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去可可托海

2023-12-12 09:38曹洪波
躬耕 2023年10期
关键词:哭声先锋婴儿

◇ 曹洪波

婴儿的哭声从贾红怀里传出来。

贾红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下楼了,小区里的人还以为她真的去可可托海了。她一直在那些跳舞唱歌的大妈大爷堆里炫耀说,她要去可可托海旅游了。近两年《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这首歌火了,贾红就更有了去可可托海的愿望。认识贾红的人都知道,她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去了新疆,这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贾红可不是喜欢宅在家里的人,她每天把自己宽厚肥胖的身体收拾得光鲜亮丽,下楼的脚步都是带风带闪似的,楼道里回荡着她打电话的声音:“老陈吗?北辰小区葫芦岛,我在那等你,音乐啥都准备好了,不见不散呀,嗯,就这样说好了!”“老孙嘛,莲花池公园,你去了就知道了,嗯,我等你。”她要么是约人跳舞,再或是约人唱歌,打电话时还伴随着她别具风情的笑,嘎嘎嘎嘎、嘎嘎嘎嘎,连上下运动的电梯都跟着嘎嘎地摇。

这会儿她却心事重重,一脸烦躁茫然的样子,人也显得憔悴,身上穿了一件宽大破旧的灰色对襟外套,臃肿的身体,邋遢到了极致,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奶腥味。

她怀里抱着的婴儿一直在哭,哭声无比响亮。婴儿那种气派十足的哭声,像是要充分证明自己,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小区里有孩子的哭声,立马就不一样了,所有的声音瞬间变得寂静,那些唱歌的跳舞的全都停了下来,连树上的鸟儿也只是立在枝头,向哭声传来的地方张望。这可烦死了贾红,她这一辈子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的人生还有这么一出戏,怀里高声啼哭的婴儿成了烫手的山芋。

小区公园里除了唱歌跳舞的那帮人,其他的人并不多。她逃也似的沿着林荫小道走,找了个树木稠密的地方,婴儿嘹亮的哭声还是引起了路人的注意,有人朝她这边看,还有人试图走近她看个究竟。一个小区住着,他们彼此面熟,平时见了面还要打个招呼,问候一声,此时此刻,她仿佛像个钻进小区里的偷鸡贼,而怀里的孩子像是她偷来的。她显得慌张,钻进一丛竹林中,那里正好有一张连椅,婴儿的哭声被竹林遮掩住,变得不那么嘹亮刺耳了,却依然不依不饶地哭号着。

她坐下来,四处张望了一下,竹林外的小路上没有人影,她把婴儿托在宽阔的大腿上,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张嘴大声啼哭的婴儿,小脸儿涨得紫红,差点儿要背过气去,她心疼得不行。乖乖,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呀!

她知道孩子是饿的了,只有饿了的孩子才拼命地大哭,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他的妈妈史可可,可是一个星期都没有回家了,微信不回,电话不接,仅有的一袋奶粉也喂完了,他这么一哭,把她急得跳楼的心都有了。

贾红怀里的婴儿不是别人的,是她女儿史可可带回来的。

两个星期前,女儿史可可打电话说,她要回家来,这可是喜坏了两年多都没见过女儿的贾红。

当时,贾红正在为丈夫史先锋的事感到束手无策。史先锋的身体一直好好的,说病突然就病了。

那天他正在上班,在办公室里坐着坐着就一头扎到了地上,大脑神经中枢出血,十分危险,单位里的人把他送到了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的院,昨天才出的院,命倒是保住了,差不多却成了植物人,自己不能自理,这就成了大问题。以前贾红一直幻想着有一天,她如果突然病了,还希望史先锋来伺候她呢,这倒好,他却首先赖上她了,要让她给他端吃端喝的,她心里开始愤懑不平。她到处夸海口说要去可可托海的事,眼看着又泡了汤。

她愁眉不展,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处理史先锋的事儿,感觉多少年了都没有听到的声音,突然一下子就听到了。

老史住院期间,贾红没有把他的病当回事儿,想着他是有单位的人嘛,又是病倒在岗位上的,住上一阵子院应该就会没事了,更没有想着要告诉女儿史可可。当然,即便是告诉了史可可又有什么用呢?最让人头痛伤心的,就是他们的这个女儿了。两年前这个女儿就已经失踪了似的,和他们再也没有任何联系。所以,贾红也根本不可能联系上她。

其实,贾红每天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样子,是做给别人看的。她心里有多少苦,多少泪没人知道。

贾红当时接听的电话号码,是一个她并不熟悉的号码,她以为是老史单位里的人打来的,正想埋怨几句,就听见一女的脆声声地在电话里喊了她一声妈。贾红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脆弱的神经,突然一下子绷紧了。那一声妈,有种久违的感觉,脑门上的热血猛地朝上涌,要冲破头皮似的。她有点儿欣喜若狂,在电话里一句一个乖:“是可可吗?乖,可可是你吗?赶紧回来吧,妈想死你了,妈想你快想疯了……”

她听见电话那头的女儿说:“我也想你呀妈,我这就回去,我这就回去了……还给你带了个礼物,不知道你高兴不高兴。”贾红大声地喊着:“高兴高兴,女儿给妈带个叉鼻子针,带回个糖豆豆,妈都高兴!”还生怕楼上楼下的人听不见似的,大声喊着,“可可呀,你回来了,想吃啥了,妈我给你做啊……”

那天,贾红高兴坏了,她是很少走进丈夫史先锋屋的,这会儿,她放下手机,推开房门来到史先锋床前,对史先锋说:“老史呀,我真是服气死你了,你真是个有福之人呐!当年吧!我就知道你并不爱我,你爱的是陈霞,陈霞人长得比我漂亮,对你也有意思。那时候你就对陈霞说,你要带她去可可托海,可可托海是个什么地方?没人知道,陈霞也不知道,你说可可托海是个大峡谷,陈霞不解风情,她说大峡谷有什么好去的,还是你自己去吧。你把可可托海描绘成了人间仙境,陈霞还是不愿跟你去,陈霞想去的是真正的大海,她想坐轮船,她想穿比基尼在大海里游泳。我想起来了,那时候还没有《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这首歌,我也不知道可可托海是什么地方,我只是想和陈霞争一争,于是,我只是上了那么一点点儿小手段,和你约了会,然后,我告诉你说,我愿意跟你去可可托海。那是个明晃晃的月夜,我约你到河边散步,秋风吹开了我裙子,我的大腿那个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粗,当年是又细又白,白得像一道闪亮的月光,你制止不住自己的心跳,我让你得手了,你就乖乖地娶了我。可是娶了我之后,你再也不提去可可托海的事了,这就成了我一块大大的心病。后来我听到了《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这首歌,好伤感呀!让我梦牵魂绕一般。你知道不知道?这些年,我想去可可托海都快想疯了。”

“我也是瞎了眼了,就为了一句去可可托海的扯淡话,跟着你过了几十年,日子过得寡淡无味,真是恨死我自己了。”

“现在你病了,你这一病,不就是想把我牢牢地拴在你的床帮上嘛?哼,那是不可能的,我正想着这可如何是好呢!这不,你失联了两年多的宝贝女儿史可可,估计是得到某个神灵的暗示,知道你病了,打电话说马上要回来,有可能是上天安排她回来伺候你的吧!嘿嘿,我马上就能解脱了,该唱歌还要去唱歌,该跳舞还要去跳舞,谁也别想阻碍我美丽的歌喉,阻碍我舞动的脚步……”

这么说着,她还在史先锋的病床前,使劲儿地扭扭自己肥胖的屁股。还哼哼唧唧地唱了一句:那夜的雨也没能留住你,山谷的风它陪着我哭泣……

史先锋平时就厌倦贾红的唠叨,鸡毛蒜皮屁大点儿的事儿,都能让她整得惊天动地,鸡飞狗跳,满城风雨。

史先锋躺在床上,他浑身不能动弹,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他,现在,嘴巴也不行了,说不出话了,但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现在也习惯了,任凭她唠唠叨叨地说去。

贾红继续数落他,“你说说,平时你不是挺有能耐吗?挺能忍让的嘛?女儿上大学你不管,跟人跑了你不管,你怎么就一头栽下去了呢?栽下去就别醒过来呀!长成萝卜长成葱也有个味儿是不,这样也不需要麻烦单位了,我也清静了,你这样躺在床上算什么呢?你是知道的,我整天嚷嚷着要去可可托海,你认为我真的是喜欢去可可托海呀?我可不想去那里放羊,我是看看你是不是有这个心,昧没昧良心,人一旦昧了良心,就是你这种下场了。你他娘的算是坑死我了!你知道吗?你听见了吗?你女儿史可可要回来了,我可没告诉她你病了,我就是想告诉她你病了,也找不到她人是不?可是你有福呀!你一病倒她就要回来了,回来了好呀,她只要不野了,改邪归正了,不是能在家伺候你吗?她可是你的亲女儿呀!”

贾红是越说越气。

她给他说的这些话,史先锋全都听到了,这个自私而又尖酸刻薄的女人,他对她已经没有一点儿办法了。

他现在的这种情况,多半也是拜她所赐。

史先锋想翻个身,侧身眼望着墙壁,可是他怎么努力也没有翻动,只好把头扭到墙边去了,他的眼里有两颗豆大的泪滴在滚动,他实在不想让贾红看到他是这个样子。他觉得,贾红高兴得太早了,凭他对史可可的性格了解,肯定是没那么简单,史可可可不是轻易放弃折腾的人,某些方面简直和她的母亲贾红一模一样。他在心里说,嘿,你就等着吧!

史可可回来的那一天,她觉得她的母亲贾红应该喜气盈盈地去高铁站里接她。

她看到了许多母亲接站时的那种兴奋和激动的样子,她幻想着她把婴儿塞到她怀里时,贾红表现出的惊讶与喜悦,可是她在车站四处巡视了半天也没有看到那个胖大臃肿的女人。她心里清楚母亲贾红还是以前的贾红,不是因为这两年断了联系,她就能变成另一个贾红了。

史可可很想这个时候给母亲贾红打个电话,责怪她为什么不来接站,她怀里的婴儿呜哇呜哇哭了起来,尿不湿里是一兜稀黄稀黄的婴儿屎,她顾不得再给她打电话了。她想起来,她并没有给贾红说她生孩子的事,更没有说她这次带孩子回来的目的,她只是狡猾地卖了个关子,说是给她带回了个礼物。两年不见女儿的贾红听见女儿的声音就如获珍宝,哪有那么多的想法,她猜破脑壳也猜不到史可可的礼物是一个活生生又哭又闹的小人儿。

家里的地址并没有变,史可可还清楚记得街道地址门牌号码,她只好抱着孩子坐上出租车回了家,一路上风景如旧,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心里时时泛起一阵酸楚,一切的后悔都已经晚了,自己杯里的苦酒都是自己酿的,如果自己不喝又让谁喝呢?可是,这杯艰涩的苦酒,她怎么能承受得了呀!对于母亲,她们都有很多的任性和过错,即使两年来不曾联系,彼此也都生了些恨意,但是挂念还是少不了的,她心里甚至还会出现一些忏悔。她总觉得贾红还是爱她的,有谁家的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呀!爱她就会接受她的一切,包括婚姻,孩子,以及所有的失败。贾可可想,接受了孩子就等于分享了她的苦酒,无论她有天大的错,孩子并没有错,就是抱着这个心态,她才决定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心逃回这个家的。

史可可多次都想把怀里的这个孩子遗弃掉,丢在路边或者草丛中,即便是回来的路途上,她还试图把孩子丢弃在车站里的拐角处。就在刚才,孩子又哭又闹又拉屎的时候,史可可一气之下,转身就想把他丢进垃圾箱里,那张哭啼中红扑扑的小脸蛋,让她止住了近似荒唐的举动。

史可可找到家的时候,房门是开着的。她想象不出她们这对母女是怎样的见面情景,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伤感、痛哭、抱怨、打骂或是别的更为激烈的方式,反正爱恨情仇应该会在这一刹那间释放出来。

史可可一手托住孩子,一手拖着拉杆箱,站在门口连喊了几声妈,可是,屋里一直毫无动静。

贾红不在屋里,史可可拖着行李箱进了房间,房间里的摆设还和她当时离开时一模一样。陈旧的沙发,老式的电视机,桌子上的那个地球仪,还是一直摆在老地方,地球仪上的灰尘形成一层薄薄的包浆,显得暗淡无光,孤零零地始终守在这个位置上,已经有许多年了,那是母亲贾红最喜欢的一件东西。

她记得她小的时候,贾红经常把地球仪转动起来给她看,她肥硕的手指按在新疆一个淡蓝色的地方,告诉她这个地方叫可可托海,名字好听吧?她瞪着眼睛迷惑地问,海能托起来吗?贾红说海托不起来,那里没有海,全是大峡谷。她说那多没意思呀!贾红说等你长大了,去了可可托海就知道有意思没意思了。她就问贾红,我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才叫史可可的?贾红告诉她,是的,就是因为那时候你爸爸说要带我去可可托海,我才嫁给他的,可可托海这个名字很美,所以才把你叫可可。

“你们去过可可托海了吗?”

“没有!”

“那太可惜了,怪不得你们经常干仗!”

“等你长大了,我们一起去可可托海呀。”

史可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地球仪,两眼竟然模糊了,要不是怀里婴儿一声嘹亮的哭声,她还以为是在做梦。

她把行李箱放在沙发旁,急急忙忙地给孩子喂奶,要先止住了婴儿的哭声。家里的物件、气味依然是她熟悉的,孩子嘬着她的奶头,竟嘬出了她悲伤的感觉,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她庆幸的是,这泪水是落在了自己家的屋子里。

爸爸怎么也不在?爸爸要是看见了她,该是多么的心疼。

她并不知道爸爸就在里面房间里躺着,她在门口喊妈妈的声音,史先锋早就听到了,他知道女儿回来了,就站在门口,他多么多么地希望自己能够去门口迎接一下这个任性淘气的女儿。她一定会清清脆脆地喊他一声爸,然后扑进他的怀抱里,什么样的怨恨都会烟消云散。

这个时候,他只觉得他浑身积蓄了极大的力量,仿佛一下子能从床上跳下来似的。他却听到了一个婴儿嘹亮而又尖利的哭声。他的脑子还没有废掉,随着那声婴儿的哭声到来,他的脑子“嗡”地一下,瞬间就明白了女儿为什么要回来了。婴儿的哭声像一把尖利的刀片划过他的胸口,他只感到巨大的疼痛袭来。他想折腾出一点儿声音来,示威般地告诉她,他还活着,就在屋里,又仿佛要质问史可可,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呢?可是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

史可可打开父亲卧室房门。她突然发现父亲身体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头扭向墙壁一侧,一动不动,仿佛是在熟睡,又仿佛死去了多年。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陈年发霉的腐败气息,太阴森可怖了。她的第一感觉以为父亲已经死了,她这么大的反应,又是喊又是叫,还有孩子大声地啼哭,他怎么就没有一点儿动静呢!她的情绪一下子就要失去控制,这几年,她的脾气越来越像母亲贾红,感觉不好时,情绪就会发生强烈的反映,有时候会像火山一样爆发。她想直接摔门而出,并且毫不迟疑地离开这个不待见人的家庭,可是她又能去哪里呢?于是她大声地对着床喊:“爸,你是死了,还是装着没听见,一大一小两个活人在屋里折腾了半天,你咋就连个声都不吱?”

她急步上前呼地把父亲身上的被子掀开,父亲直挺挺的身体还是一动不动,伴随着她“啊”地一声惊叫,她把父亲的头搬过来,把他的头摆正,她看到了一张布满胡须痛苦扭曲的脸和一双泪流满面悲伤痛苦的眼睛。

父亲的眼窝凹陷,眼睛已经毫无光泽,只有泪水发出混浊的光斑。史可可禁不住大声地呼唤:“爸,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喊叫声惊动沙发上的婴儿,婴儿踢蹬起一双胖嘟嘟的小腿,哇哇哇地大声哭泣,有力地配合了她悲伤的情绪。

史先锋睁开双眼,热泪滚滚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张大了嘴巴,所有的语言都从胸间,上涌到嘴巴里,嘴巴不停地翕动,仿佛一直都在向外传播着声音,那声音被巨大的痛苦吞噬了,史可可却一句也听不见。她发现,父亲嘴巴已经发不出声了,这让史可可始料未及。父亲虽然比不上母亲强势,但父亲的固执也不比母亲好到哪里去。史先锋看着眼前消瘦憔悴却依旧倔强的女儿,喜悦和悲伤并存,他努力地想挣扎起自己的身体,想和女儿说话,想给女儿写字!但是他动不了,他只能两眼泪汪汪地看着眼前这个两年都未曾见过面的女儿。

史可可顾不上客厅婴儿的哭声,一头扑进了父亲的怀里,泪水犹如江河奔涌。

“哎呀!哎呀!这是谁的孩子呀?怎么跑到我家来了?看看,都哭成小泪人了!”是母亲贾红回来了。贾红走到门口就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她以为是隔壁家的小孩又闹人了,进了屋才突然发现沙发上躺着一个两条腿乱蹬的小人儿,小人儿虽然不停地哭闹着,可爱又让人心疼。

史可可丢开父亲,从卧室出来,一声妈未喊出口,就扑到了贾红的怀里,这让贾红吃了一惊,她搂着怀里的女儿悲喜交集,惊讶不已,感受到了来不及品味的幸福。

她拍着女儿的脊背说,你可想死妈妈了,想死妈妈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样的温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婴儿的哭声终于还是惊醒了她。她突然对着沙发上的婴儿说:“这是你的孩子?”史可可说:“妈,我的孩子,你的外孙子。”贾红竟然一把推开了史可可,变得怒不可遏:“你这是怎么回事?几年不见你,音信全无,不知是死是活,突然回来了,带回来个孩子,这就是你说的,给我带回来的礼物?你让我这个老脸往哪里扎,往哪里扎吗?”因为贾红的态度变化太快,让史可可不知所措。

“你说你,你跟人好了不说,怎么连个电话也不给家里打?把你爸俺俩急死了,你知道不?”贾红大声斥责着。沙发上的孩子一个劲儿地哭叫,史可可无言以对,木呆呆地立在她面前,像极了一截木头桩子。贾红看孩子哭得实在厉害了,终于伸手抱起了孩子:“别哭了,别哭了,我可是个狼外婆,再哭我把你吃掉,要不把你扔到楼下去。”

血脉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亲情的感应,这种亲情的感应一旦触动,会立马生效。婴儿果然止住了哭声,盯住外婆的眼睛眨也不眨。贾红说:“作孽呀?作孽呀!是不是人家不要你们了?你怎么就鬼迷了心窍了?”

史可可觉得这会儿不是跟她吵架的时候,她就不紧不慢地说:“你还怪我呢,不是你说可可托海多么多么的美嘛,所以我才选择了去新疆,那个男人说要带我去看可可托海,还要在那里买房子,还要把你们接过去住。”贾红心一扎一扎的疼,她心里明白,女儿走的是她走过的老路,碾过的老辙,只是她不敢承认。“拉倒吧,别用这种话糊弄老娘,他说能带你上月球,你就能上月球了?没上月球却上了床,还弄回了这么一个小东西来烦人。”

史可可一把夺过贾红怀里的孩子说:“嫌烦人了我们走。”

贾红又把孩子抢了过来说:“走,你还能往哪里走呀!”

史可可没有遗传母亲肥胖的体型,史可可高挑纤细,五官端正,一副姣好的面容。认识彪子是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歌厅里唱歌,邢彪子那晚唱了一首《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声音婉转凄美,让史可可怦然心动,竟然泪流满面。彪子也是这个大学的学生,他一直在观察这个叫史可可的女同学。可以说,当天晚上他的这首歌其实是专门唱给史可可听的,果然不出所料,史可可被他的歌声感动了。虽然说史可可对于可可托海的认知是从母亲那里得来的,但这首歌里凄美的爱情故事让她心生摇曳。彪子唱罢歌,就直接走下台来,递给了她一张纸巾,史可可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了,就像接受了他的爱抚一样。

那个时候,史可可临近毕业,贾红两口子对她的期望也很高。

贾红并不担心女儿的前途,女儿是个理工学霸,专业很抢手,她觉得女儿大学毕业后,肯定会有许多好单位争着要。她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逢人就夸女儿如何如何的聪明,特别是在她们那帮唱歌跳舞的大妈大爷堆里,夸赞起女儿来,简直要吹上天了,让那一帮老娘们老爷儿们,忌妒得背地里可着劲儿地骂她。

史可可和邢彪子恋爱了。

眼看着大学毕业,由于史可可学习成绩好,留在本城国企的可能性很大,已经有大型企业向她伸出了橄榄枝。这下邢彪子慌神了,他是从新疆考进这座城市的,他不想待在这座城市,他喜欢新疆,他要回到新疆去。为了让史可可跟他去新疆,可可托海就是一张爱情牌,他打起了爱情牌。

“你不是喜欢可可托海吗?可可托海在新疆呀!我是准备回新疆的,咱们再一起去新疆发展吧,一起去可可托海看风景,一起去寻找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彪子对她发起了猛攻,等到贾红和史先锋知道情况后,一切都晚了,在家里所有人的反对下,她义无反顾地跟着彪子去了新疆。

就是这件事情伤透了贾红和史先锋的心,他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却被一双叫爱情的手轻轻一推,便随风飘向了远方。从此贾红和史先锋围绕着可可托海的争吵层出不穷。史先锋埋怨贾红都是因为念念不忘可可托海造成的,把一个前途远大的女儿给搭了进去;贾红埋怨史先锋当年不践行自己的承诺,没有带她去可可托海,害人又害了己。

他们的争吵不断升级换代,还牵扯出了许许多多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使得两个人的生活越来越暗无天日。

史可可去了新疆之后,父母几乎没有再和她有多少联系,像是从来没有她这女儿似的。

史可可这些天一直很少说话,面对贾红的喋喋不休,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

贾红问她,你是怎么回事?孩子的父亲呢?

史可可有气无力地回答,死了!贾红当然不相信,她的语气已经拥有了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深切的怨恨,却没一点儿悲伤。有时候,史可可也问她,父亲是怎么了?贾红说病了,你不是都看到了吗?贾红问她,这两年你在新疆都干了些啥?是不是结婚了?结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贾红的问话,往往换来的是女儿无声的沉默,或者是怀里婴儿尖利的哭声。

后来,贾红把问话的语气放缓和,不那么直梆梆僵硬地直戳心窝了:“你说你,结婚的时候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我不是还能顺便去看看可可托海吗?”

史可可这会儿会“嗯”上一声,然后阴阳怪气地说:“是吗?”

女儿为什么总是这样一种态度呢?贾红一直都想弄个清楚,并试图触及史可可的思想深处,史可可采用了置之不理的态度。越是这样,贾红越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头,巨大的担心,一重一重地压来。

两年多和家里没有联系,面对依然强势的母亲,和惨不忍睹的父亲,史可可趁着孩子睡觉的时候,选择沉默,沉默中抽时间打扫起了家里的卫生。

先是从父亲的卧室里开始,父亲睡觉用的床依旧是七八十年代那种高腿木架子床。父亲的床底下是一些旧鞋破衣服,更多的是一捆捆挤满了整个床底的旧书。天文、历史、地理、文学、书法、绘画什么都有。史可可记得父亲喜欢博览群书,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杂学家。他的口才却不好,这就把他的才华给埋没了。早些年他所在的单位经常让他出差,无论去哪个城市,他捎回来的东西总是些沉甸甸的书籍,从来没见过他给母亲和幼小的她买过任何衣服、玩具、土特产之类的东西,贾红每次见到他掂着一捆书回家来,就用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来对待他。史可可上大学之后,贾红收了父亲的工资卡,断了他的一切经济来源,他从外地出差回来,也只有两手空空了。

她上高中那会儿,母亲总是觉得父亲懒惰,父亲只要在她面前拿起书本看,贾红的坏脾气就马上上来了,骂他钻到书本里吃风屙沫,连个小科长也没混上,还假装圣人蛋!后来史可可发现父亲柜子上桌子上的书不见了,什么时候跑到床底下很整齐地睡起了大觉,她并不知道。父亲的桌子上没有书了,却多了一个玻璃烟灰缸,烟灰缸里躺着许多死尸一样黑色的烟头。父亲的卧室里总是有股复杂的霉味,却没有一点儿女人的味道。她不知道母亲多少年没进过父亲的卧室了,他现在就躺在病床上,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如果没有人帮他解决翻身穿衣和吃喝拉撒的问题,那么死神对他来说,随时都可能到来。

史可可内心充满了愧疚,她在去新疆之前,也说不清楚自己多少年没进过父亲的卧室,如果不是这次带孩子回来,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必须从父亲的卧室开始,把这个家来一次大扫除,把一切霉运扫除掉。她把父亲的卧室里里外外,从床下到墙角,能扫除的都要扫除一遍。她把父亲床上的被褥单子,全部换上了新的,还为父亲买了几身换洗的衣服,给父亲擦拭了身子,刮了胡子,理了发,给父亲换上了新衣服。史先锋把女儿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感动着,幸福的热浪一次又一次地在枯瘦如柴的身上流淌。他甚至觉得女儿这时候的出现,是上天让她来拯救自己的,一定会让他的病情好起来。他每次用眼神和女儿交流时,史可可却不敢用目光仔细地去和他对接,内心深处涌动的痛苦太深太重了,她的目光始终无法落在父亲的脸上。她干这些事情的时候,贾红一直在偷偷地看着女儿的一切行为,内心里有着极大的震动和安抚,这时候她怀里的小外孙也会显得十分安静。

她翻箱倒柜,先把父亲的所有衣服都找了出来,该扔的扔掉,把能洗的衣服统统都要洗一遍,除了那些冬天的厚袄之外。贾红觉得女儿一定在嫌弃她对父亲史先锋的不好了,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出对她有多大的怨气。但从擦板凳抹桌子,洗衣机做饭,坐在床头上一勺一勺地喂她父亲吃饭时候,贾红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史可可没想到回来遇上了家里这么大的变故,她更加左右为难。孩子在她怀里吃奶的时候,她的精神会一阵一阵地恍惚,她的思绪会不停地在新疆和这座城市的上空来回闪现,那里有她更惦念的人和事,那些人和事都犹如站在悬崖边上,一个闪念便粉身碎骨,是非常非常重大的事情。

孩子喜欢闹人,哭起来还没完没了,但让这个家里沉闷的空气有了鲜活的气息,母亲贾红也因此多出了许多话:“噢,乖乖乖乖,你的爸爸呢?你是谁的儿子呀……”“我知道你小,还不会说话,可是有人会说话呀!”旁敲侧击,诸如此类的话一波又一波地灌到史可可的耳朵里,史可可却沉得着气,狠得着心,就是让贾红自说自话,不给她一丁点儿信息。

贾红喜欢上了这个婴儿,无论孩子怎样地啼哭,贾红从来没有露出厌烦来,她总是拿出她做为外婆应有的亲情。一副皱纹纵横的老脸,轻轻地贴紧婴儿娇嫩的肌肤,时不时摩挲出孩子咯咯的笑声。

孩子的到来激活了贾红的母性世界,这一点让史可可非常欣慰。

这时候的史可可已经回到家有两个多星期了,她有些忍耐不住,思前想后,左右为难,看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的父亲,再看一下怀里的襁褓,心尖上的巨疼会一阵一阵地袭来。她权衡再三,她必须马上回到新疆去,那里的事情,分分钟钟也耽搁不起了。只能狠心地把孩子丢在这个家里,丢给妈妈贾红了。史可可心里清楚,一旦把孩子丢给她的母亲,咋咋呼呼的贾红面对这个家,会是怎样的窘境,会使得母亲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难上加难,但是她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法了。

史可可最后还是下了狠心!

史可可就这样突然消失了,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起初,贾红以为史可可去超市里给孩子买奶粉去了呢,史可可的奶总是时多时少,孩子吃不饱的时候就会哇哇大哭。

贾红抱了一天孩子。这几天,每天孩子都饿得哇哇叫。

她一直给史可可打电话,电话变成了忙音。

史可可临走时,本来是要给贾红说一下的,或者发个微信,但这些天她发现母亲贾红的脸一直拧巴着,从没有舒展过。在他爸的问题上,她觉得母亲是失职的,也是有愧的,所以她就忍住了,什么事情让母亲自己想去吧!而贾红也一直没逮着机会和女儿史可可聊聊,她也不敢过多地和她交流,她在等,等待着一定时机的到来,母女俩总会有冰释前嫌的时候。

可是,史可可已经等不及了。

当天下午,贾红终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史可可回来后的这些天,行动一直都很反常,只是她没有仔细地思量过,现在她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似的,开始在屋里寻找起来,她发现史可可的拉杆旅行箱不见了。贾红明白了,史可可又一次弃他们而去,她急火攻心,一屁股蹲在地上,怀里的婴儿差点儿摔着,急促地哭叫起来。她始终都弄不明白这个叫史可可的女儿怎么就这样心狠!这次抛下的不但是他们,还有她的亲生骨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她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来到丈夫史先锋的房间,有点儿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瞅瞅,你瞅瞅,怎么就生养了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女儿?这次不单丢下我们,连孩子也丢下不管就跑了……可可又跑了呀老史!”

她的吼声由强变弱,孩子的哭声由小变大,房子里充满了悲伤。她抱着孩子扑在史先锋的身上,史先锋似乎早就知道了一切,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妻子和孩子,泪水如河一样地奔涌。贾红突然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样,是史先锋脸上混浊冰凉的泪水?也或许是史先锋瘦得变了形的颤抖的嘴巴?终于最温暖的一幕出现了,贾红对着史先锋说:“老史,你哭了?你别哭,你一哭,我也想哭!老史,别哭了,我找纸巾去给你擦擦泪……”

贾红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到桌子上找纸巾。

“老史呀,我知道你心里面苦,我心里就不苦了?我是没有伺候好你!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我给你道个歉!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你看看我们有孙子了,我们有希望了,你也要再坚强一点儿,争取站起来和我一起养大这个孩子。你怎么又哭了,别哭别哭,别跟小孩子一样哭,你看我们史家的小宝宝都不哭了,我不会埋怨可可的,可可这次回来,你瞅瞅,把你和这个家拾掇得多干净多利索……”

这些天,贾红心里一难受就去床边和史先锋说话,史先锋虽然说不出话来,但俩人终于可以用眼神交流了,目光越来越亲切温暖。

贾红抱着孩子在超市里买了奶粉、尿不湿,还有一提纸回到家,已经累得不行。她把东西丢在屋里,把孩子尿不湿换换,去洗手间洗了洗手。出了洗手间看到孩子在吃自己的手指玩,转身就去了史先锋的卧室,迫不及待地拉着史先锋干枯的手,眼泪又刷地下来了说:“老史,女儿不要咱了,咱可不能不要女儿呀!我今天就是要跟你商量这个事儿,咱女儿女婿一家人,可能遇到天大的坎了,不然不会丢下你我,丢下孩子不管不顾就又跑了,我知道她跑哪去了,那天我看她在发信息,是发往可可托海的,可可托海是她的家,家里一定有人在等她。老史呀,我们可不能再失去女儿了,孩子也不能没有母亲,我们去可可托海找她吧?”

她看到史先锋两眼有混浊的泪珠滚出,紧绷的脸皮不断地松懈,他笑了笑。是会心的笑,是赞许的笑。

贾红握着史先锋的手继续说:“我想好了,咱们把手头里的钱挤挤,不行了,咱把这套房子也卖了,买辆房车,我取得驾驶证也有几年了,还没正儿八经地开过车呢,这回我要过过开车瘾,拉上你和孩子一起去可可托海,一边观赏新疆美丽的风光一边寻找咱们的女儿,天大的事儿,咱都要和女儿一起扛,你说中不中?”她和史先锋用眼睛进行交流,史先锋的目光柔和而坚定,仿佛是在说:“中,这下可随了你的心意了,你不是早就想去可可托海吗?”

卖房子买车的事是悄悄进行的,待到贾红把房车开进了小区,她一手托着孩子,下车时“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干净利落又潇洒,简直像三十多岁大姐大。小区里的人都看傻了眼,才知道贾红这么厉害呀!开个房车回来了!贾红告诉小区里的人们,这回我们真的要去可可托海了,一切准备妥当,明天上午我们一家三口就出发了。小区里的人们有的见过他们的女儿,有的没有见过,谁也没听说他们的女儿结婚了!再看看她怀里的孩子,都有些惘然。

到了第二天,果真他们要走了。贾红先是往车上装了许许多多好吃好喝的东西,还有衣服、鞋子、单子、被褥、儿童用品等。人们惊讶地发现,贾红真有一股子劲儿,把史先锋一个大男人从六楼抱了下来。人们都知道史先锋病了,谁也不知道史先锋病得这么厉害,整个人像张薄薄的硬纸片了,人们心里涌起了一阵子酸楚。

然后是孩子。孩子真乖,一声不吭,乖乖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贾红上车后一脚踩动了油门,她把头伸出车窗外,恋恋不舍地向小区里的人们招手,小区里的人们也都欢呼着让他们一路顺风,多拍些照片、小视频发到朋友圈里、跳舞群里来,让大家好好欣赏欣赏。她大声地对窗外的人们说道:“我们去可可托海了,再见了朋友们!我们的房子会有新的主人,你们会有新的邻居。”

人们这才知道,她把房子卖掉了买了房车,带着老公和外孙去可可托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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