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丁小说《沙地屯》中的双重叙事进程与现代性批判

2023-12-19 04:31林永辉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3年27期
关键词:奥斯丁帕克沙地

林永辉

(广东白云学院 教育学院,广东广州 510000)

奥斯丁未完成的小说《沙地屯》(Sanditon,1817)是其创作生涯中的一部独特之作,布莱恩·索瑟姆(B.C.Southam)指出这部作品表现了“她(奥斯丁)正在走向一种新的实验性风格”[1]。索瑟姆所指的实验性主要体现在小说的艺术形式与内容取材上。在艺术风格上,沃尔顿·利兹(A.Walton Litz)认为《沙地屯》中的风景描写打破了奥斯丁早年创作中观察风景的稳固位置,而是“依托着充满诗性含义的自然风景,通过丰富的视觉词汇表达复杂的情感体验”[2];在内容取材上,奥利弗·麦克唐纳(Oliver MacDonagh)的《奥斯丁:真实与想象的世界》(Jane Austen:Real and Imagined Worlds,1991)与罗杰·塞勒斯(Roger Sales)的《奥斯丁与摄政时代英格兰的再现》(Jane Austen and Representations of Regency England,1994) 则点明《沙地屯》一改奥斯丁以往创作中专注乡村生活与婚姻爱情的故事主题,转为特别关注身体保健、自我诊断、疑难病症及有关政治经济学投资的辩论,表现了她对摄政时代现代风尚的关注。然而,上述两种观点仅洞见了奥斯丁在小说形式或取材上的变革,没有察觉二者间的有机联系,并忽视了新元素引入背后的特殊时代意义。文章发现奥斯丁有意在创作中大篇幅地对沙地屯居民的医疗观念行为进行描写,通过不同观念行为之间的冲突来推动情节发展;与此同时,作者又暗中通过女主人公的观察视角揭露不同医疗观念行为冲突背后共有的逐利本质,展现了传统农业经济与现代服务经济理念间的冲突,由此构成了明暗的双重叙事,是作者在小说取材与叙事上的新尝试。因此,本文试以申丹的双重叙事进程理论观照《沙地屯》中新元素与小说叙事之关联,认为以上两条叙事线分别构成了小说叙事中的显性情节与隐性进程。两重叙事进程相互补充,一齐指向了奥斯丁对英国现代化进程中混乱与断裂的体验与批判。

1 双重叙事进程

1.1 作为显性情节的医疗叙事

与奥斯丁前6部小说从家庭领域内发生的变化进行叙事推进相比,小说《沙地屯》明显将目光投向了家庭领域之外,小镇沙地屯巨变中的风俗人情明显成了叙述的焦点。在小说短短的12章中,情节构成十分简单:帕克先生意外结识了黑伍德一家——帕克先生邀请黑伍德小姐到访沙地屯——黑伍德小姐在沙地屯先后结识一众人等。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与医疗话题相关的情节反复出现。笔者认为大量医疗叙事的出现是为了表现不同人物对进步医学观念的态度,并借不同态度间的冲突推进叙事发展。

小说开端,投资者帕克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沙地屯小镇的转型投资定位——以海水浴为中心“为病残之人所设计的疗养院”。作为摄政时期新兴的疾病治疗与身体保健方式,海水浴的兴盛发展与该时期医疗观念的转变与进步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一时期大批专业医生通过各色医学指南鼓吹水浴法对身体保健的益处,如乔治·史密斯·吉布斯(George Smith Gibbes)的《水浴论之二》(A Second Treatise on the Bath Water,1803)就认为水浴这种保健方式能够将非常活跃的力量引入人体;威廉·巴肯(William Buchan)的《家庭医学》(Domestic Medicine,1769)同样指出“有钱去巴斯的人,可以从水浴和饮用海水中获得巨大的好处”[3]。与此同时,在奥斯丁创作《沙地屯》的两年前,英国国会正式通过《药剂师法案》(The Apothecary Act,1815)推动医疗体制改革,医疗职业等级被明确划分,医疗从业人员必须接受专业的培训来获得行医执照,这一方案促使医疗学院化与专业化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医生社会地位的提高与权威的形成。越来越多人趋向寻求专业的医疗意见,专业医生的保健提议得到更多重视,这就为沙地屯的投资与发展提供了契机。为了进一步扩大投资的回报,小说中的帕克先生坚信:在镇上引进专业医生,其医疗建议一定会吸引更多的旅客,促进此地的繁荣。这就有了第一章中帕克先生出行寻医并偶遇黑伍德一家的一幕。

为了吸引黑伍德一家的造访,各类专业的医疗术语被帕克先生熟练地操弄用以推销沙地屯作为疗养地的疾病治疗与身体保健作用:

海滨的空气再加上海水浴对每个人来说几乎都是必不可少的,这二者中无论哪一项对于胃部、肺部的任何不适或是血液问题都是攻无不克的;它们有抑制痉挛,抗肺部感染和抗菌防腐的功能,还能抗胆道疾病,抗风湿。

然而,这段海水浴能治百病的夸耀对偏居一隅不了解医疗变化的黑伍德一家并未奏效,黑伍德小姐答应前往沙地屯也只是为了满足她的购物需求。随着黑伍德小姐与帕克先生向沙地屯返程,罹患“重病”的帕克姐妹和富有的女继承人兰伯小姐一行人也因沙地屯的疗养效果紧随其后到来,特别是帕克姐妹对传统自我诊疗的痴迷与现代医疗方式的抵触成功引起了黑伍德小姐的疑惑,继而推动叙事前进。医疗方式的进步使医生与病人间的关系发生了转变,正如福柯(Michel Foucault)解释:“医学诊疗的观察视角不再是源于其他观察者,而是源于一个被专业机构支持与证明、被赋予了决定与干预权力的医生”[4]。安妮塔·格雷里尼(Anita Guerrini)指出,在 18世纪早期,病人与医生几乎不会从疾病的本身去考虑问题,而是会从个体对疾病的体验考虑问题,针对普通病症,个人完全可以使用非专业的疗法缓解不适,病人与医生同为医学诊疗过程中的实践者[5]。在奥斯丁的时代,随着医疗制度与观念的革新,医生会更多地从专业的角度关注疾病的临床表现 (即反应在身体上的病症变化)来判断病症,而非病人的主观感受,这是早期的病人自我诊断转向医生专业诊断的重要标志。在某种程度上,医疗的进步使身体成为一个可以被观察、定义与干预的符号。这种干预体现在诊断与诊疗中。为了提高诊断效率,医学诊断不可避免地追求不同身体与病症间的共通性与普遍性,不再将两者视作特殊的个体产物,使身体丧失了原有的个体特殊性。在诊断的过程中,医生通过观察病症将病人的身体置于公开的医学权威凝视之下,判断病症归属,促使身体成为一个被诊断、分类和编码至具体系统中的客体符号。此外,在治疗疾病时医生是可以采用统一的医疗技术去进行介入治疗,提倡治疗的量化、标准化操作,在用药、医疗器械的使用上也更依赖专业人士,这使个体屈居于权威与知识之后,很难再参与对疾病的诊疗。

患者对这种转变的反应在小说中大体表现为两种情况:深信医生权威的兰伯小姐将医生的处方奉为圭臬,以丹海姆夫人和帕克姐妹为首的部分人对此则深恶痛绝。以作者对帕克姐妹言行描写为例:

我们请教了一位又一位的医生,结果都是徒劳无益,最后我们恍然大悟,他们对我们一无用处,因此我们必须依靠我们自己对自己病体的知识来解除我们的痛苦......经过检验相信她的病主要是出在齿龈上,我就劝她把主攻的方向对准齿龈上的乱子。于是她就一口气把三颗牙都拔掉了,效果明显好多了,但是她的神经现在是大大地不正常了。

放血、过度使用水蛭、拔牙这些疯狂的自我治疗方式在黑伍德小姐看来无疑是过于极端,她相信无论如何都要先去请教专业医生,而且在后续黑伍德小姐近距离观察帕克姐妹这对病患时:

虽然由于罹病和用药显得更加苗条与憔悴,神态上更加随意,声音压得更低。不过她还是挺能说的,整个下午就和戴安娜一样说个不停,所不同的是她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个盐罐,壁炉台上已经随意乱摆上了几小瓶药水,她有两三次从里面倒出来几滴,不住地做苦相。夏洛特看不出她身上有什么生病的迹象,她觉得,仗着她自己的好身体,那些病根本不用去治,只要把炉火熄灭,打开窗户,把什么盐罐啦药水啦统统扔掉就好了。

奥斯丁的描写无疑具有强烈的医生“凝视”性色彩,因为黑伍德小姐的观察方式明显采用了临床上客观的诊断方法,仅关注帕克姐妹身体的外在状况,忽视患病感受,认定她们的不适是“特别爱动脑子有才智的人无所事事之际的自娱消遣”,反对她们在无专业的指导下滥用药物。由此可见,黑伍德小姐看似非专业的诊疗背后却是从专业视角出发,专业的医学诊疗视角被视作一种写作策略用来揭示专业诊疗与自我诊疗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更是进一步影响了沙地屯未来的发展蓝图,沙地屯的两位投资者帕克先生与丹海姆夫人,拥护专业诊疗的前者与坚持自我诊疗的后者在本地是否需要医生这个问题上仍有争议,沙地屯的发展与小说叙事走向仍是一个未完成时。

1.2 隐性进程之中的经济转型

文章发现在小说相关医疗叙事的发展总是涉及与商业经济相关的话题讨论,例如帕克先生邀请黑伍德一家前往沙地屯度假看似在关切对方的健康状况,实则是借此来招揽游客;帕克姐妹声称自己体弱多病却为了接待女继承人兰伯小姐一行人东奔西跑;丹海姆夫人拒绝引入医生的缘由也正是她担心她的驴奶无法销售出去获利;兰伯小姐的监护人格瑞菲斯太太之所以拒绝了丹海姆夫人推销的驴奶,是因为兰伯小姐服用的药物是由她表亲提供。申丹认为在不少叙事作品中存在与情节发展并行的叙事暗流,即为隐性进程(convert progression),两者共同构成了作品的双重叙事运动,两种叙事进程的相互补充或相互颠覆对作品的深入解读具有重要价值;同时,申丹指出若要发掘文本中的隐性进程,需要注意情节发展的后面与不同地方文本成分间的交互作用,是否“构成一种与情节并行的隐性叙事运动,表达出与情节的主题意义相辅或相左的主题意义”[6]。如果我们将以上发现以隐性进程概念来观照,可以认为在显性情节中帕克先生等人的行为背后有着一套相似的行为逻辑驱动——对经济利益获取的追逐,或者说无论他们是支持还是拒绝医疗进步所带来的专业诊疗,各种医疗行为已经被他们视作一种投资盈利的手段。

为了更好地揭示隐性进程的功用,文章耙梳了小说中医疗与投资获利之间的紧密联结。沙地屯的投资获益很大程度是通过借助医疗权威的话语来指涉身体健康的管理完成的,投资与医疗形成了一种共谋的利益关系。那么,所谓的医疗话语不再是一种纯粹的中性判断工具,而是作为一种从大学或者医疗机构等特定地点发出的 “权力支配力量”(福柯语),将人的主体(身体)纳入各类由权力、政治、经济与文化关系构成的复杂编码网络当中,个人不再对身体具有绝对的掌控优势,身体健康与否需要外部标准的介入判断。原本作为个人机能的身体健康问题已经获得了社会性,米勒(D.A.Miller)在讨论有关《沙地屯》中的健康问题时就认为:“(过去)个人闭口不谈健康,无非是极致地表明对自身十足健康的自豪,但是现在,不谈健康的身体或许已经不能表示健康了。如今,健康意义的重要构成中,就包括了谈论健康、关心健康、担忧健康,无论如何都要对健康这件事做点什么。”[7]那么,在沙地屯居民眼中健康的身体就需要保健,带病的身体则需要疗养,无论你的健康状况如何总得需要某种行为仪式进行确认,这种行为就暗暗隐含着某种需求扩张的可能性,表现在小说中是为对健康的投资与消费需求的扩张,他们热切地期盼大批的游客进行健康消费。但是这种扩张在奥斯丁笔下似乎呈现出了盲目与病态的状态,先后遭到黑伍德先生与黑伍德小姐的质疑。针对沙地屯的扩张计划,黑伍德先生不无揶揄道:

每隔五年,就会听说有新的地方或是别的什么名堂在海滨崛起,渐渐成为时髦——这些地方若能塞满一半人也就够神的了!到那些地方去的人都是既有金钱又有时间的闲人!对于一个国家真乃大不幸;必定会使得食品价格上涨,对穷人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敢说您能发现,先生。

不仅如此,这种扩张性体现在戴安娜·帕克的身上更为夸张,她总是在喋喋不休地幻想自身罹患了各种疾病,米勒强调“喋喋不休本身是一种过度的行为——可以说是交流过程中言语的过度生产”[8],在黑伍德小姐眼中戴安娜“活跃得简直发疯了”恰好印证了其过度的表现;而且她在信中将前来旅居的一个家庭无端地误扩大到两个的这一行为,与前文中她为了帮助苏珊治疗头疼不断增加水蛭数量的治疗行为一样具有扩张性,这种过度扩张现象在笔者眼中与某个专业的医疗术语的定义高度相仿——癌症(恶性肿瘤)。

一般而言,正常细胞的增长数目受到生理机制的限制,而癌症细胞则不受控制,能够无序和无限地增长转移,破坏正常机体,因此癌症(恶性肿瘤)常被用来比喻某种事物无序增长的状态。在苏珊·桑坦格(Susan Sontag)《疾病的隐喻》(Illness as Metaphor,1978)一文中,癌症被视为依赖欲望驱动的发达资本主义经济要求扩张、投资、创造新的需求等经济行为的转喻,但又常与不受节制、混乱增长导致的经济灾难想象挂钩[9]。那么,与发生于机体内的癌症相似,帕克先生、丹海姆夫人等人的投资行为在叙事中作为隐性进程具有相当的隐蔽性,它依托显现进程中医疗叙事得以展开,因为医疗进步推动了新的经济需求和发展,但这种行为却如癌症一般具有相当的扩张破坏作用,对沙地屯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例如过度开发与物价飞涨,更重要的是其对传统农业经济的破坏。

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沙地屯原先只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但其自然环境与地理位置的优越性使得几位地主开始进行投资将它改造为旅游地,为此帕克先生抛弃了故宅与耕地,投身“现代化的沙地屯”的建设当中,传统的农业经济正在被新兴的服务经济所取代。但是,萨拉·科明(S.Comyn)提醒读者,奥斯丁有意借用了当时流行的政治经济学理论提醒同时代读者:帕克先生进行的是一项糟糕的投资。根据亚当·斯密(Adam Smith)与李嘉图(David Ricardo)提出的经济理论,沙地屯开发依赖的海水、空气与海滨无法用于耕作的土地是自然的馈赠,人们不可能为了使用它们而付出任何费用;而且当质量较差的土地因某种需求被开发时,其租金总是会低于耕地的租金,这暗示着依靠海滨土地发展的现代化的沙地屯的价值低于依靠耕地发展的传统的沙地屯的价值,因此帕克先生所做的投资实质上是存在缺陷的,奥斯丁已经敏锐地观察到这种有违经济理性的经济发展[10]。稳定的农业经济已经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以商品流通和休闲娱乐为基础的服务经济(或者可以称作投资经济),后者使社区发展变得极其不稳定,它需要源源不断的顾客与金钱进入流通,帕克先生的言论已提及这点:

货币在我们中间的流通,对我们来说还应该是利大于弊。我们的屠宰商们和面包师傅,一般来说如果他们不能给我们带来财富他们自己也富不了。如果他们没有收益,我们的房租就得不到保证,因此我们的房屋的价格应该增值,这样才能和他们的利润成正比。

由此可见,这种经济发展转型带来的关于流通、增值、扩张等相关经济观念及逐利行为已深深植入沙地屯的投机者的言行中。

2 双重进程中的现代性批判

申丹指出情节发展与隐性进程具有相互补充的关系:“在有的作品中,情节发展聚焦于一种冲突,而隐性进程则集中展现另一种,两者互为补充。”[11]《沙地屯》的双重叙事明显涉及两种不同的冲突:一是情节发展中专业与非专业医疗观念之间的冲突,二是隐性进程中投资与农业经济模式之间的冲突。将两者结合起来看,两种冲突明显属于现代化过程中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之间的冲突,两重叙事进程相互补充,共同表达了作者对英国社会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新旧秩序冲突的观察与反思。

关于西方社会的现代化的肇起时间及其定义还无一个明确的定论,但是可以肯定,现代化是一种深刻与全面的社会变化过程,具体体现在政治、经济、文化与日常生活等各个领域。19世纪以降,在圈地运动、海外扩张与工业革命等活动的影响下,技术进步、产业转型、城市化速度加快等一系列变化使英国社会不断向现代化迈进,然而随之而来的现代生活总是伴随着明显的动荡与断裂,在汪民安看来这种断裂可以从历史的角度理解为 “现代都市生活同传统的乡村民俗生活的断裂”[12]。长期生活在英国南部乡村的奥斯丁自然感受到这种断裂,并且将这种断裂的书写贯穿创作始终。早在《理智与情感》(Sense and Sensibility,1811)中,乡村中固定的价值观、生活方式与社会关系在现代化进程中都被打破——“爱情和家庭、荣耀和责任几乎没有任何意义。承诺是用来打破的。女人被驱逐出家庭。保护人未能恪尽职守。兄弟忽视他们的姐妹,母亲剥夺儿子的继承权,父亲没能保护他们的女儿”[13],以至于黄梅将《理智与情感》恢复一切秩序的大团圆结局认为是“实际上从绅士世界的内部发起经久的批判,揭示金钱秩序的荒唐和残酷,撒播着对某种变化、某种新乌托邦的渴望,谋求并促进对现代主体和现代社会的修正”[14]。这种由现代化带来的断裂感在 《劝导》(Persuasion,1818)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小说中的传统乡村家庭体制已经解体,女主人公安妮·艾略奥特也一直处于居无定所不稳定流动过程中,而且她最后与无固定土地财产的温特沃斯充满离愁情绪的结合也打破了奥斯丁以往创作中的婚姻模式,似乎在暗示作者已经在创作中放弃构建某种抵制现代化乌托邦的尝试,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一变化的事实。与《理智与情感》的乌托邦式抵制和 《劝导》的无可奈何不同,《沙地屯》转而以一种更为冷静客观的视角来观察现代化带来的断裂。在新旧医疗观念的冲突与新型经济对农业经济的毁灭性打击这两股明暗叙事交织中,奥斯丁通过黑伍德小姐的视角展现了现代化进程中正在与过去发生断裂的沙地屯。与拒绝医生、以农业生产为生计、坚守传统生活的父亲黑伍德先生不同,年轻的黑伍德小姐并不拒绝现代的沙地屯,能够在旅途中对帕克姐妹疯狂的自我诊疗行为予以质疑,建议采用更专业的诊疗方式;能够在投资经济的产物——流通图书馆对消费行为的强烈激励中,意识到这种新经济对金钱流通的强大需求,试图通过克制自我欲望做到理性消费以抵制经济转型带来过度的欲望膨胀,在积极融入的过程中做到理性反思与批判。

综上所述,英国早期现代化进程中断裂与混乱的一面引起了奥斯丁的关注,她在创作中从抵制到接受,再到反思的态度,反映了一名乡绅淑女作家对社会发展的高度关注及其复杂的情感体验。正是在这种复杂的体验中,《沙地屯》的创作才会出现新的走向,作为现代化具体表征的医疗进步与经济转型成为小说的叙事线索,互为表里,通过各势力间的冲突表现新旧世界的断裂与混乱。一切再也不是稳固不变的了,就像投资经济中金钱不断流通的状态一般,奥斯丁意识到过去单一稳定的观察视角已经行不通,稳定的旧世界正在坍塌,流动新世界正在形成,她需要转换视角观察这个断裂与混乱的社会交替状态。因此以往未曾关注的新叙事元素被引入创作中来表现新旧社会的交替,对风物的观察也不再使用沃尔顿·利兹所宣称“过去稳定的观察位置”,转而使用一种移动变化的视角来观察新的变化,如黑伍德小姐一行人在接近沙地屯时:

在登山时,他们路过了沙地屯府的看守人小屋,看见了府邸的屋顶掩映在密密树丛中。这座府邸是这一地区老年间硕果仅存的建筑。再往高处一些,就是现代的建筑了;在穿过草场地时,是一座普洛斯派克特府邸,一座贝尔沃尤别墅,还有一座丹海姆场屋。[15]

黑伍德小姐置身于景物中不断穿梭,不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观察,目光所到之处的景物转瞬即逝,如同碎片一般,充分表现了个体在现代化过程中体验到被波德莱尔 (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称之为“瞬间性”的体验。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新叙事题材与艺术形式的使用与奥斯丁对现代化的体验与关注不无关系,她的创作把个人经验与社会发展结合起来,使她成为“第一位发明适当形式表达对新型社会的批判见识的伟大作家”[16]。

3 结束语

在申丹双重叙事进程理论的观照下,小说《沙地屯》呈现出明显的双线叙事结构。从小说的显性情节来看,奥斯丁形象地展现了在医疗技术进步的时代背景下,个体对专业医生诊疗的矛盾态度,然而显性情节背后暗藏的隐性进程,又揭露了矛盾态度形成的经济根源,两者共同反映了英国早期现代化进程带来的新旧秩序冲突。通过对现代化进程中相关冲突的观察与体验,奥斯丁发展了她的小说创作风格,以新的叙事形式表现新的叙事内容,实现了文本形式与内容的高度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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