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的路遥与文学诸问题

2023-12-06 13:36赵勇
南方文坛 2023年6期
关键词:李建军路遥史铁生

小引

李建军是擅长写大书的文学批评家。2016年他推出《并世双星:汤显祖与莎士比亚》,479页,39万字。2018年他出版《重估俄苏文学》,已是1067页,83.6万字。2022年,《路遥的哈姆雷特与莎士比亚》①又与读者见面,此书虽不足千页(972页),但排版字数已是86万字。如此出书速度,如此成书规模,会对我们这些也写过几本书的人构成不大不小的刺激,也会让我们在羡慕嫉妒恨之余油然而生比学赶超的豪情。比如,我心里就嘀咕,猴年马月,我是不是也写本长达千页的厚书,以证我“抓革命,促生产”的业绩?但想到如此一来就得三更灯火五更鸡,为伊消得人憔悴,便先是成了泄了气的皮球。这种事情不容易学,也学不来,还是按时作息,洗洗睡吧。

这就是我们这些人与李建军的差距。而且,差距还在于,与他相比,我们还少了一种执着。我记得我是在读过李建军《文学写作的诸问题——为纪念路遥逝世十周年而作》(《南方文坛》2002年第6期)一文之后意识到他对路遥的喜爱的,可能是他的这种喜爱感染了我,也可能是读过邵燕君《倾斜的文学场》(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中第二章第三节内容(《“现实主义长销书”模式特点及其演变——以〈平凡的世界〉为个案》)后让我好奇心大增,于是我终于下了读一读《平凡的世界》的决心。路遥的《人生》我在1980年代中前期就已读过,《早晨从中午开始》我也在当年连载它的《女友》杂志上读过,这些都属于萨特所谓的“现场就近消费”②,但对于他的这部百万字长篇,我却一直延宕着阅读它的计划。2004年5月,我终于请回一套《平凡的世界》(华夏出版社1998年版),一个月之后开始了对它的阅读之旅。第一部读毕,适逢去中国人民大学开会,我在那里遇见了李建军。他听说我在读路遥,大喜,便说他责编的《平凡的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恰好面世,要送我一套。人文社的书字号稍大,排版舒服,印刷考究,加上李建军的精心编校,订正了一些错讹之处,读起来更是让人放心。于是从第二部起,我便换成了人文社这一版,果然也越读越有味道。这件事情我在《遥想当年读路遥》③一文中已有记录,此处不赘。

后来,我之所以也写过几篇关于路遥的文章,就与这次阅读经历有关。但我之写路遥,是属于无心插柳,有一搭没一搭。李建军就不同了,他说《路遥的哈姆雷特与莎士比亚》是“前前后后写了二十年、集中时间写了三四年的书稿”,这话我信。因为许多年前,当李建军编选出版《路遥十五年祭》和《路遥评论集》时,我就预感到他将来可能会写一部关于路遥的书。如今,这部大书面世,建军也完成了他多年的一个夙愿,真是可喜可贺。

接下来,我该说一说此书的可圈可点之处了。

伟大作家

写下这个关键词,一是我意识到李建军一开篇对路遥的定位,二是我也想到当代文学研究界对伟大作家和作品的焦虑。比如,张清华就曾经说过:“‘现代文学’三十年里,研究者几乎诠释出了‘伟大的作家’,但是我们会问,‘伟大的作品’呢?有多少文本是可以称得上‘伟大的文本’的?‘当代文学’的六十年中,尽管人们不承认已经出现了‘伟大的作家’,但是毫无疑问,其间几乎已经出现了‘伟大的作品’,这些作品就在90年代以来陆续问世的长篇小说里,在《活着》《九月寓言》《废都》《长恨歌》《许三观卖血记》《丰乳肥臀》《檀香刑》《人面桃花》里,它们无论在作品的思想含量、艺术的复杂与成熟的程度上,都远远超过了现代文学中的经典文本,但对这一点却几乎无人愿意承认。”④

尽管张清华在这里没有明说,但在他的评价尺度中实际上已暗含了如下思路:既然《活着》等八部长篇小说已是“伟大的作品”,那么,写作他们的作家(余华、张炜、贾平凹、王安忆、莫言、格非)便也成了“伟大的作家”。对于这样的思路,李建军应该是明确反对的,不仅是这其中的一些作品在他的评价系统中只能收获差评——比如他就明确说过:“读《废都》和《檀香刑》,读《秦腔》和《蛙》,你不觉得它们在心性上扭曲得太厉害了吗?”而且更重要的还在于,評价一个作家是否伟大,作品当然是重要因素,但并非唯一因素。因为“伟大是颁给优秀人物的精神徽章。一个人是否伟大,决定于他的情感态度、人格境界和道德精神”。正是基于这一评价尺度,他才这样定位路遥:

在我看来,路遥也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伟大作家。他个性坚卓,气质沉郁,情感真挚。他有成熟的文学意识、稳定的价值立场和明确的精神目标。他懂得爱的价值和苦难的意义,也懂得理想和浪漫对于人类的重要性。在他的认知里,写作是提高人的心灵生活水平的伟大工作,文学则是推动社会变革和生活发展的巨大力量。所以一个伟大的作家,要普遍地同情所有人的痛苦和不幸,并在人们内心培养温柔的情感和爱的能力;要对读者的价值观和生活态度产生积极的影响,致力于培养人们高尚的道德情感和良好的意志品质。

很显然,李建军是人格与文格、人品与文品的统一论者。也就是说,尽管古人有“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之叹(元好问),今人也有“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⑤之论,但李建军显然更重视“文如其人”或“人如其文”,更欣赏“因内符外”或“因外符内”。因为他相信,“没有伟大的人格,就不会有伟大的诗人和作家”。无论从哪方面看,这样一种判断尺度都是稳健的,也是合情合理的。因此尽管他对路遥的定位不一定会被当代文学研究界完全认同,但他的评价标准估计许多人却无法反驳。你总不能说“性轻躁,趋势利”(《晋书·潘岳传》)的潘岳写过《闲居赋》,就说他是一位伟大的闲适诗人吧,你也总不能说当年“伟光正”的浩然写过《金光大道》,就说他是一位伟大的农村题材作家吧。

但如果要把这个问题复杂化,我更倾向于这样一种看法:很可能路遥的英年早逝也成全了他的伟大。记得周云蓬说海子时曾经指出:“他于1989年3月26日选择火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现在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如果他还活着,估计已经成为了诗坛的名宿,开始发福、酗酒、婚变,估计还会去写电视剧。站在喧嚣浮躁的九十年代的门口,海子说,要不我就不进去了,你们自己玩吧。”⑥众所周知,路遥死于1992年11月17日,那也是一个历史的拐点。因为那是市场经济机制全面启动的时代,是“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等开张”的时代,是文人下海、作家争着写电视剧的时代。站在那样一个时代的风口,路遥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他还能心无旁骛、矢志不渝一条道走到黑吗?

历史当然无法假设,但谈及路遥的伟大,我可能会说,因为没有遭到历史的冲撞,因为没有经历毁誉交于前、荣辱战于心的重大抉择,路遥该是何其幸运!

陕北

路遥是陕北人,李建军也是陕北人。路遥出生于清涧,成长于延川,后作为工农兵学员入延安大学中文系读书;李建军在富县(古称鄜州,杜甫《月夜》中的那句“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曾经让它名扬天下)长大成人,机缘巧合的是,李建军后来就读的第一所高校也是延安大学,“我们班的教室,就是路遥当年在延安大学就读时的教室”⑦。可以说,这种特殊的亲和性,都让李建军成了谈论路遥的最佳人选。

关于路遥与陕北,我其实最早是从王安忆的怀念文字中有所感悟的。当王安忆游历陕北并且亲身感受到陕北的贫困闭塞时,她曾向路遥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

为什么不把人们从黄土高坡迁徙出去?这话其实是刺伤了路遥的心,他呈现出短暂的一怔,然后脸上露出温和宽容的微笑,他说:“这怎么可以?我们对这土地是很有感情的啊!走在山里,满目黄土,忽然峰回路转,崖上立了一枝粉红色的桃花,这时候,眼泪就流了下来。”

后来我们亲眼目睹了崖上的桃花,它总是孤零零的一棵,枝条疏朗,那点点粉红几乎要被汹涌澎湃的黄土颜色淹没。黄土上的天空是格外的蓝,似乎专为了照耀这黄土,使这荒凉更加触目惊心。我不明白在这样荒凉苍茫的土地上,为何能迸发出如此娇嫩的粉红桃花。它好像抽空了生命中所有纯洁如处子的情感,用尽全力,开放了花朵。⑧

在王安忆寥寥数笔的勾勒中,陕北的地理环境,“桃花一簇开无主”的孤单与美艳,路遥的泪光,像一幅风景画似的跃然眼前。但王安忆是上海人,他对陕北与路遥的描摹虽然也很传神,但毕竟只是管中窥豹,还无法天上地下,全面开花。李建军就不同了,作为陕北人,他能对路遥感受的一切感同身受,也能对路遥使用的陕北方言了如指掌。在私下场合,我曾多次听他讲过陕北、陕南与关中的区别,而这三地恰好也有三位大牌的当地作家与其对接,为其张目。他在后记中甚至说过:“我倒希望路遥出生在陕南,希望某些陕南作家出生在陕北;这样,对前者的褒赞,可获公正之美誉,对后者的弹击,可得无私之佳声。”这种“橘生淮南则为橘”的思路让李建军的判断有了强烈的地域论色彩。但假如我们承认丹纳的“种族、环境、时代”三要素说是不刊之论,我们又何尝不能接受李建军的地域论呢?

让我们来看看他的论述吧。李建军从雨果《九三年》中的一处评述——“地形可以影响人们的许多行为。它是人类的同谋者,它所起的作用比我们想象的更大”——说起,进而指出:“陕北的‘地形’,就极大地影响了路遥的心理,培养了他对故乡的爱和眷恋的情感。路遥爱陕北大地,爱这块土地上的山水和草木。所以,他会为从冻土里刨出来的萆芽子而激动,会为山畔上一簇绽放的桃花而流泪。”也正是因为陕北的地形地貌,路遥笔下的风景修辞才变得雄浑而悲怆,阔大而壮美。

由此我便想到,爱家乡从来就不是一种抽象的思考,而是一种形象的感受。爱家乡是从家乡的一草一木开始的。“我思念故乡的小河/还有河边吱吱唱歌的水磨……我思念故乡的炊烟/还有小路上赶集的牛车”——你们瞧,在这首《那就是我》的歌里,思念的景物是多么具象!我曾经琢磨过风景缺席给赵树理小说带来的损伤⑨,如今对照路遥小说的风景描写,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小说中的风景修辞应该是作者自我认同进而也是唤醒读者认同心理的一种写作技术。赵树理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对晋东南的认同机制就缺少了一个环节,而路遥起笔就是风景描写(让我们想一想《平凡的世界》的开头段),他与陕北的关联便显得丝丝入扣。

当然,更让我感兴趣的,还是李建军对陕北人性格的概括,对路遥性格的描摹。他说:“陕北人的性格,内敛而又外向,羞涩而又大胆;既敏感细腻,又豪爽粗犷;既心性淡然,又争强好胜。他们重情重义,家庭观念和老乡观念浓厚,对朋友和‘拜识’特别真诚和慷慨。他们有很强的恋土情结,对故土的山水怀着深爱。”在此基础上,他认为路遥既有典型的北方特征,又有陕北人身上的非北方性格。他甚至借用丹纳的说法,把陜北人的性格概括为二:“一个是日耳曼人的性格,一个是拉丁人的性格。前边那一个,陕北人拿他来对付生活;后边那一个,陕北人拿它来热情地创造艺术。”借助这一比方,他以多首陕北民歌为例,指出“在路遥的小说作品中,甚至在他的写实性作品《早晨从中午开始》中,人们也可以听见一种与信天游相类的声音”。这应该是一个重要的发现,明乎此,我们大概就能明白为什么“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的信天游一旦出现在《人生》之中,便既能提升主题,也能为小说确定一种音乐调性。好的小说是有一种音乐性的。王蒙的《春之声》是如此,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如此,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也是如此。

关于路遥的性格,我曾在海波的书里看到过大概,比如他说:“路遥是个很‘狠’的人,一旦确定了目标,就会集中全部资源向这个目标努力,不遗余力,不留退路。”⑩这个“稳准狠”的评判曾让我浮想联翩。如今,我在李建军的“性格论”中除看到他对这种说法的认同——如陕北人“有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头”——之外,还看到了一种新的说法:陕北人不怎么“听话”。因为不“听话”,清代李娓娓才有了“云鬓花颜致杀身,霓裳一曲起烟尘。君王重色轻天下,误国何须怨美人”(《咏杨妃二首》)的诗篇,也是因为不“听话”,路遥才跟李炳银说:“关键问题是我没有直接迎合一种需要。”这样,在他笔下才有了“不听话”的青年高加林与孙少平。

于是我们可以说,“听话”与否,应该是李建军为我们提供的理解路遥乃至理解中国当代作家众生相的一个重要维度。

远读

远读(distant reading)相对于细读(close reading),是当代西马学者弗朗哥·莫雷蒂(Franco Moretti)发明的一个概念。但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样,“‘远读’一词纯属用词不当,因为其描述的方法根本不涉及阅读”,而是关联着“数据挖掘”或“数据分析”11。借用这一概念我是想说明,如果在莫雷蒂那里远读跟阅读八竿子打不着,那么在李建军这里,远读却确确实实形成与细读(其实也是“近读”)相辅相成的阅读景观。在此语境中,我所谓的细读,是指李建军对路遥所有文本的悉心揣摩;而所谓远读,则是他由近及远,涉及与路遥有关的方方面面的阅读、比较(有正比有反比;有平行研究,也有影响研究)与思考。似乎只是到了李建军这里,远读才算是落到了实处。

李建军的文本细读功夫早已在学界享有名气(有评论者说:“更让人感动且信服的是,李建军的所有观点,都是在广泛而深入的文本细读下展开的。他读《人生》,读《百合花》,不仅读出了对人性的关怀,读出了结构的考究,更读出了细节的扎实可靠、生动传神。”12),所以,关于他的细读,我不想在这里多费口舌。容易被人忽略的是他的远读。李建军在这本书中有一个比较的视野,而比较的前提是把影响路遥、与路遥同时代的中外作家一网打尽。这个时候,能否比较出个所以然,就看你能远读到何种程度了。

尽管我知道李建军对苏俄文学非常熟悉,但他引用的作品与理论资源还是让我很是吃惊。他说:“对路遥影响最大的俄罗斯古典作家,是列夫·托尔斯泰;对他影响很大的苏俄作家,至少有四个:肖洛霍夫、艾特玛托夫、拉斯普京和尤里·纳吉宾。”于是《静静的顿河》《白轮船》《告别马焦拉》《热妮亚·鲁勉采娃》等作品便反复出现在他的笔下,路遥认真读过的长达73.5万字的《托尔斯泰文学书简》也成了李建军多次引用的论述凭据。为了说明苏俄文学并非都像柯切托夫的长篇小说《你到底要什么?》是一本拙劣的政治小册子和第三流的惊险小说,他甚至动用了上海新闻出版系统“五七”干校翻译组1972年翻译的版本。而由于李建军也把雨果的《九三年》与路遥的《惊心动魄的一幕》纳入了比较范围,他才形成如下结论:“《惊心动魄的一幕》是一部致敬之作,是一部安慰之作,也是一部告别之作。他用这部小说向伟大的雨果和他的《九三年》致敬,用这部小说安慰自己和同时代青年受伤的心灵;同时,也通过它,与自己充满动荡和恐惧的青春时代告别,与中华民族的一段曲折而坎坷的历史告别。”现在我们不妨想想,如果李建军没能远读到包括《九三年》在内的其他雨果作品那里,他能形成这一重要发现吗?

李建军对中国作家的远读(当然也是细读)也让我兴趣大增,而在这些被远读的作家中,更值得一说的是贾平凹和史铁生。我发现,尽管这部大书并未专门辟出章节去对比路遥和贾平凹,但那种点名不点名的比较或隐或显,仿佛贯穿在整个书的始终,兹引三处为证:“路遥并不彻底否定和尖锐嘲笑都市文明,更不是像极端的‘乡村原教旨主义者’那样,对都市充满近乎恶毒的敌意——在他们笔下,一头牛,一匹马,一只狗,都比都市人智慧,也比他们有力量。”这是暗比,暗比的另一方岂能少了贾平凹?又如:“有些作家,如贾平凹等,臂不停摇,手不停挥,亦可谓勤奋矣,但写来写去,总是一副老样子,或未脱狭邪小说之俗套,或未越平庸模式之藩篱——思想浮薄,格调庸陋,譬若鸡肋,令人不耐。”这当然是明着批,为了增加批判的力度,他甚至在这里融入了杂文笔法。再举一例:

无论从伦理精神看,还是从文学气质看,路遥与贾平凹都处于两个相对的极端。路遥的阅读范围极广,从莎士比亚到曹雪芹,从托尔斯泰到柳青,他都兴趣盎然,多有共鸣;贾平凹阅读范围较窄,对外国文学兴趣不大,与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等伟大作家,皆极隔膜,对那些趣味化和欲望化的叙事,却很着迷,心摹手追,乐此不疲。路遥的小说叙事,从自我出发,通向他者和远方,展示了一个辽阔而开放的世界;贾平凹的几乎所有形式的写作,都是从自我开始,到自我结束,显示出一个狭隘而封闭的叙事世界。路遥的风格是朴实而自然的,贾平凹的风格,则是浮靡而矫饰的。路遥的文学精神充满热情和活力,是向着精神世界的高处飞扬的,贾平凹的文学精神则显得頹堕而无力,是向着欲望之谷的低处沉坠的。在趣味上,路遥像19世纪的俄罗斯古典作家一样优雅,像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作家一样克制,而贾平凹则反乎是——他像19世纪的自然主义作家一样,倾向于把人当作动物来描写;像《尤利西斯》和法国“新小说”一样,常常散漫地堆砌芜杂的细节;像《何典》作者张南庄一样,有严重的“恋污癖”倾向,喜欢描写那些无聊而秽亵的事象。路遥是“积极写作”的典范,贾平凹是“消极写作”的样板。

我之所以把这段文字悉数搬来,是因为它厚积薄发,可谓对贾平凹几十年人品与文品远读近观的一个集中呈现。众所周知,自从世纪之交有了“青年文学博士‘直谏’陕西作家”这起事件之后,贾平凹就成了李建军反复批评的作家。当年他曾如此说过:“自《废都》以下,我在他的小说较少看到让人略感满意的东西。没有新的精神视界,没有新的话语风格,没有智慧的叙述形式,没有塑造出真正活的人物。永远是那副样子:不今不古、不死不活、不阴不阳、不明不暗、不人不鬼、不冷不热、不文不白。食之既已无味,弃之亦不可惜。”13二十多年来,贾平凹虽新作迭出,但因为依然“永远是那副样子”,所以李建军对他的看法也就始终没变。如此“死磕”贾氏,其道理何在?以前我只是意识到,当许多评论家、大学教师、科研人员与作家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甚至成了阎连科所谓的“被文学捆绑在一起的一对夫妻”14之后,李建军的质疑便更显得难能可贵,体现了一种“说真话的勇气”。

把贾平凹远读成“消极写作”的样板也是活该,谁让他这么多年没有什么长进呢?接下来我们该看看李建军对路遥与史铁生的对读了。

现实主义

现在我们已知道,《平凡的世界》等小说不但是经典的现实主义之作,而且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路遥还花了四小节的篇幅,谈论他之所以选择现实主义的原因。而在谈到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创作方法的优劣高下时,路遥的观点并不保守,因为他认为“任何手法都可能写出高水平的作品,也可能写出低下的作品”。“当我反复阅读哥伦比亚当代伟大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著名的《百年孤独》的时候,紧接着便又读到了他用纯粹古典式传统现实主义手法写成的新作《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是对我们最好的启发。”15

李建军似乎也从这里受到了启发,于是在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二元结构谈论路遥,进而谈论其他作家的选择,便成为他的一个固定思路。他说路遥是“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精神之子”,这个判断我完全同意。因为尽管路遥也读过20世纪的一些现代派作品,但他的精神资源、文学资源乃至写作技术资源却主要是来自19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而且,在1980年代中期那个现代主义甚嚣尘上的时代,选择现实主义既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冒险之举,需要非凡的写作勇气,也无疑体现了路遥那种“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较劲心理。李建军说:“对那些迷恋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人来讲,谁若不把小说写得怪模怪样,晦涩难懂,沉闷无聊,谁简直就算不得好作家,就不配戴‘纯文学’的桂冠;谁若依然热爱俄罗斯文学,谁若继续崇奉现实主义文学,谁就是落后于文学潮流的保守分子,就是文学新秩序的‘局外人’,就会受到新派编辑和批评家的嘲笑和否定。”这既是路遥准备动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历史语境,也是逼得路遥不得不较劲的现实氛围。陈忠实曾记录道,1985年3月,他与路遥共赴河北涿县开会。会上会下,先锋文学与先锋派的创作理论已是一个热议话题。“记得是在大会安排的发言中,我听到路遥以沉稳的声调阐述他的现实主义创作主张,结束语是以一个形象比喻表述的:‘我不相信全世界都成了澳大利亚羊。’”16澳大利亚羊是当时刚刚引进过来的优良羊种,如同现代派和先锋文学;而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则被路遥归类为陕北农民养育的山羊。他要把山羊喂大养肥,然后把不服水土因而也显得面黄肌瘦的澳大利亚羊比下去,这就是路遥当年的心理。

现在看来,路遥的较劲是非常成功的。而这种成功既体现在文学接受上,同时也可以通过与其他作家的比较看得更为清楚,比如史铁生。

在李建军看来,路遥自然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作家,史铁生则是非常典型的现代主义作家。而后者之所以选择现代主义,“这与他的身体状况、精神困境和个性气质有着内在的关联。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这就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也使他无法大量参与社会活动,无法获得现实主义写作所需要的经验内容;身体的残疾处境所带来的宿命感和绝望感,也使他倾向于接受那些现代主义作家,使他更倾向于关注和思考那些与人的荒诞境遇相关的现代性的经验和命题。”此为知人论世之言,很是中肯。随后他又进一步指出,史铁生“具有哲学家的气质”,其作品“是一种特殊形态的思想文本和哲学文本”。因为史铁生认为,“文学写作所处理的不是经验,而是‘问题’”。而借助这些判断,李建军便形成如下论断:“路遥的小说属于规范意义上的小说,可读性很强,拥有千百万的读者;史铁生的小说具有实验性质,可读性稍弱,读者群也不大,甚至连算不算小说,也成了问题。”

我也算是史铁生散文小说的熟读者,当李建军如此评论史铁生时,我是很能够“心有戚戚焉”的。我甚至认为,将来传世的史铁生作品或许只有《我与地坛》等少数散文佳作,而《务虚笔记》之类的所谓小说则有可能行之不远。因此,当李建军在比较中呈现出史铁生的问题和“不太成功”之处时,我觉得切中肯綮,甚至可以说说出了许多读者的心里话。但他对史铁生比较严厉的批评以及他把现实主义视为文学正宗、把现代主义看作旁门左道的观点却是我无法苟同的。李建军指出:“史铁生将可能性的写作与现实主义文学对立起来,试图用前者否定后者。他对‘纯文学’和‘零度写作’的界定和阐释,基本上是站不住脚的。从理论上看,他的认知是偏颇的,他的判断是简单化的,充满了对现实主义文学的排斥态度;从实践上看,他的文学理念也只有一定程度的有效性,而不具有普遍的有效性。”而在我看来,史铁生既然坚持现代主义写作路数,那么他亲近现代主义而不待见现实主义可以理解,但他是不是把两者对立了起来,我是心中存疑的。因为在谈到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区别时,史铁生认为:“现实主义是一种容器,可以把所有的故事装于其中讲给我们大家听,故事在不断地发生着,它便永远有的可装……这就是现实主义写作方法长命的原因吧。”而那些现代派虽看似短命,但它们倡导“形式即内容”。“既做了‘形式即内容’的一派,就必须在形式上不断地创新,否则内容也一同沦为老朽。”17在这里,他似乎只是对“形式即容器”的现实主义和“形式即内容”的现代主义有所比对,而并未评判它们的优劣高下。

即便史铁生对现实主义不满,他也应该是对那种“两结合”“三突出”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不满。他曾经说过:“我一直觉得,‘深入生活’这个理论应该彻底推翻,因为它自身就不合逻辑。你说你跑一个地儿待几个月,怎么就是深入生活?我在这儿待一辈子,我倒是浅入生活?这说得不对。所谓‘深入生活’实际上应该叫深入思考生活。什么叫深入生活?你到哪儿去你待多久你干什么叫深入生活?干什么叫浅入生活?没有好好想,就叫浅入生活。”18“深入生活”曾经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现实主义的写作法宝之一,他敢质疑这一法宝,是因为这种不着四六的规训本身就破绽百出。十分巧合的是,路遥也思考过这一问题,他思考的结果是,要想深入生活,就得身体力行,让生活“重新到位”19。而如此操作,是基于他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和活蹦乱跳的身体条件。史铁生说要“深入思考生活”,既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缺陷,也是对以往那种假模假式走过场的“深入生活”心生厌恶,更是对那种被中国人做坏了的现实主义表示批评。假如在这一层面理解,史铁生与现实主义的关系便不至于那么剑拔弩张。

当然,也毋庸讳言,李建军如此批评史铁生,最终是与他整体上反感现代主义关联在一起的。许多年前,当他读过乔伊斯后就曾说过:“《尤利西斯》确实是一部混乱、晦涩、乏味的小说。它在修辞上的突出特点是傲慢,傲慢地蔑视被许多作者信持的具有普遍意义的小说写作规范,傲慢地蔑视读者在长期的阅读中形成的习惯和期待。”20如今,他在这本书中又如此写道:

事实上,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本身就是精神危机和价值危机的产物。它在消极的意义上反映了人物内心生活的无力和混乱——价值观上的虚无主义倾向,心理上的病态和情感上的冷漠,萨特式的视他人为地狱的孤独而傲慢的恨世主义倾向,以及美学上的形式主义和解构主义倾向。如果说,20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主要是一种怀疑和否定的文学,是一种充满荒诞感和异化感的文学,是一种内倾而无力的文学,那么,19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就是一种与之大为不同的充满力量的文学。

这里的分析不可谓不准确,但如果因为现代主义没有力量就否定其存在价值,那并不能解决问题。真正需要我们理解的可能是,既然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之文学,那么现代主义文学无疑也是时代的产物,所以,只要是真心诚意的现代主义,只要不是装模作样的偽现代派,尽管它可能无力、颓废、冷漠,甚至可能因为其实验性而昙花一现,但这并不能成为我们对它形成负面价值判断的理由。值得思考的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虽然正能量多多,但与现代主义相比,它却反而变得虚头巴脑,失去了必要的诚实。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只要想一想阿多诺对现实主义维护者卢卡奇的批判,其中的道理大概也就清楚了。但这个问题说来话长,是需要专门论述的。

劳动

之所以拎出这个关键词,一是因为“劳动”确实是理解路遥写作的一条重要通道,二是李建军也为此大做文章,那种批判式的分析令人耳目一新。

我也曾对路遥的劳动观发生过兴趣,但在我的分析中,路遥以及孙少平的所谓劳动基本上还是正面的。《平凡的世界》中有一个细节:当孙少平成为一个煤矿工人第一次领了一大笔工资回到住处后,其他几位工友情绪不佳,因为他们因误工、偷懒没拿到几个钱。于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劳动给人带来的充实和不劳动给人带来的空虚,无情地在这孔窑洞里互为映照”21。随后我便写道:

这是孙少平对待劳动的态度和通过劳动所取得的胜利,却也无疑与路遥的劳动观一脉相承。甚至我们可以说,正是因为路遥对劳动的看重、欣赏和痴情,才赋予了主人公如此这般的劳动精神和劳动收获。而劳动能赢得尊重,劳动能使人强大,劳动能让人获得解放——使人不仅成为物质上的富有者,而且成为精神上的征服者,所有这些又都是农民劳动价值观的进一步升华。不清楚路遥当年是否关注过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的讨论,也不清楚路遥是否读过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我们现在能够大体确定的是,在路遥的心目中,根本就不存在“异化劳动”这一概念。也因此,他心目中和笔下的劳动纯洁、干净、崇高、神圣,充满了朴实自然的古典主义气息。通过这种未被污染的纯洁劳动,他让小说中的孙少平给工友们上了一课,而他本人似乎也正是通过他那种拼命三郎式的写作劳动,给中国当代的作家们上了一课。22

在我的分析中,劳动基本上还是路遥与孙少平自我完善的重要手段。我虽然也意识到路遥对劳动的膜拜有些问题,但我依然笔下留情,并未对路遥的劳动观批而判之。李建军就不同了,他认为路遥取消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之分,是对当年“劳工神圣”乃至“劳动改造”等理念的无意识继承——这是对其劳动观历史根源的深入挖掘。他还说:“路遥所接受的那种紧张的、排斥休闲的劳动观念,与来自苏联的文化影响是分不开的。保尔·柯察金就是通过暴风雪中的极端化劳动,先是把自己变成‘特殊的材料’,再把自己炼成了特殊性质的‘钢铁’。在苏联的运动化的大规模集体化劳动中,劳动不再是科学和人性化的,而是反科学和非人性化的;不是按照自然而正常的节奏展开,而是以异常的‘竞赛’方式进行。”——这是对苏联文化负作用的明确指任。随后,李建军又把劳动代入路遥的“唯意志论”中进行思考,让劳动伴随着对孙少平这一人物的形象分析徐徐展开,其思考的力度越来越大,其分析的范围也越来越广。例如,他在分析刚性模式的叙事作品时特别指出了代际影响之间的密切关系:“《怎么办?》影响了《牛虻》,《牛虻》影响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随后他又进一步谈及一个许多人都不一定能够看出的事实:

从深层的心理倾向来看,无论路遥,还是孙少平,都在不知不觉间,受到了极端的刚性叙事的影响,受到了牛虻和保尔·柯察金的影响。《牛虻》影响了路遥对人物的微观描写。牛虻的脸上有一道可怕的伤疤,路遥也让孙少平也因为工伤,脸上留下“一道永远不能消失的疤痕”。《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则将革命者对生死的不确定感,带进了路遥的意识里。保尔·柯察金说:“人应当赶紧地、充分地生活,因为意外的疾病或悲惨的事故随时都可以突然结束他的生命。”路遥内心的深深的不安全感,他的紧张而急切的生活态度,固然与时代性的干扰和压力分不开,但是,显然也是受苏维埃文学的“钢铁战士”的紧迫意识影响的结果。

这是一处能让人茅塞顿开的论述。我们知道,《平凡的世界》中有孙少平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牛虻》的情节,但能够指出这两部小说“极大地影响了孙少平。他的情感和意志品质,几乎就是以这两部小说塑造出来的”,却是李建军的独家发现。由此我们再来琢磨路遥笔下那种近乎自虐的劳动,一切就变得不再简单。因为劳动虽然并非刚性叙事的唯一支撑,却无疑是能让它成立并形成某种迷人魅力的重要基础。《平凡的世界》具有励志功效已是一个公认的事实,但实际上,《早晨从中午开始》也是一个颇为励志的文本。为什么它们都那么励志?因为它们有着同样的刚性叙事。为什么这种刚性叙事能让人热血沸腾?因为有一个“政治正确”的劳动在为其保驾护航。实际上,艰苦卓绝的劳动,既是塑造孙少平“平民英雄”的文学手段,也是路遥完成“文学英雄”这一自我塑造的主要支柱,同时也更是路遥为读者营造出来的一个乌托邦空间。而乌托邦就是某种希望的代名词,或者简直就可以与“诗与远方”画上等号。当我指出路遥的劳动观“同时承担着祛魅与返魅的双重使命”23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层。是李建军对劳动与刚性叙事的分析启发了我,让我意识到了路遥以劳动返魅的另一层含义。

同时我还想指出,在这部大书中,李建军对路遥及其作品从整体上是喜爱的,欣赏的,甚至是呵护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路遥人格缺陷和作品思想缺陷的批评。像对其他作家的批评一样,他对路遥的批评同样也是下笔如刀,刀刀见血,直指其软肋之处。这应该是责之深、爱之切的一种体现吧。

李氏腔调

福斯特曾经说过:“每部小说都有自己的腔调。它是忧伤的,就事论事的,还是讥讽的?简·奥斯丁《傲慢与偏见》的开头‘有一条真理举世公认:拥有大笔财产的单身汉,必定要娶个妻子’,就是腔调的杰作。”24实际上,好的批评文字也有自己的腔调。以前我读李建军的著作文章,就曾想过这个问题;如今,这本书又触动了我的这一思考。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李氏腔调”也列为一个关键词吧。

凡是读过李建军批评文字的读者恐怕都有这样一种感受:他喜欢在二元对立中行文运笔,喜欢在绵密的分析中推出自己的判断。而每每行判语,下结论,他都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掷地有声的,具有极强的征服性和挑战性,甚至会让读者产生一种紧张感和压迫感。

例如,在把“谦逊式”文体概括为俄罗斯文学的优良传统并且指出路遥也是“谦逊式”文体的实践者之后,他马上总结出“傲慢式”文体的弊端:“所谓傲慢式文体,就是一种完全不在乎读者感受的文体。这是一种病态的、不自然的文體。它的本质,就是自我中心主义的傲慢。它有两个最大的类型,一种是僵硬而自大的、体现着权力意志的文体,一种是故作高深、华丽做作、不好好说话的文体。它们的共同特点,就是缺乏平等的交流意识,就是缺乏良好的交流效果。”这里首先是“谦逊式”与“傲慢式”文体的两极思维和二元对立,然后便是赞美前者批评后者的对比性呈现。而无论是赞美还是批评,它都以斩钉截铁的判断句(“这是……”“就是……”“一种是……一种是……”)开路,如此一来,其文字便具有了强大的冲击力与战斗力。

由此我们便可知晓,李建军书中对“积极写作”与“消极写作”的定位,对“猫型人格”与“狗型人格”的区分,甚至对路遥与贾平凹的褒贬式分析,对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抑扬式论述,实际上都是两极思维的具体化。而由于这种思维蕴含着强烈的价值判断,体现着非此即彼的价值选择,所以,这其中的是与非、善与恶、爱与憎、褒与贬、扬与抑、夸与骂就不但具有了强烈的情感态度,而且具有了某种道德伦理力量。所有这些,都让李建军的批评腔调像陕北民歌一样高亢嘹亮,刚健硬朗,甚至还有了一种傲视文坛群雄的霸气。

但有时候,李建军的文字又会流露出一种别样的腔调,猛一看让人觉得稍有诧异,但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如:

唉!亲爱的路遥!你感觉到了巨大的痛苦和煎熬,但是,你没有退路,无法从那令人心神不宁的焦虑和折磨中抽身而出。你只能偶尔在朋友面前表现自己的脆弱,宣泄自己的情绪,你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处境,甚至看见那使人惊怖的结局。你只能像哈姆雷特一样,“默默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坦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因为,这一切都是由你自己的几乎与生俱来的心理结构决定的,是由你对意义世界的强烈渴望决定的,而这样的心理结构是无法改变的;这样的强烈渴望,也是无法从内心世界彻底泯除的。这就是你作为作家的崇高而光荣的悲剧命运。

感叹词打头,呼语紧随其后,还以第二人称行文,这应该是情到深处的一种修辞策略,也是对路遥遥遥致意的一种特殊形式。请注意,当李建军要在论述的过程中插入一段带有抒情色彩的文字时,他时而会用“唉”字起笔,这一点我以为他是在向柳青和路遥学习,因为在感叹中发出议论,便是《创业史》和《平凡的世界》的惯常笔法(例如,《平凡的世界》开头两段,当路遥来了一番景物描写之后紧接着跟了一句:“唉,城市在這样的日子里完全丧失了生气,变得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了。”25)而当李建军“唉”起来时,既可能是“了解之同情”(如上述这段文字),也可能是要表达一种不满和无奈,比如:

唉!为什么总是喋喋不休地说什么“善良”呢?

唉!为什么总是强恬不舍地讲什么“伦理”呢?

因为,我们时代有太多情感变态、精神畸形的文学。

野蛮、冷漠和凶暴的毒汁,已经浸入我们时代文学的骨髓。

读《狼图腾》,你不觉得它是一部“率兽食人”的小说吗?

读《大秦帝国》,你不觉得历史的真相被完全遮蔽、世间的善恶被完全颠倒了吗?

读《废都》和《檀香刑》,读《秦腔》和《蛙》,你不觉得它们在心性上扭曲得太厉害了吗?

这是李建军谈论了一番善与爱之后的感叹。在他看来,“一切伟大的文学,都是善的精神之树上绽放的花朵,结出的果实”而“爱是文学的灵魂,也是文学的力量之源”,以这样的文学观念衡量当代的文学作品,他便看到了太多的不可理喻之作。然而,也恰恰是这些作品,或者因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而耀武扬威,或者因被忽悠出了强大的市场号召力而名声大噪。于是我不禁想到,尽管李建军写出了那么多批评檄文,但被批评的作家作品依然我行我素,招摇过市。面对这种局面,他是不是也会感到深深的无奈?但不管怎么说,当这样一种感叹出现在李建军的批评文字中时,刚健硬朗的批评腔调中也就多了一种风格,变成了刚柔相济。当然,也必须承认,刚还是主旋律。

走笔至此,我想到了布莱斯勒对“绝对主义批评家”(absolutist critic)和“相对主义批评家”(relativistic critic)的区分。在他看来,这两种批评家,前者“假定在评价一部文学作品时,我们只能使用一种理论或一套原则”,而后者“则使用各种各样、甚至相互矛盾的理论来评判一个文本”26。如果借用布莱斯勒的说法为李建军定位,他显然是一个绝对主义批评家。因为早在2004年,我就见识了他的文学观:“真正的文学是精神领域的罗宾汉,拒绝服从任何形式的奴役。它天生是个人道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总是站在被欺凌的弱小者和失去家园的流浪者一边,坚持用理想的尺度衡量、评价残缺的现实。它始终是尖锐的提问者,‘谁之罪’‘怎么办’甚至‘明月几时有’‘江月待何人’等等,都可能成为让它困惑和焦虑的大问题。正是通过充满激情的提问,它把文学变成伟大的启示录。”27这个文学观曾被我拿在本科生的“文学理论专题”课上,讲了十多年之久。我之所以要年年讲,是因为李建军对“真正的文学”的解释孤傲高标,简直就是“江天一色无纤尘”。后来我又看到他说:“在我的批评话语中,伦理尺度无疑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28而如果再结合这本书中相关论说加以考量,我们似乎可以说,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是李建军的文学标高,现实主义是他最为看重的文学精神和创作方法,再加上批评中的伦理尺度,爱与同情、劝人向善的文学价值观,它们便组成了李建军的文学理论和批评原则的主要阵容。他就是用这种理论和这套原则度量着文学中的林林总总,万变不离其宗。既如此,他不是“绝对主义批评家”谁是呢?

而我之所以想对他如此定位,是因为在我看来,李建军批评腔调的刚健硬朗和不容置疑,很大程度上也是他这种“绝对主义”文学观和批评观的产物。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这种“绝对主义”文学观和批评观撑腰打气,他就不可能那么硬气、霸气,也不可能像北京话讲的那么局气。

与李建军相比,我就觉得自己的文学价值观还不够明确,文学立场也不够坚定。比如,我当然喜欢“为人生而艺术”,但又觉得“为艺术而艺术”也有迷人之处;我对萨特的“介入文学”很感兴趣,但又觉得阿多诺批“介入”批得很有道理。许多年前,《静静的顿河》曾读得我荡气回肠,但我同样觉得《洛丽塔》也并非就是迷魂汤。后来我读罗蒂,才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思维特点。他说:“对于某些作家来说,追求私人完美乃完全合理之目标,柏拉图、海德格尔、普鲁斯特、纳博科夫等作家属之,他们共享着某些天资。对于另外一些作家而言,服务于人类自由乃非常合理之鹄的,狄更斯、穆勒、杜威、奥威尔、哈贝马斯、罗尔斯等人属之,他们共享着另一些才能。人为设置‘文学’‘艺术’或‘写作’种种名目,试图将这些不同追求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乃毫无意义之举。同理,试图将这些追求统合到一起,也无济于事。”29这就是说,纳博科夫与奥威尔可以各自运行在自己的价值轨道上,各司其职,各管一方,共同把文学的某种功能推向极致。让二者强行婚合违背常理,抬这边踩那边也无此必要。而当我觉得这一说法有其道理时,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思维方式已趋向亦此亦彼?

但在李建军那里,纳博科夫却是曾经被他大卸八块,批得体无完肤的唯美主义“蝴蝶迷”30。而罗蒂这番颇具后现代主义色彩的说辞,很可能也会被他义正词严,横眉冷对,视为污染了文学空气的歪理邪说。因此,尽管我非常欣赏他的爱憎分明,非常希望他的嫉恶如仇吓得他的文学之敌瑟瑟发抖,但作为他的批评盟友,我同时也会感受到某种压力。当然,我也意识到,我们都已活到了耳顺之年,也都明白了和而不同的道理。想到这里,我才稍稍坦然了一些,因为我为我的犹疑、矛盾甚至是阿多诺式的“摇摆”(vibration)31找到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台阶。

【注释】

①李建军:《路遥的哈姆雷特与莎士比亚》,廣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22。以下凡引此书,如无标注,均出自该版本,不赘注。

②贝尔纳·亨利·列维:《萨特的世纪——哲学研究》,闫素伟译,商务印书馆,2005,第108页。

③赵勇:《人生的容量》,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第114-126页。

④张清华:《在历史化与当代性之间——关于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状况的思考》,《文艺研究》2009年第12期。

⑤钱锺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第163页。

⑥周云蓬:《绿皮火车》,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第13页。

⑦袁广斌、李建军:《为中国文学扫出一条清洁而芬芳的道路——当代著名文学评论家李建军访谈》,《延安文学》2023年第3期。

⑧王安忆:《黄土的儿子》,载马一夫、厚夫、宋学成主编《路遥纪念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第95页。

⑨赵勇:《赵树理的幽灵:在公共性、文学性与在地性之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第180-182页。

⑩海波:《人生路遥》,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第28页。

11约瑟夫·诺思:《文学批评:一部简明政治史》,张德旭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第153页。

12辛伯平:《一个有担当的批评家——读李建军的〈文学因何而伟大〉》,载禇钰泉主编《悦读MOOK》第24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1,第80页。

13惠西平主编《突发的思想交锋:博士直谏陕西文坛及其他》,太白文艺出版社,2001,第8页。

14阎连科:《作家与批评家》,《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1期。

1519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载《路遥全集·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第90、97页。

16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第67页。

17史铁生:《写作的事》,东方出版中心,2006,第35-36页。

18史铁生:《扶轮问路》,北京出版社,2017,第245页。

2028李建军:《文学因何而伟大》,华夏出版社,2010,第152、3页。

21路遥:《平凡的世界》第3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第49页。

2223赵勇:《严肃文学的生产秘密——〈平凡的世界〉的定位问题及其相关解读之一》,《文艺争鸣》2022年第9期。

24托马斯·福斯特:《如何阅读一本小说》,梁笑译,南海出版公司,2015,第31页。

25路遥:《平凡的世界》第1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第3页。

26Charles E. Bressler,Literary Criticism:An Introduction to Theory and Theory and Practice—5th ed. Boston:Pearson Education,Inc,2011,p.7.

27李建军:《我的文学观》,载《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第359页。

29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徐文瑞译,商务印书馆,2003,第206页。根据原文有改动。Richard Rorty,Contingency,Irony and Solidarit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p.145。

30李建军:《重估俄苏文学》,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2018,第615-644页。

31赵勇:《艺术的二律背反,或阿多诺的“摇摆”——“奥斯威辛之后”命题的由来、意涵与支点》,载《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第99-151页。

(赵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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