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压向上

2023-12-16 12:34毕海林
都市 2023年9期
关键词:凌志周航李东

文 毕海林

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周航负责的最后一个项目。

梁晓琴给周航下了最后通牒,她不是打的电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发微信视频,而是“叮铃”一声,直截了当地扔了几行字过来:

我们离婚吧,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不想宇宇的爸爸名存实亡,我也不想守活寡。

周航翻来覆去把微信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把瘦小的椅子也被他翻来覆去地蹂躏着,吱吱呀呀地发出抗议。他怀疑自己是否看错内容了,退出微信再次打开,那条信息依然横亘在聊天框里。后来,他干脆摘掉眼镜,将脸贴在手机屏幕上,依然看到上面的字散发着惨白的光芒。那光芒有些刺眼,他将手机按了息屏,重新把身体坐直。

梁晓琴发送这段文字时选在了周航的休息时间。周航刚刚做完了当天的工作总结和第二天的工作计划,还顺带修正了一张锚固方案。他觉得采用传统的锚固方法会降低工作效率,增加成本,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采用“保底搭配,完工修正”的方案最合适——先将基础锚固系统做完,再在气膜建筑成型之后,将剩余部分修正锚固,这样既可以保证工程如期完成,还可以节省人力,降低成本。他暗自为自己想到的方案高兴,端在手上的一杯茶飘着清香的茶气,嘴里不由哼起了小调儿。可是仅仅过了一分钟,他就在手机里看到了梁晓琴发来的那段触目惊心的话。

那惨白的光直接戳进他的心底,让他的心一阵紧似一阵。梁晓琴说得一点没错,对于她和宇宇,周航确实做得远远不够。他和她认识没多久,他便到了深圳这家公司上班,他应聘的岗位是项目经理,需要常年驻外。工作很忙,回家的时间有限,他和她谈恋爱时,及至结婚以后,交流的方式主要就是微信视频电话。这是他们的固定模式,每天晚上九点钟,不见不散。

刚开始,他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张家长、李家短,就连太原新修的高架桥跨过了几条街,少了多少红绿灯都是他们热聊的话题。那种煲“视频粥”的感觉一度让周航很受用,虽然梁晓琴远隔千里,但是能在视频里看到她的笑容和噘起的小嘴,还有嘴巴里露出来的两颗小虎牙,周航就觉得自己再苦再累都值得。那段时间,确实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他就像一只凶猛的野兽,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他做;别人不愿意干的工作,他干。

所以,在整个公司,他创造了入职八个月便升职为项目经理的纪录。

可是,有些事情却慢慢发生了变化,那种变化好像就是从升为项目经理后的第二年开始的。那年秋天,他负责的一个项目远在大西北,工期紧,工作强度又大,加之手机信号时断时续,导致他和梁晓琴的“视频粥”变得稀疏起来。刚开始是时间的减少,由之前的一个半小时,变成了半个小时不到;后来是频次的减少,之前是每天,后来是隔天一次,甚至三四天一次;而且,“视频粥”的质量也出现了下降趋势。有一次视频通话时,梁晓琴说得正高兴的时候,周航打起了瞌睡,他张着大嘴,头一点一点的,眼看着就要磕在桌子上了。梁晓琴生气地挂了电话,周航竟然就那么直接睡了过去。半夜被冻醒的时候,周航才觉出自己的不妥,心下懊悔不已,想要跟梁晓琴道歉。可是后来工作一忙,他便将这事儿忘到脑后了。

不过说到梁晓琴,周航还是有一些懵懂,他理解不了梁晓琴阴晴变化的性格,也弄不懂梁晓琴飘忽不定的情绪。这一刻还欢声笑语,下一刻就梨花带雨。梁晓琴其实什么都好,就是话多,爱发牢骚,还像所有的女人一样,爱翻旧账。每次到了不高兴的时候,梁晓琴就会把一些事情挂在嘴上,比如他们结婚前一天周航还在上班,婚后第五天就回了工地;比如一年回家两次,被窝还没有焐热,人就不见了;再比如生宇宇那天都不见周航的踪影,弄得医生都嫌弃孩子的父亲不在身边等等。这些话总是会被梁晓琴一遍又一遍地挂在嘴边,周航烦得要命。但是烦归烦,他还是非常爱梁晓琴和孩子的。他基本上每周都会网购一些东西寄回去,这些东西包括化妆品、衣服、宝宝用品,还有一些当地特产。东西的物流信息只要到了当地,周航就会第一时间给快递小哥打电话,催促送货上门,他每次都要给快递小哥说很多好话,渐渐地,每一个快递小哥和他都很熟悉,有他家的快递,他们都会第一时间送货上门。

但是,这些事情做得再多也只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其实周航也知道,梁晓琴想要的并不是锦上添花,她想要的是繁花似锦,温柔似锦,她想要的是他时时刻刻在身边。现在好了,宇宇一眨眼也三岁了,要上幼儿园了,她下了最后通牒。梁晓琴平时玩笑归玩笑,却从未这么认真过,看来这次她动了真格。

周航想到这里,心里一阵悲戚,眼下工期紧张,正到了关键时刻,他不能掉链子。但是家里这种情况,他该怎么办?真是屋外大雨滂沱,屋内水漫金山,他陷入了两难境地,愁得睡不着。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作出答复,干脆关上手机,盯着天花板到凌晨。

夜凉如水,他觉得有些冷,漠北这个地方气温太低了,他将枕在脑后的手臂放进被子,温暖渐渐来袭,他终于睡了过去。

一早,周航被手机闹钟惊醒,他的思维并不是十分清晰,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伸出手掐了闹钟再次睡了过去。这种睡眠或许是一种潜意识里的逃避,他害怕面对现实的选择。他平常就有选择困难症,上或者下,左还是右,都会让他犹豫不决,无法作出判断。所以在遇到选择题的时候,他的方法就是按部就班,原来是啥样,现在还啥样,如果没有参照物,他就会去寻找参照物。在生活中,梁晓琴是他最好的参照物,家里的许多决策,都是梁晓琴做出的,他只要照着做,总不会出错。在工作中,周航的选择困难症相对容易解决,他会完全按照施工图纸来,图纸上说高1 厘米,他绝对不会高2 厘米,图纸上说接线31.5 米,他绝对不会接31.4 米。因为这个问题,他还和同事李东大吵过一次,李东说他在生活中死板没问题,但是工作中死板就是缺心眼儿,何必那么认真,你松一点,大家都好过。可是周航就是不认,他反倒觉得生活中可以迁就,工作中绝对不能迁就,因为它关系重大,弄不好损害公司利益不说,可能还会发生安全事故。

周航极少有睡回笼觉的时候。香甜的睡眠突然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时,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本能地从床上跳起来去开门。李东火烧火燎地冲进屋子,气儿都没有喘匀就说,周哥,不好了,出事了。

周航已经将裤子套在了腿上,蹦跳着将脚伸出去,边扣裤带边说,出啥事了?

他把袜子穿好都没有等到李东的回答,着急地问道,快说,咋了?

老刘,掉下来了,今天风太大。李东哭丧着脸说道。

他没有系安全带吗?周航已经将衣服全部穿好,正推开门往外走。他走得很快,李东追了两步,说道,还没来得及,刚上去,就让风卷下来了,谁能想到今天的风那么大。

可能是外面气温有点低,李东连连吸着冷气,声音都有些哆嗦。

周航知道此刻他不能慌,他语气镇定地问,伤得重吗?

他就是喊着腿疼,不太好说。

周航听到这话,脚下的步子反而迈得更加沉稳,他不想让李东看出他的焦急。漠北的地面坚硬如铁,从高空中摔下来,怕是凶多吉少。想到这里,周航不由得加快了步子,他本来就是一米八几的高个儿,一步出去一米多,李东哪里能撵得上。三五步之后,李东被丢在了拐角处。

等周航到达施工现场,工人们已经将老刘抬在了一块平地上。周航看到大家手忙脚乱地围着老刘,有的人手里端着水杯正给老刘喝水,有的人在老刘身边安抚他,还有的人拉着老刘的手默不作声。这样的场面让周航好受了一些,心里便责怪起老刘来——这老刘也真是,那么大的年龄了,也不小心一点,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他的家人交代,如何向公司交代?

周航边想边跑到老刘身旁,蹲下来,握着他的另一只手,语气和缓地说,老刘,哪里不舒服?

周经理,我腿疼。老刘伸出手指了指膝关节下面的小腿。

周航叫人去拿来剪子,把裤子剪开,老刘的小腿已经肿得跟大腿一般粗细了。周航本想摸一下那泛着青紫的皮肤,刚伸出手便放弃了。他不知道自己摸了以后会怎么样,如果遇到选择题他又会犯难。他抬起头看到李东大汗淋漓地跑过来。

打120 了吗?他朝着李东问道。

还没有打。李东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喘着气说。

赶紧打。周航分明有些生气,他朝着李东吼道,这么大的安全事故,不叫救护车,万一出了人命怎么办?你傻缺吗李东?

他的这声呼喊让在场的人们瞬间觉得愧疚,大家都纷纷动作起来,有的人跑回宿舍拿毯子,有的人去找可以固定腿部的材料,还有的人直接从库房抬了一块木板出来。这时候,120 的电话已经打通,李东连着说了几遍情况都没有说清楚,周航一把将手机夺过来,按了免提对着话筒说,我这里有人受伤了,从高空摔下来的……意识是清醒的,对……就是小腿肿得厉害,皮肤有些发青。

120 的接线员说,除了小腿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

周航说,目前没有发现其他地方受伤,老刘,你和医生说说情况?

他把手机凑近老刘,让老刘说话。

120 问,你是伤者吗?

我是。

你感觉哪里不舒服?

就是腿疼,其他都好。

有没有憋气胸闷的现象,或者呼吸吃力的现象?

没有。

那就好,如果出现气紧胸闷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身边的人。你把电话给其他人。

周航听着赶忙说,现在需要怎么处理?

这样,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到了工地附近,你们去接一下。患者现在怀疑是小腿骨折,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才能确诊,目前患者的小腿需要东西固定,最好有个长的木板,把腿用绷带或者绳子固定住,尽量不要移动患者,等待我们上门。

挂掉电话以后,周航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他从工人手里接过水杯,慢慢扶起老刘的身体,喂他喝了几口水。

救护车闪着灯呼啸而来,反倒让刚刚变轻松的现场再次紧绷起来,大家自觉地空出一条通道,让救护车径直开到现场。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穿白色,一个穿绿色,他们走到老刘身边,询问情况,老刘哼哼着,满头冒着热汗,小腿的肿胀没有变化,皮肤略微有些发紫。穿白衣的医生很快作出了判断——应该是骨头出了问题,至于是骨折还是骨裂需要仪器检查。说着,他招呼大家帮忙将老刘抬到担架上,又小心翼翼地抬上救护车。

周航未加思索便决定让李东跟着救护车去医院。

看到救护车闪着灯,鸣着笛,缓缓离去,周航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打开微信给李东转了五千块钱,并且叮嘱李东,该花钱的地方不要吝啬,不够用随时吭气。

李东就问,哥,这钱你自己出啊?

先管人吧,看病要紧。

这也不能怨你呀?老天要刮风,谁也拦不住。

李东你这话说得就不对,我是项目经理,工地上所有的事情都跟我有关系。再说,我相信公司不会不管的。我相信公司,这钱我只是暂时垫上,回头找公司报销。

周航看着李东发来的信息有些生气,李东跟着他时间不短,说上进吧,人是挺上进的,就是思想境界不高,总是处于小市民的层次。周航教育过他好几次,你不能凡事都往坏处想,如果啥事都是小市民意识,还怎么接大工程,老板讲过好几次,要有大局观,大境界,大胸怀,才能干成大事儿。周航每次这么说,李东都跟鸡吃米似的点头,当下应承得挺好,过后依旧如故。

李东说,好的,哥,你放心吧,老刘我来安排。

周航说,辛苦你了,工地这边你不用操心了,我安排吧,你照顾好老刘,检查完以后给老刘家去个电话,免得他家里担心。

好的,哥。顺带发了个举拳的表情。

周航看着聊天记录摇了摇头。把手机装进口袋,伸手召集大家开会。这是他做项目经理以来第一次遇到安全事故,值得庆幸的是没有出人命,不过这也为他敲响了警钟。以前他总觉得事无巨细地按照公司的规定来,一定不会出错,从这次事故来看,还得随机应变,这就面临选择的问题了,这是他最犯难的事。他现在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就是要让大家一起出主意。这是近年来周航总结出来的经验,他有选择困难症,就把问题抛给大家,让大家出主意,然后少数服从多数,形成方案,试验几次,再形成决议,上报公司后,做成制度下发所有项目。这套方法,周航屡试不爽,用起来也得心应手。

他这么一说,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这事还得看天气预报,气象部门的权威信息咱不能不信,作为参考总归没错,一有预警,就要宁可信其有,做好应对。

——登高之前一定要把安全带和头盔检查好,细节绝对不能忽略。

——应该两人搭档,组成行动小组,互相帮衬,互相提醒。

所有方案中,周航觉得这三条最有效,可以结合起来使用。同时他也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大家,得到了一致认可,于是他就让人记了下来,打算做成制度并入每日的安全早课中。

这一切做完之后,时间已经来到了中午,漠北的阳光正高悬在头顶,热辣辣的。站在周航面前的是一群面目可亲的“战友”,他们身高不等、胖瘦有别,但是每个人眼里都透着坚定的目光。周航本来还打算继续深入地谈谈有关安全生产的话题,却似乎听到了有人的肚子在咕咕作响,于是也不好意思再拖延时间,便宣布了散工,大家果然都直奔食堂而去了。

端着饭盒回到办公室后,周航才看到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打开查看,李东一个,梁晓琴三个,老板五个,其他几个陌生号码不认识。上次回家,他想给梁晓琴买一台车,便去4S 店转了半天,最后看上了一台比亚迪,车子很漂亮,巧克力配色,大气时尚,而且还是智能控制系统,这些都让周航很喜欢,他觉得梁晓琴也一定喜欢。宇宇马上就要上幼儿园了,梁晓琴接送宇宇有个车方便,也不用担心刮风下雨,可是最后看了看价格,还是令人咋舌,刚装修了新家,银行卡里的钱目前还不够首付,于是他决定等等再买,等做完这个项目,拿到的奖金就可以满足这个愿望了。

想到汽车,他就想到了梁晓琴,想到梁晓琴就想到了梁晓琴昨晚发来的信息,这时他的心情又开始焦躁起来。他拿着手机颠来倒去,不知道该不该给梁晓琴回电话。最终,他还是选择先缓一缓,拨通了李东的电话。

李东说老刘拍了片子,结果要等两个小时才能出来,现在已经安排了住院,老刘的儿子正在赶来的路上,一切都安排妥当。

接着周航拨通了老板的电话,老板也没说啥,问了周航的工程进度,叮嘱他既要注意安全,又要保证工程进度,这个项目很重要,关系着公司能不能接下另一个项目,也关系着公司在整个业界的地位。

本来周航想要跟老板汇报老刘的事情,可是又想到老刘的片子还没有出来,如果老板问到老刘最终的定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再说,现在是工程的关键时期,即将竣工,他也不想让老板太担心。

他把工程情况向老板详细汇报了之后,便挂了电话,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拿起放在手边的盒饭,扒拉了两口,冷却了的饭粒有些硌牙,他干脆丢在一边,打开电脑,又把图纸调出来查看。这台笔记本电脑已经用了五六年,打开图纸的时候卡得厉害,他又心急如焚,硬盘转动发出的呲呲声搅动着他的内心,屏幕上载入界面完全卡顿,他忍无可忍地拍了一下键盘,气急败坏地把电脑往前一推,放在桌上的水杯随即翻倒。周航惊愕万分,想要做出挽救,为时已晚,插线板闪着火花,“轰”一下冒起了火焰,没几秒便引燃了铺满纸张的桌面。周航登时傻了眼,愣在椅子上不能动弹。

要不是凌志伟进来喝水,还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作为工程质量员的凌志伟也是周航一直带在身边的人,一个工程的质量能否达到高质量、高标准,凌志伟的作用非常重要。他也是和周航交流最频繁的人。但是,从安顿了老刘的事儿,开过会,打完饭后,凌志伟一直没见周航的身影,他已经超过三个小时没有出现在工地上了,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凌志伟觉得有些反常,恰好口干舌燥,想要喝水,便寻着项目部而来。却不想,推开门后,一股纸张和塑料的烧焦味儿扑鼻而来。

凌志伟本能地捂住了口鼻,再看周航,正傻愣在椅子上,他面前的桌面上小火苗正在变大,浓烟也正向屋顶升腾。凌志伟喊着周经理、周经理,跑到周航身边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扯到一边儿,周航这才清醒过来,连忙冲到门口去断开电闸,凌志伟也在转眼之间从门外提回了一只灭火器,对准起火点喷去。

火彻底灭了,但是现场一片狼藉,那些铺在桌面上的文件也已污损不全,周航的心急剧地颤抖起来。这些被烧毁的文件大都是重要的工程资料,包括几台设备的合格证和使用说明书,一部分图纸,还有工程进度表等等,这些资料都是需要在竣工以后交付给甲方的,现在它们经历了一场火灾的摧残,以一种可怖的姿势瘫倒在周航的心里。周航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一切,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他这一哭,倒把凌志伟吓得不轻,还以为他哪里受了伤,赶忙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遍,除了脸上抹着一把黑,其他地方看着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来。

凌志伟说,周经理,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周航这才停下来,应和着说,哦,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每个人能够承受的压力都是有限度的。此刻,周航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快要爆炸的气球。最早是梁晓琴的微信,后来是老刘的事故,现在是办公室的失火,这接二连三的事情,让原本精神就高度紧张的周航濒临崩溃的边缘。也是在那一刻,他才真正想起来,这些压力的起源是他承接的这个工程。

这个项目没人愿意做,最后是老板亲自拍板指定给周航的。老板说,既然大家都不表态,那我就指定人选啦。论能力,周航可能比一些人差,论资历,周航可能也比一些人浅,但是,论综合素养和协调能力,周航绝对是NO.1,我认为无出其右,周航完全可以胜任这项工作!周航,你可以吗?你值得信任吗?

周航始终懵懵懂懂的,看似在听老板说话,神思却已在游离状态,他正在脑海里将整个项目平面图进行展开,从入驻布局,到施工规划,再到设备配置,正当他把整个项目的操控进程在脑子里过到一半的时候,被人推了一把,他恍惚地抬起头看向身旁推他的人。

老板叫你呢。

啊?昂。周航朝着老板的方向转过头去,习惯性答应道。

老板说,周航,把这个项目交给你可以吗?

啊?昂。

老板说,周航,你有信心把这个项目做好吗?

啊?昂。

老板很高兴,周航,有你这态度我就放心了。

啊?昂。

老板又说,周航,不要嘴上光应承,要立军令状的。

啊?昂。

周航的嘴一张一合,一会圆形一会方形,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逗笑了。就这样,他懵懵懂懂地应承了老板。会后没多久,整个公司都知道周航成了这项充满挑战的工程的项目经理,有的人为周航捏了把汗,也有的人笑话周航是个软蛋,被老板压着都不敢吭气。

那天会后吃中午饭的时候,李东凑到周航身边问他,哥,咱们要接漠北这个项目了?哥,你真牛逼,你就是我的偶像。李东从入职公司就一直跟在周航的身边干活儿,周航也认真负责地教授李东各种技能,把他从一个行业小白带成了项目副经理。

周航说,老板让我干。

李东说,听他们说这个项目不好干,干好了没有功劳,干不好就成了麻烦。

周航喝下一口汤,公司食堂的鱿鱼汤很顺滑。他说,我也不知道。

李东惊讶地张大了嘴,哥,你不知道,你就答应了?

周航又说,老板让我干,我就干。

李东见和周航说不成个啥,几口把饭扒拉完离开了食堂。

李东走后,周航吃下最后一口米饭,喝下最后一口汤,看着光洁如镜的饭碗,他满意地笑了。吃饱喝足以后,打着饱嗝的他才将思绪像慢点的挂钟拨回本该在的位置,他这才意识到老板说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脑袋里一下子就嗡嗡起来,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下来,滑过眼镜架,流进了眼睛里,他的眼前模糊一片,并伴着一丝生涩的疼,他连忙取了餐巾纸将汗水擦去,可是那汗如雨下,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干脆站起来,送了餐盘,迎着光向门外走去。

一出门,浓烈的阳光当头倾下,他的身上也蒸腾起了水汽,还好,往前走了几步后,有轻柔的风吹来,让他的思绪稍稍得到了一些镇定。他想,老板既然下那么大的决心要做这个项目,那一定有他的道理;既然老板选择他来做项目经理,那也一定有他的道理;既然他应承了老板,那也一定有他的……不对,他没道理,他有什么道理,他完全是在瞎应承,当时他的“啊”和“昂”,完全是出于本能回应,他脑子里都没有想明白老板让他干啥,反正平时老板让他干啥,他就干啥,他都习惯了这种被支配式的应承,那一刻也不例外。

现在好了,他必须面对了,面对艰难,面对不可预知,甚至面对突发情况。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必须全力以赴,不然就像老板说的,不成功,便成仁。

可是,现在呢?周航边流泪边想着这些事情,他觉得老天是如此的不公,为什么这些难事儿都要一起降临在自己头上,梁晓琴的不理解,同事的不担当,自己的粗心大意,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会这么倒霉,这么苦?

这是凌志伟第一次看到周航如此颓丧。往日的周经理气宇轩昂,说话有底气,做事情也总是成竹在胸,仿佛没有办不到的事情,没有拿不下来的项目;而此刻,周航的衣服和脸上抹满了黑色的污渍,他的眼神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清亮,浑身上下散发着失败和颓丧的气息。

凌志伟已经年过半百,经见的事情自然要比周航多很多。他不紧不慢地将周航拽到太阳底下,让周航能够感受到阳光的正向力量。他看到周航眯缝着眼,紧锁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来,脸上也渐渐泛出一些光亮。

那一刻,凌志伟知道周航已经得到了短暂的治愈,如果想要彻底扭转局面,他需要继续推波助澜,他可不想周航成为败军之将,这个项目的成败也关系着凌志伟以及所有工人的命运。谁都知道,项目一旦失败,公司有可能面临歇业或者破产。

有关这个项目,项目经理周航自然是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所以他轻轻地拍着周航的肩膀,和缓地说,周经理,事情不能只看表面,都有回旋的余地,我们还没到绝境,你要有信心渡过难关。

周航的脸庞被太阳晒得分外温暖,他很享受此刻的感觉,他甚至想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啊,不用去面对现实,不要去做出选择。但是,他又清楚地知道,他必须去面对,因为有那么多人需要靠他生活,老板、李东、凌志伟以及所有工人,还有眼前他无法面对的梁晓琴和孩子。是的,梁晓琴,从早上到现在他都没有回复梁晓琴,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说的到底是不是气话,还是那就是她的真实想法……

但是,此刻,凌志伟在和他说话,他需要回应一下。

他说,我知道。

凌志伟说,医院那边儿,老刘的情况还没有确定,不过,没有消息就应该是好消息。

他说,我知道。

凌志伟说,这些资料,我们还有补救的时间,也一定有办法补救。

他说,……我知道。

凌志伟说,周经理,那你还有啥可担心的?大家都在等着你,我们一切准备就绪,明天早上可以起膜。

他说,……我知道。

周航说完又想到,梁晓琴说不定也是一时气话,他那么爱她,她也那么爱他,她怎么舍得离开他,她怎么舍得让宇宇离开他,再说他妈一直陪在梁晓琴的身边,如果梁晓琴真有啥风吹草动,他妈肯定会第一时间联系他,既然现在他妈没有给他发来任何信息,那么就说明万事安然。他这么想通的时候,心情竟然好了起来。他对凌志伟说,走,我们去现场看看。

说完,他径直迈着他那一米二的大步伐往前走,凌志伟小跑着追在他的身后。

他说,我们得再细心一些,把所有的突发情况都考虑到,确保万无一失。

凌志伟说,好。

突然之间,周航发现自己可以做出选择了,曾经的选择恐惧症突然就不见了。

事情出人意料地顺利,所有的准备工作全部到位,而且工程进度很顺畅,大家在下午下班前就将当天所有的工作内容全部做完了,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对,“万事俱备,只欠起膜”,可不能来“东风”。这种气膜建筑最怕大风大雪了,现在是夏末初秋不用考虑雪的因素,但是风……周航仍然心有余悸。他掏出手机再次查看了一遍天气预报,毫无疑问,手机上赫然写着:

9 月7 日,气温10℃~25℃,晴,无风。

9 月8 日,气温12℃~26℃,晴,无风。

9 月9 日,气温11℃~25℃,晴,无风。

换句话说,未来三日,天气非常好,对于起膜来说,这再好不过了。起膜作为气膜建筑工程最关键的一道工序,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天时”“地利”都有了,“人和”差一些,他需要等,需要等待李东从医院传来消息,需要和老板进行沟通,还需要与梁晓琴进行深入交流。他觉得一切皆在掌握,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

他决定主动出击。还未等他给李东拨通电话,李东就正好打了进来,他急匆匆地说,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一个?

不要卖关子,快说。

哥,你看你,真无趣。那我还是先说坏消息吧,老刘确实是骨头受伤了。

啊?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哥,你不要着急。好消息是,老刘只是轻微骨折,其他地方都很好,没有脑震荡,也没有内出血,医生说了,再观察一晚,一切正常的话,明天就可以办理出院,在家慢慢养着就行了。

周航一激动,从他那把破椅子上站了起来,椅子被猛地推倒在地,彻底散了架。周航顾不上理会破损的椅子,心情激动地握着手机,将听筒紧紧地贴在耳朵上,生怕错过任何信息。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在心里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笑着对李东说,那你安顿好老刘,等他儿子到了以后,安排他们返程,你一定为人家买好车票,订软卧!还有,咱们今天在医院看病剩下的钱都给老刘拿上。你告诉他,让他放心,养伤期间,工资照发。

李东也高兴地说,好的哥,我就知道跟着你干活儿总没错,你不会亏待大家的。

安顿好老刘的事,周航的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需要他勇敢面对,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还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才平息了内心,然后拨通了老板的电话。

老板,没打扰你吧?

周航啊,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就打过来了。这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老板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

周航被老板爽朗的笑声感染,也轻松地说,老板,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一个?周航为自己学到了李东的伎俩而窃喜。

从没听你说过坏消息,来,讲一个让我听听。

周航说,坏消息是工程进度太快了,明天就可以起膜,我马上就可以回公司了。

老板喜悦的声音传来,这可真是“坏消息”,你回来又要吃我的、喝我的,我得准备多少顿大餐啊。

那可不,你还能不让人吃喝?

行,大餐随便点,吃肉管饱,喝酒管够,可以了吧?

可以。那我要说好消息了啊。

行,我的心脏可强劲着呢。老板从未听过周航这样说话,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他的语气拖得有些长。

好消息是,我们的大项目出了个小事故,一个工人从高空掉下来了。但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只是小腿骨折了。

老板松了一口气,他本以为周航闯下了什么大祸,做工程的都知道,最怕出事故。还好,周航说的这个,确实算是事故中的“好消息”。他哈哈一笑,扯着嗓子说,做工程和做人一样,难免出现特殊情况,出事不怕,就怕不能勇敢面对,既然你现在说这是“好消息”,我真是为你高兴,说明你又成长了,可以直面挫折了,恭喜你,周航。但是,你要善后,该花钱的地方不要吝啬,别让人家属说我们抠门儿,别丢了我们公司的脸面。知道了吗?

他说,当然。这个请老板放心,我绝对不会为你节约的,反正不是我出钱。

老板的笑声又提升了几个高度,他开玩笑地说,谁说不是你出钱,从你工资里扣啊。

挂了老板的电话,周航终于要面对最后的难题了。这一刻,他的内心其实是充盈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气膜建筑一样,通过内部的正压来抵抗外部环境的特殊情况,正压抵御一切,正压支撑一切。无论什么样的恶劣天气,无论什么样的特殊情况,只要正压充足,都可以坦然面对。

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梁晓琴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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