是被遗弃。另一些年,人们回过头,朝相反的方向奔跑,我仍旧慢慢悠悠,远远地走在他们前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骑马。

(摘自《一个人的村庄》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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