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

2023-11-30 20:46黄宁
花城 2023年6期
关键词:杭城阿秀万华

黄宁

飞机来的时候,压得很低,先放一颗,然后再放一颗。像什么呢?像蚂蚱下卵,从圆肚子里拉出来,一粒又一粒。当然,两个东西差多了。飞机来了,会死人。隔壁的郭老先生,飞机来了,没来得及跑,身子还在摇椅上,头没了。

天黑了,郭家的人也回来了,准备做白事吧。也不可能大做,谁知道飞机什么时候再来呢。

烧饭的时候,李爱英一边往炉灶里添柴火,一边听外头在议论。外头连声叹气,稍微静了,隔壁有哭声传来。声音也不高,低低沉沉的,男女的声音都有。她想听一听阿秀有没有在里头。

你啊,粥煮好了没有?

东家太太叫了一声。李爱英赶紧起身,把煮好的粥先端出去。白天去躲飞机了,一团乱,市集上买的菜肉丢在了半路,炒菜是没办法了。她就从橱柜里拿出了腌冬菜、豆腐乳、萝卜干和沙嗲酱,装好碟子端到了饭桌上。

开元在县署里忙了一天,命都快没了,晚上就吃这些东西?

东家太太手上正拿着“痒痒挠”,顺手就往李爱英腿上抽。李爱英又一次感觉到皮肤的绽裂,接着皮下的肉开始收缩,越缩越紧,大腿上如火烧起来。已经习惯了,习惯也成自然了。李爱英努力维持平衡,站好,手上还拿着碗筷。要是碗摔在地上,那就是出大事了。丘开元看了眼李爱英,喉咙有些异样。李爱英始终低着头,余光看见他的裤子脏了。

早晨出门前还是白色,她还熨了裤线,显得更笔挺。现在却是黑一块、白一块。不知道他的脸上怎样了?李爱英不太敢抬头。

阿英,帮我倒一盆温水,端到书房里。你们先吃。

李爱英应了一声。灶头上烧水是来不及了,还有一瓶温水壶是满的,试了试水温,应该刚好。李爱英把水都倒进了水盆里,端进了书房。他站在窗前,这个地方是二楼,可以看到隔壁。郭家的房子像被切豆腐一样,去了一半。再往前看,还有的地方在冒烟。要是木头房子的可就遭殃了,烧到现在整个家都毁了。

东家,水好了。

丘开元卷起袖子,从架子上拿好毛巾,浸湿后拧干,然后盖在自己的脸上。这样的温润恰恰好,不疾不徐。李爱英觉得这里不需要自己了,于是要走。但被他叫住了。他拿下毛巾,李爱英要去接,但他摇了摇头。毛巾缠在手上,又解开。

日本人的飞机,来了两趟,一趟两架,统共扔了二十几枚炸弹吧。炸的民居多,县署受了一点损。我身上这么脏,主要是去了县防团,火药库被炸了。原本就没几杆枪,这下没得更彻底了。

城里死的人多?

十来个吧。死的人运气不好。日本人这次来主要是警告,说起来跟我们恒隆行有点关系……不说这个了,你下去吃饭吧。你跟夫人说,我没胃口,不想吃。

东家,多少吃一点吧?

丘开元看了看李爱英,用毛巾拍了拍裤子。晚一点去隔壁找下你的同乡阿秀,问郭家办白事,要不要我们帮忙。哦,南门码头也被炸了,潮汕来的船这段日子怕是要断了。

李爱英张张嘴,原想说再提那个地方做什么呢,但又一想,他跟那里有生意往来的,没了码头,他心里也许是担心吧。但又为何跟她说呢?

郭老先生的棺材是早就备好的。他睡在一进院的东厢房,棺材就放在厢房里面。他也不忌讳,说能活到七十已经很不容易了,多活一天都是赚到了。但他其实还不到七十,六十九,差一年。不过杭城向来是算虚岁的,所以按城里的说法,他就已经是七十了。棺材打算来年开春的时候上漆,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只能将就用了。

棺材停放在一进院的天井,厅堂塌了一半,没法放。李爱英跨过门槛,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棺材。没有上漆,像一个硕大的圆木,被剥去皮,只露出暗白的树干。她意识到里面躺着人。严格来说,并不是完整的人。

头被切掉了一半,脑子都流到地上了,哪里还能放进去?阿秀指了指棺材,郭老先生以前是在外省做过官的,老了回来,谁知道最后是这个样子!家里没什么男人:他大儿子去下南洋,得了湿热病就死在那里了;二儿子前两年在上海,带着部队打仗,也没了;家里的老三,他这个样子你也清楚。剩下的就是老夫人、大太太、二太太,还有那些个小孩子。郭老先生被炸没了,他们一下子就蒙了,连把老先生抬进棺材,都是我和家里的两个伙计干的。

那你不怕?

阿秀听了,先是一愣,然后笑了,把郭老先生放进去后,我马上就去做饭了。

李爱英点点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就这样吧。和阿秀说话的时候,她们往里院的菜园子里走去。两个人说的是潮城话,也只有和阿秀说话,李爱英才感觉说得顺畅,没有什么障碍。

阿秀从菜园子里摘了些番薯叶,打成捆交给李爱英。没有菜叶,你就来我这里说一声啊。你家里的东家太太爱干净,不弄菜园,每天吃菜都要上街去买,一遇到急事哪里去找菜叶?

我怕郭老先生要办白事,不想来添麻烦。

你这是讲的鬼话,“添麻烦”这三个字该从你东家先生口里出来。阿秀挺直了腰杆,从潮汕逃难来的不知道多少,咱们两个还能遇上,那是缘分。现在,也就能跟你说得来,说上几句家乡话。哎,说来你也是有本事,来杭城一年多,把这里的土话都学会了。我說的就是七七八八,他们这里人讲长了,我就不行了。

李爱英有些苦笑。东家太太让她干活都是说杭城话,叫她东,她若往西,来回就是一个打。眼前有什么,就抄起什么打。痒痒挠是打过,还有掸子、烧火棍,有一次还把折凳砸在她身上。但这些也没必要说了,想来阿秀也会知道。

从菜园子里出来,掩上门的时候,阿秀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说,白天出去躲的时候,我在北大街上见到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林万华,万华仔啊。

李爱英不太相信。日本人打潮城的时候,就听人说他死在了厂里面……

但你逃到乡下去,没亲眼见到,对不对?

李爱英摇了摇头,可能是像他吧。太平路上还能活下来的有几个?

阿秀挽起了李爱英的胳膊。有一些月光照在她俩的身上,细碎得有些不真实。

李伯,李伯。这样叫了很多年,太平路上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全名了。连家里人也这样叫他。在潮城,按照旧时的习惯,为了好养大子女,不让他们半路夭折了,子女们都改口叫阿爸“阿叔”或者“阿伯”,阿妈就叫“阿姨”。李伯的全名里本就有个“伯”字,生下来三个女儿,都叫他“阿伯”,于是周围的人更是顺理成章地叫他“李伯”了。

大姐出嫁了,在汕城。李伯心想这就是命。当初因着李周秀瑛长得好看,又是出身读书人家,娶到她算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但没想到她肚皮那么不争气,鼓了三次,生下来却没一个儿子。再往后,才明白那个“读书人家”也是个花瓶,老泰山是个穷酸的文人,一生是个秀才。民国一来,考功名更是想也别想了。

临死,祖上留下的田产全都耗尽了,没留一点给李周秀瑛。

李伯一直在心里念这句话。他也无处说去,太平路上开店的那么多,他没有什么相熟的。大家都是开门做生意,每日慌慌张张,图那么几两碎银,谁个肚子里没有糟烂的事?他又不喝酒,不打牌,不抽烟,所有的情绪都往自己心里压。

李周秀瑛是读过书的。在家里开的蒙,阿爸亲自教的。李伯不言语,她不会不懂。她明知这个不是自己的错,生孩子又不是光靠她一个人,成天板着脸是给谁看?家道破敗,他一早就要知道,娶她就是为了老泰山病重,要钱上福音医院看病。但她不会把这个话挑明了。李伯一个人撑起了“李记裁缝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现在,还养着爱英、爱璟。

爱英也到年纪了,是不是要给说个婆家了?

都嫁出去了,家里头还剩下谁?没生出个男丁来,等你我都老了,谁来养?

李周秀瑛自然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如果再进一步,就是要说她肚皮不争气了。但她不愿去反驳,话说大声了,楼上爱英、爱璟都听得见。一家都住在店铺里头。

白天六婆找上门,你刚好出去给人送衣裳了。她要来给爱英提亲,说是有个好人家,看上了爱英……

叫六婆以后不要再来了!大姐是她做的媒,说得好好的,留在潮城,但转过头来就走了。

嫁夫随夫啊,讨生活。再说,离得也不远。

李伯沏好工夫茶,倒满几个小杯子,一杯接着一杯喝。爱英、爱璟要养在身边,什么人来说媒都不行,要嫁谁由我来定。

那也要听听她们俩的意思……

读了一点书,要搞文明那一套?我累死累活,每分钱都省下来给家用,为了什么?你们吃穿用的,哪个不是靠我这手艺?我做赔本的买卖,把人养大,然后拱手让给别人,是不是?你们都当我是“憨人”,是不是?

李周秀瑛知道他越讲越离谱了。她不想再说下去了。提起煤油灯,打算上楼。

我想让长田住进来。把爱英许给他,这我多少放心一些。

李周秀瑛有些意外,她是从来没想到这层的。长田是乡下的亲戚托来的,十三四岁就进店铺里头当学徒。李伯开始不乐意,做这行都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日后若在太平路上也开店,那不是赔到外婆家了?但后来见长田长得清清爽爽,干活麻利,肯吃苦,关键是手艺好,所以也就慢慢认下了。李伯是真把自己当师父,把长田当作徒弟在带。

长田这个孩子不错。他要是能进到李家来,接下这门生意也是不错。李周秀瑛又补了一句,长远地看,长田实实在在,能给我们养老送终就好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

李伯脸上多少有了舒展。李周秀瑛心里放松了一些,但忽然又想起来,这样一来的话,万华仔怎么办?他对爱英也是有那个心思。

总有个先来后到,远近亲疏吧。

李周秀瑛一开始没听懂李伯这句话。借着灯光,看着他的脸慢慢地模糊,好似在预兆着某个不可知的明日。

李爱英是喜欢看潮剧的。最喜《三笑姻缘》,还有《双驸马》。如果有《大难陈三》,那也是不错。但她总觉得“大难”两个字不好,换作《荔镜记》就好了,叫《陈三五娘》也行。

“福和斋”是陈家老爷养的戏班子。他做寿的时候,为了热闹,连演了三天。因为给陈家做过衣裳,所以邀了李伯去看戏。李伯是不图热闹的人,就把看戏的机会给了长田和万华。长田是知道爱英喜欢看的,请示师父要带上她也一起去,李伯不置可否,他就当师父同意了。

演的是足本《陈三五娘》。“福和斋”里有从小就养起的童伶,不是半路出道的货色,所以演起来很快就博得了满堂彩。李爱英犹喜那个“黄五娘”的扮相,中间休息的时候还夸赞了起来,说长田也姓“黄”,说不准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黄长田听了,也就笑了笑,瘦削的脸上有着一抹温润。林万华说,也不用五百年,大明朝离民国也才三百年,都是潮城人,黄氏宗亲,一家人。黄长田笑出了声,万华这是在开玩笑啊,你们先坐着,我过去和陈家大少爷打个招呼。

林万华从茶盘上抓起一把瓜子嗑了起来,看着长田瘦高的身影走向主桌。李爱英低下头,你不爱看潮剧吗?你看戏的时候,我看你左看右看的,也没在意。

你那么在意我?林万华笑笑地说,我是陪你们俩来的。长田非要拉上我。我虽然会听会讲潮城话,但我毕竟不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戏里的很多味道我尝不出来。我这个山里来的客家人,看看汉剧(指广东汉剧)还行。不过也是看看罢了,兴趣不大。

那你的兴趣是什么?

赚大钱。林万华像是自嘲,穷怕了,小时候到了冬天,一条棉裤全家轮着穿。

你这是说笑吧。

穷啊,不然也不会跑到这里来讨生活。林万华嗑完最后一颗瓜子,拍了拍手,不说我了。你怎么会喜欢看潮剧?你是念过教会学校的,看文明戏才是新潮啊。

文明戏里的词,有些我不太明白。看潮剧是从小就看,看得懂。

李爱英说完这些就不开口了,卷着辫子,往长田的方向看去。他还在跟陈家大少爷在说些什么。林万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李伯说要把你许配给长田,他是有福气的人,对你们李家也好。有钱人家都要定做的衣裳,长田手艺好,又是你们本地人,以后铺头的生意是不愁的。我就要想其他的头路了。

万华,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李记”头尾干了也有三年了,我呢,论手艺肯定比不上长田,店铺里也没办法给我更多的工钱。我有个同乡,去了妈阁(指澳门),说那里有门生意可以做。

你是要走吗?那这三年学艺,不是浪费了?

也是做跟衣裳有关的生意,手艺还能用上。林万华把椅背上挂的短褂重新穿上,抓了一把凌乱的头发,霜降一过,晚上也是有些凉的。老实说,剪裁衣裳的生意以后怕是难做了,像美货、日货,衣裳成批在工厂生产,成本低,卖价便宜,我们这种小裁缝铺哪里受得了?从北边传来的消息,日本人已经打过上海了,万一要是打到这里,他们要是开了工厂,我们怎么受得了?

李爱英忽然脱口而出,你这是要逃跑,不顾我们了吗?

林万华听了哑然失笑,我是什么人啊,到处找头路讨生活的,能指望我什么?爱英,你很好,长田也很好,你们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李爱英在心里默念这句话。又想到他才说日本人要打来,这能做到吗?戏台上开锣了。黄长田款款往回走,李爱英抬头,见他脸上有着微笑,又越过他的肩膀,看戏台上油彩满面、戏服斑斓,戏台顶上新接的灯闪耀着光。

这是真的吗?

恒隆行在文庙前设了施粥摊。日本飞机这次来,炸的民居主要集中在城东一片,文庙靠近城东,又暗合了文庙“仁义礼智信”的信条,所以在此设摊是最好不过的。

丘开元让李爱英来帮忙。出门的时候,东家太太的脸像垮了一般,骂道,家里七八口人每天也要吃饭,赶着去给别人做饭菜,是要当活菩萨吗?只进不出的货,丢人现眼的东西。李爱英挎着篮子,心里一沉。她知道东家太太是话里有话,不敢当面指骂东家,只能冲着她发怒。虽是指桑骂槐,但又字字敲进她的心里,特别是“丢人现眼”这四个字。听见的时候,像被别人剥光衣裳扔到大街上。李爱英觉得心慌,不敢多想,匆匆走路。

阿秀叫住了她,说也要去文庙帮忙。李爱英问郭家白事怎么办,阿秀摆了摆手,他郭家好歹是杭城里的大户,到了第二天,兄弟叔伯宗亲乡贤都来家里了。我是前面抬了郭老先生的大体,后面倒不怎么需要我了。我一个外姓的,又不是本地人,多少碍眼。

到了文庙,看见排队领粥的人,阿秀忍不住叹了口气,一转眼的工夫,事情已经快两年了。那个时候,我们俩也是这样排着队,想不到今天是杭城本地人来领粥了。

李爱英点点头。心里时常想着,要不是当年那一碗粥,自己也许就再也起不来了。那一路坐船又爬山,挨到杭城南码头,抬眼见到城门上“通驷门”三个字,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李爱英怎么也走不动,身边逃难的乡亲说过了城门,到石公庙,就有大善人在施舍粥饭。她的脚已肿得如箩,一步也难行,阿秀说,你救过我一命,我也得还你一命。于是就喊了身边一个乡亲帮忙,一人架一边,把李爱英带到了施粥摊前。

她永远记得那一碗白粥。

饿了太久,不能一下子喝太多,要慢慢来。

丘开元亲自端了碗,递到李爱英的面前。

他说的话口音有点奇怪,但多少还是能听懂。爱英起先是不知道,以为是杭城土话,但后来才知道,杭城话与潮城话截然不同。他说得一口闽南土话。他少年时是在南洋待过的,跟着学了这门土话。

阿秀碰了碰李爱英的手,出神了?你们东家在招手呢。李爱英回过神,看见东家开元在粥摊后站着。他满头是汗,卷着衬衫衣袖。但衬衫下摆还是塞在长裤里,斯文的做派还是看得出来。

阿秀也来了,正好。粥都煮好了,你们提一桶到打铜巷去。这次日本飞机炸损的有四十几户,有五六户在打铜巷,多是一些腿脚不便、不能来文庙领粥的。你们提着粥桶去那里,挨家送粥去。还有一些是青菜和咸肉,搭配着给。

丘先生真是大善人呢。阿秀抢着说,又左右张望了一番,这次施粥怎么只有咱们恒隆行一家?

李爱英听了,觉得有些唐突,但丘开元倒是不介意地笑了笑,这次受灾面不大,我们恒隆行还有家里也没受损,就由我来出面布施了。恒隆行米仓里大米还是有的,无非是费些钱,花点人工。

东家,宪民大绅士来了。

恒隆行的一个伙计跑来说。李爱英提起了粥桶,对着还在张望的阿秀说,走不走?要跟宪民大绅士说话吗?

难得见到他老人家啊。阿秀提起了另一边的粥桶,边走边说,从日本人打汕城起,这两年里头,多少潮汕乡亲经韩江到汀江,逃难到了杭城。要不是他老人家出面,叫了那么多杭城的商行出钱出力,我们这些落难乡亲哪里还有生路?

李爱英点了点头。宪民大绅士穿著长衫,纵然天气有些热,他还是不显焦躁,只是花白胡子垂在胸前,分外醒目。

到了打铜巷,一户接一户施粥过去。到了巷尾,那户人家打开门,阿秀一看,叫了起来,这不是万华仔嘛!

李爱英也看到了他。两人,四目,相看很久,顿时无言。

我以为……

还有一口气,阎王爷还没收。

林万华笑了几声,李爱英却听出了干涩,再不像旧时那样清脆。但他露出的牙齿,还是白而齐。林万华把粥和小菜端到里进,给老阿妈先吃。阿秀提了粥桶,跟爱英说先回去了。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万华仔人真是不错,不像我那个以前的男人,死鬼一个。

李爱英看着阿秀离去,忽然发现她的头发稀薄了很多,在她的印象里,阿秀的头发一直是长而浓黑。转过身,林万华已经站在面前了。总要说点话,他手里还端着碗,说,要不我先把这粥吃了?昨天家里就没生火。

家里还有谁在?

没喽,没有人喽。两个哥哥都去外面带兵打仗:一个跟着共产党,在红五团,民国二十三年(1934)就死在了湘江;另一个却加入国民党,民国二十七年(1938)打日本鬼子,死在了星城。命吧。

老阿妈还在。

七十了。两个哥哥都没成家,我要一走,林家要绝后了。林万华又笑了笑,可能老天开了个眼,要给林家留个后。

那年日本人打到潮城,他们说飞机炸了你们的工厂,你也没了……我听到消息,也没办法去找你,我带着阿伯、阿姨,还有小妹,逃到乡下。后来实在过不下去,有乡亲说杭城这里可以讨生活,我就来了。

林万华闻言,心里叹了一声。爱英说得简单,只“我就来了”四个字,但他知道那是鬼门关里过来的。他自己也是差点交待的人,哪里不清楚这里面的曲折。工厂被炸,机器还在,日本人就赶到了厂里,要征用。工厂是生产纽扣的,日本人找到他,给他模具,让他给日本军服做补给,专门生产军服扣子。他待了几天,心里盘算,做得好,可能留个小命;做得不好,日本鬼子都不用费子弹,一刀下去就会砍了他脑袋。再说了,给日本人的军队做补给,他心里哪里会顺畅?在车间里的时候,那个日本大佐站在他身边,他那时真想把他的脑袋按在转轴上,让硕大的齿轮压过去,血浆四溢。

还是没敢啊。林万华放下碗,给李爱英找了把椅子。他死了,我过瘾了,但厂里其他伙计怎么办?我是亲眼见到的,说大英村私藏了抗日分子,日本兵绑了村民们到村口的池塘边,突突突,全部倒下推到池塘里。

这么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工厂我没要了,就算我还在,迟早也是日本人拿走。我先是逃到了汕城,那里也不太平,后来去了妈阁,也待不下去,七转八转,总之是一言难尽。前几日才决定回杭城来,从大浦上船,上岸后没安定两天就又遇到日本人来轰炸。

还想要再出去吗?

还能去哪儿?林万华苦笑了几声,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是一场空。戏文里说大富大贵之后告老还乡,我是什么都没有,回乡保命。这个世道,能有地方保命就是好地方了。

万华说得真是对啊。她低下头,看着浑黑的地砖,这是多久没有清扫过了。后来一转念,这时节,还能顾上这些吗?又看见了他脚上穿的是胶鞋,鞋面上都破了好几个洞,想到东家不穿的旧皮鞋,她还留着,回头给他拿来换上吧。

阿英,我说了这么多,那你呢?林万华欲言又止,想了想后才接着说,你怎么也来到这里?自吃了孩子的满月酒,我也没再见着你,还有长田。你一个人……

长田没了,豆仔也没了。

李爱英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哭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眼泪了。但奇怪的是,竟然还有。而且不是一颗,是好几颗,顺着脸颊而下。这下万华局促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她本来想说不要紧,不用安慰,但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福满楼在太平路的路口,共有三层,二楼以上是包间,一楼是散席。福满楼的老板在一楼大堂做了个小戏台,每晚有一出折子戏演。一楼的散客坐在席间,边吃边听戏,就有点大户人家听堂会的感觉。林万华听说要在福满楼吃饭,打趣说咱们也能像陈老太爷一样,享受“私家”戏班唱戏了。

李伯却说要在二楼的昇平包间吃饭。这让林万华很吃惊,包括其他人也是如此。李伯为人节省得很,李爱英身上穿的衣裳从来是姐姐留下来的,家里唯有小妹爱璟能穿新衣裳。李伯对这个幺女是宠爱的,但也从未带她下过馆子。爱璟知道能去吃福满楼,自然是高兴的,十一二岁的年纪,总还是天真烂漫。

林万华自忖要离开“李记”了,说话也大胆了起来,跟师傅说,我刚来当学徒,一粒米掉在饭桌上,你就狠敲了下我的脑袋,这下阔绰起来了,看来师父你是深藏不露。平素不该对我们那么“刻薄”啊。

黄长田则平静得多,缓颊说,师父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做裁缝的活,边角料积攒起来也是能有大用途的。

李伯始终没有开口,还是师娘说了,师父是心疼你们俩这几年学徒不易,特别是万华仔一个异乡人,几百里外来到潮城,苦了那么多年,现在要离开去做大事业了,特意给你饯行的。李周秀瑛说着把包间的门关上,看着万华浅笑。她又拿出一個红纸包,里面装着新换的纸币,交给了万华。万华手里拽着红纸包,喉咙开始有些异样,头低低的,一直不敢看师父。

卤鹅、海蟹砂锅粥、打冷、焗鸡,一道道菜摆上了桌。李伯问,不是还有酒?李周秀瑛从提篮里拿出一瓶青梅酒,让爱英给每人都倒上一杯,连爱璟也有。李周秀瑛笑着说,你们师父平常也不喝酒,原来这种青梅酒都是潮城人自己家里酿的,但我们李家没有。今天请吃饭,特意叫阿秀带了一瓶过来。

回头要把钱算给她。她家里开什锦店的,小本买卖,就靠这个赚钱营生。

爱英点了点头,回说知道了。李伯看了她一眼,怎么还不招呼大家动筷子?这顿饭一多半是为了你。爱英听了,脸就红了,只好说,长田、万华,你们开吃吧,酒也喝上。爱璟抢着说,那我要先喝酒啦。

万华笑笑,还是没动筷子,长田于是说,师父,还是请你先动下筷子吧。你开个头,我们这些后辈的才好跟上。长田的话说得得体,李伯心中舒畅了一些,夹了一块卤鹅肉。李周秀瑛又给他碗里盛了粥。开了头,席间就有些生气了,也不敢太张扬,但因为有爱璟在,她吃得欢快,大家看起来也就热闹一些。

李伯其实没怎么动筷子。他原本食量就小。没成年前是家里穷,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自己能谋生了,但也许是饿习惯了,胃口也是一般,吃得不多。人是一直消瘦,常年低头剪裁,年纪越大,背就越驼。席间,李爱英看了他一眼,见他默默地举着杯子,缩成小小的身子,看着像是七老八十的岁数,忽然就有些心酸。她起身,要给李伯再盛一碗粥,但他摆了摆手,喝了杯中的酒,示意大家有话说。

今天吃这顿饭呢,有一多半是为了阿英。他又重复了一遍。长田来到店里的时候,比爱璟这个年龄大不了多少,跟着我有六七年了吧?他是乡下的亲戚托来的,说这个孩子阿伯阿姨都没了,要活下去得找个营生。他那时来,赤着脚,身上衣裳都是破的。还好潮城是不怎么见冷的,要是在北边,那就冻坏了。

师父,我敬你一杯。没有你和师娘,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黄长田有些激动,李伯让他放下杯子,听他把话说完。长田在铺头里待的时间最长,为人也勤快,手艺好,和老主顾关系也搞得不错。爱英呢,年纪也到了,正十八。好几个说媒的找到你们师娘,要给爱英说媒。我不怎么看得上眼,想了想,还是让爱英和长田成一对。长田,你这是上门的女婿,我这个店铺迟早要交到你手上。以后你就是在我李家,这个我们要说明白。

黄长田点了点头,又喝了一杯酒。

李伯说话的时候,万华一直低着头,喝着碗里的粥。待他停下来,万华才抬起头,一看,师傅也在看着他。万华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万华仔,你呢,很聪明,虽然有时说话做事顽劣了一点,但心地不错。我和你师娘也知道你的心思,你也想对爱英好。不过,就像我们做衣裳,张三穿的,李四就未必穿得好。我们都是量体裁衣,合身合脚。爱英呢,她只有一个,最后还是看合不合适。

阿伯,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个,不好吧。李爱英有些急了,脸有些发热。她吃了点酒,不知道是酒,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这有什么不好?又不是外人。都是自己人。

李伯最后一句,“自己人”三个字,林万华是听进去了。他站起身,给李伯倒了一杯酒,师父,为着你说的“自己人”,我要敬你一杯。也是为了你当年收留我,师娘也可怜我,给我一口热饭、一口热汤,让我活下来,到现在还能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林万华和师父师娘都碰了杯,自己先干为敬了。李伯和李周秀瑛看了看,也喝了杯中的酒。李伯没有言语,李周秀瑛替他说了,当年你师父是不想再收徒了,因为铺头不大,有了一个长田,已经足够了。他也是有小心思,总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但你那时候真是可怜啊,带你来的客家佬让你磕头,你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咚咚咚磕头,拦也拦不住。客家佬说你阿伯身体不好,两个哥哥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早早就出去当兵,现下一个大哥已经没了。家里托客家佬带你谋头路,客家佬说带你来潮城,他自己也欠了一屁股债,没办法带你了。他找到我们“李记”,让你能学个手艺,也有个吃住的地方。这些,你没忘吧?

师娘,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

唉,那个客家佬,我年轻时候欠他一个很大的人情。我是不爱欠人情的,但他开口了,我不能不帮。李伯眯起了眼,万华仔,我现在可以跟你说了,一开始不想收你,怕你学会手艺,那是嘴上说说;真实的原因是铺头遇到困难。那时政府说什么“新生活运动”,想挣钱,和人合伙买了一批布料要运去南京,但半路却翻了船,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没那个命啊。我们后来也就认了,老老实实做裁缝生意。

那时确实是困难,只有老大出嫁了,其他都还要养,怎么办?后来还是你师娘说你可怜,把出嫁时的一对金手镯当了,补贴了家用。李伯睁开了眼,嘴角却有了些笑意。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今天也就敞开来说了。

师傅师娘大恩。日后,我一定好好对爱英,好好撑起“李记”。

黄长田站起身,向李伯和李周秀瑛深深一拜。

林万华听的时候,一动不动,心里却是百般滋味。他长叹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跪在地上,向师父师娘连磕了三个响头。

李爱英鼻头发酸,将头扭向了一边。她后来和万华说,这辈子再也吃不出那顿饭的滋味了。

日本人的飞机还会来吗?

李爱英在心底问自己。这个自然是没有答案。想去问东家,但又不知怎么开口。他每日早出晚归,一来是组织商会,出钱出力,帮助杭城受难居户整葺房屋、送医治疗,或者入土为安;二来主要是为了县防团。县长已经说了,经费有限,左右为难,县防团此前承恒隆行大加资助,这次火药库受损严重,也还是请恒隆行多加支持。

丘开元回说增强县城防备,原本是商行大家一起出钱。他不过是领了个头,出钱最多的也不是恒隆行。但丘先生最为热心,拳拳爱乡爱土之情,全县百姓都能感受得到,所以,还是请丘先生万万不要推辞。县长很郑重地说了这个话。丘开元当时站在县署门口,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县长,心里一阵冷笑。

县长是在推责任了。

这日夜里,丘开元回到家,和李爱英说了这些。东家太太不在,带上两个孩子,和几个城里的太太约了,去梅花山过几天“清净”日子。城里乱糟糟的,是没法待了。家里几个伙计,除了要搬行李陪东家太太去梅花山的,其他的也告假,说回乡下看一看。其实也是怕日本人的飞机再来。李爱英没有地方可去。东家太太就交代她要看好家,东家要是回来了,就给他做点好吃的。出门的时候,又好像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侧过脸说,人在做,天在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爱英听到这句话,顿觉天旋地转。那一日,家里悄无声息,她呆坐了许久。留,还要受这般苦;走,但能去哪儿?她想找阿秀说说话,到了郭家却没见着人,只好又回来。到天断了黑,东家才回来。

李爱英做了三道菜一道汤。煎河鱼、蒜苗炒腊肉、番薯叶、猪肉丸子汤。丘开元洗好手,坐下就要吃了,见李爱英要走,就叫住了她,让她也在桌上吃。李爱英有些犹豫,丘开元喝了一口汤说,坐。

她只好坐下,端起碗,细细地咬着米粒。米,是恒隆行自家的,有些从本省收购,有些是洋米,从暹罗(泰国)、缅甸、安南(越南)来,运到汕城,而后走水路一直到杭城。家里过去吃的,也一直是洋米。从潮城到这里,没有变。于是,这就让她在吃饭的时候,往往生出一阵错觉,以为一切都没有变。

你做客家菜很地道了。

丘开元突然开口。他和她话都不多,快吃完了,桌上才有了声音。

还好,有时会淡一些。

她口味清淡,放盐少,东家太太一口就能吃出来,常常为这个骂她。

淡一些好。丘开元自己拿起茶壶,不让李爱英动,给她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日本人的飞机,民国二十七年来过一次,这次来已隔了三年。杭城在山区深处,他们的飞机要来,得从闽江外军舰上起飞,路途遥远,炸我们其实意义不大,但对你的家乡却不一样。

丘开元又自己添了茶,阿英,你坐。前两年日本人炸汕城、潮城,飞机从南海军舰上起飞,一来就是几十架。因为你们那里,有出海口,有码头,有工厂,有铁路线,远比我们杭城重要。

东家,你为何和我说这些?我一闭上眼,都是血肉、火海,都是阿鼻地獄。

丘开元似乎读懂了李爱英的心里话,继续说,我不是无缘无故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日本人是甩不掉的,要么他死,要么我亡。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不想喝茶了,喝到后来越来越寡淡。拿酒来,帮我拿一瓶酒,我放在楼上还有一瓶威士忌。淞沪会战前我从上海带回来的,我一直没舍得喝。

晚饭过后,李爱英收拾好碗筷,但丘开元却没有要休息的意思。现在,他还要酒了。李爱英上楼取酒下来,见他搬了两张椅子放在天井。她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动了一下。爱英,过来坐,也喝一杯。

月光从天井上方倾洒而来。四周无人声喧哗,隐约一听,似乎能听到汀江流过的水声。也只是静静流淌,似乎与它固有的宽厚截然不同。一时之间,李爱英好像见到了韩江。

想什么呢?

两个人坐了很久,都在心里想着很多事。丘开元自顾自喝了一大口酒,我喝我的,你能喝就喝。这酒啊,好坏不好分。喝多了就话多,话一多,就说明脑子不清醒了。管他的,今晚就这样吧。这酒是承鹏兄送我的。日本人要打上海前,他来送我,给我带上了这瓶酒。他是做进口生意的,洋酒进得也不少。我劝他说,要不先往内陆,躲一躲?他说没办法,进口生意只有在上海好做,国难当头,洋烟洋酒,还是有人要。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古来皆是如此。

丘开元笑了笑。李爱英看着他,忽然觉得他陌生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从认识他的时候起,印象里就觉得他话少,也不怎么笑,常常觉得他有很多的心事,又或者是他有很多的话,都不愿说出口。但这个夜晚不同,他说了很多话,而且还笑了。

我离开沪上,回到杭城。过了大半年,再联系,才得知他人没了。战事结束后的年底,生意难做,想去武汉找机会,却没想到在半路上犯心脏病猝死。他长我一两岁,走的时候,也不过三十二三。家里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稚儿幼女。开头我寄了些钱去应急,后来,就联系不上他家里了。这世道,今日不知明日。咦,爱英,这酒你一口没喝?是不是觉得难下咽?要是有点冰块就好了。还在南洋的时候,有冰厂提供碎冰块,加些冰喝起来就顺口多了。

东家,我不会喝酒。李爱英端起玻璃杯子,小心地饮了一口。狠辣,一股煤油味,呛得她咳嗽了几声。开元见了,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放下玻璃杯,心底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怎么能让这个东西占了上风呢?于是,又喝了几口,闭着眼睛。你从来不喝酒?他问。还在做姑娘的时候喝过。老家的青梅酒,家常的酒。

想家吗?

还有家吗?

家里还有谁?

李周秀瑛、爱璟。

丘开元拦下她的杯子,差不多了。今晚月亮真好,月是故乡明。想来,砂拉越的月亮也是美丽的。我有两个家:一个在南洋,我自小在那里长大;另一个就是这里。南洋那里,客家人少一些,讲你们“福佬话”的多一些,所以我能跟你直接通话。到了十八岁,阿爸说阿爷在杭城没人照看,恒隆行的生意也没人打理,我最小,哥哥姐姐们都成家了,叫我回来照看。这一照看,头尾竟也有十八年了。十八年里,送走了阿爷,也送走了阿爸。

东家,你和我说太多了。李爱英头有些晕沉,但却觉得脑子并不混乱。东家,这都是你心底的故事,不用讲给我这个下人听。

什么下人不下人的,都是“人”。丘开元将杯中最后一滴酒喝尽。我心里有很多话,但我不知道该和谁说。

和太太。

李爱英回答得简练而果敢,这让丘开元有些意外。随即,他又晃了晃头,微微笑着说,和她成婚,全是为了恒隆行。二十二上下成亲,十四年里,生养强仔和乐仔两个,给她家里二老送终,我算是尽到道义了。

东家,你要走?

你平时不出声,但你其实什么都懂啊。丘开元起身,立在天井正中央。我一个做生意的,按理是要闷声发财,但偏犯了大忌,参与了不该参与的事,这不就招来了日本人的飞机?当初迈出这一步,你家夫人是不同意的。但没办法,眼看世道这样,实在不忍。我不得不走了。再来,砂拉越来了信,大哥大姐那里也出了问题,我得回去帮忙。他们这些年撑着家里生意,我不能再做安乐仔。

东家,你走了,那我也跟你走,服侍你。

阿英,这就犯糊涂了。丘开元转过身,平静笑着。李爱英看着他的双眼,忽然觉得那么深不可测,就像江水一般难见底。她不想再看下去,要走,但被他抢上一步,抓住了手腕。他从后面抱住了她,不要走。他摘掉她的发髻罩,齐肩丝发在夜中有光。她身子有些颤抖,他闭上眼,轻吻她的后颈。她也闭上了眼。

有那么一刻,李爱英好像看见了一个微笑,又听到了一声哭声。她忽然睁开了眼,还是挡住了他。东家,我是有过男人的;你,也是有东家太太的。他停住想了想,接着收回了手,后退几步,摸到竹椅又坐下了。她回头看了一眼,他留下了背影。

立春的时候,林万华来过“李记”一次。他进门就叫了一声“师父”,李伯正在给客人选布料,一下子没认出来。待万华走近了,他才认出来。万华戴着褐色礼帽,穿着一套浅色呢绒西服,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很多。李伯让他稍等,招呼好客人后才给他让座。林万华欠身,待李伯入座后才坐下。

师父,两年没见了吧。林万华把带来的礼品放在桌上,孝敬您和师娘的。

李伯点点头,左看他,右看他,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林万华见了又起身,沏好茶,师徒二人喝了一杯后,李伯才开口,这段日子还好?做什么营生?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林万华有些感慨,说来话长,一天一夜怕是也讲不完。这次回来是想在潮城开个纽扣厂,在妈阁认识的一位老板投大钱,他跟着投一点,开厂办厂就由他来全部负责。不容易吧?一言难尽啊。

师父,铺头其他人呢?

李伯眼角的皱纹泛出了暖意。阿英生啦,是个豆仔。长田和你师娘都在家里,他们张罗着今天要办个满月酒。我是嫌麻烦,但你师娘说还是要的,那就由得他们去。店铺我还要开着,歇一天少一天钱。

爱英都生了,真好真好。要恭喜长田了。林万华说着话,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走出“李记”的时候,他回望了一眼,灰扑扑的骑楼看起来和他离开的时候并无两样。也许永远都不会变了。

按照师父给的地址,他尋到了湘子桥边。李家老大、老二都出嫁了,长田入了赘,阿英头胎又生了男孩,李伯拿出积蓄,又借了些钱置办了这一处新家。这天立春,阳光恰好。潮城到了这个时候,开始回暖。看起来都很好。

林万华转过身,就见到了长田。两人初见都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回过神,长田叫了一声“万华仔”,他则快步走过去给了长田一个兄弟般的拥抱。长田笑着拍了拍万华的肩膀,引着他到里进。屋里头好些人,都是些过去的街坊邻居,还有李家一些乡下来的亲戚。李周秀瑛闻声从厨房里出来,林万华毕恭毕敬鞠了一个躬。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晚留下了,正好来喝满月酒。

师娘说的,我当然遵命了。

林万华看了看家里,天井摆了两张席,客堂摆了两桌。梁上挂着红灯笼,墙边上放着贴红纸的鸡蛋篮、猪肚猪腰,还有一缸的酒。他暗想来得匆忙了,没有备上贺礼。又想,这像是给李家添丁的样子,想来师父是真欢喜的。

李周秀瑛说,今天大家事情多,没有时间细问,待今晚喝了满月酒,来日再慢慢谈。林万华跟着说,今天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准备,等一阵我出去置办点东西给长田、爱英道喜。说着就要走,但长田拉住了他,总要先见一见面的吧,见见豆仔,也见见爱英。

那自然是要的。林万华跟着黄长田又过了一进。刚过门槛,就看见爱英抱着个豆仔,坐在窗棂底下,晒着太阳。阿英,你看谁来了。

李爱英有些意外,又满是欣喜,万华,你来了!也不知道你来,事前也没个声响动静。

这不就是赶巧了吗?

李爱英把孩子抱给林万华看,豆仔,这是你万华叔,你快快长大,就可以开口叫人了。黄长田笑了,那还得要过个一两年。李爱英又说话,借了孩子的口吻问,万华叔,你什么时候有豆仔、小妹仔,我可以跟他们做伴玩呀。

我还早,还早,这几年才找着头路,先好好谋生。林万华看着爱英依偎着长田,长田看孩子的目光柔软,心想这真的很好。又听见外头有人唤长田,他连忙说,我先走一步,来得急,没备着贺礼,我去准备,晚上带来给小侄子。你们不用客气,这个是我这个做阿叔必要做的。

要请满月酒,长田确实也脱不开身,跟万华说了声抱歉。万华捶了他一拳,笑了笑。余光是看见了爱英,她雙眼好似一湾清泉,看着怀中的豆仔。万华内里五味杂陈,过去朝夕相处的样子又浮出了脑海。踏出李家后,他摇了摇头,然后暗骂了自己一声,都想些什么呢!

我单身一人,没人说媒,也没遇上喜欢的。

我看是你眼界太高了吧。妈阁那个地方,华人洋人都有。要不讨个洋老婆,金头发,个子高,顶漂亮的。

阿秀跟林万华打趣。他知道她是在说笑,所以也没在意,一边看着什锦店的货品,一边说着话。他也不知道喝满月酒得送什么礼,所以只好一路看来,挑着买。到了什锦店的时候,其实已经买了不少东西。南北参茸行、福记海鲜干货、大好糕点铺,他都进去挑了些。脚边都放满了。

爱英好福气啊,你给买了这么多东西。

也不单送她的,还有给豆仔的。

一个孩子,能吃得了人参鹿茸?阿秀眼睛没离开那些纸袋,万华仔,看来你是赚到钱了。

拿命换的,都是小钱。林万华说的是实话,除开给老家的阿妈寄一点伙食费,我自己是极省的,其他我都存着。

省着好,留着做大事业啊。我家里的那个,只出不进,天天上麻将馆。阿秀没再说下去,自顾自笑了笑,让你看笑话了,不说这些了。

林万华认识那个男的。还在太平路的时候,阿秀爸就给她说了门亲事。阿秀连人都没见过,只知道男方家过去是潮城一门大户人家,祖上是在朝廷做官的。但到了这一代,也是不行了,况且还听说这个男的品行一般。但阿秀爸却说,我们蔡家本就弱,能攀上,那是长了脸。他家里再怎么不行,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吧,也比我们开什锦店的强。

强什么?名声好听一点罢了。她自己还不是照样在看铺头。那个死鬼花完家里的,就要向她伸手要钱。她阿秀哪里是好说话的,拿起剪子就对着他,要拿钱,大家一起死。她从小看店长大,一分一毫都是命。

但这些话怎么能跟万华说呢?她跟他是少年时相识,但越往后却是各人有各命。阿秀收拾起心情,拍了拍他准备的贺礼,万华仔,你准备这些已经足够了,贺礼不在多,在心意。

我总不能空手从你这里出来吧。给我红包纸吧,我包个红包给豆仔。

那也不用这么一沓啊。

剩下的就寄你这儿。我回来了,以后少不了有喜事,每次要包红包,就到你这里来。

那得用上一辈子。

林万华掏出钱,红纸垫在底下,很小心地包好。他把贺礼寄在什锦店里,打算回旅社休息一阵,待入夜了再来拿。阿秀也要去喝满月酒,去李家也正好要路过她这里。阿秀说那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你就放心。她收好红包,看着万华匆匆而去,有力的背影又一次印在她脑中。直到背影消失了,她才叹息了一声。

林万华回到旅社,脚刚踏进门,就被旅社伙计喊住了。说有电话从羊城打来,已经打了好几次了,说还会再打来。他稍等了下,电话就来了。放下电话,他拿出了红包,交代伙计跟蔡记什锦店的阿秀联系,托她把贺礼和红包带去喝满月酒。他要即刻去往羊城。

他还做好了回来后再去李家坐坐的打算。但一去一回,忙着设厂开工,再见却已是物非人非。

学佬妹,听说你们东家下南洋赚大钱不回来了,是不是啊?

学佬妹,东家先生要是不在了,恒隆行谁管啊?莫不是你?

学佬妹,晚上没事做的话,到我家里喝酒啊,我一个大男人也是没事做。

众人哄笑喧哗。李爱英依旧在整理着恒隆行货架上的物品,铺头的伙计见了,想要赶人,但又被账房先生拦下了。他的意思是,来店里的都是客,他们也没坏事,也要买东西,赶不得。再说了,赶哪个走?城里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恒隆行是开门做生意的。

李爱英只当旁人说话是苍蝇在响。苍蝇嘛,到处都有,粪坑里更多。伙计要帮忙扛米袋,她摇头说不用,自己接过,腰一弯,手一提,肩膀一顶,米袋就这么扛着往里走。放下米袋,她又把货架上整理出的草纸塞到麻袋里,连同已经装进袋里的陈谷壳,打了个结,要拖到门外。有个人伸出了手,太辛苦了,阿英,我帮你啊。李爱英忽然把麻袋砸在那个人的脚上,不说话,看着围着的人,又好像谁也不看。南方初秋保持着炙热,铺头更是郁闷,众人一时有些愣住了。爱英的刘海已经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

都让开,都让开,要干活,才有饭吃啊。

阿秀用不利落的杭城土话嚷嚷着,从众人中间掰开一条路。她拉住麻袋,看了眼爱英,两人一起拖着走到店门外。大家看了,也觉得无趣,如鸟兽般散去。爱英站在门口,看着一个又一个人消失在中山路上。账房先生把阿秀拉到一边,铺头也没什么事,有他和伙计照应着,你陪她去走走。

李爱英说没事,你忙你的,但阿秀说我们姐妹俩也有段时间没说话了。两人结伴,慢慢走到了南门码头。日本人炸过的地方已经修补好了,看上去像是没受什么影响。很多东西,当时看是惊心,时间一过,什么痕迹也没了,觉得也不过如此。李爱英这样说。阿秀笑了笑,你读过几年书,说出来的话确实不一样。阿秀拉她坐在大榕树下的石头椅子上,树荫遮住了下午的阳光。

还记得这里吧?

哪里会忘记?李爱英转过头,看着后面的城门,门顶“通驷门”三个字灰朴但却显眼。阿秀,你看这个“驷”字,是马的意思,那年我们这些逃難的“学佬妹”,就是从这里经过,现在想想,像是牲口一般。

英啊,你怎么也说自己是“学佬妹”,这是杭城里的人看不起我们,给我们取的外号。

外号吧,说了听了,也就心里难过一下,不伤皮不动骨,不要紧的。李爱英望着眼前的汀江,要进入枯水期了,河水泛着赭黄。她忽然笑了笑,我们讲的是“福佬话”,他们叫我们“学佬”,一来是谐音,二来我们毕竟是寄人篱下。哪里都有好人坏人,没有当年石公庙门前的那碗粥,你我都活不到今天了。

阿秀默然。爱英今天讲了很多话,似乎在对她说,又更像是跟她自己说话。爱英东家离开杭城后,她自己忙着郭家的事,偶尔见了面也只是点头问候一声,没空闲多说几句。她知爱英过得艰难。

但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还能去哪里?

东家太太要赶我走。

阿秀轻轻地拉开她的袖子,手臂上好几道的伤印。

不要紧,死不了,皮肉疼而已。李爱英把袖子重新挽上说,东家离家的时候,对东家太太说了狠话,要是她把我赶走,他回来后定要跟她分了。东家这是好心,但东家太太哪里受得了,以为东家和我之间,真有说不清的东西。她不好强着扭我走,只好日骂夜骂,我都忍了,也是再没地方可去。

我今天有空,去丘家没见着你,别人说你到店铺里了。

东家留了一手吧,交代账房先生,家里要是实在闹得不像话,就把我接到铺头,现在吃住都在那里。

铺头住的都是大小伙子,夜里上个马桶都不方便啊。

秀啊,我们是什么人?没被炸死,没饿死,“三层岭”都爬着过来的。

毕竟是秋了,天色落下得早了许多。风吹过,李爱英笑了笑,把吹乱的秀发挽到耳后。阿秀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心,两个人的手心互相贴着。

你们郭家怎样?我听账房先生说,你们要分家了?

分家是迟早的事,老先生都不在了。老大、老二也都不在,她们闹着要走。

那你的日子……

跟你一样,还有口气就喘着呗。哎,那不是万华仔吗?

李爱英顺着目光看去,林万华挑着扁担,两头坠着竹篮,一摇一晃地走上台阶。他也看到了她俩,先是有些不好意思,而后又笑了笑。

陆路不太平,耗时也长,走水路的就多。汀江往北走可连到赣省,到了杭城再往南,就可直下粤省。最后和韩江汇合,入南海而奔腾。水路走得多了,客船货船凡是靠岸,卸货搬货就需要力夫了。林万华说这就有口饭吃了。杭城里还有处老宅,虽是好几家合住的进院,但总算是有个安身落脚的地方。

这就很好啦。有得吃,有得睡,不用像狗一样流浪。

万华笑了笑,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枯水期要到了。

所以你看现在只有一条船靠岸下货,夏天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别人都回去吃饭了,我家里只有一个老母,没有家口拖累,我就多干点。

李爱英看着他好久,万华又笑了,这多好,不用发愁。李爱英问他,有水吗?万华问,你要喝水?李爱英摇头,看了看他的腰间。他才领悟,从腰间摸出了绿皮水壶,你不提我都忘了,渴啊,我喝几口水歇息一下。

阿秀先回去了。李爱英问万华,要不要走一走?林万华想了想,把竹篮里的货放在了地上,跑下台阶,跟船上的东家说了几句话,而后又跑了上来。走吧。

从潮城逃出来,他一路上想了很多,最后还是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逃出来之前,原本是想进城去看看师父。但一想自己是得罪了日本人的,万一被抓住,连累你们了,那就不好。再加上想着保命,所以也就没再进城了。那些年月,总想着工厂,想尽快把大老板投的钱赚回本,一直也没去看你们,现在想想,真是羞愧得很,也很后悔。

那晚,我和长田以为你会来喝满月酒的。

对啊,我什么都备好了,贺礼、红包,最后还是托阿秀送去的。在旅社接到一通电话,大老板说羊城有个股东,要我去见一见。我想都没想,撂下电话就去了。那时以为来日方长呢,却没想到老天爷早有定数的。

定数。万华仔,是不是都是命?

也不好说。你知道我的,我不拜菩萨不敬基督,原来命就一般,能走到哪步算哪步。但这几年来,好像觉得头顶有只手,一直就这么罩着,不知什么时候就落下。你说不是命吧,你看,那个见我的股东,那一年常来潮城,日本人飞机来,他刚好不在,躲过了初一。但没躲过十五。躲在羊城,以为民国二十七年已经炸过了,没事,但没想到有一天到黄埔港,就看了眼日本人的宪兵部,不由分说就挨了一枪。

林万华捡起一颗小石子,往汀江河面上打去。打水漂,都打水漂了。

李爱英低头,往他的脚上看去,一双草鞋。那双皮鞋你没穿?

那年阿伯说过的一句话,“合身合脚”,可还记得?

万华,已经在杭城了,不至于,不至于。这么多年了,身上没留下一些钱?还有其他营生吗?

噢,身上原本是带着一些钱的,想着回到老家,还能讨个老婆。林万华忽然觉得为何提起这两个字呢?回来的时候,去乡下看了当年带我出来的老乡,得肺痨走了。他女人带着四个孩子,半大不大的,还要再养好几年。我一看,就把身上的钱都留他家里了。我想着自己还年轻,总可以从头再来。

李爱英听了这番话,眼睛里忽然就有些恍惚。万华仔,你是个好人。她在心底默念这话,又很想问自己,好人怎么会这样?

先活下去吧。

李爱英站在风里,分不清是他说的,还是自己说的。又或者是风在说。

羊城失守,一年后,汕城失守。民国二十八年(1939)6月21日,先是日本人的飞机来,而后才是日本兵登陆上岸。大姐一家五口住在汕城郊外的达镇,那一年,死了很多人,他们也在其中。宗亲说,日本人要抢油料坊,姐夫去理论,被一个军曹打死。大姐被拉到屋里受了辱。出来的时候,见到躺在地上的姐夫,她要去拼命,被刚穿好裤子的一个日本兵开了一枪。日本人要走的时候,用刺刀捅了三个孩子的肚子。没用枪,嫌麻烦,浪费子弹。

听到消息,李周秀瑛晕了过去。李爱英赶紧给她掐人中,李伯急着问黄长田,日本人会不会打来?什么时候会打来?怎么办?长田说去问过消息,包括陈家大少爷,他们都说看样子不太好,潮汕潮汕,打下汕城,接下来必定是潮城。不过,陈家大少爷又说了,他们商会花了钱,请托了“能人”,去向日本人求情。日本人说是到潮城,只对着国民党军队,市面还是维持。

李爱英却是不怎么相信。他们在汕城杀人,守军也不多,杀的照样是平头老百姓。一想到大姐,全家都没了。若是在太平时候,必定是天塌的大事。但现在听了,心底却好像是一片白茫茫。也许是太过突然,而未适应;又或者是不断有消息传来,熟悉或不怎么熟悉的,也遭了不幸。死的人一多了,好像心底有种预感,死是必然,只是什么时候轮到的问题。

到这个时候,焦急忐忑,不安惊恐,都只能成为麻木。

李爱英唯一担心的,是怀里抱着的豆仔,路都还不会走。还有就是爱璟,豆蔻的年纪,尚未成年。爱璟是长得最漂亮的,圆亮的双眸,皮肤有着南方女子少有的白皙。李爱英皱起眉,都说日本人是畜生。

还是担心。黄长田让女眷都先到乡下避一避,在巢村还有李氏宗亲,还有祖屋可以住。长田让李伯也跟着去,他年纪大了,留在城里不方便。李伯死活不愿意,说正是因为自己老了,活得也够久了,你们年轻的要活久一点。他留下,万一日本人发癫了,他一命换长田的一命。长田听了陈家大少爷的话,说日本人需要裁缝铺,行军打仗,军服军被,缝缝补补都用得着。长田说,阿伯,哪里可以这样,没有这样的道理。

长田要劝,李爱英知道是没有用的。阿伯的脾气上来,谁都说不动。离开“李记”的时候,她认真看了一眼招牌,又见到长田站在铺头门口,温润地笑着,朝她挥手。她觉得长田出生的人家如果好一点,也是个读书人,可以做到大官的那种。她每次见到他的微笑,就觉得心安。但这一次,她觉得再无法心安。他好似还是原来那样的微笑,身前是青草湖泊,风吹过荡漾细纹;可身后,爱英却看见了一团火,恶劣的火,在燃烧。先是烧起了穿针线,然后是皮尺、剪子,接着连缝纫机也烧起来了。放在台案上的布开始烧了。布烧得更快,咝咝裂响,红的、黄的、黑的,一卷又一卷烧起来。红橙黄绿青蓝紫,烧出了各种的颜色。最后,把长田盖住了。

李愛英闭上了双眼。

后来,李伯回到了巢村,双颊无肉,目光涣散。他告诉李爱英,英啊,我对不起你,我这把老骨头,应该是我走才对。日本人果然觉得“李记”好用,要把铺头留下来。李伯说这是他的命啊,翻译官就说,要命还是要铺头?我一时没回话,长田就说,要命。但一个中队长已经不高兴了,枪口都对着李伯了。长田说他来换。翻译官跟中队长说,这个手艺很好,可以随军当勤务,给大家缝补衣服。

我就这样被换回来了,长田就这样被抓走了。生还是死,也不知道。三个月了,终于打听到一点消息,长田跟着日本人的部队开拔,到爪哇去了。英啊,我对不起你,还有豆仔。我没用,要死的,应该是我这个没用的东西。

阿伯,你吓着豆仔了。我没奶水了,他饿了。

李爱英说着说着,眼前一黑,倒了下去。这次,轮到李周秀瑛给她按人中。

在巢村,李爱英见到了很多以前没见到的东西。譬如一片的番薯地。但没有米,城里原来用的大米都是用船运来,乡下地方就不产米。日本人来了,码头上不让其他船靠岸,只准日本和中国台湾的船舶靠岸,随即大米就贵了。带来的钱今天买一点,后天买一点,一口锅,熬点粥供四个人吃。豆仔要奶吃,爱英掀开衣服,把奶头递到他的嘴里。他咂巴几口,吸不到奶,哭喊得更大声。原本圆润的乳房,已经瘪下去了。奶头被咬得疼,渗出了血丝,结疤了,豆仔再一咬,又裂开了。怎么办啊,豆仔?

她还见到了以前没见过的“马”。那天在地头走,她背着豆仔,想翻找一下还没被挖走的番薯。突然一队什么东西就冲过来了。那个东西是畜生,背上驮着日本兵。那些畜生有枣红色的,也有灰的,喘着粗气。豆仔被吓哭了,一个日本兵转过头。李爱英不敢抬头,赶紧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那个东西还要走过来,不知前面谁叫了一声,那个日本人怪笑了一声,而后才离开。等那队日本兵消失不见了,乡亲们才聚拢来,扶起李爱英。她几乎要瘫软在地上了,后背全是冷汗。那个时候,她才听有见识的乡亲说,那些个畜生叫作“马”。

看人家那个马,是东洋大马,吃得又高又大。

比鬼子兵大多了。

你莫要瞎说,听说日本兵后脑勺也是长眼睛和耳朵的,小心被听见。

回到祖屋,解开背带,豆仔已经睡着了。他一定是饿的,但也是哭得太累了,所以还是睡过去了。

李周秀瑛熬了一锅粥,放了几块小番薯。李伯连声叹气,城里的房子典卖给陈家了。李爱英心里清楚,说是“典”,但无论如何也赎不回了。买那个房子,原本就是借了钱的,向陈家借的。长田当时想,一家这么多人一起住,买大一点是合适的。但裁缝铺被强征了,铺头存放的那些布匹材料也要不回来了,欠了货商的款子却是要还的。李伯一辈子清白,不拖不欠,房子卖给了陈家,陈家补了一点钱,他又把这些钱还给了货商。

五十年,一场空。

喝粥的时候,李伯念了一句,像是在唱戏文。李周秀瑛拿出了两个镯子,用手巾包着,过两天再进趟城,把这个卖了。李爱英说,这是阿公留给你的,也只有这个做念想了。李周秀瑛淡淡地回她,人一死,什么念想都没用了,现在想着是怎么活下去。

乡亲们后来找到了一个活路。天气越来越凉了,田里再找不到能吃的。有人发现日本人的马队也养在乡下,那些马拉的粪,里面有一粒一粒圆的东西。乡亲们捡起来擦干净,才发现日本人给马吃的是东洋运来的麦粒。大家就把这些麦粒捡了,洗干净后拿回家里吃。李爱英也跟着大家去捡这些马粪。李伯身体越来越不好,李周秀瑛是小脚,走不动。李爱英只好拉上爱璟去捡。每次出门前,李爱英都要给她和自己的脸上涂上炭黑,再把爱璟的头发弄乱。爱璟从小就爱漂亮的,开始还不乐意,李爱英没有理会她。她觉得爱璟简直就是个笑话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但吃到最后,连这些也没了,日本人把马圈起来了。

豆仔夜夜哭,周身发热,有个族伯会看些小儿病症。一把脉,说不行了,要到西医那里看看。李爱英背着他,天不亮找小路去了城里。过去念教会学校,有个约翰传教士认识的朋友在福音医院当医生。医生看了,摇了摇头,长期营养不良,加上不满周岁,体质本来就弱。

豆仔是在李爱英的怀里慢慢凉的。下葬的时候,连个棺椁都没有,一个草席子卷了。乡下的风俗,夭折的孩子要尽快入土。李爱英看着土一层层盖上豆仔,最后看到土已经完全盖上了,有个人站在上面用力踩了踩,要紧实土壤。这个时候,李爱英突然像疯了一样扑上去,两只手扎在土里,任谁也拦不住。

豆仔,豆仔,你们要闷死他了啊。

人死不能复生啊,大人们还要活下去。

有一天,李周秀瑛对躺在床上的李爱英说,有个头路,是去杭城,很多乡亲都过去了。你阿伯和我都走不动,爱璟又小,你看看能不能为了家里,去杭城。

东家太太讲的话,李爱英都听进去了。她以前听过一句话,叫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东家太太讲的那些话,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东家太太开头和结尾都说了,她是要离开杭城了,讲的话也是真心,过去的都过去了。

李爱英没有开口,只是在想,什么都能过去,什么都能忘记,真的吗?但为什么第一天来丘家,东家太太用烧火棍打在她的腿上,那一道皮肉绽裂的感觉,却时时在隐隐作痛?那天在石公庙门前,丘开元拿给了她一碗稀粥,还让伙计拿来了两块簸箕粄。居然还有簸箕粄,像变大的粿条。丘开元问,有人在这里接应吗?李爱英心中一阵酸楚,低声抽泣。阿秀却怎么也忍不住了,抱着她大哭。

莫哭了。丘开元那时指了指身后的石公庙,到了客家地,石公会保佑大家。

东家太太把话说得很明白。你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出头了,照理来说,年纪已经大了,不是才买来的小丫头,不该动不动就打你。但我就是忍不住。要是别个“学佬妹”,念在身世苦,我大概也会说一两句好话。但你不一样,你一踏进丘家门,我就不喜欢了。

从进到丘家,服侍东家先生和东家太太,还有两位少东家,我尽心尽力,不敢有二话。不知道东家太太,为什么不喜歡?

既然要走了,李爱英也奓着胆子问了。她大概有些答案,但她希望这个答案从东家太太的口中说出,而后能直面她,不论是质疑也好,鄙夷也好,都是直面以对。

你虽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但毕竟还是年轻呀。东家太太从桌上的烟盒里抖出一支烟,插在烟管上。她绕着李爱英走了一圈,忽然拍了下她的屁股。比我小了一轮呢,年轻就是好。谁不惦记呢,是不是?

东家太太说得模糊,懂的自然懂。她没有直接点出那个“答案”,反倒让李爱英准备好的话说不出口了。但她觉得自己还是要说,东家太太,我规规矩矩做事,从来没有非分之想。

从来没有?哼。

东家太太吐出一口烟。自从开元离开杭城,去往南洋后,她学会了抽烟。东家太太冷眼看着李爱英。李爱英心底忽然打了个哆嗦,那个晚上,她确实是闭上过眼睛。东家是个好人,一个大好人,如果不是他,自己这条命早就没了。她心里不是没动过,但为什么呢?是为了报恩,还是真的有什么?

算了,都过去了,我也不在意。讲明了,开元去了南洋,就再也回不来了。

李爱英大概听出了东家太太话里的意思。东家不会再回到杭城了,她跟他之间,也就那样了。东家太太接着自顾自说,他在南洋这一年,身上衣服脏了,谁给他洗?他东奔西走,谁给嘘寒问暖?我们都是“爱莫能助”啊。

那四个字格外刺耳。李爱英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好像要划开一道界线。她知道这样做徒劳而且可笑,东家太太就发觉了,冷笑了几声,但她还是认为这样是合适的。东家太太把烟蒂掐灭,从坤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开元交代要给你的,恒隆行每个伙计都有,你在家里和商行里都帮过手,给你的钱会多一些。他说要让你至少能撑过小半年。

李爱英有些迟疑。这下接了,就和丘家再无关系了。东家太太好似看懂她的内心,嘲笑似的看她说,别傻了。李爱英忽然也笑了,跟着说,别傻了。她接过信封,小心地收好,而后给东家太太鞠了一躬。东家太太愣了一下。

东家,这是打算一家都不再回来了?

你东家先生自然是不会回来了——做了这么多事,怎么回?你看见他压在桌子下的手书了吧,写的什么“一寸山河一寸血,血仍未凉”,这像话吗?他一个在南洋长大的,又有两个孩子了,还要干什么?东家太太说着身子竟然有些发抖,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平复后继续说,就这样吧,各人有各人的命。

李爱英见她眼眶中有些湿润,这让她有些意外。她长着一双丹凤眼,脸上总是带着冰霜的,却从未见她今天这般,有些像柔软的潮绣。她回想她刚才说的话,只提到东家先生,却没提到她自己。爱英觉得,她会有其他的选择。但这样的追问,终究没继续下去。

丘家的小儿子站在了厨房门口。阿妈、英姐,晚饭还没做好吗?我肚子有点饿了。东家太太走过去,牵起他的手,明天就要走了,今晚厨房就不生火了,你叫上你哥,我带你们去中山路,吃“林丸子”。

丘家两个孩子都随了他们的爸,特别是这个八岁的小儿子,脾气上像,容貌上也像。李爱英看着小儿子的背影,心里又忍不住想,豆仔要是还在,过几年也能长那么高了。

哎,你那个“学佬妹”同乡阿秀……他们郭家不是省油的灯,她嫁给那个瘸腿,要长个心眼。不说了,不说了,丢脸死了。这个世道,能活下去就好。

东家太太讲的话,没头没尾。李爱英想追问,但她已经走出了大门。她的话,话里话外都不算好,李爱英为此有些担忧。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地方,或者走到无路可走,李爱英都是有心理准备的。没有太高的期待,就不会有太大的失望。她对林万华提到了这句话。那个时候,站在恒隆行的门口,他问她,有没想过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在铺头待着始终不是办法。

李爱英这样答他,顿了顿又说,万华仔,你懂我的意思吗?

自然是懂的。

你想要出人头地,少年时就离乡背井,后来竟然能开工厂了,你已经抱了很大希望。所以,越高的地方,摔下来越疼。

林万华笑了笑,英啊,怎么讲起大道理来了?

李爱英嘴角笑了,做苦力,每日给钱,看起来是快一些。但做久了,身体就坏得快。就怕你是因为摔疼了,这里也变麻木了。

李愛英指了指自己的头,林万华看见她的眼里有光,忽然喉咙一紧,不知怎么就想落泪。他想牵起她的手。

中午的时候,没什么客人,两三个伙计聚在货架后面打牌。账房先生招呼万华进来喝茶,嘴里说着,万华仔,说来我是看你长大的。我们当年一起玩的人里面,你爸年纪最大,很有威信。后来生了三个男的,养家糊口,不容易啊。林老哥是条汉子。来,喝茶,阿英,你也喝一杯。

李爱英喝了一口,晚秋午间的干燥稍稍降了一些。都是在南方,但比较起来,潮城天凉得要更晚一些。到了这个时候,杭城早晚已经有冷意了,唯有午间温度还有些提高。又想到了巢村,李周秀瑛,还有爱璟,怎样了?只剩下她们俩了。

英啊,在行号里待着也不是办法,还是要回到东家那里去。

先生,能不能替阿英向东家太太那里说几句?我是知道她的,她向来是很硬气,轻易也不求人。但是,实在太苦了,日子不该过得这样。

哪个活得顺顺畅畅、舒舒服服的?李爱英望着门外的中山路。太平世道,佛都说人还有七苦;更不用说现在了。打仗,没有吃的,生病,样样都是被阎王爷拖着走。

账房先生拿起茶壶,给爱英和万华都添了茶。你们也还年轻,能活着不死就好。老子我也是不信邪的,活一天我就赚了一天。爱英,我也知道,你是不会向太太求情的。东家临走交代我要顾着你一些的,我找个太太心情好的时候,跟她说,让你回家里去。天要开始冷了,大小伙子还顶得住,你住在这个通风的地方,晚上哪里能睡?

先生真是大好人。

万华仔,“大好人”这三个字我是万万担不起。平头百姓一个,东家不做了,做西家,就是图口饭吃。大好人是谁?是宪民大绅士,是开元东家,这几年潮汕来逃难的,还有杭城里受困的,要不是他们出手相救,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嗯,东家先生是大好人。李爱英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来到林万华的老宅里,她又对他说了这句话。那一路从潮城到杭城,我是死过一回的。同宗的阿叔把钱给了李周秀瑛,带我先到了大浦。到了后他就走了,我才知道他又把我卖给了别人。那个时候,因为豆仔走了,我吃喝难下,身子很不好。那个人见了,骂我晦气,买了一个赔钱货。

英啊,要是难受就不用说了。过去就过去,埋在心底吧。

李爱英摇了摇头。天断黑,点了煤油灯,借着豆大的灯苗,她给万华缝补裤子。从大浦上船,在黑压压逃难的人群里抓住了阿秀。她家里的什锦店没了,她阿伯也没了,那个滥赌男人把她卖了。我们俩同船而行,船一开我就吐,又发高烧,病得只剩一口气,船老大怕我死在船上,要在半路赶我下去。买我的人也不想理我,阿秀就自己去求情,给船老大磕头,也向买她的人求情。也是老天可怜吧,她求到了几颗西药丸,给我吃了,退了烧。

林万华默默听着,家里没有像样的杯子,拿了一个碗,装了温水。又从桌上拿了一盒白饼,喝口水,吃点东西吧。今天卸货,船东家给的饼。

李爱英把补好的裤子放在椅子上,吃了一口白饼。馅料是白糖,吃着有些甜。船要进入杭城县界了,却停了下来。那时航线上有日本人的飞机,船老大担心被盯上了,无论如何不肯走,保命要紧。下了船,我怎么也走不动。买我的人也是个中人,又骂晦气,给我塞了个字条,要我自己去杭城找丘家主顾,说这单买卖就是赔本了。万华仔,你看,我是个被买卖的“东西”了。

那个人自己走了?

走了。我走不动,阿秀死活也不肯走,陪着我。待我好些了,再背着我,搀着我,一点点走山路。最难的是过“三层岭”啊,路上见到有跟大人走失的孩童,在路边哇哇大哭的。还有病重的,一看就是救不活了,也被买家遗弃在路边上。阿秀拉着我,不让我看。但我就是难受啊,夜里山路上只听见孩子的哭声,我就想到了自己的豆仔。他们都还那么小,怎么活?山路上有野兽出没的。豆仔被埋在地下,会不会也被野狗刨出来,吃了他的身子。我哭啊,一路哭着走。

李爱英看着灯苗,眼泪落了下来。她暗暗发过誓,不再哭的,可是这泪,怎么也忍不住了。林万华红了眼眶,一把抱住了她。李爱英想到了那晚东家的一抱。和拒绝东家不同,她没有拒绝万华仔。

林万华说,你离开丘家了,要是不嫌弃,就一起搭伙过日子吧。

过日子。李爱英低头,又看着灯苗。微光,但至少有光,还没有灭。

杭城乡下是有田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得起水路运来的米。乡下的米,细粒暗黄,自然没有运来的大米饱满白亮。但至少可以吃,肚里能有东西。林万华把米倒进米缸,说亏待你了,吃的米不好。李爱英舀了水洗米,吃了上顿还有下顿,很好了。又想到了豆仔,如果有吃的,她奶水够,是不是就不会没了?

有一天夜里,李爱英做了个梦,见到了豆仔,一颤一颤地走过来。还有个人牵着她的手,走近了才看清是长田。竟然有些想不起他的样子了。李爱英呼喊着他俩的名字,但两个人从她身旁走过,越走越远。醒来的时候,发现万华在看着她。借着透进的月光,李爱英能看清他的脸。李爱英说,做了個不好的梦。林万华笑了笑,你说了些梦话,能在梦里见到,也是好的。

李爱英觉得有些对不起林万华。总觉得心里已经有个人了,他过去、现在,包括以后也不可能走;想让万华进来,但地方小,他的脚总还在门外踏步。她努力,先让万华一只脚进来。林万华应该也是知道的。所以,李爱英觉得要报答他。

从东家走的时候,东家太太看到了站在门外等的林万华。东家太太没忍住,问李爱英,这个人,你信得过吗?李爱英就在心里笑了,这是个问题吗?账房先生去向东家太太说了情,她回到了丘家。可做了没一个月,东家太太也要走了。抬头看杭城,举目无亲,林万华算是半个亲人了。李爱英收拾好包袱,平静地说,谢谢太太挂心,你给的那些钱我留着。走出门后,东家太太大声说了,不是我给的钱,丘开元给的。

这个钱来得正,是自己干活挣来的。她用这些钱,买了一床棉被、新打的木桶,给林万华的老阿妈添了冬衣。老阿妈有些耳背,又有些痴呆了,不怎么洗澡。李爱英就烧了热水,用新木桶帮她洗了澡,还换上了冬衣。林万华见了,鼻头就酸了。他觉得自己要更卖力干活,挣多一些的钱。枯水期到了,水路来的船就少了。有一艘小汽轮在燕子滩搁浅了,船东来喊人去拉船。他跑去滩边,上衣一脱,碗口粗的纤绳就挂在身上,和其他纤夫就喊起了号子。但到了天黑,还没见着他的人。李爱英等着,却等来了船东。他见了她,脸一苦,说万华仔脚打滑,落在了汀江里,我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一听,脚打软,撑着桌角不让自己倒下。

不会的,不会这样的,老天爷不该这样对我。

万幸,林万华顺着河水往下漂,自小习得好水性,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他仰面漂到了南门码头,被人发现捞了上来。李爱英给他烧了水洗澡,煮了姜糖水。在屋里的时候,她抱住了他,你不能再走了。林万华把灯苗灭了,拉着她钻进了被窝,不走了,就怕有钱了没命花。

李爱英觉得嘴里没味道,万华的老阿妈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罐酸梅干。杭城是产梅的,夏采梅,晒成梅干,吃着嘴里能生津。林万华进门见了,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她知道他笑里的含义,她是过来人,知道没这么快,只好回说,你别往那个地方想。又说到阿秀喜欢吃梅子,改天也给她送去。这才想起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她了。林万华不笑了,脸色沉了下来,听说郭家那个老三是个混账东西,阿秀被打了。

李爱英心里一急,手里拿着的梅干掉地上了。

去郭家,没找着阿秀。郭家老三阴阳怪气,去勾搭男人了吧。李爱英转身正准备走,听到他这话,把脚收了回来,阿秀到了郭家,有哪一天是舒舒服服跷脚的?郭老先生被日本人炸死,你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谁上去给他抬尸?阿秀对得起你们。郭家老三拄着拐杖,瘸着腿追上去骂,蔡阿秀是什么人,我最知道!她男人不要她,就是因为她不会“下蛋”!你们这些“学佬妹”,不是我们,你们早就死了,骨灰都撒到汀江去了!

不是你,救我们的是杭城里的好心人。

郭家老三还在骂骂咧咧,李爱英已经走远了。到哪里都是有清水也有烂泥。她心里牵挂,想着快中午了,阿秀应该不会走远。走到巷口的水井边,看到阿秀正提着吊桶在水井里打水。已经过了大寒,天气阴冷,她却穿着薄衣,额头上贴着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李爱英走过去,帮着提起了吊桶,阿秀吃了一惊,见是爱英,然后就笑了。李爱英觉得,她脸色寡白了很多。

英啊,你怎么来了?不回家做饭吗?万华仔怕是要饿肚子了。

我去郭家,没看见你,想着你会在这里。李爱英抢过扁担,挑起了两个水桶。你别动,我挑回去。

阿秀大概明白了些什么,于是也就不作声,跟在李爱英身后往郭家走。她走路总是落下半截,李爱英余光看见,她走路有些慢,像是腿上有伤。快到郭家,阿秀叫住了她,英啊,就把桶放这里吧,我挑回去。

李爱英看着她,秀,有什么难处,要开口说。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能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一世啊。

自郭家分家后,我和万华忙着讨生活,也不知道你眼下的境况。还是听万华仔说起了,我才知道,所以就急忙忙来了。李爱英牵起了阿秀的手,怎么会这样?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阿秀笑了笑,那是凄苦的笑。能有什么办法?命吧。我本来就被卖到郭家当用人的,郭老先生一死,老大、老二的太太就带着各自的孩子搬出去了。她们是本城本土,还有娘家照应。宅子留给了老三,郭老太太跟着他。老太太跟我说,老三小时候落下病根,腿脚不灵便,干脆让我跟着老三,成个家。可谁知道,他不是人,天天晚上糟蹋我,连我来那个了,他还要睡。骂我怀不上,不给他郭家留后。

我听到了,他骂的话很难听。李爱英心里如刀割般痛。万华还告诉她,郭家老三对外说,是阿秀被很多男人睡过了,打过胎,没法留种。李爱英长叹了一口气,而后说,秀,你跟我走,到我们那里去。家里不过就是多放一双筷子。

英啊,我这一世有你这个姐妹,已经很知足了。但我刚到杭城时,身子差,郭家留下了我,郭老先生在的时候,也是对我很好。我感念他郭家的情。还有,我当时听了郭老太太的话,在聘书上画了押,我走不了啊。

再留下,我怕你连命都没了。

死怕什么,放心,咬咬牙就过去了。阿秀忽然笑了,又像过去那样笑。她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我去求了中医,还去观音寺抓了香火土,能怀上的。有了孩子,就好了。

蔡阿秀接过了扁担,弯腰低头,重新挑起了木桶。桶里的水一漾又一漾。她挥手说,英啊,没事的,回去吧。李爱英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她其实还有好多话想跟她说。她和阿秀年纪相仿,在太平路时就相熟,像所有小姐妹那样躲在房里讲着悄悄话。及至成年嫁人,又人各有命。阿秀的滥赌男人,把什锦店当作赌资赌没了。她阿伯气得一病不起,她咬着牙齿,拿剪子对着脖子,我跟什锦店同生死。滥赌男人像看戏一样冷笑,李爱英刚出月子,知道消息赶了过来,把那把剪子拦下了。

命是自己的。

李爱英贴着阿秀的耳畔,轻声说。她跟长田说了,他说你跟阿秀情同姐妹,这个忙无论如何要帮。爱英把钱给了那个烂仔,只这一次,潮城还是有说理的地方,太平路的街坊邻居不会饶过你。阿秀说,英啊,你救了我一命。爱英心疼地摸着她的秀发。

再后來,日本人打来。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爱英和阿秀都从潮城到了杭城,一路生死。大难不死,以为日子会好过一些,却又在这三四年里,跌跌撞撞。她真的还有很多话想跟阿秀说,说一说潮城的家乡话。但而今,就只能在面南的山上,抚着她的墓碑,一句接一句说。

八个月的时候,阿秀大出血。她怀上了,又没了。孩子有个大概的模样,拿掉了。她躺在县立卫生院的手术台上,看了孩子一眼,笑了笑后就闭上了眼。爱英和万华送她上山,后面跟着几个同是潮城来的同乡。把她埋在朝着南边的方向,能够一直看着家乡。

其他人都先下山了,李爱英说还要再陪陪阿秀。她说了很多话,她觉得阿秀能够听见。直到星星浮上夜空,她才走。一步三回头,阿秀,再见了。回到家里,见到账房先生也在,李爱英心里落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万华给她倒了一杯茶,你先定一定。账房先生有话要说。

日本人打下了马来亚(马来西亚)。东家先生,他,遭了不测。

起心动念要开裁缝铺的时候,林万华还有些犹豫。置办材料工具的钱,像个无底洞,钱从哪里来?要是一直没什么生意,没人上门做衣裳怎么办?当力夫马上就有钱,万一铺头没来钱,吃了上顿没下顿,又该怎么办?

哪里有这么多的“怎么办”?李爱英穿上新剪裁的春衣,对着一面小镜子照了照。开头的钱,我们先借。你跟着我阿伯学手艺,三年的时间,也不是白学的,你看给我做的这一身,很合体。做力夫也是可以,但你手艺不就白学了?至于吃饭,在你老家,还能饿死?

想想也是有道理,林万华看着李爱英左右转动着身子,忽然生出一股燥热,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他说,要一个吧?她摇了摇头,这半年,还是得先把铺头做起来。至少,要先把账房先生的钱还上,那是他原本回乡下养老的钱。

开铺头要租店面,进布料,还要一应的裁缝工具。李爱英身上留着一点钱,是要买伙食的。林万华身上也没几个钱,他给老阿妈看病要花钱,有时遇到同姓宗亲有个危难急用,他又往外掏钱。所以,开铺头必定得去借。在异乡,李爱英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只好想到潮城来的那些同乡。可我们这些“学佬妹”也是逃难来的,给人做老婆,给人洗衣做饭,身上也没富余。李爱英觉得很羞愧,但同乡们又说了,既然来了杭城,都是姐妹,能帮一点是一点,于是就一元半角凑起来了一些。

可还是不够。李爱英怀着心事,走在中山路上。账房先生先叫住了她,低头看路,地上有金子捡哟,阿英。李爱英忙抬起头,见是账房先生,微微笑了,先生说笑了。又见恒隆行收拾得干净,货架上空空,于是又有些黯然,似乎有些事终是过去了。账房先生说,太太带着两个少东家,已经南下,先到了香江。说是要在那里待一阵,看情形再决定是否下南洋。恒隆行我看了一阵,把存货都盘点沽出,铺头也要关上了。

账房先生招呼李爱英进店里,喝了杯茶,又问道,听街坊说起,你和万华仔要开裁缝铺了?这个好,有个手艺,譬如我们打算盘的,还有抓药治病的,虽是乱世,也好歹能保个命。开铺头要钱,我知道你和万华仔没什么钱,都去外借。我这里有点余钱,原是想恒隆行结业了,我就回乡下养老的,现在你们先拿去用。哎,不说客套的话。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你和万华仔吃尽苦头,别在钱上面停了步。我无儿无女,了无牵挂,钱够用就行。

李爱英拿到钱,对林万华说,账房先生和我们非亲非故,不过是跟你阿爸有些交情,这大恩大德,我们要记在心里。裁缝铺开在中山路西段,账房先生偶来坐坐。他被别的商行请去做账,原来想养老的,后来一想,人活世上哪里图清闲,就干到不能干为止吧。

账房先生说起东家时,老泪都要落下了。现在已过了大暑,东家先生说是清明前后遭的不测。他到了南洋,明着是帮忙做家里的生意,但实际上却在组织反抗小日本鬼子。他组织南洋侨商捐款捐物回国内,日本人占了马来亚后,他又在当地支持游击队抗日。后来被人告发,日本鬼子抓他投到牢房,后来就……

账房先生没讲下去,李爱英只觉得头重脚轻就要摔倒。林万华还好在一旁,见了赶忙扶住她,让她在椅子上休息。又给她倒了一碗水,她闷着头,“咕咕咕”将水喝完。喝到最后,竟喝出了浓烈的苦味。白天刚送了阿秀,还和她说了那么多的话;如今,又听到东家先生的噩耗,好似老天爷并不想让自己有喘口气的机会,好似一个人的命就真如蚍蜉,来过,然后又消失,直至无痕。

躺在床上,李爱英合不上眼,林万华问,想说什么就说吧,账房先生来过后你就一直没开口。

说什么呢?李爱英问,人走了,剩下的人怎么办?东家先生走了,留下东家太太,还有两个孩子强仔和乐仔,那么小。乐仔,又最似东家先生。

剩下的人,也得活下去。账房先生说,东家太太一直留在香江没下南洋,估计也就待在那里了。

往后要过苦日子了。

众生皆苦嘛。这世道,有几天太平日子过的?

她听了,默然点了点头。而后,又慢慢念起一个个的名字,阿伯、大姐、长田、豆仔、阿秀、东家先生,唉,日子好像很长,又觉得像是在昨天。那个时候,长田和你我,我们去看《陈三五娘》;阿伯在铺头量衣裳;豆仔在我怀里吃奶;阿秀还在什锦店里笑着打招呼。万华,都没了,我什么都没了。

只要没死,就往前看。

林万华在黑暗里说。李爱英牵住了他的手。

光复了,都光复了。街上遇到同乡,第一句话就这样说。李爱英一手牵着小佬弟,一手提着菜篮,慢慢地往家里走。小佬弟不到三岁,好动,她抓紧他的小手,轻声说,妈妈大肚子了,你跑快了,我赶不上。小佬弟好奇地看着她的肚子,问是弟弟还是妹妹呢?又听到陌生的“光复”两个字,于是就问她,妈妈,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可以回家了。

回家?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吗?

李爱英笑了笑,我们有“老家”和“新家”,光复了,有的人要回“老家”。

小佬弟显然还是不能太明白的,但裁缝铺隔壁小吃店飘来的油炸糕香味,已经把他吸引住了。刚才的话题他早丢了,嚷着想吃。李爱英给他买了一块油炸糕,他吃得很香。她就走进铺里,万华在桌台上记数字,请的伙计在念刚才给客人量的身长和腰围。万华见了就放下笔,走出来搬了把椅子,让她坐。

累了吧?林万华拿了把蒲扇,给她扇风。大家都在说日本鬼子投降了,这八年,哦,不止呀,这十来年,真把大家害苦了。

在路上遇到几个同乡,见面就说“光复”了。李爱英接过蒲扇,一丝丝微风送来。都在说要回家,回老家去。

师娘来过信,你也没回。林万华想了想后说,那时也是没办法,这么多年了,该放下的也放下了。再说了,爱璟也长大了,你不去看看?

李爱英淡淡笑了,没再开口。潮城里有粿条,有湘子桥,还有《荔镜记》,她哪里会不想?只是,那一步一旦踏出了,她明白,有些东西就是再也收不回了。就像说过的话、泼出去的水,还有已经流走的时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何况,这几年来在杭城,为了活,哪里能去多想?开门做生意,生养小佬弟,给林家老人送终,一桩桩,一件件。好像是为了别人而活,但又是自己在过日子。

罢罢罢,休要再提,休要再想。寂寞山城人老也,如此这般哪。

是啊,人总会老的。当李爱英见到李周秀瑛,第一眼就想到这句话——她真的老了,而且老得有些不成样子。爱璟呢,长成女子最好的年纪了。爱璟笑笑,往李周秀瑛身后躲了一躲。两个孩子抬着头,眨着大眼睛,看着这个叫作“小姨”的人。小佬弟对躺在摇床上的二弟说,弟弟要乖啊,我要带小姨出去玩啦。爱璟眼睛弯成月牙儿,贴着小佬弟和二弟的脸颊亲了又亲。

林万华叫了声“师娘”后就没再吭声了。李周秀瑛摸着发髻,淡淡地说,万华仔变了,以前会说话,现在话很少了。万华摸了摸后脑勺,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要过年了,托人从乡下带了鸡鸭来,我去西门取,你们母女俩聊一聊。阿英,别干坐着。临走的时候,林万华拉了一下李爱英的衣角。

肚子饿吗?我去煮些馄饨,垫下肚子先。

不饿。在码头下船的时候,万华买了肉甲子给我和爱璟吃,热乎乎的。李周秀瑛叹了一口气,英啊,你还要记到什么时候?阿伯走了,你也没回来。你生了两个男孩子,也不帶回潮城给我看。你不来,只好我来了。我怕再等下去,见不到你了。英啊,你不要再怪我了,那个时候,实在没有办法了。

从李周秀瑛进家里的那一刻起,见到她的苍老,李爱英就想落泪。但她一直忍着。那个时候,她想了很多办法。她去田间地头,一遍一遍翻番薯,捡落下的菜叶,还去宗亲那里讨米。有个做潮绣的伯姨,也是从城里逃来的。她过去是极疼爱英的,于是去求她,伯姨,我给你打下手,你叫我做什么都行,只要给口饭吃就行。伯姨说,英啊,你看看我的脸,还有几两肉?潮绣是再也不做了,再说做了卖给谁?唉呀,你家里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你阿伯生病一直不去看啊。

李伯在家里晕倒过两次。族伯说必定要送去看西医的,不然就像豆仔那样,再来一次,人就没了。李周秀瑛最后只剩一枚戒指了。李爱璟每天就靠在门槛上,有一次挖地上的土放在嘴里,竟觉得有些甜。吃到塞满了肚子,吐不得又拉不出。族伯让李周秀瑛从粪缸里刮了一些垢边,塞到她的嘴里。爱璟吐得只剩一口气,这才算活了过来。

英啊,我真的老了,这次来看了你,回去潮城,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李周秀瑛从怀里掏出一枚戒指,要给李爱英戴上。这是我周家祖传的,那年最困难的时候,我也没当掉,就想我走前,留给你。我这个做阿妈的,没有做好,你就算可怜我吧——我要是走了,爱璟,你多看着一些。

李周秀瑛要给戴上,李爱英缩回了手。李周秀瑛长叹一声,忽然就跪在了李爱英的面前。爱英顿如五雷轰顶,也顺势跪了下去,要抱她起来。英啊,你就答应了我这个没用的妈吧。李周秀瑛痛哭失声,李爱英也跟着哭。爱英哭得肝肠寸断,往事涌上心头。她想问一问,是只有她这样,还是别人也如此?

可是能找谁问呢?不会有答案的,永远不会有。

潮城来信了。李爱英捏着信,站在天井边,看秋雨顺着屋檐串成线,连接着地上的青石板。

林万华在身后说,去吧,师娘估计撑不过这一秋了。接下来就剩下爱璟一个人了,你得替她拿个主意。李爱英将信折好,家里头一时半刻都走不开。小佬弟、老二要带,老三才满月。林万华说,小佬弟和老二我来带,老三你正好带去,给师娘见一见,她还没见过。李爱英转过身,谁叫你这么“勤快”。林万华开始没明白,后来才觉得不好意思,客家人嘛,多子多福,以后裁缝铺还要做大呢。

李爱英没再理会林万华。自己在心里掰指头算了算,民国二十八年底到的杭城,到如今,头尾间已是九年在杭城。这些年间,没想过潮城的水,没念过潮城的云吗?想过,念过,却再未回去看一眼。光复前不能回尚情有可原;光复后,日本人被赶跑了,李周秀瑛都来过杭城,可为何自己仍是迟迟未归?

是时候了。回一回吧。

这一晚,她又做了梦。梦里,他们一个个从眼前走过,或向她挥手,或微微一笑。连阿伯也笑了,他朝她一笑,还点了点头。阿秀说,英啊,我已经回过潮城了,你也不能再等啦。豆仔呢,哇,已经长高很多了,像个小大人了。他说啊,潮城天气热,我不冷,你放心啊。

李爱英从床上坐起身。林万华摸着她的背,黑暗中听得见河水的流淌。她说,又做梦了,梦见很多人,不知为什么,缺了长田。他说,我跟船东说,明天出发,你看呢?过了一阵,她回答:好。

走在太平路上,爱璟问,姐啊,像不像以前的样子?爱英转过头,见到她脸上带着笑容,她嘴角也微微笑了,心中在说,我也曾和你一样年轻。她见过街头打扮成小丑的,用气筒给气球打气,那个气球眼看着越来越大,她总是担心,气球被撑破了。“砰”的一声,球破了,散得满地都是。

走在太平路上,她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是那个气球。她害怕再看见什么,听到什么,那个“气球”就破裂了。“金榜联芳”牌坊才描过红,陈家大宅门封住了,什锦店卖五金了。素白饼、鸭母捻汤圆,吃不出那个味道了。裁缝铺木门刷了新漆,铺头还没开门,里面做什么生意呢?爱璟将爱英拉着走,低着头说,那里现在是金店。

金店就金店吧。有什么好忌讳的呢?雨打风吹,早就不是我身,有什么好避开的呢?

李周秀瑛躺在床上,身上瘦得只剩骨头,但话却还能说得明白。事后,李爱英回想,才明白她是提着最后一口气的。金店是刘先生重新盘下来,开给爱璟的。你不要觉得奇怪,也不要听不下去。光复前后,他照顾我们很多,也特别中意爱璟。我们没处赚钱,靠什么活?不是明媒正娶,他有大房的。爱璟做二房吧,虚岁二十了,也要把事情办了。我没有本事,爱璟也不像你,吃不得那么多苦。

李爱英起先是没有说话,起身,而后背对着李周秀瑛。

这个官仔巷的住处,也是刘先生租的。

谁能像我?我就是我,没有人会像我。但我是天生下来就这样的吗?我难道不爱吃汤圆,喝糖水,偏喜欢喝苦药,吃草根?路都是自己走的,苦也要自己吃,什么东西都会习惯。

李周秀瑛叹了一声,闭上了双眼。她甚至没好好看一眼老三呢。李爱英从潮城回到杭城的第二天,她就走了。刘先生帮着把后事办了。离开潮城前的一夜,李爱璟说,姐啊,要是生了个女儿,给我带吧,我可喜欢妹仔了。李爱英捏了捏她的脸颊,摇了摇头,你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啊。

爱璟流过一次产,后来产科医生说不能生了。四妹出生后,送去潮城给她带了一阵。但她又送了回来,直摇手,四妹又哭又不喝羊奶粉,我怕养不活啊。李爱英笑了笑,小佬弟、老二、老三,都是扔地上,自己长大的。爱璟撇撇嘴说,他们是男孩子嘛。李爱英听了,也就没再回话,抱着四妹,看她熟睡。

1952年春,李爱璟因败血症离世。人民医院的医生说,是妇科炎症导致的。

塑料厂的温度很高,机器鸣叫声大,由于讲话费劲,所以工人们在里面尽量不说话。李爱英站在质检台上,查看传送带送来的塑胶鞋。车间主任叫她,一开始没听见,后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转过身。除了车间主任,还有一张陌生的脸孔。出了车间,车间主任介绍,这位是县人民政府的刘干事。他戴了一副黑框眼镜,夹了一个皮革公文包。

爱英同志!刘干事伸出了手,李爱英从未见过这样打招呼的,有些迟疑,又有些不好意思,刘干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地区专员公署要县里推荐妇女代表,参加省上的三周年国庆大会。县里认真研究了,认为你从旧社会走过来,积极参加新中国建设,又养育了四个孩子,是自力更生的典型代表,因此决定推荐你上去。请你准备一下,过两天统一到地区专员公署集合。

刘干事用力地握了握李爱英的手。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没洗干净呢,手背上还沾着油墨。刘干事带着微笑,她又看向车间主任,他也笑了。给你放假了,赶紧回家收拾吧。

回到裁縫铺的时候,林万华正要准备收门板了。李爱英问,今天这么早?他笑了笑,都知道了,晚上吃点好的,我来下厨。她摇了摇头,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小佬弟、老二、老三,还有四妹,四张嘴吃饭,单靠你太累了。林万华听了,张张嘴,想说却还是止步了。她知道,一家人,有些话不就必再说了。

四个孩子笑闹着回来了,小佬弟领头买了些零嘴。快国庆了,让孩子们高兴高兴。林万华看着门口玩耍的他们,听说以后还有机会再往北走呢。

我啊,走不动了。李爱英的嘴角终于有了浅浅的笑意,也看向了孩子们,只是他们长大了,想要走四方,有一天会离开我们,是吗?

他们走四方,去得再远,只要我们还在这里,他们总是会回来的。

是啊。李爱英轻轻依偎在林万华的身上。我们还在,一直在这里,在南方。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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