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记

2023-12-06 16:29彭永锋
长江文艺 2023年11期
关键词:狼崽公狼母狼

彭永锋

序曲

事情的发展早已不受控制。

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人们认为一切理所当然。

直到爷爷不再回来。是的,已经很多天没有回来。

“具体是几天?”林业警察追问。

奶奶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年历说:“太山的孙儿抓周,老头子去过,第二天进山,到现在没回来。”

正常情况下,爷爷进山巡查,三天回来,从未超过七天。

“太山的孙子抓周,天呐,那是在月初。”有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十多天没回来,你们这才想起报告?”做记录的警察抬起头,合上记录本。在他对面椅子上端坐的奶奶周身笼罩着淡淡的烟雾。

带队的警察正吐出一口烟。这口烟把做记录的警察拉回来。有那么一刹那,他想到了电视里的菩萨。

“我们马上组织力量进山搜寻。您放心,老覃是经验丰富的猎人,更是有经验的护林员,不会有事。我们一定尽快找回他。”

人们陆续从家中散去,林场领导、林业警察、村里的干部,还有亲戚,以及乡邻。

人们离开后,屋子有些空荡荡。奶奶移步坐到门槛上,身体右半侧倚着门框。远山起伏,一块黑蔓正从西山天空盖过来。公鸡领着三只母鸡从阶沿边缓慢踱过,走向鸡舍。它们一如往常,没有丝毫异样。

狼皮

晚风吹得有些异样,隐约中有狼嚎的声音传来。

墙上挂着的狼皮突然睁开眼,挣扎着,扭曲着身体,挣脱了扎着的绳索。它跳下墙,冲进房里,一口咬住爷爷的脖子。睡梦中的爷爷挣扎两下,不再动弹。狼两只前爪撑在床沿,仰起脖子长嚎一声,与风中传来的狼嚎混合在一起。

奶奶一个激灵,翻过身伸手摸向爷爷的喉咙。还好,还好。奶奶捂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爷爷嘀咕一句,鼾声再起。

昏暗中,狼眼放著绿光,死死地盯着奶奶。奶奶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怎么会有狼呢,豺狗吧?”村民跟爷爷抱怨,狼叼走了一只羊,爷爷并不相信。村里有狼迹得追溯到很多年以前,爷爷的爷爷小的时候,深山老林中不光有狼,还有花豹,甚至出现过一只老虎。据说爷爷的太爷爷与那只老虎相遇,搏斗,头皮撕破,留下碗口大的疤痕。爷爷的爷爷曾经立誓要替父亲报仇雪恨,并苦练枪法,但自从猎人们虎口救下爷爷的太爷爷之后,人们再也没有发现老虎的踪迹。

爷爷查看了乡邻的羊圈,有一根小孩子手腕粗的木棍被兽牙咬断。爷爷拿起木棍反复嗅咬断处,确认之后,爷爷有些兴奋,如同猎狗发现猎物一般。跟随爷爷多年的阿黄早已寿终正寝,在那以后爷爷不再养猎狗。

最先发现的是一头毛色较深的狼,比豺狗大一圈。爷爷端起枪,瞄准这只狼。狼似乎觉察到爷爷,驻足,回望爷爷这边,眼中并没有狼的杀气,反而更像一条猎狗,温和,坚强。

爷爷缓慢放下枪。这头狼的眼神让爷爷想到了阿黄。爷爷也担心枪声引来狼群,自己无法脱身。

狼似乎并没有发现跟踪的爷爷。穿过峡谷,狼与另一头狼相遇,这头狼毛色淡一些,甚至像刺猬一样竖着,它的尾巴粗壮,眼神充满杀气。爷爷与它眼神对视一刹那,心中生出一丝敬畏。

它们应该是一对夫妻,毛色淡一些的是公狼。也许它们正准备繁育新的狼群。

过了峡谷再往西北,人迹罕至。爷爷在峡谷东南岸生火宿营。

爷爷想要警告它们,不能越过峡谷。爷爷显然低估了它们。凌晨快两点,篝火渐渐熄灭。一阵刺痛从脚踝传来,背靠大树打盹的爷爷本能地扣下怀中的猎枪。枪声震耳欲聋,枪口闪现的火花让爷爷发现在黑暗中闪着幽光的一对眼睛。爷爷顺手打开挂在身上的手电筒。公狼低头前爪伏地,脊毛竖立,母狼在公狼身后游走。

“回去,回到你们那边去。”爷爷挥舞着猎枪,站了起来。还好脚踝并没有多大问题,高帮皮靴帮了爷爷。

爷爷再次鸣枪,子弹从公狼身体上空呼啸而过。这一次总算惊吓到它们,返身跑开。

黎明时分,公狼再次来到爷爷的营地。这次没有见到母狼。爷爷关掉猎枪保险,把猎枪顺到背后,抄起一根木棍,与公狼对峙。公狼冲过来一瞬间,爷爷挥动木棍,公狼跳开。几个回合之后,爷爷的木棍被撕咬撒手,和公狼扭打到一起。公狼咬住爷爷的左小臂,爷爷的右拳则不断挥击公狼的头颅、脖颈。公狼终于松口,尾巴夹在屁股下往后退。爷爷的左小臂刺痛钻心,衣袖上棉絮翻落出来。他的右拳也钻心地疼,拳头上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狼血。

“滚回去,再过来,宰了你。”爷爷顺过猎枪,指着公狼骂。

峡谷另一边,母狼立在一块石头上,注视着一切。

爷爷回家之后,发高烧一整夜,又养了一个多星期,伤口才结痂。人们常说,一旦鲜血交融,生命便有了彼此。爷爷挥动斧头劈柴的时候,分明感受到公狼跳跃的力量。

“为什么不打死它们。”丢掉羊的村民指责爷爷的仁慈会害了大家。

“它们不会再来。”爷爷认为丛林里的生物都有灵性,它们受到了警告,知道过来有危险,不会越界。

但没过多久,当村民再次报告丢了羊时,爷爷迅速抓起猎枪,背上行头。

“天杀的。”爷爷骂了一句,作案现场并没有留下值得推理的证据,“也许不是狼。”

“但不是狼,又是什么呢?”村民对于爷爷的袒护有些不满,“我们可不会监守自盗,胡乱瞎说,那样会遭雷劈的。”

干净利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谁能肯定不是人呢?但也不能排除狼。爷爷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那样会引起无谓的争执,毫无意义。

与其将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争执上,爷爷更喜欢抓紧时间去查明真相。

它们似乎能感受到爷爷的追踪。整整冬春两季,爷爷没有发现它们留下的任何痕迹,如同空气消失在空气中。

穿过峡谷的小溪流,爷爷左臂肌肉开始抖动。这不是好兆头。

进入峡谷西北丛林越深,爷爷越发感受到左臂肌肉的跳动。

爷爷的担心终究变成了现实。公狼是被电死的。有人在林中布下电网,偷猎。幸好爷爷眼尖,不然也会如同野兽一样被电死。

爷爷找到电瓶,取下电线夹。电瓶很沉,有两个。爷爷没法将电瓶带回家。这些人真下功夫,这么重的东西怎么搬进山的?爷爷抱来一块石头,举过头顶砸向电瓶。石头从电瓶上溅落,差点砸到爷爷的脚。爷爷再次抱起石头砸,直到电瓶扭曲严重变形。

“应该是不能用了。”爷爷拍拍手,他突然感觉一阵紧张,似乎有一双眼睛在远处盯着自己。这是猎人的直觉。爷爷很熟悉,盯着自己的一定是捕猎者。捕猎者是母狼或者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爷爷成了猎物。爷爷弯腰跨步,背靠一棵大树,端枪,搜索附近林中可能的捕猎者。他背靠大树绕了一圈,半小时过去,端枪的手心已经有汗水。林中似乎没有异样,捕猎者或许并没有埋伏在附近。爷爷不敢大意。他像围脖子一般将狼扛起,一手抓着狼爪,一手端枪。

枪是林业派出所专门为护林员配发的,五连发猎枪。村里猎人的枪早已收走,私藏猎枪不光要罚款,还会被拘留十五天。红袖箍加猎枪,是爷爷身份的象征。爷爷能有此待遇,是因为他曾经是村里最优秀的猎人,即使年过半百,依然行动迅捷,体力充沛,枪法神准。说他是村里最优秀的猎人,其实有很多人不服气,比如太山,他曾经猎杀过一头三百斤的母野猪。这头母猪肚子里成形的猪崽就有十三头,太山为此吹嘘了好一阵子。爷爷十分反感这种断子绝孙的猎杀,但太山却更反感爷爷,说他做作,身为猎人,不应该怀有仁慈之心。他们瞧不起爷爷,还因为爷爷并没有拿得出手的猎物,他猎杀最多的是野兔和野鸡。即使如此,每次的数量也不多。

起先,爷爷扛回狼并没有想过如何处理,也许只是出于本能反应,不想让它落入偷猎者手中。

挖好坑,爷爷竟然在坑边打了个盹。爷爷梦到自己变成一头狼,领着一群小狼穿梭在林间。醒来后,爷爷抚摸公狼,叹息一声,将狼又扛回家。

留下狼皮,爷爷将狼身体埋下。狼皮吊干后,爷爷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打磨,加工,制成一件皮袄。

那双眼睛一直在附近游荡,似乎在寻找机会靠近。爷爷能感觉到这双眼睛的存在。

母狼

林场传来的消息是爷爷目前还没消息。

一个人消失在茫茫丛林里,如同一只狼消失于自然。1905年,最后一只小型灰狼日本狼被杀死;1911年,纽芬兰白狼成为美洲灰狼许多亚种中第一个灭绝的亚种;1951年,灰狼最大的亚种肯内艾狼灭绝。天知道还有多少地方的狼已经消失,没有统计的远比统计的数据要大,人们都知道这一点。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人们发现了爷爷的枪和子弹袋,已经没有了子弹。但现场没有战斗的痕迹,人们分析应该是爷爷主动丢弃的枪,也就是说,爷爷丢下猎枪时,是安全的。在猎枪周围方圆五公里的范围内,人们仔细搜索,没有发现其它有价值的线索。

可以判定,爷爷还活着。林场带来的口信是这样说的。

它站在峻峭的崖头张望爷爷。

它的眼神更加温和,更加坚定。

爷爷向它走去,它转身没入丛林。

鸟在林中歌唱,阳光从枝叶间打进来,透露着温暖的信息。

一阵骚动,一群猴子惊恐地叽叽呀呀叫唤。爷爷端好枪,快步跑过去,抬头搜寻。繁茂的枝桠间,一只幼猴吊在中间,它的一条腿被固定在树枝上的兽夹夹住。

“天杀的。”爷爷把枪顺在身后,爬上树桠。

爷爷伸出手靠近幼猴,枝叶间突然蹿出一只母猴,对着爷爷龇牙咧嘴,吓得爷爷差点松手掉下树桠。

“走开,你不走开,我怎么救你的娃。”爷爷对着母猴挥手。

其它猴子在附近的树上摇着树枝乱叫唤。

吊着的小猴子已经没有多少气力,血顺着毛流到頭顶,滴落在林间地上,它的一双大眼充满着惊恐。

爷爷十分费力地将小猴子从兽夹中松开,他将小猴子搂在怀里,一只手取出砍刀,砸向兽夹。

在他砍下兽夹一瞬间,母猴再次冲爷爷袭来。它要抢回爷爷怀里的幼猴。

爷爷受到惊扰,用力的过程令身体失去平衡,他从两米多高的树桠间摔了下来。林地厚厚的落叶,像一层被絮,躺在上面安逸舒适,令人想要睡上一觉。母猴从树上蹿下,扯过爷爷怀里的小猴子,一只爪子挠挠爷爷的胳膊,像是在试探爷爷是否还活着。

“小心些,天知道树上有多少这样的夹子。”爷爷挥挥手,让母猴离开。

爷爷并无大碍,只是先落地受力的左脚踝骨折,无法站立行走。这让爷爷充满危险。爷爷已经穿过峡谷一天时间,正常情况下折返回去,需要两天,现在跛一只脚,至少需要三天,体力不济,干粮也不足以支撑。

更加糟糕的是,明明已经感受到母狼的气息,但始终没有亲眼见到。爷爷不甘心这样回去,越过峡谷,往西北丛林进入得越深入,爷爷想要见到母狼的愿望越强烈。

有一种力量在指引爷爷。

这种力量令爷爷在回与不回之间纠结。

但,有人帮助爷爷做出了决定。一觉醒来,爷爷手脚麻木,脖颈酸疼。他被绑在一棵树干上了。

“天杀的。”爷爷骂自己疏忽大意。他不知道,任他再怎么警觉,黑暗中的那股力量,他们的麻醉枪一枪足以让一头老虎睡上几小时。爷爷在篝火旁打盹,正好成为他们的活靶子。

他们把猎枪放在爷爷眼前,还有挎包、干粮、砍刀。爷爷一睁眼就能看到,但也只能看到。

阳光洒进林中。爷爷虽然没有放弃生还的希望,但他已经放弃挣扎。无谓的挣扎只会消耗体力,于事无补。

林中嘈杂声,那群猴子在不远的树梢尖叫,有鸟从林中飞出。

“天杀的。”爷爷一声长啸如同狼嚎,尿液顺着裤裆流进鞋子里,温暖了冰凉的脚。

尿到一半,便意袭来。爷爷用足憋劲儿,将屎尿活生生憋回去。

在与屎尿斗争时,爷爷再次尝试挣脱反手捆绑的绳索,但那是徒劳的。爷爷提肛夹紧屁股,一点点打开尿道,总算把一泡尿撒完。

脸上瘙痒把爷爷从下馆子的美梦中扰醒,有蚂蚁爬到爷爷脸上。爷爷口干舌燥,午后的阳光从枝叶间钻进来,晒得人恹恹的。一只蚂蚁爬到唇边,爷爷舌头一卷,蚂蚁入了腹。又苦又涩,还有一股刺激的怪味。大小是个荤。蚂蚁酒据说能壮阳,爷爷笑了,雄赳赳气昂昂地撒了一泡尿。尿依然顺着裤裆流进了鞋子里,依然十分温暖。

一只兔子从身前跳跃而过。

一只野鸡落在旁边的荆棘丛里,“咕咕咕”地叫唤。

一头野猪领着十几头小猪仔穿过,它们踩踏着爷爷的行装,并不畏惧猎枪的冰冷。

西山牵过黑蔓,即将盖过爷爷头顶时,一群猴子跳跃到爷爷头顶的树梢。爷爷缓慢抬头看去。猴子也发现了爷爷,有几只停在绑着爷爷的树梢上。

一只抱着小猴的母猴顺着树干爬到爷爷头顶,踩着爷爷的头,跳到爷爷跟前。正是爷爷曾经救过的小猴子的母亲。它怀里的小猴子耷拉着头,曾经被兽夹夹过的腿像吊着的秋千,晃来晃去,显然已经死了。

“天杀的。”爷爷只剩下骂。

母猴半站立,一只前爪试探着挠爷爷。爷爷不吱声,却在心里期盼这只猴子通人性,帮助解开捆绑的绳索。

母猴凑近身,又迅速跳开,龇牙咧嘴,朝着爷爷叽叽咕咕,返身跳上一旁的树,随着猴群而去。

“唉。”爷爷扭头用眼神送它们消失在丛林里。

爷爷垂下头瞧见身上的狼皮袄,才恍然看到母猴惊恐的神态,它肯定闻到了狼味,才会害怕。

深夜丛林寒气重,受过伤的腿、腰、胳膊的疼痛使得爷爷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他抬起头,舔舐着顺着眉骨流到唇边的露水。餐风宿露,说的就是如此吧。

星辰在浓密的枝叶间闪烁。

爷爷不再提肛憋屎,拉出的屎热乎乎地兜在屁股上。许是憋的时间太久,又没有喝水的缘故,爷爷扭动着屁股,让驴粪般的屎顺着裤裆滚落下来。扭动几次,果然如愿。

爷爷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高兴,他甚至想喝一杯庆祝。

上一次喝酒在什么时候?爷爷已经不记得了。自从不再允许打猎,猎人们少了一笔收入,相约下馆子喝酒的机会少了,特别是干起护林员后,爷爷不是在丛林巡山,就是在自家农田忙活,早已没有喝酒的兴致。

爷爷三岁开始尝酒。苞谷酒劲儿大,大人们喝着也觉得口劲儿足,爷爷的爷爷当时端着碗喂给爷爷,没控制好手上的劲道,让爷爷喝下一大口,像喝茶一般,可把爷爷的母亲吓坏了。还好爷爷只不过步履踉跄了两小时而已,倒也没有别的毛病。

迷糊中,爷爷感受到两只绿光在附近游曳。

喝得最多的一次,是爷爷的儿子上大学那天。奶奶后来一直强调,爷爷喝的并不多。也许是因为心情影响了酒量。按道理讲,心情高兴,酒量应该上涨才是。但并没有喝太多的爷爷居然醉了,很多年以后爷爷想,高兴归高兴,高额的学费生活费令人担忧,才是喝醉的主因。那时候阿黄正值青壮年,跟在爷爷左右形影不离。爷爷醉倒在苞谷地里,吐得满脸都是。阿黄一口一口将爷爷脸上的脏物舔干净,又咬着爷爷的衣领往田边拽,拖了十几米,拖出田间,才有路过的乡邻将爷爷背回家。

难道是阿黄在舔自己吗?

爷爷感受到脸上热乎乎的气息。他三十多个小时滴水未进,疲惫困倦,体力虚脱,无力睁开眼。

一阵嘈杂声把爷爷拉回林中。他缓缓睁开眼,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唇边的露水,清醒了一些。

一头狼正在和一条豺狗打架。

狼是那头母狼。

很快母狼占了上风,豺狗蜷缩在地上,嗷嗷叫唤,瞅了个机会,翻身夹著尾巴逃走了。

母狼跳上石头,仰天一声嚎叫。

跳下石头后,它围着爷爷转了几圈,爷爷心里有些发毛。即使注定要见阎王,爷爷也不想临死前被狼撕咬。

母狼来到爷爷身后,它一只前爪靠在树干上,嘴凑到爷爷手腕上。

它是在试图解开捆住爷爷手腕的绳索。

爷爷心头一阵热乎。他的左臂,被公狼咬伤的左臂肌肉在抖动,温暖的气息从狼皮袄中散发开,将爷爷浑身浸润。

“嗯嗯……”母狼尝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它低下头轻声叫唤的声音像极了阿黄。

“乖孩子,再来试试,再来试试。”爷爷不想放弃。

母狼似乎听懂了爷爷对它说的话,再次用牙去解绳索。

绳索比较细,咬不上口,又是死结,母狼再次失败。

也许是命里注定。爷爷叹了一口气,母狼蹲在他一侧,看着他。

砍刀出现在爷爷眼里,爷爷努嘴示意母狼叼来砍刀。

母狼顺着爷爷的眼神看过去,又看回来。它起身的一瞬间,一阵热泪涌进爷爷眼里,似乎已经得救了一般。

在行装边转了一圈,母狼又回到原处蹲下。爷爷有些着急,使劲儿用嘴努着,“砍刀,砍刀。”

母狼看看爷爷,又看看行装。再次起身,它叼来猎枪,放在爷爷脚边,蹲下,看着爷爷。

“砍刀,砍刀。”爷爷摇摇头,朝着砍刀的方向努嘴。

终于,母狼叼起了砍刀,绕着爷爷走了一圈。

爷爷的手在身后扭动着,示意着。

终于,母狼明白了爷爷的意思,它跳起前身,两爪扶着树干,将砍刀喂到了爷爷手中。

谢天谢地。握住砍刀那一刻,满眼的泪水从爷爷眼里涌出来。

狼崽

躺了三天,爷爷恢复了精气。

奶奶多次问爷爷怎么了,爷爷并没有如实回答,只是说往林子深处走得远了一些。

有些事情,说与不说意义不大。

比如,林场带来口信,说還没找到爷爷,让奶奶放心,一定能找到。

这个口信一点意义都没有,最多只能表明林场还在寻找爷爷,至于爷爷的生死,生死在何处,这种家人关心的信息,一点都没有,还让奶奶放心,奶奶能放心吗?

爷爷准备的干粮和水比平日更多一些。爷爷告诉奶奶,这次出门时间会长一点。

“几天?”奶奶问,但爷爷说不知道。

太山的孙子抓周吃过喜酒后,第二天爷爷背着沉重的行装钻进丛林。

出发前,爷爷并没有规划,一如往常巡山而已。然而进入丛林深处后,看到猴子、野兔、野猪这些丛林中的精灵,爷爷才发现自己带着复仇的种子。

两天,已经走到峡谷附近,没有发现一丝偷猎者的蛛丝马迹。爷爷心中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失望。

越过峡谷,爷爷往西北又走了一程,选择一处崖壁准备扎营。一抬眼,爷爷见到母狼正在崖壁上注视着自己。爷爷朝它挥挥手,它摇了一下尾巴,缓慢走下崖头,消失在爷爷视线中。

半夜,几团毛茸茸的东西在爷爷怀里拱来拱去,爷爷半梦半醒时,手里正探到小毛团。在野地宿营惯了,时常会有夜行小动物蹿上身,甚至是蛇,爷爷倒也见多不怪,心里并不惊慌。他慢慢睁开眼,缓缓抬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小毛团——几只小狼崽。母狼像阿黄一样趴在爷爷身边不远处看着它的孩子们。

有三只狼崽。它们应该是亲昵身上狼皮袄的气味,不然怎么说得过去它们的行为呢?

但毕竟是剐了公狼的皮,它们不恨吗?它们认可的只是遗留的气息,或者,爷爷和公狼互相搏斗受伤后血液相互融合,生命有了彼此?

有些道理过于深奥,爷爷懒得去想。在他朴素的世界观里,我对你好,不奢望你对我好,你对我好,我一定对你好。母狼救过爷爷,狼崽缠绵爷爷,爷爷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它们呢。

它们像阿黄小时候一样,调皮好动。它们对爷爷充满好奇,有一只狼崽来扯咬爷爷的裤脚,其它两只也会争抢着来扯咬。爷爷掰开一个馒头分成三瓣,拿在手里喂给它们吃。小狼崽子们嗅嗅瞅瞅,似乎对熟食素食不感兴趣,爷爷坚持递到它们嘴边,来来回回几次,终于有一只狼崽带头尝了一块,其它狼崽也都跟着嚼下馒头。

再到晚上,爷爷睡到它们家门口。狼窝在崖壁头一个小山洞里,爷爷进去睡不了,只能在洞口平坦处睡下。狼崽们偎着爷爷睡,母狼趴在爷爷脚边。

枪声在林中回响。不到万不得已,爷爷不会开枪。爷爷要将射杀的兔子烤熟了喂给狼崽吃。爷爷认为,告别茹毛饮血吃熟食,野兽才能褪去野性。

爷爷剥兔子皮时,母狼凝望的眼里泛着凶光。爷爷知道那是狼性,见不得血腥。爷爷对母狼挥挥手,母狼龇牙咧嘴压低头,摆出一副要攻击的样子。爷爷不再理它,加快手里的动作。剥完,爷爷将兔皮扔给母狼,生火,烤兔肉。

香味很快弥散开。在林中玩耍的狼崽围过来,蹭着爷爷的脚。

爷爷将烤得半熟的兔肉分成四份,丢给母狼和狼崽。狼崽嗅着冒热气的兔肉,缩身退开,围着兔肉绕一圈,又凑上前嗅。可能是太烫了,爷爷笑着摸出馍馍啃起来。

爷爷必须离开它们回家。爷爷离开时,狼崽跟着跑出老远。爷爷朝它们扔石头和木棍才让它们回到母狼身边。爷爷真想带它们回家驯养,但它们属于自然。

村子里有个传说,女娲娘娘造人时,觉得人形单影只,力量单薄,便又造出狼这种动物来保护人,它们和人同吃同住,形同家人。有的人缺乏食物,而狼胃口很大,与人争抢食物也往往占据上风,于是他们赶走狼,不再与狼共同居住。进入自然的这些狼就成了真正的狼,而那些拥有富余食物的人身边的狼,演变成了现在的狗,依然履行着女娲娘娘造出它们的职责,保护主人,形同家人。

狼是被人类抛弃的狗。

当然,抛弃是相互的,也许狼觉得人类太弱小,不值得保护,主动离开人类而已。不管人与动物之间如何抛弃,人类都无法抛弃大地,抛弃丛林,抛弃自然。

回到家的爷爷有些心神不宁,想着传说的可信度有多高,又担心母狼和狼崽遭遇偷猎者的毒手。

“这次进山确实间隔时间比较短,我问他,他啥也没说。”这是奶奶发现爷爷失踪前唯一不正常的地方。当然,在太山孙子抓周的宴席上,主客之间喝酒争论几句,是很正常的事情。

进山后,爷爷巡查过几个固定区域,直接奔向峡谷西北岸。爷爷远远就看到母狼站在崖头张望着丛林。爷爷脚下的步伐带起落叶,他摸了摸口袋里煮熟的鸡肉,那是给狼崽带来的接货。

母狼压低前身,似乎发现敌人准备攻击。爷爷心中一惊,停下脚步仔细观望。母狼冲出两三步歪倒在地,一个身影从旁边的密林走出来,抱起了母狼。在他身后,还有三个人出现,其中一人身形有些眼熟。

“天杀的,干这种缺德事。”爷爷朝天鸣枪,大声喊,“放下狼,不然我对你们不客气了。”

他们当然没有听从爷爷的威胁放下狼。从声音能判断爷爷离他们的距离有多远,他们丝毫不担心猎枪的威胁。他们很快没入密林之中。

爷爷一路狂奔,他赶到狼窝,几只小狼崽蜷缩在洞内睡大觉。爷爷把它们一只只抱出来,装进随身带着的布袋里。狼崽在布袋里不安地哼叫。爷爷没有心思理会它们的不安,他要去追踪那伙人。如果赶得及,还能在他们没有杀死母狼前救下它。

但这个想法只是一厢情愿而已。他们朝哪个方向离开,爷爷没法追踪。在林中转了两天毫无头绪,爷爷终于放弃追踪的念头。狼崽依偎在他身上睡着时,爷爷想,把它们送进更深的丛林,它们才能安全。在它们能独立猎食之前,爷爷需要保护它们。

太山

爷爷失踪两个月后,林场已经不怎么安排力量进山寻找了。茫茫数千平方公里的丛林,寻找一个人是何其艰难。但林场并没有说不去寻找,而是说力量有限,巡山护林任务也很重。奶奶理解他们的说法,最重要的是,林场领导表态,在法院宣告爷爷失踪之前,依然按月发给爷爷工资,之后按照因公牺牲职工对待。

对于奶奶来说,爷爷回到身边固然是最好的结果,但是实在找不到,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直到有一天,林场带信来说,林业警察逮捕了一伙偷猎者,三个外地人,一个本地村民。

“太山怎么能昧着良心做这种事。”奶奶心里想着的是太山的和善。

人们都不愿意相信,太山会做出这种事。

“他都没有考虑就答应了。”外地人招供说,“他对大山很熟,打猎也很有经验。我们觉得找对了人,还给他额外的报酬。”

事实就是这样,太山确实做了那些事。

和爷爷一样,太山体内流淌着猎人的血。太山的太爷爷曾经是虎口救下爷爷的太爷爷的猎人之一,他的孙子抓周吃酒,他们发生不快的起因,就是因为太山反复念叨,“要不是我的太爷爷虎口救下你家太爷爷,哪有你们今天的好日子。”

十多个猎人之一,仅仅只是参与者,即使少一个也不影响大家救下爷爷的太爷爷。但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爷爷的太爷爷临终最后一句遗言是交代后辈要感恩救他的猎人,不可与之结仇。

林场领导来请爷爷担任护林员时,爷爷举荐太山,林场领导不同意,说太山这个人私心重,有点野,不好管。爷爷走马上任后听说太山为了当上护林员,下了一番功夫,为此爷爷心中不安过好一阵子。

事情的发展往往不受人控制,表面上似乎在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但在一些人心里,这种发展会令人抓狂。

“太山对姓覃的护林员有意见。我们也恨他。”外地人说,“太山先发现了那两头狼。本来已经到手的公狼,被这个姓覃的捡了便宜。我们看着他砸坏电瓶。把电瓶弄进深山很不容易,当时就想弄死他。”

“这两年,他没少坏我们的事。”外地人补充。

太山是这样说的,“我不想他死。杀人偿命,我还不想死。我让他们把他绑在树上,他是大山的儿子,山里的神明会保佑他。事实上,他也没死。”

太山说的时候很轻松。

“你们把他绑在深山里?”审问的警察和做笔录的警察相互对视一下,“我的天,你们这不是要他的命么?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杳无人烟的地方,将一个人捆绑在深山里,等于谋杀,性质十分恶劣。

“我孙子抓周后,我们进山抓了一头母狼,本来想去寻到狼崽一起抓回来,但被他发现了。我不知道他认出我没有,我听到他的声音,他朝我们开枪。我们不敢走回头路,一直往深山里走,我知道他就在我们身后追赶,五天五夜,真是不要命的家伙。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当初由着他们处理。”太山说的处理,外地人也没否认,“当初麻醉他后,本想扔进峡谷水潭淹死他,太山不同意,非得将他绑在深山里。我们想太山这个人也太阴毒,把一个人绑在丛林深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活活饿死,够折磨人。不过这家伙真是命大,居然能活下来。”

“你们这群人,可真是……”

“狼心狗肺都不如。”审问的警察说了半句停下来,做记录的警察接话说。

按照外地人和太山交代的线索,林场再次组织力量进入深山搜索。这一次人们并非一无所获,而是发现了几个弹壳。显然爷爷在这个地方放过几枪。

尽管太山交代十分坦白,指认现场,帮助领路搜索也十分积极,但并不足以抵消他的罪行。

据说,入狱后,太山时常做同一个噩梦,梦到母狼咬断了他的脖子。为此他心脏病发,在一次惊醒后翻身下床并发脑溢血,送医途中断了气。

听说这个消息后,奶奶没有感觉到一丝欣慰。奶奶已经享受了因公犧牲人员遗属待遇,生活无忧。当天空从西山牵过一块黑蔓即将盖过村庄时,奶奶依然喜欢坐在门槛上,倚靠着门框,眺望爷爷来回走了几十年的那条通山小径。

一只狼出现在小径上,又有两只出现,在它们身后,爷爷身着狼皮袄,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丛林的阴影。

奶奶扶着门框站起身,揉了揉眼睛……

选自《作家林》2021年第6期

责任编辑  徐远昭

猜你喜欢
狼崽公狼母狼
狼的爱情
母狼报恩
温情背后的故事
羊妈狼崽
狼曾舔过我的手
羊妈狼崽
一匹公狼要寻死
狼的家庭充满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