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比做官更上心的孟郊

2023-12-02 22:30毕宝魁
博览群书 2023年9期
关键词:贞元诗风孟郊

毕宝魁

中唐诗人孟郊是一位命运坎坷,但始终都能够坚持正道直行,永不放弃,活出了自我的诗人。在璀璨的唐诗星空中永恒闪耀,虽非一级巨星,但也是光芒可见的明星。

孟郊《登科后》,是他人生最高光时刻引吭高歌的作品,发自内心的欢乐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关于孟郊最早什么时候参加进士考试,钱仲联先生推测说:

孟郊于贞元八年前,已多次应举。其初试之年,大约在德宗建中年间或贞元初,当时孟郊30多岁,正好是他离家北游时期。但具体年岁,无法确知。

这种推测,并没有可靠的依据。孟郊有《湖州取解述情》诗,可证明孟郊参加进士考试是从家乡直接报名,通过湖州推荐,但却不能证明是早期行为,故没有说服力。据韩愈《贞曜先生墓志铭》中所说“年几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来集京师,从进士试。既得,即去”,孟郊参加科举考试的年代应该不会太早,但也不像韩愈说的将近50岁。

根据现有资料,可以确切知道的是孟郊于贞元七年秋进长安,参加贞元八年春举行的进士考试,即与韩愈、李观等同场。在这年应考诸生中,孟郊年龄较大,已42岁。但他却落榜了,其心情之忧伤可以想象。《落第》一诗抒发内心痛苦道:

晓月难为光,愁人难为肠。

谁言春物荣,岂见叶上霜。

雕鹗失势病,鹪鹩假翼翔。

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刃伤。

这次考试虽落榜,但却结识韩愈、李观、王涯等一批大文人,对以后的生活道路产生重要影响。落第后,韩愈和李观都有诗相赠,并建议他到徐州去投张建封。孟郊在返乡途中果然到徐州谒见张建封,受到礼遇。但他并没有逗留,不久便离徐返乡。

贞元九年秋,孟郊再到长安参加来年的进士考试,结果再度落榜。《再下第》一诗抒发极度悲哀失望的心情:

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

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从“两度长安陌”一句来体会,孟郊首次参加的进士考试就是在贞元八年,否则这句话便无法落实。落第后,他离开长安又到处游历。他先到朔方(今陕西西北部),创作《邀花伴》和《石淙十首》等诗。后经商州(故治今陕西商县)到复州(故治今湖北竟陵)谒见卢虔。其后曾到汨罗江畔缅怀屈原,作《旅次湘沅有怀灵均》诗。在游览洞庭湖后又北上到河南汝州去访汝州刺史陆长源,受到款待。

贞元十一年秋,孟郊第三次进长安参加科考。来年春天,终于如愿以偿,进士及第,他已是46岁的中年人。《登科后》当是见到金榜题名后即兴所作: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般说来,如果开始就不去追求功名,便不會为之付出太多的精力和心血,也就不会有过多的烦恼。唐代文人绝大多数选定通过科举走向仕途之路,像李白那样终生没有踏进科场的人毕竟是极少数,所以李白也就没有落榜之失望痛苦,当然也就没有登科后之喜悦。一旦参加考试而落榜,很少有甘心情愿以后不考的。韩愈是四进科场方得一第,李商隐是五进考场才金榜题名,而晚唐以天下第一才子闻名遐迩的罗隐,则十进考场十场空,一生也未能进士及第。孟郊虽然已经46岁,但毕竟是实现了自己人生的理想,敲开了仕途的大门。“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句写出趾高气扬的精神状态,连马都精神抖擞。故这首诗带给读者欣喜愉悦的感觉,使得本诗跻身于唐诗名篇之中。

孟郊传诵千古的《游子吟》诗云: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诗题目下有“迎母溧上作”的自注,这便确定了此诗创作的时间和背景。在贞元十六年,到洛阳参加东选,被选派为溧阳尉。这是他平生担任的第一个朝廷命官之职,官品虽然不大,但毕竟是吃皇粮的。孟郊在获得官职过上稳定生活后,第一件事便是把母亲接来,尽一点儿子的孝心。孟郊父名庭玢,曾任昆山县尉。其父亡时,孟郊才10岁。人生有三大不幸,第一便是“少年丧父”,没有父亲的庇护和供养,孟郊与孟鄷、孟郢三兄弟,全靠其母含辛茹苦抚养成人,自小就有了清贫与卑微的深刻体验。孟郊《寒地百姓吟》诗也许就是他幼小时贫苦生活的真实写照:

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

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劳。

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

高堂捶钟饮,到晓闻烹炮。

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

华膏隔仙罗,虚绕千万遭。

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遨。

游遨者是谁,君子为郁陶。

贫穷百姓的家中没有火可取暖,只能在临睡前用火烤一烤地面,然后就在上面睡觉。等到半夜时,地面冰凉,人被冻醒,只好站起来跺脚、哆嗦、呻吟。寒风如同冷箭针尖一样刺入肌肤,实在难熬。没有这种生活体验的人绝对写不出如此生动的诗句。我们不必肯定孟郊也一定被冻得如此,但他曾有过因缺少采暖炭火而受冻的经历是毋庸置疑的。

《寒地百姓吟》很可能是他亲身生活体验的述说。而孟郊是家中长子,要尽早协助母亲承担起家庭生活的重担。这样,孟郊便有很多记录出外奔波时凄凉孤寂之感受的诗。其《商州客舍》诗云:

商山风雪壮,游子衣裳单。

四望失道路,百忧攒肺肝。

日短觉易老,夜长知至寒。

泪流潇湘弦,调苦屈宋弹。

识声今所易,识意古所难。

声意今讵辨,高明鉴其端。

风雪很大,衣裳还是单的。大雪已把道路封住,“四望失道路”,回家受阻,怎能不“百忧攒肺肝”呢?而造成诗人这种状况的原因还是知音太少,没有能辨识作品中之深意的人。很明显这是对科场考官只重声音形式而忽略内容的不满。其《长安羁旅》道:

听乐离别中,声声入幽肠。

晓泪滴楚瑟,夜魂绕吴乡。

几回羁旅情,梦觉残烛光。

梦中醒来看到客舍中忽明忽暗的景象令人倍感凄凉孤苦。再看看《京山行》一诗,便可以了解孟郊当年的窘迫与恐惧的情景了。《京山行》最令人触目惊心:

众虻聚病马,流血不能行。

后路起夜色,前山闻虎声。

此时游子心,百尺风中旌。

这绝对是诗人亲身的经历和遭遇,这种处境想来就令人恐惧。嗡嗡叫的大瞎蒙和牛痘聚集在病马身上,叮得马走路都很困难了。身后面又开始朦胧,夜色已经起来,前面的山中又传来虎叫的声音。走过夜路的人便能够体会这种情景的可怕。夜色是自远而近的,似乎在追着人一样,前面又有虎叫,周围没有人的踪迹和声音,进退维谷。“此时游子心,百尺风中旌”两句非常生动形象,这种情况下,人的心真的是非常紧张,胆战心惊。因为有过真切的经历,孟郊诗的感受便写得非常的真切。而孟郊的诗里时有“游子”的字眼出现,这与他少小时候的生活经历也密切有关,因此,他的《游子吟》一诗虽然朴素无华,却极其生动深刻,他用春草无法报答太阳的光辉比喻母爱的温暖和无所不在。

孟郊族叔孟简在《送孟东野奉母归里序》中说:

东野学道守素,既以母命而尉,宜以母命而归,应不效夫哭穷途,歌式微者矣。

孟简所写之序是孟郊毅然辞职回乡时所写,于序中可知,孟郊出任县尉是尊奉母亲的命令,而辞去县尉之职归乡也是尊奉母亲的命令,既然是尊奉母命,当然也就不必有阮籍穷途之哭,也不必有《诗经》中的“式微”之叹了。我们于史料上得知,孟郊在出任溧阳县尉后,依然专心于诗,时常苦吟以至多废公务,以至县令以假尉代之,分其半俸,而孟郊也不久便辞官。可见,孟郊真是将作诗看得比做官还重。

孟郊的诗风,在当时的诗坛上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只是他个人的一种偏好而已。他一生最大的知遇就是认识了韩愈,韩愈对他的极力推崇和揄扬,才使得他开始声名鹊起,得到诗坛和世人的重视。

孟郊出生在江南,青少年时代也是在江南度过的。大历时期,江南一带受战乱影响较小,经济繁荣,文人荟萃,诗风很浓。著名诗人韦应物、顾况都曾在这里生活过,特别是著名诗人兼诗歌理论家皎然,组织湖州诗会,提倡新的诗风,提倡“诗教”,向往“风雅”,同时亦委婉批评了当时诗坛上“庸音互相倾”的不良倾向,可以看出其反对大历诗风的鲜明立场。他在《自惜》诗中说:

倾尽眼中力,抄诗过于人。自悲风雅老,恐被巴竹嗔。

零落雪文字,分明锐精神。坐甘冰抱晚,永谢酒怀春。

徒有旧旧言,惭无默默新。

他自悲自己的诗作虽有风雅的古拙苍老,却恐怕被流行的诗体所嗔怪指责。但他所追求的依然是“新”。末尾两句之“新”与“旧”的意义与通常所说有别。这里的“旧”是指当时流行的浮泛平滑的詩风,“新”则是指戛戛独造,一反流俗的带有创新意义的诗作。可见孟郊对改革诗风是多么热心和投入。他的努力影响了一大批具有相同倾向的诗人。美国学者斯蒂芬·欧文所著《孟郊和韩愈的诗》一书中对韩孟各自的诗风有比较详细的思索和阐释。他认为孟郊在认识韩愈以前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诗风。

贞元八年,韩愈与孟郊同时科考,韩愈进士及第,孟郊落榜。从二人的诗作看,二人在考试前可能不认识。如果相识是在贞元八年,也当是夏秋之后。韩孟二人之所以能一见倾心,相互认同,就在于二人对诗歌现状都极端不满,都要对其进行创新改造,而且在如何进行改造的方向和形式方面,相互间又非常默契和一致,具有共识。这就是高举复古的旗帜,改变平滑纤弱的诗风。在审美情趣方面,韩孟郊与愈二人又都有尚奇巧求险怪的倾向,这也就是韩孟诗派形成的内在原因。

韩愈有两首诗表达对孟郊的高度赞美,一首是《醉留东野》,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对孟郊的钦佩留恋之情:

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两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东野不得官,白首夸龙钟。韩子稍奸黠,自惭青蒿倚长松。低头拜东野,愿得终始如龃蛩。东野不回头,有如寸莛撞钜钟。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何由逢?

后世许多学者都感到有些奇怪,不理解韩愈为什么如此倾倒于孟郊。应该说,这也是韩孟诗派形成的需要。李白、杜甫之后,大历时期浮浅、平滑的诗风,弥漫于诗坛。历史在这里徘徊,在这里沉思,呼唤着诗坛的巨擘,期待着诗风的变革。于是一个新的诗派便应时崛起,这就是韩孟诗派。韩愈要进行诗歌方面的革新,迫切需要有一面旗帜,需要为诗人们树立一个榜样,而孟郊无论从年龄辈分和诗歌才能方面,都是当之无愧的,所以韩愈对他是真心钦佩,而以他在文坛上的领袖地位,进行如此大力赞美和揄扬,便有树立旗帜的意图。一是对孟郊的真心钦佩,一是出于为诗坛树立旗帜的需要,他一再赞美推崇的就是孟郊的“古”,故韩愈才写作这首诗。

韩愈在《荐士》一诗中高度评价了孟郊在唐代诗歌发展中的地位,其诗道:

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

后来相继生,亦各臻阃奥。

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

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

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奡。

敷柔肆纡余,奋猛卷海潦。

荣华肖天秀,捷疾逾响报。

行身践规矩,甘辱耻媚灶。

该诗的前半首是对唐前诗歌发展的概述,进入唐朝后韩愈将孟郊直接与李杜连续起来,可见对其诗歌才能和人品都给予很高的评价。韩孟诗派的旗手和领袖人物当然是韩愈,这毋庸置疑;但开这一诗派风气之先的却是孟郊。早在建中年间,他的诗就出现一种险怪奇崛的倾向。孟郊长韩愈17岁,是这派诗人中年辈最高的一位,所以韩愈每每称他为“孟夫子”。当然,光靠年辈高还不足以成为开山奠基之人。在韩孟诗派诸诗人中,孟郊不但年龄最长,而且在诗歌创作中亦最早表现出创新倾向。而孟郊在唐代诗歌中的地位,主要还是由他是韩孟诗派主将这一身份决定的。

孟郊一生对诗歌创新倾注了大量心血,是个写诗比做官更上心的诗人。

(作者系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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