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燕

◎ 程保平

娘在菜园里种了六七分地棉花，有一人搭一手高，密匝匝地挤在一起，缀满了青色的棉桃。有的桃子提前开花了，她就钻进去摘，然后背回来摊晒在屋顶上。秋天的阳光很大，照在棉花上，使得它们看起来像高天上一朵朵祥云。她琢磨着，今年要打几床被絮，几斤重，该送给哪个儿子或孙辈。这时候娘也成了高天上一朵洁白的云。

棉地边上是几墒菜地，辣椒、豇豆、花菜、卷心菜、小白菜，七八个品种，有的下市，有的上市。菜吃不完了，她就腌起来，等儿子们带回家吃。我早上就吃了娘腌的萝卜，微苦，微咸，合胃口，那让我想到一只老燕子，虽然笨拙，但在金洲明媚的风里，姿态还是我小时候那剪剪的样子。然而，乳燕们都飞远了，就剩下这只老燕在回忆中守着金洲家园。

五月里油菜熟的时候，恰好我在老家，便伙着三弟把油菜割了。割油菜吃苦，但我多割一棵，娘就少割一棵。兄弟俩就熬着太阳，把一亩多地的油菜割完了。我说，打菜籽更辛苦，要请小工来做。娘说，门口有小工，一天七十块钱。不置可否。我后来回家问，打菜籽可请小工了？她腼腆地说，是我自己打的，能出一百多斤油，你带一桶回去吃。

母舅比娘小一岁，今年八十四。父亲去世后，家里只剩下娘，他偶尔也来看看。母舅说，你妈身体比我好。我答，生产也是锻炼。母舅不说话，就拿眼睛看我，好像是看外星人。我只好解释，哪里劝得动？

母舅老来常看保健知识，见我就谈他的身体，但娘不识字，不看保健知识，也不谈自己的身体，问急了，就说，能动弹我就做一点生产，也是锻炼身体。娘一辈子都在挣钱，但老来还是靠儿子们打钱。儿子是她的存折，她多种一棵庄稼，就是往存折里打钱，这让她事实上成了儿子们忠诚的仆人。娘今年又种了三亩地，有棉花、芝麻、玉米、黄豆和油菜，都是给儿子们准备的。

村里女人跟娘差不多，操劳至极。她们是西江浩浩荡荡的水，自成家那天起，就被不停地抽水，只有水干了才歇住，但像娘这样持久的人还不多见。娘一生都是做饭，洗衣，种地，养鸡，养猪，出工回来还不忘挠一把柴火。她就是这样把五个子女喂大的。

我说，我这次回来多住些日子，每天为您烧三顿饭。娘自嫁到程家，还没有人为她烧这么长时间的饭。娘说，那感情好。表情是开心的，但依旧下地干活。

我在金洲住了一个月，每到深夜过娘的房间，常见她的手机在闪亮。我问，干什么呢？娘答，睡不着，在看抖音。把我说得心一沉。亏得有抖音陪伴，不然这孤独的长夜，娘怎么度过呢？她原来是一只衰老的孤燕。

我想象着自己成为老燕的样子，觉得亏欠太多，以后应该多陪陪娘。

（卧龙摘自《安庆晚报》图/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