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与松鼠

2023-12-12 04:17
湖南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老宅老牛老太

王 爱

周六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在网络上跟人聊着生死。对方说,人有一老必有一死,有些生物就是一直不老的,比如松鼠。松鼠不老?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谁有空想这些跟自己全无关系的事情呢。但他那种笃定的语气还是激发了我的斗志,我素来爱跟人抬杠。

“你什么时候看到过白发苍苍、缺牙或者秃顶的松鼠?”

“也许松鼠老了就不让人看了,也许它们老的特征不一样,并不需要白发、脱牙或者秃顶。”

对方沉默了半天。我的思索似乎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回到了孩童时的一次游戏和玩笑当中。但我不想继续沉溺在过去,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一种隐秘的牵扯不断的情绪让我无端地抗拒起来。其实,我们不是动物学家,大脑里没有储存一星半点相关知识,凭着臆断和瞎猜,谁也没办法说服对方。我习惯性搜索百度,上面跳出来相关问题:松鼠会冬眠吗?松鼠会咬人吗?松鼠会飞吗?千奇百怪,包罗万象,几乎问遍了松鼠的一生,但是没有人问“松鼠会老吗?”

“大部分动物没老之前就死了。全世界都忙着生、忙着死,谁有空变老啊,谁也来不及变老。”

我们的争论在他的总结性发言中结束。

其时我刚从一个梦境中醒来:我接到老家电话,要求我准时去参加一个葬礼。逝者杜氏,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九岁。这个梦的清晰程度令我疑惑,我没急着起床,思绪慢慢回到了过去。

老太杜佳枝从古道溪杜家嫁入小溪沟王家,差不多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在这段漫长的岁月中,老太最让人侧目的一件事就是活得比小溪沟任何一个人都长久。要知道,整个小溪沟几百人中活到八十岁以上不足为奇,活到九十岁以上的就寥寥无几了。更何况,老太在九十九岁高龄之际,仍然神清气爽,精神矍铄。老太究竟多少岁,这其实是一个谜,从我有记忆起,她就已经这么老了。老太能让人轻易忘记生死,让人觉得老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

八十多年来,老太在小溪沟苦心经营,生儿育女,为王氏开枝散叶,终生操劳,终于拉扯出一个庞大的家族。老太的子孙,分散在各地,忙着求学或生存,只在每年春节和老太的寿辰,才去她的柴门外站一站。得到她的许可后,才能推开门去见见她。去年是个例外,不管是过生日还是过年,老太都把自己关在房里,拒绝见任何人。老太在房内纹丝不动,急坏了站在外面等着拜礼的儿孙们。八十多岁的大爷爷站在门外台阶上,苦苦哀求了一早上,也没能打动她。

最初,还能听到老太说话。声音缓慢、清晰,且有力。几十年来,她一直用这种语调跟人说话,大爷爷听了一辈子,也一丝不苟地执行了一辈子。大爷爷从不违背老太的意愿。大爷爷的父亲去世时,最小的妹妹尚未出月。大爷爷是家中长子,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他幼年失怙,又目睹了母亲的种种悲苦艰难,因此异常懂事,自小帮着老太分担家事和护育弟妹。等到弟弟妹妹各自成家立业,大爷爷也不可避免地老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比老太还要老。他的背比老太佝偻,他的头发胡须比老太的更白,他的声音也比老太的更沧桑。大爷爷老在老太的前头。但是他不许任何人分走他照顾老太的责任。大爷爷认为母亲理应由自己来侍奉,哪怕他自己也到了由子孙来侍奉的年岁。大爷爷的固执和威严是出了名的,就像他不敢违逆老太,儿孙们也不敢违逆他。

老太住在祖屋里,那是她嫁进小溪沟王家时同丈夫一同修建的一栋小木屋,独门独户。儿孙们大了后,纷纷迁居另过,老太独自留了下来。老宅低矮、破败,房梁腐朽,窗棂缺失,地板翘缝。屋顶上的瓦片都已残损,隔不了多久就要请瓦匠来检修一次,要不然就会漏风漏雨。瓦匠越来越稀少,越来越难请。有时候,大爷爷实在放心不下,只得趁着天晴,亲自爬上高高的屋顶。他穿着老式对襟褂子,短裤下面是一双薄薄的草鞋。为了看见他,我们站得远远的。有时候逆光,就见他花白的胡子在光晕中微微颤动,汗水顺着胡须朝下砸落。有时候,他渴了,就喊下面观望的人爬楼梯上去,给他递一壶凉水,等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后,又把水壶带下来。大爷爷每在屋顶上趔趄一下,下面的人就惊呼一声。荧光叔叔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他也跟我们站在一起观看。有一次,他看着看着,突然蹲在地上揉着眼睛大哭起来。那时候我迷惑不解,但我猜想肯定是他大伯的汗水砸进了他的眼睛。大家对老太颇多微词,认为她不该任性固执,为了一己之私平白让大爷爷担当风险。

老宅只是留给子孙的一个念想,它早已不适合居住。但是老太十分固执,不听劝阻。她也拒绝大爷爷搬进来跟她同住。老太认为几十年来,她劳心竭力,身心俱疲,实在想要过几天清净日子,她不要任何人来打扰她。大爷爷没有法子,就在老屋的旁边另修建了一栋简陋的房子。为了便于照顾老太,他坚持住在那里。这一住就是二十多年。最初那几年,老太还经常出门,她养了一株美人蕉在坪院里。天气干燥的时候,她总提着一只小胶桶,从房子后面的水井湾舀水。静水无波,沉郁浑厚,深不可测。井口宽阔,似一个藏着巨腹的野物,长着大嘴,伺机而动。老太瘦小干瘪,从背后看,就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进入虎口。她每次低头弯腰取水,险象迭生,大爷爷便要心惊胆战一番。他害怕老太跌落进去,却又不敢将担忧表露出来。老太早晚浇花,每次往返三趟。她倒显得不累,大爷爷却累得满头大汗,既不能让老太知道他在一旁,又要保证老太的安全。有时候,老太提水的过程中被路边的柴禾绊了一下,或是地面不平,凸起的土坷垃使她多费了一番力气。第二次经过时,那些障碍物就不见了。那都是大爷爷悄悄跟在老太身后,帮着她清理的。老太除了浇花,还要时不时去侍弄那一小块菜地。她种了蒜苗、茄子、豆荚、瓜果一类。她扯草捉虫,翻土培根,也不介意大爷爷将粪水担到她跟前来。美人蕉容易生发,起先只是小小一株,没几年工夫,就长满了一坪院。老太的功夫增添了不止十倍,大爷爷也就更累了。大爷爷曾经提议在坪院里放一口大水缸,由他负责蓄水,但遭到了老太的反对。谁也不知道这个脾气古怪的老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平生最依赖这个大儿子,却好像看不见他的辛苦。

某个清晨,老太对着坪院发出了一声怒吼,接着是歇斯底里的咒骂。一只花尾巴雀鸟惊飞远遁,接着来了一只乌漆麻黑的老鸦。它停留在东边的梨树上,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大爷爷几乎是魂飞魄散,他以古稀之躯最快的速度从睡梦中苏醒,又从屋里冲了出来。大爷爷只穿了一只鞋子,鬼晓得另一只是没穿,还是途中跑掉的。大爷爷一跤摔倒在地上,眼前的一幕让他有点不知所措。昔日独得老太恩宠的美人蕉竟消失不见了。坪院里污泥遍地,美人蕉踪迹全无,连根须都没留下一点。有人连夜掘地三尺,将美人蕉全部盗走了,就像美人蕉没有出现在这里一样。老太指天斥地,恢复了她年轻时的神勇和战斗力。据说那时的老太,彪悍强势,骂功无人能敌,堪称一绝。大爷爷显然无比熟悉,也领教了无数次。他坐在地上,委顿不振。老太一边咒骂,一边狠狠地看着大爷爷。大爷爷就愈发显得惶恐不安,好像那个盗花贼就是自己。

真相很快大白,荧光叔叔自动站了出来。他承认美人蕉是自己挖走的,他为此奋战了通宵。他不光挖走了美人蕉,还用大木棍捶打得稀烂,然后填进了后山的天坑。这样做,是为了防止东窗事发时大爷爷再逼迫他种植回来。荧光叔叔的壮举让大爷爷气得说不出话来,祖母喜爱那些美人蕉,荧光叔叔比谁都清楚,他怎么能毁了她的心头血?知道是荧光叔叔后,大爷爷苦恼无法自证清白,在老太狐疑的眼神中,他仿佛是幕后之人。大爷爷让荧光叔叔光着背跪在坪院中,在一天当中最热的下午。太阳炙热如火,热浪滚滚,荧光叔叔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在睡觉。大爷爷拿着藤条抽打他,他说荧光大逆不道,他要打断他的脊梁骨。荧光叔叔的背上很快就出现了血条,汗水淌如溪流,流到伤口处,荧光叔叔就龇牙咧嘴。他在对大爷爷笑,很温和地笑。他笑着笑着,大爷爷的手就抽不下去了。

多年来,小溪沟王氏一族各自营生,四处分居。除了老太和大爷爷,只有荧光叔叔常年在家,他是父辈中最年轻的一个。荧光叔叔是个农民,但他比任何人都像一个读书人。戴着一副眼镜,瘦削孱弱,斯斯文文。荧光叔叔有诗人气质,是个文艺青年,当年我们一同读书时,他就常在校报上发表一些诗文。一来二去,被人夸成了才子。荧光叔叔长得不错,高中时有女生由爱才到爱人,缠着荧光叔叔写情诗。荧光叔叔脸皮薄,难以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写。情诗写到得心应手的地步,荧光叔叔的恋情就曝光了。女友被父母逼迫责骂,顶不住压力,给荧光叔叔写了一封言辞哀切的诀别信。荧光叔叔为情所伤,意志消沉,高考自然一塌糊涂。在青年人纷纷外出谋生之际,荧光叔叔不顾劝阻,执意回家当了一名农夫。他说自己是死不了乡的人,他不能离开故乡而生活。荧光叔叔的想法符合他的个性,诗人都是有故乡的,诗人必须生活在故土。

大爷爷自然懂得荧光叔叔的心思,他知道这个侄儿是不忍心自己跟着老太受累,才毁去美人蕉的。他心里直骂荧光愚蠢,看到他背上的伤口,他又心疼起来。大爷爷扔下藤条,让荧光叔叔滚回去,他自己也气呼呼地回到了屋檐下的阴凉中。老太看见幺孙荧光跪在坪院里,她的骂声就偃旗息鼓了。大爷爷当着老太的面责罚荧光叔叔,老太也不管不问,但是她不再骂了。老太是聪明人,她知道骂来骂去最后骂的都是自己。老太进了老宅,紧闭房门,看也不看满脸讪笑的大爷爷和荧光叔叔。

从那里后,老太就很少出门了。她再也不关心她的菜园子,更不关心那些花草。哪怕大爷爷当天就从别处寻来了一株美人蕉,栽种在原来的位置上,老太也没有出来看一眼。平时的饭菜由大爷爷烹煮好了,恭恭敬敬地端到柴门边。大爷爷三请四请,反复恳求,那扇门才会缓慢拉开一条缝隙。接着一只枯瘦的手不情愿地伸出门外,大爷爷赶紧把碗钵放到那只手上。饭食递了进去,那只手很快缩了回去,门也很快就关上了。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大爷爷只能凭着一日三餐的饭食,以及那只一成不变的枯手,来揣度老太的健康状况。此外,他对屋内的一切一无所知,他甚至快忘了母亲眼角的那颗痣究竟是长在右眼边还是左眼边。别忘了,大爷爷也是一个衰老的人,他的记性一年比一年差。

如果不是荧光叔叔出了意外,也许老太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古道溪舅公添孙子,邀大爷爷去吃酒,大爷爷不放心老太,就让荧光叔叔去。荧光叔叔喝得酩酊大醉,偏不顾主人家挽留,非要趁夜色回家。走到三角岩前,他跌倒在河里,不省人事荧光叔叔就这样躺了一夜,他是被溪水呛走的,第二天早上才被过路人发现。那天是老太的寿辰,王氏子孙四下赶来,聚集在柴门外痛哭。大爷爷在剧痛之时,仍然没有忘记给老太煮一碗长寿面。大爷爷端着碗,站在柴门前,泪水长流。他喊母亲吃面祝母亲健康长寿时,双手哆嗦,嘴唇颤抖,泣不成声。门内无声,沉默良久后,突然从老宅内传出一阵悲泣,极尽哀恸:“那么好的月亮,亮得像白天那么大的路,倒退着走也不会跌倒;那么嫩的人,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活下来啊。为什么荧光好端端地走在我前头,那都是我杜佳枝活得太久惹的祸。

湘西民间一向有此说法,老人长寿,老而不死就会消减子孙的福禄,剥夺子孙的性命为自己添寿元。大爷爷见老太如此自责,不由跪地号啕。为此,老太打开了老宅的大门,见了这可怜的大儿子一面。为了安慰大爷爷,老太甚至答应每年过寿和大年三十都会见儿子一面。

这样持续了六七年,别说我们,就是大爷爷都快记不住老太的样子了。每年两次,浮皮潦草地见一面,连老太的长相都没看清楚。她端坐在一张老式高背木椅上,纹丝不动。寿辰的时候,桌面摆满了子孙敬献的瓜果糕点,还有大爷爷特意泡的一壶茶水。过年的时候,除了摆满礼品的桌子,老太的面前还有一盆烧得旺旺的炭火。不管是茶水的烟雾气还是炭火映照出来的红光,都令眼前那个老人显得端庄肃穆。老太就像一尊菩萨,带着沉郁之气,让人不敢直视。儿孙们排队而入,只允许在她面前站一下,说一句祝寿语或是给她拜个年。在这期间,老太极少说话,有时候点点头,十几分钟过去,当最后一名子孙走出来,那扇门又重新关上了。

我从来没有看清过老太的相貌,哪怕因那短暂的交会我仔细端详了那张脸,但只要走出那扇古老的柴门,只要那扇门关闭,我就会马上忘得一干二净。在大爷爷的带动下,整个家族的人年年履行这个仪式。也许除了大爷爷,没有人想跟这个古怪疏离的老人生出亲近之心。再顽劣胡闹的孩子,进了那扇门后也会拘谨规矩起来,再忠厚虔诚的大人,出了那扇门后也会暗自里松一口气。只是年复一年,老太的年龄停留在九十九岁,再也没往上添了。人常说长命百岁、长命百岁,百岁上是一个坎,是一个分水线,同时也是禁忌。大家心照不宣,老太就永远都是九十九岁。可大爷爷,却一年一年地老了下去,他的岁数一年一年地增添着,他离一百岁还隔了一段不小的距离,因此也就让人格外在意。

难道一个人的衰老需要秘不示人吗?像很多动物那样,老去之时就悄悄藏匿,不让任何人看见。大爷爷似乎特别懂得母亲的心思,理解她种种不可理喻的行为。他无原则无底线地纵容着她,好像他才是父母,里面那人才是儿女。不止我们有错觉,里面的老太好像也有了错觉。因此,到今年她的寿辰之时,她再一次紧紧关闭大门,拒绝跟众人相见,拒绝当面接受众人的祝福。大爷爷哀求无效,只得让大家在门外给老太祝寿。当然,“大家”指的也就是寥寥几个人。几个住得不远且不是很奔忙的子孙,在外地的人找了各种理由,借故不能回家,我就是其中一个。在外奔波多年,人心已变得油滑冷漠。不知不觉间已褪脱青涩,向中年生涯逐日靠近。为了对抗这种衰老疲乏之相,殚精竭虑,用尽种种手段,然而是徒劳的,衰老不可抗拒,更无法遏止。我心里明白,对衰老的恐惧之情是杜佳枝留给我们的,就像我们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液一样。对衰老的恐惧也是一根隐秘而坚韧的纽带。我们身上带着老太的印记,挣脱不断。我暗暗庆幸自己没回家去见老太,更是在听到老太再度不见子孙后感到了莫名的轻松。不过,躲过了老太的寿辰,春节还是不可避免地来到了。

寿辰时没有开门接受子孙的祝福,过年自然也是如此。老太的此番举动还是让大爷爷受到了伤害。这边欢声笑语,言笑晏晏,鞭炮声声,那边却清冷惨淡,寂静无声,没有一丝烟火气。虽说是老太自动摒弃了这种五代同堂、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但大爷爷却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他觉得愧对母亲,吃年夜饭时,当着一大家人的面,也是闷闷不乐。大爷爷强颜欢笑,也不夹菜,只喝了半杯酒就停箸不吃了。大年初一,大爷爷带着众人隔着板壁听了一圈,老宅内仍旧毫无动静。他无可奈何,一直叹气,接着就在门扉外跪下了。我在一旁冷眼观看,心里想着要是荧光叔叔还在,他必定会不顾僭越之礼,骂这个大伯父一句“愚孝至极”。那么多子孙里,只有他始终保留着少年气,只有他再也不用担心衰老,再也不用介意杜佳枝留下来的恐惧,也只有他最心疼大爷爷。冬日山里寒气更甚,在老宅外僵持了一个早上,一些小孩子终于忍受不了哭闹起来。姑姑的小孙子才有几岁大,犹是天真童稚。他摇晃着姑姑的手,撒起娇来,嚷嚷着要去砸门。姑姑心虚地看了大爷爷一眼,抱着小孙子避到一边去了。老宅的大门破旧不堪,哪怕老太在里面加了一把锁又上了门闩,它也经不起外面年轻人狠命踢上一脚。只是,谁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用那种方式,来逼迫一个垂暮老人跟自己相见,那终究是大逆不道的。

跟朋友结束话题之后,我为这个古怪的梦愣怔惆怅了一会。正当我甩掉脑中纷繁复杂的意象,打算起床之时,老家真的来了电话。隔着数百公里的距离,我仍能听出大爷爷苍老的声音里透出的无力感。

大爷爷说:“王小二,老太指名要见你。”

我心里好笑,老太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她又怎么会指名要见我。

“没错,她就是指名要见你,她让我赶快把你叫回来。她说她只见王小二。你那边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你也得先放下,你必须回来。”大爷爷不理我的打岔,他说话有气无力,但是态度却十分强硬。离春节已过数月,再有两天就是老太的寿辰,我是应该回去一趟。

回去后,我才发现,大爷爷用同样的手段把其他人都叫回来了。人第一次来得这么齐,男女老少近百人不情不愿地挤在老宅的坪院前,等候大爷爷发出下一步指令。几个月不见,大爷爷老得更厉害,白发苍颜,上天的残忍几乎让人不敢目睹。大爷爷早已是耄耋之年,只因有老太在,他仍觉得自己必须尽到人子的责任和义务。在百岁的母亲面前,大爷爷忘记了衰老,仍幻想自己是个懵懂天真的孩童,他忙前忙后,左右照应,似乎有无穷的精力和乐趣。

只有避开了人群,远离了他的母亲,大爷爷才显出疲态和无措来。他把我拉到一边,无精打采地说:“一会儿,老太叫你进去,你就进去吧。她说了,只见王小二一个人。”

大爷爷机械地吩咐着我,脸上忍不住露出失望和沮丧来,他忠实地执行着老太的指令,只是这一次,他肯定无法理解老太。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见一个素少见面、从未亲近过的重孙子,而不是他这个尽心尽力陪伴了几十年的儿子。大爷爷不明白,我更不明白。我甚至怀疑老太可能得了痴呆症,误把我当成了大爷爷。但是看到大爷爷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没忍心把这个猜测说出来。

事实证明,大爷爷没有弄错,老太要见的的确是我。老太说,她要见明光的女儿王小二。因为荧光不在了,荧光生前跟王小二走得近,所以她要见王小二。当我还是个孩童时,老太就已经是个老人了。留在我印象中最鲜明的印记是她孤独的面容苍老的声音,还有蹒跚的背影。在她还未进老宅把自己与世隔绝之前,她总是在侍弄她的菜园,侍弄那些花草。她一声不吭地做这些事情,沉默地恪守着一个老人的尊严。要不然,她就远远地站着,站在人群之外,她不参与孩童的游戏,也不参与成年人的劳作。她跟任何人都不融入,她甚至跟所处的生活也保持了一定距离。老太就像一个局外人,我对她的一切只有一个模糊的大致的轮廓,包括她的年龄,她的样貌,她的喜怒哀乐。但我站在老宅的坪院前,亲耳听到她说出我的名字时,我感到了一丝震惊和疑虑。她的声音我听得甚少,可印象深刻,那是一种缓慢、清晰、有力的声音,它足以匹配她的年龄和阅历,里面是一种岁月沉淀起来的厚重感。这个声音是有魔力的,她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会让大爷爷奉为圭臬,当作圣旨一般去执行。可是现在听到的声音却大不相同,像被人用绳索捆住了脖子,艰难、嘶哑、破败;像濒死的人在挣扎,无助、痛苦、绝望;像深陷噩梦醒不过来,像遭遇溺水逐渐沉没。这个声音让坪院等候的人大吃一惊,不安的气氛使人群骚动起来,大爷爷更是手足无措他原本浑浊的眼睛居然表露出孩子气的茫然来,大爷爷求救似的看着我。

在众人的注视中,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敲门良久,门内有了响动,门栓拉开了。我迟疑着推开门,甚至不敢抬头,害怕与那个比大爷爷更老的躯体正面撞上。门开后,带来了一点轻风,一切如常

“把门关好。”

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我顾不得恐惧,乖乖地把大门关上,再把门栓拉紧。我看见大爷爷站在门外满脸渴慕地看着我,心里想着,要是进来的人是大爷爷就好了。老宅仍然保留着儿时玩乐的熟悉景象,穿过小而老旧的堂屋,就到了老太居住的房间。

房间里很安静,阳光透过瓦片的缝隙照进来在各个古老的物件上来回移动。安静得可怕,我甚至怀疑自己能听到阳光跳动的声音。阳光没有带来温暖,这个常年不见开放的房间,处处透露出腐朽衰老的迹象。气氛压抑、沉闷,简直让我透不过气来。我没有见到老太,她常年端坐的那张老式高背木椅上空荡荡的,她那张挂着厚厚棉麻蚊帐的木床上也没有人影。除了床后的小小罅隙,这个小房间一览无余,连阳光映照的尘埃也无处躲藏。我试探地叫了两声“老太”,没有人应答,我惊慌起来。正当我想要夺门而逃时,床后有了轻微的动静。接下来看到的一幕让我至今难以置信。

一个人影从蚊帐后面慢慢走了出来。当她抬起头来时,我浑身一软,坐倒在木地板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那是一张少女的面容,秀发披肩,乌黑如墨,明眸皓齿,肤色白皙。脸上十分光洁,没有一丝皱纹。她身形婀娜,腰肢纤细。美丽的大眼睛里泪光莹洁,对着我露出乞怜的神色来。我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前面,挨着杜佳枝的床沿边慢慢坐下。少女坐在那里,双脚伸直交叉,脚尖上翘,微微颤动着。她没有穿鞋,一双小脚白嫩秀气,足背绷紧,显示出主人的局促不安。接着我才发现,她穿了老太的衣服和裤子,颜色深沉,样式土气,穿在她身上,显小显紧,并不合身,都是往年儿孙们买给杜佳枝的。我突然回过神来,叫我进屋的老太不见踪影,出现在她房间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美丽少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佳枝不见了,我找不到我了。”

就在我要崩溃喊叫时,少女开口说话,吓了我一大跳,声音跟我刚刚在门外听见的声音截然不同,这个声音要脆嫩很多,轻灵、柔和、婉转、悦耳,悠扬动听。这是纯净温暖的少女在说话,充满了明亮和希望,让人心头舒畅。这个声音有神奇的魔力,拂去了我心头的焦躁和疑惧。少女说完话,含泪看着我。我呆在那里,心头莫名酸楚,眼泛热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我早已顾不上去想她这段莫名其妙的话,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只模糊想着不能让她这么委屈,这么孤单无助。

我站起来,在老宅里闷头翻找了一遍,我什么也没找到。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是在找老太。少女仍然坐在老太的床沿边,无措地看着我。我猛拍了一下额头,心想好险,差点就被她这个样子蒙骗了过去。我开始逼问她:“你是谁,老太哪里去了?”

“我……我就是啊。”少女低声说。她双手绞着衣角,显得十分紧张,一张白脸透出红晕来,让人爱怜。要不是她说的话不可思议,让人难以置信,我几乎不忍心再问下去。简直荒谬,我想大笑,却控制不住大叫起来。

房门外的人听见动静后更加紧张。大爷爷的声音焦急慌乱:“王小二、王小二,怎么啦,老太还好吗?”

看样子,大爷爷恨不得破门而入。

“我就是你的老太啊。”少女惊慌道,“我就是你要找的老太啊。”

她急忙起身,小步跑到我跟前,想抬手捂住我的嘴巴,又放下手去。四目相对,近在咫尺,我从她的眼里突然感受到一丝熟悉的味道。我逐渐平静下来,心里涌上来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老太年轻时就是她这副模样。见我不打算喊叫,少女又慢慢转身回到床边。她坐在那里,低垂着头,反复叹气,似在沉痛忏悔,美丽的面庞上布满哀愁,让人看了,又不由地心生怜惜之情。

“事到如今,我别无办法,只能找你进来了。我想来想去,也许,只有你能相信我。”

镇定下来后,好奇心胜过恐惧之情,我索性坐在地板上,想听听她如何为自己辩解,如何让我相信她就是老太这个极其荒谬的说法。

荧光叔叔天性叛逆,不受拘束,对身处的世界充满好奇,热衷于孜孜不倦地探索和冒险。我跟他一同长大,趣味相投,为了印证那些奇思妙想,我们总是天马行空。有时候为了一探究竟,寻求真相,去做实验,甚至去实践,因而惹出不少笑话,闯下很多祸事。我们的怪异一次次被嘲笑和打击,挨了大人数不清的训斥和惩戒。我还记得那时,一个伯伯坚称自己在公家湾锄地的时候碰见了奇怪的东西。日薄西山,公家湾的山坳里很快就不见太阳了,光影撤走,天猛然黑沉起来。伯伯浑然不觉,前面土坎边有一座坟,但是他没把它当回事,只一心想要把正在做的功夫收一下尾,他舍不得就此回家。功夫还没做完,他就遭遇了古怪之事。那个东西就出现在坟头上,他看到它之后,脑袋里一声巨响,一片空白,什么也顾不上来,就跌跌撞撞地回家了。回家后,伯伯把这当成一个令他骄傲的谈资,他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个过程,讲述自己是如何对抗恐惧,克服重重困难,战胜凶险和灾难才得以安全归家的。但是伯伯对那东西的描述,令我和荧光叔叔抓耳挠腮。无论如何诱导、启发,伯伯就是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模样。毫无疑问,那个东西很古怪,也很可怕。伯伯坐在那里酝酿良久,憋了半天,也无法将那个东西具体地形容出来。我们大失所望,决定亲自去解开谜团。我跟荧光叔叔趁着天黑悄悄跑出去,在公家湾的坟头蹲守了几个时辰,没有任何发现。我们不甘心,又在坟头上待到天亮,还是没有任何异常。要不是第二天被家里人知道后强押了回来,我们打算一直守在那里,直到发现古怪为止。家人对我们的大胆行为感到吃惊和不可思议,我挨了一顿狠骂,大爷爷骂我的脑壳里装了一堆大粪,不晓得鲜香腥臭。荧光叔叔则没有那么幸运,他被当作带坏侄辈的始作俑者,狠狠地挨了一顿打。

家里有一头老牛,是老太将它买回来耕田用的。在大家眼里,那头牛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是一个跟家族相依为命的好伙伴,帮着老太度过了无数饥荒和难关。现在老太闲下来了,那头牛也就跟着闲下来了。我们想知道那头牛是怎么老的,那个过程是怎么生发的,我们没日没夜地守在牛圈旁。一头牛,当它不再劳作的时候,它就变得无所事事,六神无主。最初,老牛坐立不安,它在牛圈里不停地走动,转圈圈。只要看到有人来给它添水、丢草料,它就难耐兴奋,尾巴甩得勤快,头朝前伸长,鼻息很重。好似在倾诉,又好似在讨好。它是那么孤独,大眼睛里充满了悲凉。然而,送料的人很快就走了,一头不再耕田的老牛,就是一头无用的老牛,它的价值似乎就是不再麻烦人们,不再给人们添乱。因此也没有人肯花费功夫将它牵出去散散步,吹吹风,看看景色,啃啃新鲜的草。这头牛的命运跟老太的命运何其相似。送料的人从不作多想,他们来去匆匆,世间的繁忙让他们没有心思停下来,哪怕稍微陪伴一下老牛。我跟荧光叔叔却很好奇这个过程,我们不知道一头牛在一个小小的木栏里如何打发它剩下来的光阴。我们发现,老牛在面对它生命中难以逾越的困境时,表现出惊人的忍耐力。每个白日,它都在低头吃草,那些干涩的草料多么难以下咽,它紧紧抿着嘴巴,不停地咀嚼咀嚼,喉腔上巨大的喉结来回滚动,那么缓慢、艰难。没有歇息一下,老牛把这种吞咽变成了另一个任务,不敢有丝毫松懈。偶尔,远处传来一声响动老牛也会被吸引注意力,凝神倾听一下。接着它又开始重复那个低头咀嚼的动作,尾巴疲惫而又沉重地甩动着。那些巨大的牛蝇寄生于它,密密麻麻地落在老牛的脊背上,屁股上,大腿上,靠着吸取它的血液而存活。老牛只有不停地甩动尾巴,才能驱赶它们暂时飞离。尾巴不动,牛蝇们见机又迅速扑落下来。夜晚,亦是如此。老牛不再嚼干草,但是它不停地反刍,不停地回味。牛蝇亦不曾安静一下嗡嗡如蜂,纷乱如麻。多年以后,当我看到西西弗斯不停地推动那块滚落的石头时,我会马上想起老牛。那个反复咀嚼和甩动尾巴的过程,周而复始那是它的命运。天道轮回,世间万物都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衰老。

我和荧光叔叔在牛圈旁顽强地坚持了三天,我们忍受了蚊虫叮咬,忍受了牛屎的腥臭味,忍受了单调、无聊。我们那时还小,当我们真实地体验了老牛遭遇的一切后,才能理解这一切。第三天早上,荧光叔叔把头伏在牛栏上大哭起来,就像他后来无数次为别人哭,为生灵哭。他的衣服上沾满了牛屎,他的头上是喘着粗气的老牛。老牛用穿着缰绳的鼻尖摩挲着荧光叔叔悲伤的脑袋,它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牛的眼泪,第一次知道牛也会哭泣。牛的悲伤如此浩大,它不得不将此隐藏起来。我被那种悲伤击中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流泪的老牛和荧光叔叔。那时候,他们的心意一定是相通的。荧光叔叔哭完后,毫不犹豫地打开了牛栏的门栓,老牛踌躇了一下,接着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们把老牛牵上山,晨雾渲染下牛眼睛里多了一层朦胧的水色烟光,温柔缱绻。它站在山头上静立良久。然后打了一个绵长的响鼻,直到对面的山上传来几声哞哞的叫唤声,它才慢慢俯下头去啃草,一口口吞咽那些艰苦卓绝的岁月,回味那些伤痛苦累的生活。它一声不吭,那么疲倦,那么沉默。那么忍辱负重,那么逆来顺受。我们知道,老牛身上背负的沉重枷锁,此生再也难以取下。

后面的事情,谁也没有料到,就像谁也没料到荧光叔叔会死在年轻的岁月里。老牛大约对低头吃草感到了厌倦,它抬起头四处观望了一下,在我们漫不经心的时候,突然朝一处山崖奋蹄疾行。接着,老牛四脚凌空,腾飞而下。

没有人相信我们的说法,一头老牛好端端地要自杀,除非它成精了。好在大家也并没过多责怪我跟荧光叔叔,毕竟牛老了,早已成为废物,养着也没用。他们很快就将一副庞大的躯架分割均匀,各人领了自家的牛肉,回家烹食去了。大爷爷给老太也做了一碗鲜美的牛肉羹汤。那碗羹汤第二日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大爷爷手上。大爷爷叹了一口气,把它端走倒在了花树下。

我亲眼目睹了老牛身亡成仁,我相信这是它的选择。我相信荧光叔叔的死也是他的选择,他骨子里有命运感。哪怕我被外界的时光浸泡、染色,逐渐变得冷硬、疏离。但我站在老宅里,却似回到少年时,我还是荧光叔叔的小跟班,我们相信一切古怪的事物,会悲悯万事万物。我的心再次变得柔软起来,我没有理由怀疑眼前的少女。

少女说,多年前,她就已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做好了随时死去的万全准备。她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岁了,就觉得活了好久好久,早就活得厌倦了,活得不耐烦了。幺孙荧光的死让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她认为是自己的长寿折损了荧光。她尝试了多次,想要痛快地了结生命。可是一想起守在门外的大儿子,她又于心不忍。她就这样煎熬着,一直活了下去。

在这个寿辰之前,老太其实早已油尽灯枯,一步步走到生命的尽头。她自知时日不多,却一直顽强支撑着,挨过那些日日夜夜。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硬是含着那口活人的气息,不让它落回喉腔里。她想在寿辰之日,跟她的儿孙们好好告别后再离开。哪知道,在寿辰前一晚,已多日没有睡觉的她突然昏睡了过去。在那个黑甜混沌的梦境中,她独自一人置身在荒野中,困在铺天盖地的大雾中,四周白茫茫一片,看不见人烟。她不停地走,根本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多久。四处都能走,四处又都不是路,她忘了回家的方向。她觉得自己早已走完了一辈子,却还是没找到生命的尽头。她在梦里反复挣扎,就是醒不过来。后来,她看到了多年前死去的荧光,那是她那最钟爱的小孙子。荧光的身影是虚的,在她前面若即若离。她流出了眼泪,想上前摸摸小孙子的手,想碰碰他的身子是否温热。她甚至在心底隐约生出了潜藏的希望,也许荧光根本就没死,是屋外面的人合起伙来欺骗她,捉弄她。荧光一直在跟她说话,但她迷迷糊糊地就是听不清楚。好像是说,他没有挖掉砸烂那株美人蕉,他只是把它挖出来偷偷移植到后山一个隐秘的地方去了。这么多年,他还在照顾它,把它养得很好。现在,他要把美人蕉还给祖母,让祖母永远年轻地活下去。荧光说完后就不见了,杜佳枝的前面却多了一个美丽的少女。

“奶奶,你千万不要成为那头老牛啊。”

杜佳枝醒来后,天光大亮,已到了寿辰当日早上。但她的耳边却无比清晰地响起荧光的声音来,这是荧光在梦中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到这时,她突然觉察出身体上的异象。先是眼睛,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竟然恢复了视力。她既看得远又看得清,远到外面天空里的一只飞鸟,近到墙壁上的细小蚜虫。她的耳朵也能听得更清更远了,她躺在床上,甚至能听到屋外面大爷爷的走动声,打水喂鸡、做饭时锅铲翻动的声音。

那天,大爷爷一如既往给她送过早的饭食,她照旧把手伸了出去。伸到一半的时候,她惊呆了。她的手猛地缩了回来,她摊开它们,仔细地看着,发现这是一双她年轻时才配拥有的手,修长、细嫩、白皙,十指纤纤,不再是瘦骨嶙峋的鸟爪。她抬手摸脸,触手之处,细腻、光滑、饱满,没有沟壑纵横、凹凸不平。她靠着门板,不知如何是好。门外大爷爷一声声地喊着“娘”,她不敢答应他,她还没有听过自己的声音。她不想让大爷爷担心,只得把手裹在衣袖中伸了出去。接着,她梳头的时候,发现掉落在地上的发丝乌黑,原来的一头白发已变得柔润茂密。她忍不住惊叫起来,然而她马上就听出来了,自己的声音也已变了,这是只属于年轻女人的声音。

这一切犹如做梦一般,她也希望这就是一场梦境。大爷爷在外叩门,想要领着儿孙来给她拜寿。她根本不敢打开柴门见她的大儿子,她怕吓着他。

她整日整日昏睡,希望再次醒来后一切都回复到原点。她也通宵通宵不睡,在这个小空间里不停地走动,到处寻找昔日杜佳枝的痕迹。她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外面的人看见她,经过这些时日的折腾,她除了能确定自己就是杜佳枝外,无力确定任何事。她是杜佳枝,但她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更没有办法让外面的人相信,眼前这个年轻美丽的少女就是他们的老太,这实在太荒谬了。她无法面对自己,也无法解释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为了成功欺瞒大爷爷,她伪装了声音。努力回想之前那个缓慢、清晰、有力的声音,她一遍遍模仿。听到这里,我勉强忍住了笑意。这个模仿可够拙劣的,当初那个沙哑、粗嘎的声音引起了多少不适,候在门外的人莫不心里惊疑。然而大家只当是老太衰老的自然结果,谁也没有怀疑过。

现在,杜佳枝讲完了她的故事,见我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她终于自在了一些。

“那个老……呃,杜佳枝,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望着这个比我年轻得多的少女,虽然知道她就是我的曾祖母,却很难将“老太”喊出口。

“我已时日不多,我喊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秘密,让你看看老太年轻时候的模样。你和荧光不是一直都充满了好奇心吗?”

杜佳枝冲我笑了笑,她也许觉得我在听到她的死期后会惊慌,因此用笑容来安抚我。我从杜佳枝的笑容里看到了一种悲悯、无奈,还有慈爱和不舍。这绝不是一个年轻女孩能做出的笑容。

我定了定神,听她继续说,“我死后,会恢复到之前苍老的模样。但我不想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如今你也看到了,我没有骗人,也没有撒谎。我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荧光和小二,再也不会有人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小二,你把这个秘密带走,将来如有机会,你也可以把它如实记录下来。”

杜佳枝说完,慢慢依靠在床头上,有轻微的喘息声传来,她好像越来越虚弱了。

我终于又想起了那个古怪而有趣的老人,虽然我们不常相见,接触不多,但我在儿时的梦境里一定见过杜佳枝,见过她年轻时的美丽容颜。我忍不住悲泣起来,想到这个好看的少女就是昔日的老太,苍老和年轻,丑陋和美丽在我眼前反复交错,百年时光转瞬即逝。我觉得痛彻心扉。我想起跟朋友的对话,松鼠真的会老吗?杜佳枝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老的,她也曾美丽过、年轻过。为了不让人见到她年老时的不堪和惶惑,她把自己关进老宅独自面对着白发、皱纹,缺落的牙齿和枯萎的肌肤

这时候,杜佳枝走过来,蹲在我身边,温柔地拍着我的肩头安慰着我。平复情绪后,我跟杜佳枝互道珍重。我惊讶地发现,她又变回了昔日的老太住在身体里的少女早已抽离出去。她借助门框站立起来,艰难地朝我挥挥手。我悲哀地想,她的衰老勉强能够支撑她向这个人世好好告别。

夜色中,我安静地走出了那扇门。

恍若隔世,门外面,大爷爷等人犹自在翘首等候着。然而,面对着他们急切的询问,我遵守着跟杜佳枝的约定,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杜佳枝的返老还童不过是一种幻象,是我的幻觉和异想天开是我跟亡者荧光叔叔的最后一次恶作剧。它根本不是真的。

第二日凌晨,静寂很久的小溪沟王家寨响起了热烈的鞭炮声。逝者杜氏,无疾而终,享年一百零九岁。老宅的大门被粗鲁地推开,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涌了进去。我看见杜佳枝躺在床上,已沉沉睡去,像一尊干枯的黑色木雕。在她不得不将自己的衰老坦陈在世人面前时,似乎还在竭力维持着尊严和体面。但我在那沉静的面容上,还是发现了噙在嘴角的微笑。这是年轻的戏谑之笑,仅仅向我展露,是独属于我们之间的秘密。关于衰老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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