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金的诗 [组诗]

2023-12-01 23:24游金
诗潮 2023年11期
关键词:水痕小雪人造物主

游金

小雪人

小雪人开始残缺,不再有人来看她,和她拍照

她的裙子不再洁白,一点儿觉察不到的灰暗正在扩大

快要覆盖她的全身。她走在街上

身后拖着长长的水痕。她问路过的每一个人:

我是你的女儿吗?你不要我了吗?没有人回应她

人们仿佛没有看到她,遇到水渍轻巧地避开去

我是你的女儿吗?她百折不挠地寻找

那个堆砌她的人。她怕父亲给她的

两颗黑色的珠子从眼眶里脱落,忍着不敢流泪

她越来越小了,她的头顶矮了下去

而太阳却正在高处。水痕在她身后片刻就干了

没有任何痕迹。小雪人还在失去她的额头、手指和

脚掌。越来越瘦,越来越矮,越来越脏

小雪人已经看不见了,黑色的珠子滚进了

井盖的缝隙。她还在行走,尽管嘴也没有了

她还在询问,遇见的每一个人

我是你的女儿吗?人们行色匆匆

不知是谁,把小雪人踢倒了

她现在已经没有手可以支撑自己爬起来

就一点点向前滚动。她还在寻找

她的父亲。被踩得只剩一堆污渍的小雪人

使尽力气使水痕流得更远

小雪人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蒸汽带着她的问题,还在空中飘荡

冥王星

不知在出生之前,人各自领受了哪些债务

那位债主,滚动着他的白色星球

来收取每年的利息

人不知如何偿还但总是在偿还

海水和杯水都起了微微的波澜,懒汉的石凳

子轻轻摇晃

这些事后才觉察的交易已经生效

人若赌气想要把自己所有全部交出也不可能

因此既不能逃脱,又不能战胜

命运的软鞭。下班途中,两个年轻人在对他

们的关系

做最后的努力。像两个星球

我知道他们这一辈子将如此行进下去

人不知自己还剩下多少,最终留在手中

但肯定有一些聪明人,知道债主拿走了更多

现在债务人滚动着他的白色星球而来

这些人就会问他:那属于我的,你何时偿还

母 女

母亲从田野里回来

黄昏中她的轮廓显现出来

进门后的灯光把她照耀得具体

脸上的悲戚清晰可见

母亲,我们来玩一局扑克吧

这里有你想要的胜局

我们在心里喊着

母亲径直走到厨房里去了

厨房的木桶被敲得咚咚响

我们出牌的声音低下去

妹妹即使打出一张A

仍然感到心虚,她没有像先前那样

欢呼着叫我出牌

而我也只是,用眼神暗示

她的胜利。母亲从我的背后走过

她提着木桶去猪圈了

母亲,我们来玩一局象棋吧

我们在心里喊着,只要一个卒子

即可跨过楚河

在母亲忧郁的沉默里

通过一种纸牌、石子或棋子

我和妹妹,得到过不少心惊胆战的快乐

后来我们各居一方

又各自学会了更多的对局游戏

在短暂的游戏中,我们过滤掉最难的时刻

母亲,我们来玩一局扑克吧

这真的一点儿也不难

你只要拿起属于你的那些张子

并打出其中任何一张

对局就开始了

写 作

一定还有什么秘密,造物主不愿交给我们

写作也不能使人成为全然的人,真正的人

一定有什么障碍,还没有除去

人的双眼还不能透过它,看到自己的模样

科学、哲学和宗教,也可能是谬误

离真理只会更远。写作也许是造物主给人指出

反向的路

却又大方赠送了一匹快马

一定有一个充气筒,造物主压在了舌下

文字本来是活的,只需要给它充气,干瘪的符

号就会站起来

自己走动,变身成你应该看到的样子

语言本来充满血液,它能倾倒在你给它的任

何模具中

而刚刚好。乞丐和国王之间

通过它都能得到,同样的启示

一定是造物主有意把我们,困在黑暗的房间

又或者是把我们放在光明之中却给我们的眼睑

挂上厚重的黑布

写作不能把房间变亮。写作也不能把黑布撤下

也可能是万物只在黑暗中显现,而光明中只有

空无

一定是造物主用时间之刀把每个人切分

子宫内的胎儿也许还有全然的智慧但不允许

带来世上。一个人的青年和老年也不能互相

理解

一个人的现在总与过去为敌

写作也不能把切片缝合,使自己完好如初

写作也不能成为镜子,它本当使自己从中看

到自己

从零到无限,如何居于万物之中。写作也不能

叫我把漫散的意识统统收回,回到那座中继续

这混沌的空寂

制琴师

制琴师先于演奏者熟悉了杉木

他每天来到木头中间,什么也不做

只是与木头交谈,看它,抚摸它

敲它,听它,感觉它

一天又一天,如此重复

仅凭此就能,找到他的知音

在木头与木头之中认出它

“就是这一块”。他的笃定使他

变得神秘。仿佛握有预知的密码

能够激活这块杉木的

每一个分子。制琴师先于演奏者

洞悉木头的语言,以一种未知的能量

注满结构之间的空隙

制琴师端坐于他的个人工作室

凿一块十年前伐下的木头,木屑纷飞

尽管只是局部,还能从木纹里

闻到森林的芬芳。它来自意大利

也可能将回到意大利

以另一种形式。它的每一寸木质的身体里

都在暗示一场演奏的底色

制琴师需要,以信徒的耐心

整整一年只抱着这块木头,用刀片一点点

刮开多余的部分。掂量着

在神启中开槽,挖孔,拼合,涂漆

直到觉得和这块木头渐渐融合

自己就是木头本身。渐渐感到

它内部的声音终于传来。只有制琴师才有

那样的耳朵,不以声波来接受

一块木头的吟唱,它的重带来低音

它的轻带来高音。制琴师以刨制工具

应和弹奏。不辜负一丝纹理

整整一年只抱著这块木头,教它懂得

如何在琴弦上回应巴赫和波凯里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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