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得

2023-12-16 12:46黄永玉
读者 2023年24期
关键词:豹子夹子熟人

黄永玉

跟老龚头来往的交情很深。我一九五四年第一次进森林时就认识他了。他那时六十多岁。照理讲,算算他手锯木头的年份,早该退休;但除他自己,周围人都没想过他退休的事。就那么一直熬到现在。

他有一种优越待遇!没人管他。自由自在每天锯木头,拿工分,退不退休一个样。

说句老实话,森林这地方的确是荒无人烟。地名都没有,分队走到哪里,距管理局多远,就把这距离做名字。我第一次跟采伐队踩着一公尺厚的积雪来到的地方就叫“八十公里”,后来一直叫“八十公里”。

老龚头也在里面,他经验足,说的话别人听了有用。

老龚头一辈子没离开过森林,哪儿都没去过,你谈什么话题他都爱听,都觉得新鲜,都笑着说:“不信!不信!”其实不信就是已经“信了”。他说“不信”只是确信的一种快乐反应。

在森林,一棵大红松很值钱,计件工资很高,所以老龚头很有钱,攒了很多钱,放在一口大木箱里。

他不用养家,周围几百里没人住,更谈不上买很多种东西。采伐队也有小卖部,卖青布、蓝布、绿布、白布(没有女人所以没卖花布)、肥皂、香烟、烟叶、茶叶、烟斗、火柴,也卖过带两个铃儿、上发条的闹钟。老龚头运气好,抢先买了一个,天天上好发条,锁在箱子里。他清楚钟是看时间的,只是不清楚钟该替时间做点什么。世界上已经有太阳了,人买个钟来摆架子吧?

采伐队搬到哪里,老龚头都会有个单独居住的屋。是他吆喝熟人一起弄的。用一根根原木拼出的墙,厚玻璃窗子,特别是屋顶的厚玻璃瓦,牢牢靠靠,让好奇的黑熊连幻想也省了。

老龚头喝一点点酒。就那么一点点,幸好是一点点,所以说,老龚头没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有人来,也是这个规矩。熟人将那屋称作“不准醉”。

老龚头对自己讲究的只有烟袋锅。烟丝像枕头一样一包包码在大木箱旁边,都是从哈尔滨买来的。进屋的人懂事,摸都不会摸。

屋中央有一个矮铁炉子,周围粗铁架绕着,中间搁一把大水壶,壶里的茶水浅,谁看了谁舀勺水往里添。

酒杯茶碗顺手用,不像城里人让它姓李姓张。

人就那么坐躺在炉子周围。

硝过的和没硝过的老虎皮、猞猁皮、豹子皮、狍子皮、熊皮、狼皮、山羊皮,灰鼠皮另外成串地挂着,然后是没完没了的枕头和被子,像从地里刚长出来的花朵,冒着又甜又臭又温暖的云朵似的东西,大家就浮在上面。上上下下喝茶、喝酒、抽烟,嚷着自己的高见。

他们的见识比老龚头的多得多,甚至哈尔滨、沈阳都去过。他们喜欢自己作业所这一大圈圈,安全,住在一起不偷不抢。外来人可就难说。

比如,外头来了个俏女人,说是卖防风帽兼做皮领子的。做着做着就跟人好上了,好到要办喜事的程度。大家也吆喝着开心。床上用品、新郎新娘礼服和其他各项礼品非到哈尔滨采购不可。新娘带着巨款一去不回来……

“所以,我嘛——一辈子不想这些东西。耽误事儿!我,不惹这些麻烦。”老龚头说。

“那就摆摆你的打算!”有人说。

“我在等,有朝一日,我的箱子一打开,亲自请人来看看,我一辈子锯了这么多木头攒的钱,数都数不完。我要买一批飞机,可惜咱这儿的飞机场还没修,飞机下不来。我要头一个上去坐坐,绕咱们八十里一圈,再回双子河绕两圈,伊春三圈……”

大家哄笑起来!

“你个老家伙在做青天白日梦!你晓得一架飞机什么价钱吗?买个飞机轱辘你那一箱钱怕都不够。啧!啧!你先去问问我们天天用的拖拉机‘K80一辆多少钱……”

老龚头把大家轰走了,大口大口含着烟杆冒气:“老黄,你听,这帮兔崽子说了些什么?”

“你没到外头买过东西,怪不得你。那飞机的确贵。还要请人开飞机,一个月好多钱。哪年哪月你出了林子,到哈尔滨住下来,弄部小汽车玩玩,那事办得到的,那家伙比飞机神气多了,也便宜多了。只在地面上开,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见到这帮兔崽子还可以举手打招呼,熊他们一下。不像飞机,一出毛病,直往下掉,修都来不及,摔个粉身碎骨。”我说。

“你这个人讲话,我信。”老龚头翻身躺下。他躺下没多久,忽然坐起来叫我:“你听!”“没事啊!”我听了一会儿,说。

“再认真听!”

“还是听不出!”我说。

“我下的大夹子夹到东西了。让它搁着,明早收拾它。”

“下在哪里?”我问。

“讲,你也不清楚。明早我叫你。”

老龚头叫醒我时天还没亮。他要我穿紧衣服,给了把梭镖让我捏着。自己挂上腰刀,穿上弹夹袄,提着支短把火枪,腰上还耷拉一圈麻绳!

“走!”

大概走了二十多里。已经围了五六个人,见老龚头远远地来就嚷:“快来老龚头,看看你摆的什么阵!”

老龚头走近:“咦!它呢?”

只见铁夹子上夹着一只豹爪子,血淋淋的。老龚头把短枪扣回保险放进枪套,然后绕着夹子夹着的豹爪子细看细想:

“……就这爪子看,豹子不小过一百八十斤。就它心狠!我是头一回见。老虎、黑熊、猞猁、豺、狼,我都夹过,没一个逃出我的手掌心。就这头豹子——它是怎么想的?”

收拾现场,老龚头提着豹爪子和夹子回家,大伙儿在后头跟着。一路发表意见:“有孩子在家等它。”

“怕人,怕见人的笑容。”

“它分得清小痛和大痛。”

“只有豹子能做这个决定,多了不起!”

“活着比死了好。”

“它懂得现在和未来,时间来不及了,快!”

“世上最坏的是人。夹子是人做的,它丢掉爪子也忘不了他。”

“那些被夹着死去的豺、狼、虎、熊,一是不懂得活的意义,一是不懂得活的方法,一是怕痛。才不咬掉爪子。”

“咬掉爪子还能不痛?不单痛,还要在以后的日子忘了它,过崭新的日子。”

“咬掉爪子还能活转过来,是豹子自己的事,人间罕有的铁石心肠。”

我打电话给伊春的赵树森局长,求他打电话给属下的熟人、猎户,见三脚豹子莫打。

赵局长做了。

(灯 灯摘自作家出版社《还有谁谁谁》一书,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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