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霜

2023-12-03 09:22薛浅枕上浊酒
南风 2023年11期
关键词:老夫祖母

文/薛浅 图/枕上浊酒

明霜晓得那柄枪对杨无疾有多重要,那是杨将军留给他的念想。她也不知道是谁的错,或许其实谁都没有错吧。

正值新秋,天气方才转凉,明霜身着一袭碧色长裙,拎着药匣,匆匆赶到杨府,还未踏进内室,就听到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杨无疾语气满怀愤懑,“既然不能以身许国,留着这双腿又有什么用?”

“小祖宗,身子要紧,何苦同老夫人怄气呢?”管家苦口婆心地劝着,直到瞥见明霜,方如释重负般唤了句,“明霜姑娘。”杨无疾本气吼吼地倚在隐囊上,听见“明霜”两个字,当即坐直身子,又将薄衾覆在腿上,低声嘟囔道:“唤她来做甚?”

屋子里弥漫着浓厚的药味,汤汁溅了满地,明霜缓缓蹲下身子,将地上的碎片逐个捡起,放进漆盘里。还未走到杨无疾卧榻前,管家就急忙端起漆盘退了出去。杨无疾脸上硬堆出笑来,“听闻近日医馆诸事繁杂,霜霜怎么得空来了?”

明霜并未理睬杨无疾,径直掀开薄衾,看到杨无疾皮开肉绽的双腿,默默低下头为杨无疾涂药。杨无疾还想再逗明霜,瞧见明霜眼圈里噙着泪,只得讪讪道:“我不疼的。”明霜狠狠剜了他一眼,下手当即重了起来,痛得杨无疾龇牙咧嘴,又不敢吭声,可谓是苦不堪言。

幸亏在赶往杨府的路上,小厮就同她讲了来龙去脉,否则若依杨无疾的性子,断然是要瞒着她的。杨老夫人一生育有三子一女,均战死沙场,唯大郎有一独子,也就是杨无疾。

自杨家大郎死后,祖孙二人就相依为命,杨老夫人只盼着杨无疾此生能够顺遂,特意叮嘱众位将领,不许杨无疾习武。杨家满门忠烈,谁不怜惜杨老夫人的拳拳之心,倒真无人敢教杨无疾。谁知随着杨无疾年岁渐长,却偏偏要去从军。

那日天色微明,杨老夫人拄着鸠杖,站在庭院前,拦住了杨无疾的去路,“今日,你若是敢迈出杨府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杨无疾看着气势汹汹的祖母,什么也没说,径直向门口走去。

杨老夫人见状举起鸠杖,狠狠打向杨无疾的双腿。若是杨无疾有心想躲,杨老夫人本已年过花甲,如何捉得住他,可他偏偏就站在那里,直到被打得双腿血肉模糊,站都站不稳,跪在了地上,最终还是杨府管家将他背回的厢房。

“怎么不躲,你傻不傻啊?”想到杨无疾硬生生挨了数十棍,明霜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杨无疾伸手擦掉明霜的泪,笑着凑到明霜身旁,“还是霜霜对我好。”杨无疾竟还插科打诨,任谁瞧了都觉得他没心没肺。

可是明霜却晓得,杨无疾心里最是记挂杨老夫人。其实他本可以偷偷逃走的,可他还是去回禀了杨老夫人,面对她的阻挠,宁愿废掉双腿来表明决心。战场凶险,他若是不辞而别,倘若当真马革裹尸,杨老夫人怎么受得住啊?

待落日熔金,明霜才从杨无疾处出来,前去拜见杨老夫人。杨老夫人已是垂暮之年,府中本就有大夫为她调理,若非杨无疾不肯吃药,也不必匆匆去请她。谁料走到半途竟撞见送药的小丫鬟,明霜接过漆盘,仔细一嗅,这才晓得杨老夫人病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屋子里很是晦暗,杨老夫人躺在病榻上,断断续续地咳着。明霜柔声唤了句“祖母”,不免带了哭腔,杨老夫人颇为艰难地翻过身子,瞧见是明霜,招手示意她走近些。直到这时明霜才看清杨老夫人的脸,本是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如今瞧着整个人都萎靡了。

“祖母,无疾的伤并无大碍。”明霜扶起杨老夫人,一勺一勺喂她喝药。直到汤药见底,杨老夫人才牵起明霜的手,有气无力地说道:“小霜,无疾与你交好,且劝劝他。”其实明霜并不想劝杨无疾,可看到杨老夫人这副模样,还是乖巧地应了。

杨老夫人对她的恩情,她怕是此生都还不清了。记得七岁那年,杨将军牵着她的手,第一次踏进这间院子。彼时的她骨瘦如柴,穿着松垮的衣衫,不过瞥了一眼面前雍容华贵的老夫人,就怯怯地低下了头。

许是杨将军早就禀报过老夫人,老夫人蹲下身子,怜爱地抚摸着她的脸颊,笑着问道:“小霜可愿陪着祖母?”听见老夫人问话,明霜忙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随着扑哧一声笑,明霜才瞧见院子里还站着个少年,手中握着一柄枪,想必就是杨将军常常提起的独子杨无疾了。杨将军厉声训斥了他几句,他默默垂下头,却暗中对着明霜做了个鬼脸。

傍晚时分,四人坐在食桌前,老夫人为明霜夹了个鸡腿,在她慈爱的目光中,明霜用手握住鸡腿,恶狠狠撕咬起来,“你上辈子是个饿死鬼啊?”杨无疾笑着调侃道,明霜的手当即一怔,脸刷一下就红了。

杨将军恼怒地摔了竹箸,拽着杨无疾的胳膊,硬将他拖进了祠堂,拿起鞭子狠狠抽在他的背上。“我杨家驻守边陲,就是为了护佑一方百姓,如今连年战乱,饿殍遍野,你过得锦衣玉食,不觉得羞愧便罢了,竟还敢说出这般麻木不仁的话来。”

直到这时,杨无疾才知晓明霜的身世,她的父母死于战乱,因此她只能靠乞讨为生,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若是杨将军没有捡到她,她怕是就真成饿死鬼了。

听着一声声鞭响,明霜傻傻地站在祠堂门旁,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若是她不曾贪吃就好了,她好怕自己惹下祸端,杨府不愿再收留她,那她就又要过上朝不保夕的日子了。老夫人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后,并未上前去劝解杨将军,反而温柔地抱起了她。

“小霜不怕,祖母带你回去吃饭。”

再次回到食桌,明霜用竹箸笨拙地夹起鸡腿,小口小口吃着。老夫人却用手拿起另一只鸡腿,大快朵颐起来,明霜怔怔地看着老夫人,随后也用手拿起了鸡腿,靠着拼命盯碗里的米粒,眼泪方才没有掉出来。

“祖母病了。”

杨无疾端着药的手明显一顿,随即一饮而尽,笑着看向明霜,“霜霜,我想吃叫花鸡了。”明霜接过药碗出门,还未走远,就听见了杨无疾的呜咽声。杨无疾的母亲难产,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了,杨将军又常年驻守边陲,是祖母将他抚养长大的。

于他而言,祖母就是最大的软肋了。而祖母又何尝不惦念杨无疾呢?祖母瞧着好似颇为强势,实则心思细腻,永远温柔地包容着杨无疾。当年她肯与杨无疾交好,还是靠着祖母的说项。

那是一个炎天暑月,空气很是闷热,杨无疾走到明霜面前,举起手中的东西递给她。她却连忙将双手背到身后,头摇得如拨浪鼓般。自那日杨无疾挨了鞭子,她生怕杨无疾迁怒,每逢瞧见了都会躲开,今日倒霉才被他堵住,哪还敢收他的东西。

许是不曾想过明霜不接,杨无疾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颇为尴尬地站了半晌,正想将那包东西硬塞进明霜怀里,明霜就似受惊的兔子,头也不回地逃了。

次日,明霜去向老夫人请安,在桌上又看到了那个油纸包,整个屋子都散发着浓郁的栗子香。“小霜,无疾心思纯善,他娘去世的早,瞧着似个‘浑不吝’,其实什么都藏在心里,他这是向你赔罪呢。”

说罢老夫人将油纸包打开给了明霜,整包栗子都油汪汪的,明霜先喂了老夫人一颗,才细细品尝起来,栗子竟还用糖炒过,明霜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甜滋滋的。

暮色渐浓,祖孙三人坐在食桌前,谁都不曾说话。杨将军公事繁忙,虽已回京数日,却很少能与他们一起进食。老夫人吃过后就离开了,明霜偷偷打量着杨无疾,见他起身欲走,急忙唤了声“喂”,见杨无疾停下脚步,方才郑重道:“谢谢你。”

杨无疾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脚步慌乱地走了。

此后,杨无疾常常给明霜买吃食。这日两人正倚在雕栏上,吃着点心,见明霜未站稳,杨无疾急忙去拉明霜的胳膊,却不料两人都摔倒了,狼狈地躺在地上,明霜看着杨无疾头上的点心碎屑,终于笑了起来。

随着两人渐渐熟络,明霜经常坐在长廊上,看着杨无疾舞枪,那柄梨花枪,是他生辰时,杨将军送他的。每逢杨将军归府,杨无疾都会故意在杨将军面前耍上几招。杨将军若是闲暇,就会上前指点一二,当然也曾无数次呵斥杨无疾。

因杨将军待杨无疾极其严厉,所以杨无疾很怕杨将军,但杨无疾最崇敬的人,也正是杨将军。漫天繁星下,杨无疾与明霜并肩坐在石阶上,眼睛亮得仿佛天上的星子,满怀期许道:“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大将军。”

“霜霜想做什么呢?”

“我想成为医女。”那样的话,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双亲死在面前,而她除了落泪,什么都做不了。杨无疾什么都没说,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杨无疾有时好似什么都不懂,有时又好似什么都明白,至少在这一刻,明霜确信,杨无疾是明白她心中酸楚的。

朝来暮去,已有三年之久,不知杨无疾何时与杨将军提了她的事,杨将军竟特意去寻了城中开医馆的旧友,将明霜托付于他。此后明霜就住在了医馆,杨无疾常常来看她,带着各式各样的吃食。

“祖母想你了,让我来看看你。”杨无疾每逢到医馆,都会这么说。“祖母这么想我,那我明日回府看看祖母吧。”明霜真诚地看着杨无疾,直到他别开眼,才扑哧笑了起来。杨无疾这才明白,明霜竟然在逗她,恶狠狠抬起手,落下时却只是轻轻揉了揉她的头。

在一个肃杀的秋日,长街上突然传来阵阵嚎哭声,明霜探出身子,乍然听闻杨将军战死的消息,整个人都软了,顺着门扉径直瘫坐在地上,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不停掉落下来。师父将她搀起,晓得她与杨将军情同父女,背着她直奔杨府。

杨府挂满了白绸,杨老夫人脊背挺得笔直,率领杨府众人站在门前,迎接杨将军的棺椁,就连管家都哭得老泪纵横,杨老夫人却连眼圈都没红。明霜哭着扑进老夫人的怀里,老夫人低头帮她擦掉眼泪,柔声哄道:“小霜乖,帮祖母去看看无疾好不好?”

不知寻了多久,明霜才在祠堂的桌子下找到杨无疾。骤然出现光亮,吓得杨无疾慌乱地揉起眼睛,倔强地埋着头,不肯让明霜瞧见他的脸。明霜也默默钻到桌子下,将桌帷掩得死死的,这才抱住杨无疾,放声大哭起来。不过片刻,斗大的泪就砸在了她的脖颈上。

王公贵戚纷纷前来探望,杨老夫人操持着杨将军的丧事,竟未显半分疲态。杨无疾身着孝服,跪在灵堂前,始终低垂着头。杨将军的副将看见杨无疾,缓缓蹲下了身子,“杨将军曾将梨花枪法传授于我,你若想学……”

“不必了,无疾自幼体弱,学不得武。”老夫人径直打断副将的话,副将看着老夫人坚定的模样,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单膝跪倒在地,沉声道:“我必将梨花枪发扬光大,不负梨花枪法,不负将军。”

直到宾客尽数散去,杨府方才流露出凄凉之感。明月如霜,杨无疾手持梨花枪,在庭院里不停地练着。杨老夫人上前夺过他的枪,径直扔进了火盆里,杨无疾伸手去拿,掌心被燎得都是血泡。

“杨无疾,你若还认我这个祖母,此生便再也不许习武。”

杨无疾正欲反驳,杨老夫人就昏了过去。杨无疾急忙背起她回了屋子,由于明霜要为老夫人施针,杨无疾只能坐在门外的石阶前苦等。过了许久,老夫人才悠悠转醒,看着眼前的明霜,仿佛想起了杨将军第一次带她回府的样子。

直到这时,她的眼泪才终于流了下来。“小霜,四次了。”老夫人再未开口,可明霜却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痛苦。杨将军是她第四个战死的孩子,这是她第四次,站在杨府门前,接他们回家了。所以,这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杨老夫人从未表明过对杨将军的思念,可她却在一夜之间白了头。副将顾念杨将军的恩情,特意为老夫人请了大夫,甚至就让他在杨府住了下来。每逢想起那夜的老夫人,明霜就不免想哭,可看到杨无疾,纵使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大将军。”她至今都记得,杨无疾那夜眼中盛着的星光。可惜世间并无两全之法,杨无疾想要驰骋沙场,为父报仇,护佑百姓,想成为杨将军那样的大英雄,可杨老夫人却只希望他能长命百岁。

明霜拉过杨无疾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帮他涂药,杨无疾盯着被烧黑的梨花枪,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明霜晓得那柄枪对杨无疾有多重要,那是杨将军留给他的念想。她也不知道是谁的错,或许其实谁都没有错吧。

所以她尽量用大夫的口吻,叮嘱杨无疾,“祖母忧思过度,病得很重,莫再惹她伤心了。”老夫人病愈后,身子却大不如从前了,杨无疾看着憔悴的祖母,那些义正言辞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只能借着探望明霜的由头,直奔军营去寻杨将军的副将。

杨无疾单膝跪在副将面前,带着前所未有的虔诚,“我愿拜将军为师,求将军教我梨花枪法。”杨将军在世时,晓得老夫人其实不愿杨无疾习武,故而也并未尽数传授给他,不过教了几招,偶尔指点一下。

“我允诺过杨老夫人,决不教你习武的。”副将连忙搀起杨无疾,语气里满是为难,“我们定会为将军报仇的,将军生前最惦念的就是老夫人,你还是留在她身旁尽孝吧。”杨无疾见副将心意已决,只能不甘地离开。

后来,杨无疾常常趴在高处,偷看副将练兵,然后默默记在心里。等到明霜进山采药,杨无疾就拿着梨花枪,跟着明霜同去,在一旁练习枪法。待晌午时,杨无疾就去抓野鸡,由明霜弄成香喷喷的叫花鸡。

杨无疾先是撕下一只鸡腿递给明霜,然后再拿起另一只鸡腿,恶狠狠咬着。毕竟是矜贵的少爷,何曾这般粗鲁的吃过东西,想到他竟还在意当年的恶言,明霜心中不免有些触动。随着天色渐晚,杨无疾就会接过明霜的药篓,护她下山。

医馆杂事很多,师父时常走不开,所以采药一事就被明霜揽下了。杨老夫人心疼明霜,听闻此事后,怕她遇到危险,倒是不曾阻拦过杨无疾。甚至为了便于进山,杨无疾还教会了明霜骑马,两人就这样相伴着到山里,一晃又是数年。

去年寒冬腊月,边境又起战火,百姓流离失所,无数难民逃到京城来,又被城中守卫驱逐,最终不得不藏在山里,靠着吃树皮为生。两人听闻此事,气得义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每日带着吃食来接济难民,明霜还会为生病的难民熬药。

直到这时,杨无疾才真正看见父亲所说的饿殍遍野,竟是这般人间惨象。国家已是风雨飘摇,他身为杨家儿郎,又怎能苟且偷生呢?

直到岁暮天寒,杨无疾方才下了病床,时常拄着梨花枪,在院子里闲逛,晓得他闷坏了,明霜倒也未拦过他。恰逢杨老夫人寿辰,杨无疾拄着枪就来赴宴了,老夫人瞧见那柄枪,纵使满桌珍馐,也瞬间没了胃口。

“你若是盼着我死,直说便是,何苦拿一把破枪来给我添堵?”

这怎么会是一把破枪呢?杨将军常年征战在外,极少陪他过生辰,唯有九岁那年,杨将军恰好在京城,所以亲手为他做了一柄枪,这明明是他最珍视的东西。杨无疾静静地看着老夫人,只觉得这么多年的委屈都涌了上来。

“祖母怎么可以这般自私,难道如今死在疆场上的战士,他们就不是谁的父亲,谁的儿郎,难道他们就该死吗?若都想要含饴弄孙,那谁去上战场呢?”

霎时间,老夫人就愣在了原地,过了半晌方才站起身,颤着手指向杨无疾,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不可置信地问道:“自私,你竟说我自私?”明霜连忙上前想去扶老夫人,却被她径直拂开,缓缓走到杨无疾面前,扶着桌子才堪堪站稳。

“我这一生,育有三子一女,二郎死守边关,万箭穿心而亡;三郎直捣敌营,力竭而援军不到,最终被乱棍活活打死。你姑姑说过要一辈子承欢膝下,可偏偏最擅奇技淫巧,被你爹爹带去破阵,却不幸中了埋伏,尸骨无存。”

“杨家满门忠烈,可最终只有你爹,得了个全尸。我虽是个妇人,却也算得赤胆忠心,上无愧天地,下无愧黎民。可我的心难道就不会痛吗?若非要将你抚育成人,我早就到九泉之下陪他们了。”

就连杨将军尸骨送回那日,老夫人都没流一滴泪,可如今她却哭得似个泪人般。这么多年,她都为了杨家、为了杨无疾在撑着,心中又有多少委屈,可她能对谁说呢,若非实在熬不住了,她又怎么可能对明霜一个孩子说那些话呢?

杨无疾当即跪倒在地,正想说些什么,老夫人就闭上眼睛,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你去吧,就当我从未有过你这个孙儿。”老夫人转过身,脚步踉跄着向门外走去,谁料突然呕出一口血来,径直朝地面摔去。

管家跟在老夫人身侧,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老夫人,杨无疾还想上前,却被明霜狠狠甩了一巴掌,“祖母说你心思纯善,如今瞧着你当真是心思歹毒才对,你若是想祖母死,朝她身上捅两刀便是了,何处拿这些话插她的心窝子呢?”

这一巴掌打得极狠,杨无疾瘫坐在地上,捂着热辣辣的脸颊,看着众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失声痛哭起来。他就是想去战场,怎么就这么难呢?

一连过了数日,杨老夫人都没醒,明霜也从不曾来看过他。杨无疾就静静地坐在庭院里,看着满地的积雪,不知为何,竟忆起了许多幼时的事来。

姑姑亡故那年,他才五岁,所以对姑姑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浅很浅了。就记得姑姑的院子里有许多会说话的人偶,每逢他去找姑姑,姑姑都会为他变些小玩意,会飞的木鸟、会跳的木蛙……所以他很喜欢姑姑,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见到姑姑,就连父亲都回来了,可姑姑却一直再未出现过。他总是跑到祖母的院子里哭闹,“祖母,我想姑姑。”每次祖母都会温柔地将他拥在怀里,告诉他姑姑有要事,忙完就会回来了。

直到有一次,祖母被他缠得不行,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后背,随即大颗大颗的眼泪就砸在了他的身上,他用小手帮祖母抹掉脸上的泪,小声安慰道:“祖母也想姑姑了吗?祖母不哭,姑姑忙完就回来了。”

想到此处,杨无疾的眼前突然就模糊了起来。明霜说得对,他可真是心思歹毒之人,他不是早就在祖母的心上捅刀子了吗?

八岁那年,他生过一场重病,差点就活不下来了,是祖母衣不解带照顾他。待他醒过来的那刻,祖母痛哭着将他抱进怀里,颤声问道:“无疾永远陪着祖母好不好?”

“好,无疾最喜欢祖母了。”是他自己说的,要一直陪着祖母啊。他看得到苍生的苦楚,可却从未看得到祖母到底有多苦。

屋内烛火摇曳,流下了一颗又一颗蜡泪,明霜坐在老夫人的榻前,看着老夫人苍白的面色,只觉得心仿佛都被揪在了一块,已经守了整整两日,老夫人都没醒过来。若是老夫人就这样去了,杨无疾还怎么活得下去啊?

不知过了多久,倚在床榻旁的明霜,渐渐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谁料突然感觉到有人碰她,明霜当即清醒过来,看到老夫人温柔的目光,眼泪簌簌而下,她真的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祖母了。老夫人心疼地让她躺到榻上,也为她盖上了被子。

“其实无疾说得不无道理,这边关的将士,哪个不是一堆人盼着呢?小霜,祖母准许他去了。”这是明霜熟睡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漫天飞雪,就连院子里都积了厚厚一层,明霜来的时候,杨无疾正端坐在庭院的石椅上,整个头发都被雪染白了,明霜连忙想拽他进屋,他却固执地看着明霜,始终不肯挪动一步,直到明霜说老夫人无碍后,方才在明霜的搀扶下,踉跄着进了屋。

屋内的炉火毕剥作响,明霜让杨无疾在炉火旁坐下,又为他围上厚被,方才将老夫人的话转达给杨无疾。杨无疾好似冻傻了般,始终低垂着头,直到明霜将他紧紧抱进怀里,泪水这才濡湿了明霜的衣衫。

“万金良药,不如无疾,祖母其实一直都盼着你能长命百岁。”

乍暖还寒时节,杨老夫人才终于身子好些,杨无疾赤裸上身,背着一捆荆杖,跪在杨老夫人的门前,雪水浸湿了杨无疾的衣衫,本就受过伤的双腿,此时更仿佛针扎般疼,杨无疾连磕三个响头,高声喊道:“祖母,孙儿不孝,特来请罪。”说罢又磕了起来。

门窗紧闭的内室暖烘烘的,明霜握着汤匙,正在喂老夫人喝药,听见杨无疾一遍遍磕头,又一遍遍认错,焦急地看向老夫人。老夫人却好似并不晓得此事,继续一口一口喝着汤药。直到喝完药,老夫人又命明霜为她梳洗。

不知过了多久,明霜方才打开房门,看到满额是血的杨无疾,虽然担忧,却什么也不敢说,默默退到了一旁。老夫人拄着一柄梨花枪,缓缓走下石阶,将手中的枪交给了杨无疾,正是杨将军生前所用。整柄枪都很光洁,半点尘埃不曾沾染,足可见守枪人的爱护。

“我孙儿志存高远,待你出征那日,祖母定会亲自为你送行。”杨无疾看着面前白发苍苍的祖母,跪着扑进她的怀里,不过唤了声“祖母”,就已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暖阳将内室照得金灿灿的,明霜为杨无疾擦掉额头上的血迹,又为他处理好鲜血淋漓的后背,温柔地看向杨无疾。杨无疾晓得明霜舍不得他,紧紧握住了明霜的手,叮嘱明霜多替他陪陪祖母,明霜低着头,久久不曾回话。

“无疾,其实我也要去边关了。”如今战事吃紧,边关正是需要大夫的时候,当日杨将军救下她后,曾让副将照顾过她一段时间,因此她与副将也算相识。早在杨无疾闹着要去从军前,她就已与副将通过书信,副将也已应允她了,不过怕杨无疾阻拦,这才一直瞒着他。

杨无疾本以为明霜是在说笑,看到明霜坚定的眼神,才终于慌了起来。“战场凶险,你又不会武功,你去干什么?”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祖母的感受,他也想拼尽全力拦住明霜,无论用什么手段,哪怕是把她关在杨府都行。

“无疾,我想你应该会支持我吧。”边关才是她的家乡,她学习医术,就是为了能救死扶伤,怎么可以贪图安逸,明知边关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中,却弃他们于不顾呢?

他才不会支持呢。可他盯着明霜的眼睛,就不由得想起了满天繁星的那晚,明霜一直是要成为医女的姑娘啊。最终也只能点了点头,随后紧紧将她抱进了怀里,“明霜,祖母还在府里等着,我们可都要长命百岁啊。”

天方破晓,杨无疾就与明霜翻身上马,直奔边关而去。杨老夫人拄着鸠杖,看着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这才转过身回到杨府。她这一生,最擅长的就是等待了,她已经在这杨府等了三十余年了。她要好好活着,活到他们回来那天,然后站在杨府门前,亲自接他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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