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的诗学:森子诗论

2023-12-19 16:43张延文
躬耕 2023年11期
关键词:现实诗歌

◇ 张延文

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起,中国文学界兴起了“先锋文学”潮流,这也是当时席卷整个文化艺术界的一个新思潮当中的一部分。“先锋文学”最为引人关注的是“先锋小说”,事实上“先锋诗歌”也颇为重要,其发端甚至更早,且更为持久和深入。作为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重要流派,“先锋文学”强调的是创作者的自主意识,他们运用非正统的观念和技巧,不断创造新的艺术形式和风格,来追求革新和进步。从“白洋淀诗群”“今天诗群”到朦胧诗派,都具有类似的属性,其中都有知识分子诗人的影子。1987 年,在诗刊社举办的“青春诗会”上,诗人西川、陈东东、欧阳江河等提出了“知识分子写作”,从而形成了“知识分子写作诗人”的概念,形成了“知识分子写作诗群”。在20世纪90年代,知识分子写作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力。在这个写作运动当中,地处中原腹地一隅的平顶山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以民刊《阵地》为核心,形成了“阵地诗群”。

在森子主笔的《阵地简史》中,详细描述了《阵地》诗刊的发展历程。1991 年4 月,森子与海因、冯新伟、罗羽、老船等创办《阵地》。“阵地”的寓意是坚守人类的精神高地,又置身汉诗写作的最前沿,这也是我们的雄心和抱负。无论面对的是思想的地下室还是生活的现场,《阵地》都坚持触及并挖掘诗歌写作的可能性,坚持一种前倾和眺望的姿态,对现代汉诗写作提供某种参考和定位。迄今为止,《阵地》一共出刊十期,并出版《阵地诗丛》十本。在其中,森子一直是核心人物之一,可以说,森子是中国当代诗歌发展与演变的亲历者,也是当代先锋诗歌写作的重要实践者之一。

森子,1962年生于哈尔滨呼兰区,曾参军,毕业于周口师院美术系,1986 年印制个人第一本诗集《背叛》,1989 年获得《青春》月刊“第二届当代大学生诗歌大赛奖”,2007年获得刘丽安诗歌奖,2013 年获得诗东西年度诗歌奖,2021 年获得苏轼诗歌奖,并获“第二届诗人名典极光诗歌奖——十佳诗人”称号。出版有诗集《戴面具的杯子》《若即若离》《森子专辑·采花盗》《闪电须知》《平顶山》《面对群山而朗诵——森子诗选》《森子诗选》等。其作品曾入选《推开窗:当代中国诗歌》英文版、《玉梯:当代中国诗歌》英文版、《中国新诗总系》《当代先锋诗三十年:谱系与典藏》以及《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等国内外新诗选本。

森子老家是黑龙江的呼兰区,16 岁前,一直在东北和河南之间反复迁移,最终随父母定居河南平顶山。对其早年生活影响最大的是在东北老家的乡村生活。他在《自述:种过牛痘的人》一文中写道:“在没有污染过的平原的碧空上,在小河边的柳丛里,在麦地蝈蝈的歌唱中,在冬天光滑的冰面上,在雪地上的脚印里,在青纱帐内,在堵严了窗户的油灯下,在奶奶的萨满舞蹈里,也在乡村的俚语和闲话中,更在世代沿袭的民俗和民间禁忌中。如果说我还可以抒情、歌唱,它们早就给了我一个调门。”这些形成了森子乡愁的内质和外延。另外,当时的社会环境也发生了重要的影响,幼小的他体会到了那片黑土地上乡亲们人性的善良与淳朴。1990年4月,森子写出《一代人》: “小时候,能看见很高很粗的烟囱/就是幸福/那些蒸煮太阳的岁月……/反复踩踏我们的耳鼓……//当我们坐进土坯教室/面部紧张小腿活泼/懵懂书本上的一切,我们才知道/烟囱对天空所说的全是屁话/但幸福感犹在/庆幸我们没有成为一代暴徒。”这大概就是对其早年生活的回忆与总结。

黑龙江呼兰县,现在隶属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成为呼兰区。这里是著名女作家萧红的故里。萧红生于1911 年,终于1942 年,其作品和人生都具有典型意义,是大变革时期中国社会的一个“特殊”的存在。在森子的诗作《呼兰》里写道:“一盒火柴,就能让我想起呼兰/它的名字带有一股刺鼻的硫磺味/从康金井乘火车去哈尔滨/我多次途经县城,却没有到城里转悠/因此,它的模样就像受潮的火柴杆/擦不出记忆的火花。只有一次/在梦里,我冒冒失失地抵达过县城/一个卖冻梨的老汉对我说/这就是呼兰,不信你冲河水喊两嗓子,它会冒出蓝烟/我捧着冻梨直打冷颤/手脚麻木,满嘴哈气往外冒/小时候,吃冻梨先用凉水拔一下/等梨皮脱掉一层透明的玉衣/再下口。呼兰不会长得像冻梨吧/萧红姐姐、萧红阿姨、萧红奶奶/不会像梨皮一样难看。长岛在电话里/跟我说,他去过萧红故居/看了呼兰河,可我却不能跟他谈论/有关呼兰的轶事,我用钢笔把它写进/祖籍一栏。我确实沾了点萧红的光,因此/有些脸红,本来嘛,我的脸就像黑土地/一样黑里透红,并影响到了女儿/两年前,我曾写下过这样的句子/当长长的暗夜威逼一个少年/成熟、衰老的时候,我掏出一根/火柴,划亮整个县城,她的女儿萧红/用一双审视的眼睛望着我/除此之外,我还能对呼兰说些什么呢”。将自己的故乡的名字比喻为带有硫黄味的火柴,冻梨、黑土地,以及“暗夜”的威压,在不同的时间里,同一块寒冷的沃土里成长起来的人,形成了一种默然的映照。只有呼兰河边卖冻梨的老人明白,你冲着河水喊两嗓子,就会冒出蓝烟。森子本姓林,他在《林家》里说:“年轻人/鸣锣开道,像是过愚人节/或动物狂欢节。除了过年/乡村没什么节日,13 岁/我离开林家,再没有回去过”。记忆是一种真实,往往又带有迷幻的效果,其实往往无法进行现象学意义上的还原,对于个人来说,也许不过是情态之一种而已,除非产生了怀疑,在一致性中裂变,或许才能发现部分交错的印痕。

不同时期出生的诗人,在写作上会有一定的共同性,有大致的文化基因在起作用,特别是观念上,在形式上的不同并不会削弱它。这不会因为诗人在想象上的差异或者标新立异就能改变,诗人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对于自我的拓展和突破,诗人是以诗歌写作的方式来完成对自我的塑造的。一个诗人艺术风格的形成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体现的是诗人创作理念的逐步演变。2004年,森子在《自述:种过牛痘的人》中讲道:“我向往的是朴素的生活,它更是自由的生活。为了这份自由,我投身写作,而写作就是在各种不自由中寻找自由,哪怕是一缕自由的微光。这微光自然包含了生命、历史、黑暗、恐吓、怪诞、愉悦、冲动、死亡,个人和群体之间的关系,现实生活的意义,以及对语言和世界关系的认识。它们是抽象的,但它们却热爱形式的具体。这个具体就是诗,诗的雏形,它也是诗的内核,那个生命中的生命在消耗中做着它的长梦。任何果实内部发生的事情,也在我的生命中发生。”

“我个人的写作与时代生活的关系是一种不对等的对应,有时我处在被动、接受的位置,有时则是主动的,深入未知的领域。我的诗学反应是,与时代保持一定的距离——审美的距离。这一方面等于承认我是时代生活的同谋,另一方面说明我也可以与时代生活成为一种朋友关系,相互承担,并互为见证。我的写作主题大部分来自对生活的观察、思考、回忆、审视和想象力。面对生活这本巨大的奇书,我投入的不仅仅是热情,还有怀疑和批评,甚至是戏谑。”“2000 年之后,我就在想与泥沙俱下的生活和写作方式告别。我已经不再满足于写作与生活的简单的镜像关系,诗歌不能成为生活的伴生现象,诗歌不是生活的注释,诗歌写作与生活应该是一种平行关系,它具有批评意识和创新生活的能力。”

20 世纪90 年代的诗歌写作,对于叙事性的加强是一个突出的现象。诗歌是以抒情为主的,诗歌里的叙事也往往是为了抒情效果的达成。这种有意识的转换或许是对一种特定的时代文化语境下的策略转换,将抒情的背景深化、泛化,从而成为事物本身或者试图形成一种假想中的达成。叙事性的加强,是为了拓展写作的可能性,但却未必能够有效,甚至可能会影响诗歌文体本身的审美属性。在经济学上有“不可能三角”:在金融政策方面,资本自由流动、固定汇率和货币政策独立性上,难以同时获得三个方面的目标。事实上,“不可能三角”广泛存在于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就诗歌写作来说也一样,形式、主题和审美互为表里,又存在一定的矛盾,在写作上也有可能形成难以兼顾的局面。诗人在创作上,面临一样的困境和选择。1998 年11 月,森子写了一首《那年夏天——致杨远宏》:“那年夏天,我从昆明看画展归来/路过成都,带着一张青芒果的脸敲开/你家的木门,看见你失眠的眼圈发黑/一绺头发很不听话地翘起,像压不住的/火苗。我们谈外省的天气:多云转阴/成都也有些闷热,仿佛一根火柴/就可以将空气点燃。晚饭,我们吃夫妻肺片/喝沱牌酒,抽五牛烟,关于诗歌现状/没说一句话。傍晚,你带我到河边散步/没有一丝晚风透露给我们希望的消息/第二天,你找来两辆旧单车,我们在蓉城的/马路上追逐,是追逐,因为你/骑得飞快,很危险。小广场上空荡荡的/连一只鸽子的影子也见不到/天空似一只反扣的大锅还没有烧到沸点/我们站在那里大概有六七分钟”。这首作品里有大量的叙述,环境的描写,以及森子很少使用的口语化表达,将情感外化、物化,以氛围的渲染来营造意境。在知识分子写作里,诗人往往还大量使用中西方的文化典故、复杂的句式来融入叙述,从而达到自我抒情的疏离与外置,延伸入更为丰富的时代生活,表现更为复杂而庞大的主题。这其实还是对于价值或者说意义的探寻与迷恋,隐含着表达者的幻象。

2003 年10 月,森子写了《有生之年》:“下午的阳光有智者的温和/它也老了,我说/走过杨树林时,我想到了/无用的智慧,就这样/直挺挺地傻站着/一排排,一行行,不猜度别人的心思/不幻想房梁、课桌、枪柄、镜框/更不做实用主义的新郎/阳光梳通了它们的血脉,在它们/稀少的头发上,鸟雀如漂亮的发卡飞走/在我有生之年,我也要像它们一样/更加挺拔,更加无用。”这首作品当中,叙述、抒情和议论相结合,类似于自我剖白与辩解。这和庄子的无用之用所追求的自然而然有所不同,还有“挺拔”,这是不畏刀削斧砍的勇毅和果决,是文学介入意识的深植。2004年3 月,森子写了《细草间——给耿占春》:“他眼睛里有只羊/他眼睛里我们都吃草/而草呢,吃露水、羊粪、满天的星斗和栅栏/我们都是哺乳动物,吃羊奶牛奶,/却不喊她们——母亲/我们还爱喝晨光,蛋壳里跺脚的白昼/和光波中长短不均的荷尔蒙/每个人都得到一小块满意的方巾/我们都不看北方/不看野火下的白居易、马齿苋和车轱辘/我们给古诗涂清凉油/在他的眼皮下放一桶清水。”耿占春参与过《阵地》和《阵地》诗丛的编选,对于阵地诗群的形成也起到过重要作用。作为一份同人刊物,《阵地》的作用不只是刊载作品的传播效果,还有创作观念和意识的碰撞和融合,从而形成了更大范围以及更深层次的影响力,并对当代诗歌发展起到了建设作用。这首《细草间》是对《有生之年》的补充和细化,这不仅仅是一种个体行为,也是某一种类型的知识分子在特定时期的自我选择,是一种特定语境中的自觉和清醒。

2013 年5 月,森子写出了《无可选择的人》:“起床前,你从淤泥中拔出胶鞋,/这说明你的力气不在本地区。/你在鞋子的边缘转悠,因为脚趾需要索引。/故乡也在找替身,当你厌倦钟表/做公鸡的伙伴。//向南,有小路通往小镇/它由不够长和不够短构成。/你询问,在确实如此之外扎一道樊篱,/为了困住自己是个无可选择的人。//早已给定的区域不管是黎明还是黄昏,/都需要一种献身行为。/从省内向省外掏泥也是给予,/发出到达的忙音,/如同菜地里突然窜出一只野兔,只是//你不再羡慕它逃脱的姿态。/你很好地想了想身内和身外,/竟无任何知觉。你光着一只脚从梦径起身/来到这首诗中,并不需要摁下趾印。”当我们确立自我时,经常会考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身在何方”这些永恒的话题。人会“厌倦钟表”,想选择“做公鸡的伙伴”,“知觉”既是一种解惑,也在迷惑之内。以文字的方式来实现自我的行为,带有鲜明的象征意义。物象的指涉在抽离本体之后,当然这种抽离也是不完全的,不可能真正到达,就成了衍化。诗人在写作时的追问行为本身,也许就是其价值所在。面对无可选择时,也许情态是第一位的,我们无法改变现实,却可以选择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它。王维有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面对同样的困惑时,王维的态度是化繁为简,从容不迫的。

诗人云游天下,将足迹踏遍大好河山,并将美好的诗句留下来,在时空中回荡。森子也写下了很多纪游诗,在这些作品里,还将古人的言行加以参照,加以映照。2015 年8 月,森子到河南省汝南县,写下《天中山一日——寄怀颜鲁公》:“这一天,颜鲁公受困蔡州,离死仅隔一张纸/这一天,颜鲁公立笔为木/青鸟看见树影长出嫩芽,同他说家乡话//这一天,颜鲁公洗手,满手都是砂砾/一种折磨的必须就像取火的燧石/颜鲁公纵身向火,如果不被拦住的话/天上的彩虹就会多一条绷带//这一天下降了几厘米,理想的身高是承重之后的/赑屃,将压力传导给俯卧的大地/这一天,李希烈想什么,没人关心//这一天,一直在等一场大雨/那时还没有宿鸭湖,但有野鸭前来报信/颜鲁公见来者便拜了两拜,无怪乎朱熹说他有忠而无智/ 但眉头稍微一皱便是大智若愚// 这一天,颜鲁公气炸了肺/山崩了几厘米,死期不可再期/这一天,寸草从颜体中起身,看见了晨跑的学童/这一天是天上的一日,千年后/理想的身高并无丝毫增长。”诗注:“兴元元年(公元784 年)唐德宗派颜真卿到叛将李希烈部传达朝廷旨意。颜鲁公明知此去凶多吉少,还是毅然前往。颜鲁公被李希烈扣留,后又被送至蔡州(今汝南城),终被缢杀于汝南。现在天中山碑上的大字,即颜真卿在汝南时所写。”颜真卿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舍生取义。这种理想主义的行为,在一个极度现实的年代,隔着时空遥望,令人不免感喟。事实上,“理想的身高并无增长”,承重的强度就是其“身高”体量。

2017 年7 月,森子写了一首《换纱窗》:“入夏前,我喊师傅/纱窗跟着呼喊——小巷里,纱窗的嗓门/比我大,师傅卸下它的坏关节/志在四方的脸/大地的窗口还紧闭着// 周口来的师傅,我们聊越来越热的天气/河流、小麦的长势和往年的价格/路过的中年人插话/——修纱窗还不如去南方要饭/师傅头也不抬,“放不下脸啊!”//纱窗的脸已经放平/换上一张整洁的钢网,至少能用十年/我拿起这张新脸/稍有些迷离,竖在墙角/几只麻雀在电线上叽喳,争吵激烈//一只突然坠地,来不及挣扎/车轮就将它轧扁/另一只惊呼着落下,呼喊——/纱窗也在呼喊——可我什么也听不到/师傅继续埋头换纱窗/那张放不下的脸俯瞰水泥下密封的房间。”这是另外一首关于现实和理想的作品,关键点在“脸”:修纱窗的师傅的脸,纱窗的脸,还有隐含的“我”的脸,忽然坠地被轧扁的脸都看不到的麻雀。命运的车轮是无常的,越是地位低下的存在越“放不下脸”,或者说有时穷得只剩下一张脸舍不得丢弃,也不敢丢弃。人的尊严,是应该被尊重的,悲悯解决不了问题。连悲悯,也可能只在文字里如麻雀一样一闪而过。动物的死亡是无声无息的,它们通常都会寻找一个无人的地方默默地死去。而人呢,却等着盖棺定论,等着相知不相知的各色人等来为他凭吊,死了也不能安息。人生的沉重不只是有没有理想的问题,也往往并不取决于人的自主选择,现实就是你无法逃避的生存状况。

2020 年4 月,森子在创作谈《写作就是作用于现实,击穿现实》中写道:“诗介入现实,是这样介入的,以诗来要求、改变现实。”“但换种视角来说,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叫现实的东西,会给人一种逼视,强迫感,尤其是不允许诗人躲闪,要求你正视它、重视它。它是人产生的观念之一种,这一观念反过来又强加于人的身上。比如,说一个人不现实,那意思是说这个人虚幻、主观,不靠谱,但现实自身更不靠谱,也并无原则性。如果说有的话也就是阴影的强制力,并不是实存、实体,这些都是人附加在现实这一概念下的,因此,我说现实不是自然、阳光那样的客观存在,而是人造的我们自身的处境,对这一处境的反应,它来自人的意识,或者人们认为的某种规训……它并不是常常有效的,而是常常变更的,最不守规矩的东西。所以,我写诗,不服从现实……”“首先,我不现实,进而我进入诗的写作,写作就是作用于现实,击穿现实。最低的要求是让现实停摆。”以做梦来隐喻现实,既恰当也不恰当,现实是不可控的,梦境也不可控,但这是两种类型的处境。现实虽然不可控,但身处其中者还是有也必须做出自我选择。写诗的行为本身,就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身份之外的自我加强和体认,带有极强的理想主义色彩。乔治·艾略特在《犯罪心理第十二季》中说:“我不但喜欢被人爱,还喜欢有人告诉爱上了我;沉默的领域,大得足以超出了坟墓。”森子几十年如一日地追求诗歌写作上的精进与探索,并对语言进行有意识地创新和打磨。发出声音,才能打破沉默。优秀的诗篇是时光的沉积,慰藉人类的灵魂。

森子在2023 年5 月的创作谈《抒情的本质是非个人的》中写道:“所谓个人的抒情是十分有限的,大概是作者对诗、对记忆世界即语言的意识(多少——深浅)的再认识,有天生的本能的,但更多是后天训练的结果。这是需要区分的。抒情的本质是非个人的,但又最能表达个人独特的心理感受,这里,它似乎是矛盾的。但我认为这一矛盾一直存在、相互冲突也是有益的。”“对我来说,写诗最重要的是写出个人经历中感受到的难以言表(言状)的东西,比如一种气味、一种运动、倏然的变化、浮现与消失的刹那,一种单纯或复杂的油然而生的感触(这是具有普遍性的,我们对更广阔的宇宙和生活空间还缺乏足够的认识),难以形容的某种滋味和难以准确被界定的事物或思想的边界。写诗就是要探测出它的边界,尽可能贴近其本质与内核(要有这个妄想)。写诗就要写出只有诗才能写出的东西,其他写作方式根本不能胜任和替代,这是诗歌这种古老的文学样式存在的理由。”诗的领域是广泛而无垠的,不仅仅是解决现世的问题,比如禁忌的打破、事物的定义和生存的意义,它还禀赋着对于未知甚至神秘的探索,人性和人性之外的,皆在其中。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认为诗歌创作来自灵感,而灵感来自天赋迷狂和对于美的理式世界的回忆。诗歌创作就是要达到理想形式。而我们传统的理论则现实得多,“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出自《论语·阳货》)

2017 年4 月,森子写了《鹞子翻身》:“山顶比我早,石头起床更早/但并不是所有的石头都能吃上可口的早饭/这要看野花和野草几点钟去上班//松果晚于石头落地,我晚于一个决定/坐在这块石头上还是那块石头上/取决于你的心事是否平整//鹊鹞从五六棵松树后发出短电波似的高频/好似在发出警告,别靠近/坏人,你这个坏人……我毫发无损//它驮着小山飞向遂平,我感觉还是你感觉/我滑落到驻马店的一条沟里/真希望开花的油桐树拉我一把// 我的眼神搜寻着鹊鹞,它又飞回树巅/小山仿佛从来都未动过/除了心跳和松鼠探头般的安静//说来惭愧,我从未属于过一座小山和一只鹞子/也从未真正归属于一座城市和一种生活/鹞子翻身——我从未有过这样单纯和一见如故的敌人。”诗人对于大自然的热爱是显而易见的,森子经常将花草鸟木、山川河流置于笔下,生态性状,活灵活现。这首作品当中,既有《诗经》传统里的体用与现实,也有柏拉图所谓的思辨与灵性,从自然和自身的对应中发现纯形式,并将之物象化。这应该也算是东西方结合的森子式的诗学的一种自我的实践。

森子的创作是多元的,丰富的,这种丰富在于其并非对于现实的单一描摹。在其2019 年2 月创作的《工地审判》中写到:“工地是个疯子/我也是。一个精神病/另一个发神经//场地中央原有一株开花的构树/东南角三棵梧桐/一个是青春期的精神病/三个是结过婚的神经病//现在两台挖土机大口大口地吃土/十台卡车进进出出/冒充接地气的观众// 一个疯子盼着常识早点离开地球/一个神经病想在黑洞里种薄荷销往另一个宇宙/你说得对,写诗无用,但是不写/怎么能跳出行刑队的行列/并在彗星上着陆?”在面对庞大的现实的冰冷和无序时,不加遏制的欲望在吞噬着良知和未来,写诗显然是无济于事的,拿语词进行精神意义上的审判显然也是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个人的言语将其符号化,是否足以对现实的世界秩序产生撼动,这其实不需要去细究。人类的生存本身也不只是面包和牛奶,还有更多事情是需要润物细无声的潜移默化来完成的。在另一首诗《一个地方》中他写道:“去一个地方/去到别人的希望当中/沿途的风雪击中我和山冈//阴霾是我认领的表情/透过白光和沉闷的节奏/我可以想到那些茶树浸着薄雪的脸庞//左手是我的麦地/右手是哭过一宿的稻田/没有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不期待没发生的发生/我没去过的地方/已有我的气息在那里等候// 现在,我认领了一条退出水域的小木船/ 它静卧在茶街的石桥边/ 船舱栽满了花草/仿佛在明示我:晚年是写青春诗的土壤。”精神领域的诗歌作品,是可以发生广泛影响的,作为信息的一部分,传播的方式和抵达的路径,以及发生的反馈都是多元而广大的。在一个日益信息化的时代里,诗歌看似有效消息并不充分,却有可能承担着强大的抗氧化作用,可以部分对冲异化带来的普遍和恐慌。

2021 年12 月,森子写下了《你与这个世界并不融为一体》:“你与这个世界并不能融为一体/纵然你进入了她的身体/可她的灵魂在想什么你却不清楚/ 爱不能追问/ 内容不在文字中/ 也许爱就没有内容,此时此刻的笃定/不过是自欺的方便/但你唯有相信/另一个天体上有爱你的灵魂或元素在生成/一旦这假设成立/那你与这个世界的抵触、摩擦便不算过分/另一个星球植入你的体内/你的爱也并没有发胖/不是你不想与这个世界和解/而是世界不许你退缩/不是世界拒绝了你,是银河之外还有引力波/至少那是一片仙女纺织的向日葵花地。”“不”和“不能”是不一样的,“不想”和“不许”也是不一样的。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讨论了“在手性”,一种“工具”虽然在手上,却不能与其使用者达成交融的状态。从工具论的角度来理解,就是使用者感受到了存在,却因为无法被应用而产生了阻碍。在认识论的角度来说,就是存在着的意识对于主体意识上的不契合,必须将其抽离才能达成和谐。这是继续对理想和现实之间问题的讨论的深化,或者说延续。对于一位诗人来说,这种愚公移山式的或者说夸父逐日式的不懈探寻是值得深思的。这里有一个疑问:是什么在支撑我们将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行为持续下去呢?

2022 年9月,森子在《赞美与诅咒》中写道:“清晨,他一边赞叹,一边诅咒/给阳台外的韭菜浇水/用曾经装过五公斤二锅头的塑料壶/两只雀儿在韭花下小憩/他手指滑过玻璃时/忽地被惊飞/ 幸亏不是他跳下楼去/ 懊恼/ ——这都是昨天的事了//他不希望那一幕重现/在晨光中读几页戈达尔访谈录/不可预期的风格/也是他的追求和一直在做的事儿/彼时,他的脑门开出一扇窗/出来两只报时的小鸟/人类一门心思地向前扑/ 可时间却爱着他们身后——/ 那一大段空白。”情感的好恶有时取决于我们是否愿意和解。预期与不可预期对于只有一次生命的人来说,都弥足珍贵。每个试图改变世界的人最终都会发现,唯一能够改变的不过是自己面对现实存在时的态度。有时,约定俗成的惯例或者说强制的规则,都不过是基于不同的利益诉求者来圈定的便利性意图的外化罢了。诗歌作为生活的艺术或者生存的方法,那完全是两码事。我们看似左顾右盼,却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发现不了我们想要的发现。诗歌使用看似模糊不清的语言方式,在我们有意无意之间,勾勒出了生活的影子。

在当代,一个日益技术化的大变革时期,一个诗人所经历的,或者说他用自己的经验来对应出的生命的存在状态,具有一定的人类学的普遍性含义。社会学者或者说某一种类型的知识分子,在面对工具化的当下生活时,所做出的反应,有效性越来越弱。这不是一个容易看得明白的时代,或者说这是一个无法预测和难以言说的时代。森子的创作延续了整个新时期以来的诗歌历程,他以坚定的立场和不断调整的创作姿态来应对日益莫测的时代生活,形成了卓异的审美风格,在思辨的深度、主题的高度、创作范围的广度上,都不可多得。森子的诗歌,参与到了知识分子写作的活动当中,但并非一种典型性的知识分子诗歌,在独立性和主体性方面,是具有知识分子属性的,但在具体的创作方法和创作理念上,却远不止此。在生命意识、生存意义上,森子进行了具有主体性意义的深入追问。对于诗歌文体,从形式到主题、审美、语言等方面,森子都进行了深入而持久的探索,并以丰富的诗歌作品进行长期有效的实践。森子参与发起的民刊《阵地》,以及围绕《阵地》而形成的“平顶山诗群”以及“阵地诗群”,都是这种实践诗学的具体体现,以有力的实践行为在持续推动着现代汉语诗歌的发展和演进,并将继续发生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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