滤镜世界

2023-12-20 22:43樊健军
福建文学 2023年11期

樊健军

1

暮年将临的夜晚,我越来越无法安然入睡,只要合上眼,就像推开了太虚幻境之门,离奇的梦接二连三,一幕幕上演,一刻也不让我停歇。在梦里,我被一些没长五官的无脸人追赶,或者失足掉入无底的黑暗洞穴。我嗷叫着从床上翘起身,冷汗淋漓。更多时候,我是被崔晓晨拽醒的,她捉住我的胳膊推搡我几下,有时则揪住我的耳朵,硬生生将我从梦境中扯回人世间。具体怎么做,这要取决于我做梦时的表现,如果我只是嗯嗯啊啊梦呓,她无非有些气恼地把我弄醒算了。如果我在梦里有些不轨,且这种不轨侵犯到了她,她不会心慈手软,她的那些长指甲就像一把把小刀,不把我的耳朵完整切割下来绝不会罢休。

这不能埋怨她,究其原因还在于我。我只有在梦里才会亲吻她,这是件令人懊恼而尴尬的事情。更要命的是,即便在梦里,我也不是把她当成崔晓晨来亲吻,也不是把她当成妻子来亲吻。我把她当成了别的女人,当成了记忆中的某个女人。这也怪不得我,是那些梦在作祟。

还有更过分的时候,去水门村之前的某天晚上,我做了个美好而又有些暧昧的梦。在梦里,我邂逅了一个俏丽的女孩,她长着一张瓜子脸,调皮而浮浪。大半个晚上,我们都在树林中追逐,在河边嬉戏。我像捉蝴蝶似的不知扑腾了多久,最终把她扑倒在草地上。后来,我亲吻她的脖子时,没来得及刮掉的胡须扎疼了她,她猛然一把推开我,一眨眼便跑得不见了踪影。

在那银铃般的笑声消失后,我怅然发现,俯瞰着我的正是崔晓晨那张冷艳的脸。我敢肯定,她百分之百察觉了我梦中的隐情,这让我刹那间清醒了许多。她像正在捕食的猛禽那样死死地盯着我,我怀疑她的嘴唇眨眼会变成无比凶狠的尖喙。她不作声,也没有任何动作。那瞬间,我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听信她,同她组合成了家庭。

醒了吧?大约过了半支烟的工夫,她才冷冷地问,并且将脑袋偏过一边,把她本来颀长的脖子抻得更长了。她的脖子靠近锁骨的地方有块树叶大小的口红印,有一部分还红得转紫了。我怔怔地瞅着那块口红印,好半天才明白那不是口红印,而是我在睡梦中吮吸得过于投入而留下的瘀痕。

这块醒目的伤痕让她好多天不能出门。那时,天气已经转热了,她不能围上一条纱巾来遮丑,虽然她有很多条好看的纱巾。她出不了门,我也别想溜出门去,哪怕上街买菜也不能,冰箱里的蔬菜和水果足够我们对付几天。我们几乎像热恋的情侣一样时时刻刻厮守在一起,这让我如坐针毡,浑身像被蜂蜇了似的难受。

说吧,你梦见了谁?她尽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好让它不爆发。

她又将目光转向别处,略微思索了一下,将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抛到一边,转而追踪另一个问题,你在哪里遇见她的?

我努力回想梦中的环境,但很多细节因为梦境的突然中断,变得不甚清晰了。我的眼前是晨昏蒙影,有点光亮,又有些幽暗,那个窈窕的身影也渐趋模糊,像一团快要散去的雾气。我隐约记得有树林,有河流,有草地,对了,好像还有一棵孤独的古树。应该是某个村庄,我去过太多村庄了,它们都有相似的景致。它们太没有特征了,况且在梦里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女孩身上,无暇旁顾。是那棵古树提醒了我,很多村庄都有那种标志性的古树,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香樟树。我曾在一个村庄见过一棵千年银杏树,可是等我第二次见到它时,它被雷电击中了,雷电之火从它的根部开始燃烧,慢慢地,业已腐朽的树心燃成了灰烬,银杏树成了一棵空心树,再也没有返绿了。梦中的古树全身披满穗状花序,好像米黄色的云朵一般。我的耳边是嗡嗡嘤嘤的蜂鸣。我认出来了,是棵甜槠树,长在村口,树的一侧是稻田,稻田往北是河流,由树及村,我记起那个村庄了。

我说,水门村。

2

如果我们没有遇到符小旦,后面的事情就不可能发生了。当然,也有可能遇到王小旦、李小旦,类似的故事在别的地方上演。崔晓晨脖子上的瘀斑淡化乃至消失后,她反复纠缠我,软硬兼施,非得去水门村看看。我那个梦似乎在她脑子里种下了癌变,如果不去一趟,癌变就无法根治,迟早她会因此丧命。我们在村口的甜槠树下看见了符小旦,她坐在花坛的护墙上,双手抱膝蜷缩成一团。我们谁也没有留意她。甜槠树的花季已过,郁绿的树叶如同巨大的华盖,罩住了树干,也罩住了树下的花坛。这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这不是水门村。甜槠树的南侧是个小广场,广场上固定着一些健身器材。我下意识地朝小广场看了一眼,没有过多停留,将车继续往前开去。

三十多年前,我不止一次来过水门村。在我的记忆中,这地方距离常州亥市很是遥远,我坐在一辆哐啷哐啷的乡村客车上,客车在山旮旯里穿来钻去,道路狭窄,路面坑坑洼洼,且弯道特别多。客车像只在波浪上颠簸的小船,摇啊摇啊,不知摇了多久,到了一个岔路口,将我抛下车。我已经被撞得头昏脑涨,茫茫然不知去向。司机指着那条更为狭窄的岔路对我说,沿着这条路往前走,没几步路就到了。司机骗了我,我顺着岔道走啊走啊,脚掌磨起了血泡,一颠一颠的,日头都落了山,山谷里浮起了靛蓝色的暮霭,我才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那棵甜槠树。

那时候,市文化馆给我派了一个收集山歌的活,这活儿是个苦差事,长年累月在山旮旯里打转。幕阜山处处是山歌,有时走在山道上,说不定哪个山谷里就会传来悠扬的长调。这个项目得到了一位市领导的关注,拨了专项经费,把山歌收集齐全了,不仅要整理成册,还要举行赛歌会。原以为这事三年五载就能结束,不想没完没了,拉拉扯扯七八年,那位市领导早调走了,后来再也无人过问。有几首山歌倒是发挥了作用,被当成瑰宝,编了舞,搬到了大大小小的舞台上。

我将车泊在一幢楼房前的场地上,下了车。没有人迎接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崔晓晨狐疑地看了看我,以为我在拖延或者遮掩什么。村子里安安静静的,听不到说话声,也听不到狗叫。村子中央种了大片荷花,荷叶盛大,荷花的花蕾从叶片间擎出来,带着一脸羞色。崔晓晨极少到乡村来,很快被眼前的景致吸引了,俏脸上现出了欣喜的表情。我让她站在荷花前,给她拍了许多照片。这片荷花是村子里最惹眼的景色,除此之外,还有一口古井,可能说喷泉更确切一些,井中水花翻涌,清流不歇。傍着井的是半亩见方的池塘,养着半塘锦鲤。古井被柏树环绕,井上不知何年月修建了亭子,亭子顶上还长了一株桑科植物。还有座石拱桥,也不知修建于何年月,石缝间长了草,滋生出古意和苍凉。崔晓晨倒是乐意站到桥上去,由着我给她拍照。

如此闲逛了半日,再没别的地方可去,随处可见的是稻田,以及裹挟村庄的高山。从一栋张贴着挽联的楼房前经过时,一个老妇人站在门前,表情有些疑虑和悲伤,勉强向我们笑了笑,并没有邀请我们过去坐坐。就这么回去?崔晓晨大概记起了此行的目的,不甘心地乜斜了我一眼,好像让我逃脱了什么似的。我假装没看见,也不接她的话茬,依然左顾右盼,慢慢往放车子的地方走。经过村部,玻璃门敞开着,里面笑语喧哗,想进去瞧瞧,又没有合适的理由。这一趟来得荒诞而古怪,仅仅为了印证梦中所见,这实在是件让人笑掉大牙的事情。如此犹豫了一会儿,从村部的大厅里走出来一个人,佝着背,头发也花白了不少。他老远就冲着我笑,我把他理解成山里人的好客,以微笑回应他。

待到那人近前,才发觉有几分眼熟,脑瓜里快速地翻动了几下,却没找到什么记忆。那人却盯着我,像盯着头牲口似的,将我看了个仔细。你是项老师吧?正在我有些难堪之时,那人却笑容大开,一把捉住我的手说,你是项老师,我认出来了,那年你就住在我家,还记得吧?他见我还是懵懵懂懂,赶紧添上两句,骆支书是我爹,我爹就是骆支书呀。

一个名字从黑暗深处蹦了出来,骆三把,这个塌肩驼背的老人叫骆三把。在水门村的方言中,骆三把的“把”不读第三声,而是第四声,与“霸”同音。当年我收集山歌时,吃住都在骆支书家里,印象中骆三把应该比我小好多岁,是个腼腆的小伙子。我同他挤在一张床上,他很怕触碰到我,始终同我保持距离,有几个晚上还从床上跌了下去。骆三把几乎是将我掳进了村部,给我端茶敬烟,又吩咐一个中年妇女赶紧去备饭。在村部里小聊了一会儿,才知骆支书去世十多年了,骆三把接替他父亲,成了现任村支书,再过两年,他也该退休了。如此就有了些唏嘘,岁月真是把杀猪刀。

饭桌上的热情早就领教过,这次也不例外,村委会干部全体作陪,因为我开车,不能喝酒,让他们有些放不开。但仍旧不脱俗套,以茶代酒,酬酢了一番。饭毕,骆三把执意要陪我们俩去村里转转,我们虽然逛过了,但不好拂他的意,随着他的指引亦步亦趋。路上说些闲话,感慨过去的,也叹息当下,年轻人都出去了,村子成了个空壳,往后不知会怎样。骆三把很是伤感,我说了些宽慰他的话,那些话在我听来也委实苍白。崔晓晨体力有些透支,脚步跟不上了,双手箍着我的胳膊,身体直往下坠。我不得不搀扶着她。骆三把见状,引导我们抄近路返回。经过小广场时,一个衣着有些颓旧的女孩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截住了我们的去路。

爹地。女孩一脸欣喜,眼睛直勾勾冲我喊叫,好像我真是她的亲爹一样。

这声喊叫无异于大爆炸的巨响,我蒙在了原地,脑子里是静寂的空白。待我稍微清醒后,除了莫名其妙,还有些惊慌、诧异。她不是我梦中遇见的女孩,但她们的脸存在某些相似之处,同样是瘦脸蛋,梦里的女孩俏皮、灵动,而眼前的女孩有些木讷、呆滞。我看看骆三把,又看看崔晓晨,好像向他们求助似的要证明我的清白。崔晓晨撒开手,她做这个动作时力道有些过大,拽得我一趔趄。

小旦啊,说你多少次了,你又不记得了。骆三把阻止女孩说,转而扭过头向我笑了笑,拿右手的食指点了点他的脑袋,暗示我们女孩脑瓜有毛病。

爹地。女孩却不管不顾,依旧冲我嚷嚷。

骆三把上前捉住女孩的手,把她拉往一边,走,上别的地方玩去。

我瞥一眼崔晓晨,她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饶有兴致,又像是意味深长,好像我同女孩真有骨肉联系。这让我的内心战栗了一下,莫名地心慌起来。

哥,你弄疼我了。女孩挣扎着,不愿意走开。

癫囡子,我是你大伯,不是你哥。骆三把将女孩推往甜槠树那边,但很快被她挣脱了,她朝我们冲过来,径直冲到了崔晓晨跟前。

妖精,你是妖精。她像个泼妇似的指着崔晓晨叫骂。

崔晓晨的脸唰啦红了,又白了,继而阴沉下来。骆三把慌忙去捉女孩,一边安慰崔晓晨,崔老师,别见怪,她就是个疯子。终于逮住了女孩,把她两只手都扣住了,用蛮力往村子里的方向拽。这一回,女孩没能挣脱,脸蛋憋得通红,不甘心,扭过头来咒骂,还呸了一嘴,妖精,妖精,我打死你个妖精。

3

回来的路上,崔晓晨有些闷闷不乐,我找些话来缓和气氛,她也懒得回答。我再说,她就闭上眼,假装睡着了。这也难怪,被人突兀地骂了一顿,换谁心里也不好受。她是活该,没事找事,就为了一个梦,非得挟着我跑一趟。我打开车载音乐,或许能安抚她一下。女人是情绪动物,情绪像波浪一样有起有伏,低落过去,必然又是浪花飞溅。到家后,她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情绪好转,而是异常地沉默,同她说话半天都等不到回应。她听惯了漂亮话,是个骄傲惯了的人,内心肯定比一般人脆弱,承受不了多大的打击。我开导她说,人家是个疯子,你就别在意了。她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讥诮,我会在意这个吗?你太小看我了!我挺奇怪她的态度,那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她穿着水红色的睡衣,斜倚在沙发的扶手上,慵懒地斜视了我一眼,被抹成红棕色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

这完全符合她的性情。她是个很在意自己的人,说得过分一点,是个只在意自己的人。在同我结合之前,她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外表有多靓丽,内心郁积的孤冷就有多厚重。婚后,她也没有什么改观,虽然我们晨昏相见,外出时形影不离,可只要安静下来,我就能觉察到彼此间的距离。或许她太精致了,忽略了别人的存在。这给了我一种错觉,我好像是同一个美丽的影子,而不是同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不是同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在一起生活。

没过多久,我们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我以为短暂的外出掀起的骚动就这么结束了。我不知是下意识地拘缚了自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段时间睡眠特别好,几乎不再做梦。事实上是我错了,后来回想,应该是多年的鳏寡生活让我也冷漠了,忽视了崔晓晨的存在,更没有留意她的变化。

有一天,她坐在阳台上的吊篮秋千上,慢悠悠地晃荡,吱吱呀呀的声音极有节律地响着。这架吊篮秋千是特意为她增设的。有一会儿,声音消失了,我抬头看她时,发现她正好也在看我,眼神有些迷离。她就那么一直盯着我。她好可怜。她忽然若有所思地对我说。谁?我以为她在手机上刷到了什么视频,用那种惯常寡淡的口气问。你说谁?符小旦呀。她为我不明了她的心思而惊讶。想不到她还惦记着山旮旯里的女疯子,这让我有些瞠目结舌,猜不透缘由何在。

我握着遥控器站在电视机前,既没有离开,也没有走近她,只是看着她,以示在倾听。

她说,她长相不赖。她脚尖点地,将吊篮秋千定住了,我以为她要下来,结果只是端正了坐姿。

我不能接她的话茬,在她面前承认另一个女人长相不赖,这是禁忌,弄不好会把自己卷入嫉妒的齿轮中。我也没怎么看清楚符小旦的相貌,那会儿正惊慌失措,她给我的印象是不很邋遢,浑身散发着未雕琢的淳朴。

要是这样,她这一辈子算是毁了。崔晓晨的眼神灰暗了一下,声音里不乏悲悯。

她对符小旦的预言让我觉得很不是滋味,又无可奈何。怜悯只是廉价的同情,不具备海格力斯的力量,就像看见一个物体在坠落,谁也没有力量接住它,更不可能把它托举上天。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快速下坠,撞击地面,发出爆炸似的巨响,最终粉身碎骨,或者看着它坠入无底深渊,声息全无。反过来想,假使符小旦一辈子生活在山旮旯里,未尝不是好事,一个人知道得太多,欲望就会更多,欲望得不到满足,反而更痛苦。欲望是猛虎,会把人给撕碎了,会把人给彻底毁灭。

但愿她能有更好的生活。我跟着叹息一声,以此告诉崔晓晨,我对她的预言感同身受。

她默然地瞅了我一眼,不再言语了。估摸从这时候开始,她开始忧虑符小旦的将来,时不时同我说上几句,好像提醒我不要忘记山褶裥里的那个女孩。我想告诉她,这种担忧是没有用的,只能证明她善良,富有爱心,符小旦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在我看来,崔晓晨的言语有些做作,有些矫情。也有可能她被代入感逮住了,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女孩,或者那个女孩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的某些经历。她的思想完全被定格到了符小旦身上,反倒把当初去水门村的目的给抛开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种忧虑在崔晓晨心里竟然与日俱增,越积越深,似乎要给她带来灭顶之灾。终有一天,她心事重重地对我说,我们去看看那个姑娘吧。我以为这是她高明一些的借口,她还没有从梦境中走出来,仍然揪着我不放。我支支吾吾,不说不去,也不说去。她再问,我就采取拖延战术,过两天再去吧,人家的车子不空。但很快这些招数都不管用了,她几乎用威胁的口吻对我说,我叫别人送我去,到时你可别后悔。她的神情极为严肃,我也明白,她应该随时能够叫到人,虽然她已是徐娘半老了,但当年那么多的追求者,总有一两个乐意为她效劳的。

就这样,我被她胁迫着,又一次去往水门村。这一次的目的比上次明确,进村后我直接将车开到了骆三把家的楼房前。我们在骆三把家守株待兔了老半天,茶水都续了两遍,仍不见骆三把回来。崔晓晨终于坐不住,站起身,径直往屋外走。骆三把的妻子倒是很洒脱,也不挽留我们,只说老骆很快会回来的。她说这话时,崔晓晨已经望着甜槠树的方向走出去老远,大概她以为在那里会碰得到符小旦。村子里没什么变化,仍然是上次来时的样子,只是藕田里的莲叶更盛大了,有的莲花开着,有的结了莲蓬。我们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没有遇见符小旦,不知她去了哪里。崔晓晨不满地觑了我一眼,好像没找到符小旦是我的过错,是我把人藏了起来。她撇下我,往有人的地方走,想从那些人嘴里询问到符小旦的去向。问了几个人,都不知符小旦是谁。问到一个老妇人,崔晓晨说符小旦,老妇人蒙眉蒙眼看着她,我插话说癫囡子,老妇人才恍然大悟,站到开阔处,指着远处的竹林说,喏,就在那里。

去往竹林的路上,崔晓晨好像害怕似的让我走在前面,却又惧怕落下似的寸步不离紧跟着我。半道上她趔趄了一下,我伸出手,让她挽着我的胳膊走。她身体的重量慢慢转移到我的胳膊上,好像要把我压倒在地。一段不算太长的田间小径被走成了长征路,到达竹林时我们的呼吸都有些粗重了。竹林边翘出一角瓦楞,转过去,是栋红砖黑瓦的旧房。场地上一半长了草,一半是干净的。场地边是瓜棚,瓜棚下吊着几个半大的南瓜。门是敞开的,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我们还没到檐下就看清楚了屋内的一切。符小旦坐在厅堂中央,正用竹篾编织一件类似花瓶的器物。她编得很认真,丝毫没有察觉我们的到来。在她的脚边有一捆细长的篾片,靠墙摆着几件已经编好的竹器,带提手的竹篮,类似果盆的水果篮,小圆桌大小的簸箕。我假咳了一声,提醒主人有客来访。符小旦抬起头,见是我们,愣住了。她的模样同我们上次见到时好像不一样,但区别在哪里,我又说不出来。她紧紧地握着那件半成品的竹器,好像怕人抢走似的。她的脸本来就有些红,这会儿红得越发厉害,连脖子上都像抹了胭脂。我料想她今天不会喊我爹地了,大着胆子跨进了门。崔晓晨却放开我的胳膊,留在了原地。

大概是我的举动吓着她了,符小旦扭头朝室内看了看,好像在计划逃走的路线。为了消除她的紧张,我走到墙边拿起只水果篮,夸赞说,手艺真好啊。水果篮的确很精致,篾条匀称,篾青在外,篾白向里,还对称编着四朵六角形的花瓣。符小旦听了我的褒奖,咧开嘴笑,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傻笑。崔晓晨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要过水果篮,拿在手上端详。符小旦瞧着她,一点激动的迹象也没有,相反正期待这个陌生女人的夸奖。崔晓晨的眼睛亮了一下,看看水果篮,又看看符小旦,似乎不敢相信它出自眼前的女孩之手。

在得到我们的肯定后,符小旦像变了个人似的,竟然一把抓住崔晓晨的手,将她往里屋拽。一个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竹器,花瓶、花篮、吊篮、竹盘、烛台,无一不是竹编的,形状各异,千奇百怪。还有竹编的小动物,猪狗牛羊、鸡鸭鹅,松鼠扬着蓬松的尾巴,双兔傍地走,燕雀舒展双翅,毕肖毕像,活脱脱一个动物世界。从竹编的颜色看,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编成的。这是双怎样灵巧的手,能够编织出如此美妙的器物?我不禁回头看了看符小旦,没想到她正热烈地注视着我们。

崔晓晨捧起一只花瓶,端详一番后,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又捧起一只花篮,细细打量,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地。

这些都是你做的?崔晓晨的声音透着惊喜,她的眉毛经过修理,还黏了假睫毛,眼睛里流露出的光芒让她神采飞扬。

符小旦点了点头,神情有些羞涩,又有些骄傲。

置身于这些精美的竹器间,我们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崔晓晨原本费尽心思要来见符小旦,这会儿反倒畏手畏脚,只是将竹器来来回回看了个遍。

能卖一只给我吗?崔晓晨试探着问。

这下让符小旦有些为难了,大概她从来没有出卖过这些藏在里间的竹器。好半天,她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轮到我们尴尬了,摸遍所有的口袋都没有找到现金,崔晓晨这才结结巴巴地说,我用微信扫码支付给你行吗?

符小旦摇了摇头。她没有手机,或者是不用手机。

崔晓晨的脸赤红一片,她的问话暴露出了她的愚蠢。我们没理由继续待在这里,讪笑着出了门。走到竹林边时,崔晓晨拧了一下我的胳膊,恼怒我为何不带现金。我把她的手甩落了,将她丢在身后。这时刻,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我们俩几乎同时回过头,只见符小旦双手捧着一只花瓶,朝我们飞奔了过来。

这个,送给你。她距离崔晓晨不过一步之遥。

4

符小旦像被一团迷雾包裹着,令我们看不真切。拨开这团迷雾的是骆三把,他把所了解的情况全部告诉了崔晓晨,相比之下,她比我更为迫切想知道符小旦的身世。符小旦的母亲十几岁外出打工,好多年没回来,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个八九岁的女孩,就是符小旦。符小旦随她母亲姓符,至于她父亲是谁,她母亲没说,村里人也没见过。符小旦是她母亲亲生的,还是领养的,这个也没人能确认。她刚来时就有些不正常,有时见到男的追着喊爹地,有时穿着她母亲的衣裙,给自己画个大花脸。有时又很正常,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怕生,见了谁都怯怯的。她母亲回来后待了两年,又偷偷溜出去了,同谁也没打招呼,将符小旦丢在了村子里。她母亲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传回来的是她的死讯,说她母亲死于艾滋病。符小旦的母亲死时留下个小本子,上面记录着不少名字,都是同她有过关系的男人。一段时间村子里人心惶惶,不少人恶毒地诅咒符小旦的母亲,咒骂她是魔鬼。市里派人到村子里排查,有两个男人同符小旦的母亲有染,其中鳏寡的那个感染了,至今还在外面治疗。

符小旦就这样留在了村子里,所幸除了精神上有点小毛病外,其他方面都是健健康康的。符小旦母亲有个弟弟,比他姐姐晚出去两年,之后再没回来。符小旦无依无靠,村委会出面给她申请了低保,吃住先是安排在一户同她沾点亲戚关系的人家,后来人家不愿意,骆三把就把她带到自己家。养到十八岁,符小旦非得搬回她之前那个家去住。骆三把只能由着她,隔三岔五,让他妻子过去看看。原以为她长大成人了,找个人家嫁了,生儿育女,什么事情都过去了。谁承想她的婚姻不顺利,疯疯癫癫时没人敢娶她,待她正常点,不是瞧不上谁,而是不论好歹都不愿意嫁,就这么耽搁着。

这囡子,是黄连水里泡大的。骆三把叹口气说,但愿老天爷开开眼,让她遇上个好人家。

崔晓晨的眼圈红了,眼眶里像落了露水,闪着晶莹的光泽。我的鼻子也有些发酸,心里像揣了块石头,压得慌。但我们能干什么呢?无非赞赏骆三把几句,诸如行善积德、好人有好报之类的话,再也找不出别的表示。回到家,崔晓晨不知从哪里找来几支干枯的玫瑰花插在符小旦送的竹编花瓶里,花瓶先是摆放在梳妆台上,之后被挪到她常睡的那一侧的床头柜上。往后,符小旦的消息从花瓶中汩汩涌出来,经过崔晓晨的嘴,流到我的枕头上,流进我的耳朵里。符小旦去镇上赶集了,符小旦买了一件漂亮的裙子,这是欣喜的,也有黯然的,符小旦犯糊涂了。我以为消息全都来源于骆三把,崔晓晨同他有电话联系,后来才知她瞒着我去过水门村好几回,给符小旦送去了衣服、手提包,包括其他杂七杂八的物品。

晚上,我们背倚床屏,按往常的习惯会说会儿话,内容多是当天没完成的任务,或者是明天要干的琐事,超不过三分钟,基本上无话可说了。两个人的生活原本没多少事,有时纯属没事找事,给自己找点麻烦来度过虚空。在崔晓晨将第二天要做的两件事交代完后,我该摁灭床头灯,准备休息了。等等,还有件事。她扭头看着我,柔和的灯光照着她的脸,让她的脸生出一层妩媚。老实说,我愿意同她结婚,多半原因是冲着她这张脸。我用手抚摩了一下她的脸,瞅着她,等待她的下文。她抿了抿嘴唇,好像在攒足力气似的。她的犹豫让气氛变得有些凝重。咱们把符小旦接过来吧。她用的是少见的商量口吻,但我听得出她下定了决心。

我怔怔地瞧着她,好像没听清楚她说什么似的,而我的内心早已山呼海啸,像有什么被她掀翻了。她没有生育过儿女,刚同我结婚时就萌生过领养孩子的念头,我们找过民政部门,但始终未能如愿。我对此并不热心,我同前妻生有一个女儿,女儿早已成家。年轻时懵懂、无畏,对生儿育女没有那么多顾虑,觉得是幸福而自然的事。随着年龄增大,对如何培养孩子本该更有经验,可是恰恰相反,也许正因为知道得多了,内心反而不自信,甚至畏首畏尾。其间有过一次机会,我们见过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孩,崔晓晨很中意那个孩子,但民政部门在了解我们的情况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拒绝让我们领养她。崔晓晨千般承诺,甚至苦苦哀求,都没能打动对方。

有一回,我问崔晓晨为什么没有生孩子,她很是凶狠地瞪了我一眼说,我同谁去生孩子?!我这么问似乎冒犯了她,在我们结合之前,她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对我的冒犯,她始终耿耿于怀,好多天都没有理睬我。

我不敢确定崔晓晨是否要将符小旦当女儿看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符小旦要介入我的家庭。事情没那么简单了,如果当女儿,就不仅仅涉及我和崔晓晨,同我亲生女儿也少不了纠葛。即便我女儿通情达理,我也不能太武断,得听听她的意见。何况符小旦是个有点不太正常的女孩,麻烦的事情不会少,万一相处不下去,善后就更棘手了。

你可要想仔细了,到时别后悔。我建议崔晓晨慎重对待,不能脑袋发热。我还有深层的意思,虽然她想孩子,但也不能病急乱投医。我嫁给你这么久了,什么时候后悔过?她咄咄逼人地反击。我被她掐住了,女人的思维总是很奇怪,明摆着不是同一码事,还不能反驳她。我耐住性子劝说她,让她缓一缓,事缓则圆嘛。她横了我一眼,哼了一声,哪天我一个人去把她接过来。随后又说,你要是接受不了,我们可以分开过,互不干涉。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容不得我反对,如果我不能同她站到一起,结局就摆在那里。她把话说得很重,却没有立即行动,好像在给我一点时间。

我给女儿打了个电话,约她见面单独谈谈。女儿有点不耐烦,问我有什么事,怎么不在电话里说。在我和她母亲离婚的问题上,女儿是站在她母亲那边的,她始终认为我和她母亲的婚姻破裂是我的过错,是我做了对不起她母亲的事情,是我伤害了她母亲。后来,我和崔晓晨结婚,再次刺激了她,也证明了她的观点无比正确。她只是出于我是她的父亲,才没有完全同我决裂。女儿嚷嚷时我一声不吭,这让她有些犯嘀咕,问我到底怎么了,我说没什么,这更让她警觉起来。我们在约好的地点见面,她见我好好的,立刻冷了脸,下逐客令似的说,我就请了半小时假,有什么事赶紧说,我十点得回去接班。我不敢去考验她的耐心,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告诉了她,同时声明这不是我的主意。她颇为警惕地剜了我一眼,好像在甄别我有没有说谎。那么,恭喜你多了个女儿。她嘲弄似的对我说,后面的话是咬着牙齿,一字一顿蹦出来的,咱们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不贪图你的那点遗产,赡养你是我活该,但要我多养个傻囡儿,门都没有。

我在女儿跟前讨了个没趣,其实在没见面之前,我就想到了会是这样。我的确没有什么可以给她的,我名下唯一的财产就是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倘若我两眼一闭,双腿一蹬,第一继承人是崔晓晨。崔晓晨嫁给我,唯一迁就的是从她那套破旧的房改房里搬出来,成了我现在这套房子的女主人。

见我几天没反应,崔晓晨开始收拾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收进皮箱里。当初,她搬过来时带来了五口皮箱,每口箱子里都装满了衣服,抖开来挂在衣架上,足够开一间服装店。她这是向我表明她的决绝,如果我不依她,她绝对说到做到。这没有什么可怕的,我鳏居的时间也不短,可是自从有了她,我享受到了有女主人的好处,不只是她的肉体愉悦了我。还有就是,我或多或少同她一样抱有幻想,希望有个乖巧听话的女儿。总之,我认怂了,并且好心提醒她,这事成不成,关键要看符小旦答应不答应。她这才傻眼了,怔怔地瞧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沦为了崔晓晨的同谋,一次次给骆三把打电话。我采取诱敌深入的计策,先是说家里需要请保姆,央求骆三把帮忙介绍一个。骆三把沉吟了一下,大概在想有什么合适的人选,等他把人介绍给我时,还不曾见面,但我总能从交谈中挑出对方的不足,然后委婉地推辞掉。这让骆三把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我要找个怎样的保姆,不过他还是很有耐心的,也好像同我较劲一样,否掉一个,再给我介绍一个。这些人选中没有符小旦。后来,我不得不主动问起,符小旦咋样?骆三把啊了一声,显见得有些吃惊。我妻子很喜欢她。我加以说明。项老师啊,那可是个癫囡子,你可要想明白,不知会给你们添怎样的麻烦呢。骆三把像是提醒我们,又像是给我们打预防针。我解释说,正因为她是癫囡子,我们才想请她当保姆,我们希望尽些许绵薄之力,希望能给她一点帮助。骆三把静默了一下,像在发愣,好一会儿才说,你们是好人啊,我替癫囡子谢谢你们,于公于私我都是她的监护人,我是同意的,不过这事还得癫囡子同意才行。我向他保证,我们会善待她的,会把她当女儿看待。骆三把回复说,项老师,我相信啊,我会好好劝劝她的,你等我的消息。

5

崔晓晨开始收拾房间,该清扫的要清扫,该除尘的要除尘,偶尔随手丢放的琐碎物品,将其一一归位,摆放整齐。她有点小题大做,在她搬过来后,旧家具按她的意思卖给了旧货市场,无用之物当垃圾给扔了,加之每天清扫,家里头光光鲜鲜的,纤尘不染。三房两厅的房子,主卧室无须说,客卧空着,书房原本就没几本书,被崔晓晨改成了化妆间兼衣帽间,增设了化妆台,添置了衣橱。客卧先前是我女儿的卧室,女儿出嫁后一直空着,除了一张床,还有女儿留下的一些物品。崔晓晨没有贸然清理那个房间,女儿好像嗅到了某种风险,或者以此在我面前展示某种姿态,一个周末,她把她的物品全部打包拉走了。

空着的客卧将迎来它的新主人。崔晓晨把功夫都用在布置客卧上,拉着我买这买那,被褥床罩,床头灯,睡衣拖鞋,大熊猫玩偶,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什么都有,实用且美观。她把她年轻时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发挥到了极致,而对于这些,我是茫然的,完全听命于她。

我们为此忙碌了好多天,在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按照约定的日子,我驾着朋友的路虎,载着崔晓晨,朝山旮旯里驶去。崔晓晨化的是淡妆,衣服也很得体,收敛了往日的妖艳。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符小旦的情绪稳定,没有半点异常的举动,她甚至傻呵呵地笑着,脸上看不到丝毫即将离开故乡的伤感,就连骆三把的妻子不停地抹眼泪也没能影响到她。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是这样呢?都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得越远越好。临出发时出了点意外,符小旦本来已经上了车,车子朝前移动时,她忽然尖叫起来,我要下车,我要下车,一边使劲拍打玻璃窗。崔晓晨的脸刹那白了,她夹住符小旦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去摁她的肩膀,但她的力气不如她,符小旦没怎么用力就挣脱了她的束缚。我赶紧下车,打开车门,符小旦像只兔子似的跳下车,蹦跳着往竹林方向跑。骆三把见状赶忙追了上去。我们都以为她反悔了,不愿意跟我们走。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符小旦抱着几只竹编花瓶从竹林里钻了出来,骆三把抱着几只类似的竹器尾随其后。

我们庆幸遇到了骆三把,他像个称职的父亲一样亲自陪同,将符小旦送到了我们家中。崔晓晨以一脸近乎讨好的笑容,领着他察看她准备的一切。这癫囡子,哪儿修来的福气?遇到你们这样的贵人。他大概也已经看出来了,我们并不是把符小旦当保姆,而是比对亲女儿还亲。末了,他还是说了些客套话,如果符小旦有什么不听话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令我没想到的是,崔晓晨想改造符小旦的心情如此急切。晚饭后,她像个母亲似的,替初来乍到的女孩拿好睡衣,教她怎么使用热水器,怎么使用香波浴液。符小旦表现得很温顺,此前在餐桌上也是如此,她端着碗,抿着嘴,细嚼慢咽。她坐姿端正,行为举止上没有什么不雅之处。有可能她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些羞怯,也许她本来就是如此,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总之,这让崔晓晨很是满意,甚至有点得意,好像发掘到了一块美玉。她看待我的眼神除了炫耀,还多了不屑和蔑视,哼,有眼不识金镶玉。符小旦从洗澡间走出来时,像被某种光彩笼罩着,崔晓晨替她买的真丝睡衣更加深了这种光亮。那瞬间,我也被错觉牵引了,好像那不是符小旦,而是我的女儿。她身上还有着我女儿没有的东西,特别是她刚从洗澡间走出来时,用手捏了一下睡衣,那个动作透露了她的忸怩和纯真。

符小旦朝我们张望两眼后正要朝客卧走去,被崔晓晨给截住了,她将她拉到客厅的水晶灯下,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好像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符小旦似乎不习惯被打量,低着头,双手悬在大腿外侧,很是局促不安。瞧瞧,咱们家的大美人。崔晓晨偏过身子,向我嘚瑟地笑。这个空隙,符小旦求救似的看了我一眼,我尽可能以一个老人该有的慈祥回应她,让她不必紧张。好在这个过程不是很长,崔晓晨将她拉到了沙发上,一档综艺节目即将开播,这是崔晓晨每晚不容错过的。我结束鳏居的生活之后,每晚都是这么度过的,崔晓晨对综艺节目有一种发自心底的热爱,选美走秀,相亲,明星访谈,哪一种都喜欢。节目结束,她还会评点一番,尔后才心满意足上床睡觉。

崔晓晨把她独身时的生活完完整整搬进了我的生活。看综艺节目时她有个习惯,一定会准备一盘水果,有时是甜瓜,有时是苹果或梨,被切成精致的小方块。节目开始之前,她把水果摆在茶几上,用牙签挑着吃。安置好符小旦后,她端来了西瓜,瓜瓤上插着数支牙签。这是整个晚上的败笔,当她用牙签挑着一块西瓜递给符小旦时,后者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不习惯这种吃法,哧溜一声,西瓜滑落了,先是落在睡衣上,睡衣太丝滑,又哧溜一声,啪的一声掉到了地板上。符小旦手上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牙签,她身上的睡衣原本浮着一层柔和的光泽,现在,这光泽中赫然多了一块醒目的红色斑块。崔晓晨似乎被那啪的一声响给拍晕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那边,符小旦拿手拂了拂红色斑块,西瓜汁拂掉了一层,斑块的色泽淡了。崔晓晨慌忙扯了张面巾纸,盖在印渍上,轻轻一压,这才暂时算完事了。

电视上播放的是一场泳装秀,大长腿再加上暧昧的灯光,隔着屏幕都嗅得到荷尔蒙的气味。模特的眼神是空洞的,也是傲慢的,有时同崔晓晨一起走在大街上,偶尔瞥她一眼,她就是这种眼神。所幸的是符小旦对这种节目并不排斥,甚至表现得有些大胆,同崔晓晨一样注意力全落在了屏幕上。这让崔晓晨有些欣慰,之前有些难看的脸色慢慢恢复自然了。

小旦,好看吗?节目结束后,崔晓晨问。

符小旦的眼睛光亮了一下,点点头,羞涩地笑了。

就寝后还是出了点意外,我们刚睡没多久,房门就被敲响了。开门一看,符小旦站在门口,换上了她带过来的睡衣睡裤,一脸焦急向着我们,我那些花瓶呢?我告诉她,在车库里放着呢。她一听更着急了,生怕她那些宝贝丢了。我向她保证丢不了,天亮后就给她搬上楼。但最终,我拗不过她,下了楼,她也跟着下了楼,把那几只竹编的器物搬上楼,放进了她的卧室。

第二天,吃过早饭,崔晓晨就认真打扮了,五十多岁的人,身体一点也没变形,两条长腿被紧身裤绷着,圆润修长,弹力十足。金耳环摘下来了,换上的是一对白色的夸张的大圆环,不是值钱货,可配上墨镜,似乎青春又重现了。这身穿戴有些夸张,可能是故意做给符小旦看的。然后,我驾着车,载着她们俩往本市最繁华的商业街跑。整整一天,崔晓晨领着符小旦在店铺间穿梭,过了一家又一家,符小旦像个傀儡似的,被崔晓晨指挥着,脱衣穿衣,脱鞋穿鞋,一刻也不得停歇。崔晓晨的慷慨让我有些吃惊,她不折不扣是个肯为女儿花钱的母亲,符小旦的双手很快被大包小包占据了,有些不堪重负。最后相中的一套衣服被符小旦穿上身后,再也不被允许脱下来。换下来的旧衣服塞进了购物袋,旧鞋被扔进了垃圾箱。符小旦焕然一新,改头换面,从外表看同大街上的妙龄女孩没什么两样,脸上浮现出羞怯的惊喜,毕竟在山里待久了,没见到外面的世界。那气质……用崔晓晨的话说,不是一天两天能养成的,得慢慢养,养一辈子。这才多久啊,符小旦的变化已经让她很有成就感了。

6

洗面奶,化妆水,精华液,面霜,防晒,隔离,粉底,遮瑕,定妆,眉笔,眼影,眼线,睫毛膏,修容,腮红,润唇膏,唇部遮瑕,口红……这一串词语像泡泡一样从崔晓晨嘴里冒出来,让我有些目瞪口呆,白日里看到的每一张漂亮的女人脸,那是经过多少道工序才装扮成的,其复杂程度丝毫不亚于装修一套毛坯房。女人素面朝天同精心打扮的差别,就是毛坯房同精装房的差别。在化妆这门深奥的学问跟前,女人是设计师,是化学家,又是画家、魔术师,还是心理学家,洞悉男人的心理,深谙他们的喜好。崔晓晨将符小旦按坐在洗脸池前的椅子上,从洗面奶开始,一招一式,用温水湿脸,将洗面奶揉搓出丰富的泡沫,把打好的泡沫均匀涂抹在脸上,打圈按摩脸部,从额头开始,到太阳穴,到鼻子,到脸颊,再到下巴。泡沫会带走毛孔里的污垢,才能洗出一张干净的脸,这样的脸才是一张洁净的白纸,才有可能画出最新最美的画图。

化妆是崔晓晨的一种日常信念,是她每天的必修课。即便一整天待在家,哪儿也不去,她也保持着盛装丽人的风范。如果要外出,那就更隆重了,从头到脚,该有的工序一道也不能少。在我看来完全没这个必要,她是常州亥市少见的美人,哪怕素颜朝天,也秒杀绝大部分女人。她比我小十来岁,在我没见过她之前,就知道她的存在,还在酒桌上听过一些她的故事,说她为某某堕过胎。这要归功于男人的天性,谈论漂亮女人是写入了基因的。她的追求者不在少数,未婚的,已婚的,其中不乏条件优渥的,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她终究是谁也没有瞧上,被美貌给耽误了。

我很纳闷,没修成正果的崔晓晨为何选择我作为她的婚姻归宿。我除了在身高上同她般配以外,其他方面真没有什么能够配得上她的美貌,无论财富还是地位。我曾问过她为什么,她白了我一眼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我很知足,也很识趣,不去追究她的答案了。

崔晓晨的化妆课理论结合实践,很是奏效。符小旦好像也不怎么笨,对照老师的示范,加以复制就小有模样了。有一次,崔晓晨教会她描眼画眉后,出妆的效果让我大吃一惊,学生的眉眼像画工笔似的,一笔一笔着色,慢慢加深,变得同老师的眉眼一个样,像是用模具铸出来的。那时候,我内心滑过了某种疑虑,但没有敏感地抓住它。符小旦是个可造之才,在崔晓晨的雕琢下,她的美焕发出了另一种光彩,原有的乡野之气泯灭了,只不过淳朴也被彩妆覆盖了。她现出了崔晓晨的冷艳,不近人情,这些是色彩上的,眼神里的锐利还没有形成杀气,高傲也没有涨上来。这无疑是新奇的,颇具吸引力的,脸如同身体,穿上各式衣服,便有了千百种不同的姿态,千百张不同的脸,简直像戏台上的角儿,一个个轮番上演。

符小旦看到镜子里的那张脸,那个影像,不像自己,又分明是自己。那是陌生的,从来没有见过的,是她称之为阿姨的那个女人发掘出来的。她在慢慢变成另一个人。这是变化莫测的,也是不可想象的。她被这种奇特的感觉俘虏了,或者被崔晓晨的化妆技术折服,愿意接受她的摆布。作为旁观者,我发觉有时她也有些难为情,可能还没有完全从心理上接受这种变化。她有时会偷偷睨我一眼,看看我是不是在注意她。如果碰巧撞上了我的眼神,她就会有些慌乱,十根指头绞在一起,好像在梳理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她们的行为不可避免会进入我的眼帘,但我尽量不去打搅她们,也希望她们能接受彼此,最重要的是符小旦能接受现状,接受这个家,融入我们的生活。

在刚开始的几天里,我同符小旦还是保持了适度的距离,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说不清楚。潜意识告诉我,我同她的关系不像现在说的这么简单,我和她之间好像藏着我尚不知道的秘密。有个晚上,符小旦洗浴过后一身素白坐在沙发上,她的动作和神态已然看不到多少拘束的影子。她歪着头,用一条毛巾揉搓头发,手势很轻柔,好像怕伤着头发一样。她有一头健康的头发,在灯光下黑得发亮。当她发现我在观察她时,向我微微一笑,那种笑容只存在于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间。我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她的笑容像束光,划破了我内心某个尘封的空间。我暗暗留意了两眼,这张脸似曾相识,瓜子脸,有点偏瘦,小巧的鼻梁,长长的睫毛低垂时羞涩很深。她要是定睛看着你,目光会径直深入你心里。

难道是她的女儿?我暗自有些心惊,记忆真是作践人,本该记住的可能转身会忘掉,某个易逝的刹那却被记忆擅作主张备份了。我始终不知道她的名字,当年我在水门村收集山歌,有一天,在甜槠树下听老人唱山歌时突然多了位听众,是个女孩,她先是站在老人背后,像个旁观者,后来不知怎的来到了我身边。往后的每一天,这个女孩都会来到甜槠树下,听老人唱山歌,听我和老人聊天。山歌里多的是情歌,有一次,老人似乎来了兴致,对着女孩唱了一首长调,歌词的内容我记不起来了,给我的印象不是很好,有点粗野,有点露骨。那个女孩听完歌,双手掩着脸跑了。我当时觉得挺奇怪,如果害羞,听上三两句就该走了,听完了再躲开算怎么回事啊。

有个傍晚,唱山歌的老人回去了,我也要去骆支书家,女孩忽然拦住我说她也会唱山歌,问我想不想听,想听的话就跟着她。她说话时眼睛忽闪忽闪的,长长的睫毛像水草,可能是光线转暗的缘故,眼眶内水雾氤氲,像两口幽深的井。她领着我往河湾里走,河岸边是细长的竹子,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竹子下是草滩。我们坐在草滩上,看着河水从山谷里欢快地流出来,涌起细碎的浪花,拐个弯,消失不见了。女孩唱了好多首山歌,有的是老人唱过的,也有老人没唱过的。同样的山歌,老人唱得悠长而荒凉,女孩唱来却鼓噪人,像有无数只小手在身体内揪扯着。我要告诉你的结果是,她给我唱了一首缓慢的老掉牙的情歌,那首歌后来收进集子时,放在了情歌之首。她的尾声还没有唱完,我就在她的一唱三叹中抱住了她,一阵短暂的轻微的战栗像水波一样闪过她的身体,我把它理解成她对我的鼓励,甚至是怂恿。

后来,我去过水门村多次,都没有见到那个女孩,猜想她可能出嫁了,嫁到了别的村。我不便向村里人打听,得空时留心往村旮旯里转悠,终未能与她再见。记忆苏醒的瞬间我是惶恐的,几乎确信符小旦就是她的女儿,甚至给自己增添了更深的恐慌,符小旦是我和她的女儿。这让我不敢多看符小旦一眼,生怕泄露了埋藏多年的秘密。稍微冷静后,我才觉出自己惊恐过头了,符小旦不过二十来岁,如果她是我和她的女儿,应该三十出头了,何况骆三把早已把符小旦的身世告诉了我。当年的她留给我的印象不怎么清晰,加之尘封多年,经过记忆的筛选,怕是多有错位,符小旦同她相像,只不过是记忆的误差所致。虽说如此,我还是没有完全消除心中的疑虑,如此心虚只能说明我愧疚多年,好像有什么美好的东西被我捣碎了,玷污了。

崔晓晨的反应似乎迟钝了许多,对我内心的微动没有任何警觉。符小旦是恒星,崔晓晨是行星,行星成天围绕着恒星来转动。恒星没有那么自在了,有时用一种无辜的眼神看着我。我只能笑一笑,不会走近她,我恐惧被恒星的光芒灼伤。

有一天,符小旦比往日晚起了半个多小时,事实上她可能早就起来了,只不过躲在卧室里没出来。当她拉开客卧的门走出来时,我们都被她的模样惊呆了,原本护养过的头发乱糟糟的,像被揪扯过,比头发更凌乱的是她的脸,眉毛粗黑,两片嘴唇被涂得血红,像是夸张的伤口,而与此对应的是脸颊,全是粉底的寡白。水红色的睡衣皱巴巴的,上面染了几片偌大的口红色块。瞧她的眼神,像没睡醒,迷迷糊糊的,不知要朝哪儿看。放在往日,崔晓晨早迎上去了,可这会儿,她呆呆地立在原地,两只手死死地握在一起。她的喉咙咕哝了一声,不知要说什么,又没能说出来。

7

我们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符小旦的异常在水门村时就碰巧见识过了。当时令我们有些难堪,特别是崔晓晨,被没头没脑地骂为妖精,这骂名让她面红耳赤,可能以前没少挨这种骂。如果豁达一点想,妖精也不是人人能当的,得有漂亮当资本,或许就释然了。在将符小旦接过来时,我们考虑过这个问题,崔晓晨能接受,我便无法反对。符小旦除了第一次相遇时喊我几声爹地外,后来再没有更怪异的表现。

有一天,符小旦从卧室里冲出来,边跑边冲我嚷嚷,爹地,爹地。她几乎要扑到我怀里,好在我及时捉住了她的双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漾着类似孩子同父母久别重逢后的惊喜。我真不忍心拒绝,可又不能随口答应,善意地欺骗她。我摇摇头,放开了她的手,我不是你爹地,我是你大伯。她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好像在确认我是不是她爹地。之后,她沮丧地走开了,边走边自言自语,我爹地呢?她茫然地走到崔晓晨跟前,照样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我以为她又要骂崔晓晨妖精了,结果却没有。你也不是我爹地。她勾着头,像个年迈的妇人似的,步履蹒跚,一步一步走回了她的卧室。

符小旦的异常仅此而已,且间隔期比较长,正常生活不受多大影响。到我家一个多月后,有过一次,她将崔晓晨扑倒在地,差点将她的脸挠破了,是我将她拉开的。但第二天,符小旦就恢复了原样,对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好像全都忘记了。这让崔晓晨很痛心,痛心的缘由不是她险些受到了伤害,而是符小旦把她呕心沥血创作的作品给毁了。就像词曲创作者,好不容易创作了一首经典,结果被演唱者唱得走腔跑调,制造刺耳的噪音。

接连好多天,崔晓晨的情绪都很低落,脸上灰暗一片。她只是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符小旦,半天都不说一句话。我暗自希望她能知难而退,让我将符小旦送回去,骆三把之前也把话说明白了,如果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他,他来把人领回去。符小旦倒是很乖觉,每天晨起都很用心打扮自己,把崔晓晨教会她的那一套全都用在了自己身上。她的这种自救让崔晓晨慢慢活了过来,重新抖擞精神,继续投入她的创作中。

但终究有个坎在这里,必须得迈过去,否则时间长了,这坎有可能变成不可逾越的鸿沟。有一天,当符小旦故技重演时,崔晓晨终于拿定了主意,同我商量说,咱们带她去医院看看吧。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一半是因为她的善良,一半是因为她想挽留符小旦的决心。我没有立即回答她,这事还得同骆三把通个气,听听他的意见。待我在电话里把事情说清楚后,不想骆三把倒先自我检讨起来,这事……是我丢脸了,没有尽到责任,早该送她去医院的,我老想着村里的事,把这茬给忘了。又说,项老师啊,你们夫妇都是活菩萨、大善人,可不要有太大压力,癫囡子这病,治好了是她的福气,治不好是她的命。我听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是能治则治,治好了我们得不到什么,治不好,也不会有人追究我们的责任,只要人在就行了。

骆三把的态度让我有些唏嘘,我把他的话藏下了,没有转告崔晓晨。上哪里去治疗呢?我还没有表态,她已经忙着打电话了。常州亥市没有精神病医院,最早开设精神病专科的是城关镇医院,后来城关镇医院同市妇幼保健医院合并,精神病专科作为特色专科保留了下来。前几年,有个温州人在距离市区五十公里外的中心镇创办了一家私立的精神病医院,主要接诊附近乡镇的病人。崔晓晨不了解这些情况,问来问去,只有这两个去处。她有的是熟人,在这些向她提供信息的知情者中,必定有她的追求者。她略微思索后,拨通了某个人的电话,对方听到她的诉求后没有立即回话,而是稍微沉吟了一下,之后向她建议最好还是上省城去。电话的内容很简洁,没有半句多余的话,正因为如此,我才怀疑她同对方的关系不同寻常,她不是一般地信赖他。

过后,崔晓晨拉着我,去了一趟妇幼保健医院。她纯属多此一举,我早已看穿了她的心思,她无非想借此掩饰什么,最终还是得上省城。妇幼保健医院傍山而建,我们在靠近山脚的一幢建筑里找到了精神病专科,环境比前院相对安静一些,设施也还不错,让人不放心的是医护人员都是些年轻人,说话的口吻都是冷冷淡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们在那里停留了几分钟,崔晓晨就待不住了,扭身往回走。她向我解释,符小旦不能上这儿来,要是别人知道了她这段病史,她在常州亥市都透明了,往后还怎么生活?我被她说服了,我们不能不为符小旦的将来考虑。

我们在符小旦情绪相对稳定时去了省城的精神病医院,去之前就同那里的医生联系上了,这得拜托崔晓晨的那些故友,是他们在牵线搭桥。接待我们的是位女医生,五十来岁,一张瘦脸,脸白得忧郁,说起话来却柔声细气,很入耳上心。她问了几句在我们听来不痛不痒的话,可能觉察到什么,眉头一皱,使眼色让病人先回避一下。会意的是崔晓晨,她立马拉住符小旦的手,往诊室外走。符小旦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女医生一眼,几乎被拽着走了。门被掩上,女医生脸色一凛,换了副震慑人的模样,直视着我说,你们还是当父母的?连孩子的这点事都不知道。我被她说得脸一热,无地自容地向她表明,我们不是孩子的父母。她有些讶异地瞅了我一眼,等待我往下说。

我同女医生谈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把符小旦的身世以及她异常时的种种表现、点点滴滴,和盘托出。女医生听过后摘下眼镜,扯张面巾纸,拭了拭眼角。重新戴上眼镜后,她对我说,把孩子领进来吧,我单独同她谈谈。

崔晓晨将符小旦带进诊室时,女医生又恢复到了那种和颜悦色的状态,让符小旦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落座。崔晓晨退出诊室,同我一块在走廊上等候。她小声地向我打听,女医生都同我说了些什么,我把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她。她嘘了一口气,好像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泄漏了。接下来,我们肩挨着肩坐在候诊椅上,沉默地等待着。这个过程有点漫长,女医生似乎有意考验我们的耐心,过了老半天,诊室的门才打开。符小旦从座位上站起来,先是向我们微微笑了笑,表情比进去时要轻松一些。符小旦出来后,径直走向了崔晓晨,后者也伸出手来迎接她。女医生这才朝我点点头,示意我进去。

你们也太粗枝大叶了,这孩子……的确让人怜爱,让人悲悯。在我落座后,女医生不满地剜了我一眼,但没有说出更刻薄的话来。以后我们会尽力的。我虚心地接受了她的批评,向她保证说。女医生告诉了我一个秘密,符小旦不是她母亲的亲生女儿,是她母亲的姐妹或者同事的女儿,她被亲生母亲遗弃后,被她后来的母亲收养。我们先前也怀疑过这一点,但听到真相后我还是有些震惊,一个女孩在小小年纪经历了两次遗弃,这落在谁身上都难以接受。

这孩子的自控能力、自愈能力,还是蛮强的。女医生向我解释了两个专业性很强的术语,依恋剥夺和情感剥夺,孩子丧失了母亲正常的喂养、照料和爱抚,在感情依恋上失去了安全感,这是造成符小旦异常的原因。她的病情不是很严重,治愈是有希望的,只是时间久了,康复过程可能会有点长。药物治疗在其次,主要是心理上的抚慰、疏导。末了,女医生盯着我说,她不能再受到刺激,你们要多关心她,爱护她,同她多交流,多沟通,尽最大可能给她一个温馨而友爱的环境,让她重拾信心。我相信她会好起来的。

8

在接下来的两年多时间里,我们仨在常州亥市和省城之间来回奔波,正如女医生预料的那样,符小旦的病情在缓慢好转,发作的间隔期越拉越长,从半个月发生一次,到一个月一次,再到两三个月一次,到后来快半年都没发生过。这期间,崔晓晨尽到了当母亲的责任,始终陪伴在符小旦身边,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当然,她也没有放松对符小旦的创作,她教会了她一些什么呀,穿戴的讲究,化妆的技巧,都是同身体的表面有关。有时听她在符小旦耳边嘀嘀咕咕,女孩子要矜持一点,一般的男孩子不要搭理他。她的那些话语让我品咂出她为什么没有结婚的真相,她一生的事业就是维护外表的美丽,搭配各种优雅的动作,但在这小城里恰恰是矫揉造作,她那点可怜的娇贵气质在烟火气充塞的小城找不到安放之地。甚至,她连顿饭都不会做,我都怀疑她没有经过正常的生活,过了大半辈子,还活在自己设计的包围圈里,孤芳自赏,活在虚幻之中。

但符小旦的好转让我们由衷地欣喜。我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女儿的口气照旧有些不耐烦,让我有事说事。我把符小旦的身世和她康复的消息告诉她,她忽然沉默了,好久没说话。你总算做了件有点良心的事。这是她后来对我说的,不知她是夸奖我,还是挖苦我。当初,我和前妻离婚时,女儿选择了同她母亲一起生活,我只是每个月按时把抚养费转过去,此外再没有尽到别的责任和义务。我让她们母女失望不是没有缘由的。那一年,我们市文化馆组织队伍去乡村演出,途中发生了一次车祸,两个年轻演员,两条活蹦乱跳的生命,面目全非地留在了那无名的山崖下。从那往后,我好像患上了恐慌症,生命的无常让我体会到了彻骨的寒冷。我活在消沉和绝望之中,更加贪图欲望之欢。

在治疗期间,我们像捧着一件玻璃器皿似的,对符小旦可谓百依百顺,生怕哪儿有丁点不当,会刺激到她,会影响她的康复。在无限期的塑造中,符小旦越来越像崔晓晨了,几乎成了她的克隆品。我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甚至带着一种特别的兴趣,观看一个人如何慢慢朝另一个人演化,彼此相像的两个人慢慢重叠、吻合,合二为一,变成同一个人。随着时间的推移,符小旦康复了,成了一个健康与美丽共存的女孩。我回想当初,崔晓晨执意要把她接过来,我也勉强同意了,我们是想帮助她,让她过上正常的生活,过上更好的生活。当崔晓晨把她同男人打交道的所谓经验,一点一滴向符小旦灌输时,我忽然焦虑起来,符小旦的明天就是崔晓晨的昨天,如果不加以阻止,她必定是她的翻版。对一个正常而健康的女孩而言,享受美好的生活是天赐的幸福,是不容剥夺的权利,当然包括享受美好的爱情,享受天伦之乐。有时看着很可笑,符小旦连接触异性的机会都没有,崔晓晨传输给她的那些经验又哪里派得上用场呢?我们不能把她当成小鸟,不能把她关在笼子里养着,要把笼子打开,让她飞出去,飞向社会的丛林。

我们所做的这些,如果放任崔晓晨一意孤行,显然毫无意义。等待符小旦的将是另一种遗弃,虽然施弃方不是我们,但我们是始作俑者。如何让她飞出去,是个棘手的问题,让她离开我家,别说崔晓晨不答应,即使她同意,可放到哪儿去呢?再说放出去,有点逐出门外的嫌疑,如何向骆三把交代?我也有点不放心,万一她出去有什么事,就更难办了。

符小旦整日无所事事,除了打扮自己,再就是陪同崔晓晨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即便上了街,被热闹和喧嚣裹住了,因为有崔晓晨在,她同外界仍隔着一堵高墙。当她们静下来时,符小旦的外表虽然已经脱胎换骨,可她的眼神却空洞起来,茫然无物。每一天,她都要那样看我好几回,想同我说话,或者期望我同她说话。我想同崔晓晨商量,如何安置符小旦,可话到嘴边打住了,而最后是另一件事驱动了我,让我痛下决心,不过,也有可能不是那件事的催发。

某天,我接到市文化馆的电话,老办公楼要拆迁了,他们在清理物品时发现了我的一堆笔记本,觉得有必要物归原主。笔记本拿回来后,我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翻阅了一遍,居然发现了在河滩上给我唱山歌的那个女孩的名字,叫莲子。我当时把这名字备注在山歌的结尾处,其实每首山歌我都会注明演唱者。我犹豫再三后,借口当年有段歌词记得不准确,给骆三把打去电话,询问莲子的去向。骆三把在电话那端叹了口气,回复说,莲子啊,嫁去了山口村,前几年患子宫癌去世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内心的某个部位像被什么尖锐之物扎了一下,软体动物似的抽搐不止。这么多年,我对自己的轻浮、堕落、丑陋和肮脏浑然不觉,何其荒谬。

晚间,崔晓晨背靠床屏,脸上总是浮现出满意的笑容,又是圆满的一天,她没有理由不愉悦。自从符小旦来到我家后,她每天都比我晚进卧室,好像她照看的是个不懂事的幼童,要看着她上床,给她讲睡前故事,给她熄灯,关上客卧的门,尔后才回到主卧室来。咱们是不是要给她找点事来做?我试探着问她。你说谁?她像受到惊吓似的,霍然坐直了身子。符小旦呀。我说,她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吧?不然以后拿什么生活?她用不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很惊讶我会说出如此愚蠢的话来,她还需要干什么?这不是好好的吗?在我看来,愚蠢的该是她,我耐住性子,强忍着内心的不快,反问,你能照顾她一辈子吗?她被我问得哑然了,过后,用一种很不耐烦的语气回应我,这事用不着你瞎操心!我被她的无知和盲视彻底激怒了,说话也就不再那么理智,几乎全往她的痛处戳,你要她像你一样过一辈子吗?不生孩子,到四五十岁才嫁给像我一样的糟老头?这就是她的未来?这就是她想要的幸福生活?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她待在水门村!

崔晓晨没提防我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她的身体僵直着,卸妆后的脸上满是死白色。我们发生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争吵的结果是她双手捂着脸哭泣起来,泪水从她的指缝间直往外溢,嘀嗒嘀嗒掉落在丝绸被面上。

我相信崔晓晨会接受我的意见,这对她来说,意味着彻底否定她的过去,换了谁都难受。如果她从她的经历中吸取了教训,肯定不希望符小旦重蹈覆辙。而意外的是,她丝毫没有妥协的迹象,同我打起了冷战,不同我说话,有时竟然同符小旦睡在一块。符小旦可能察觉了我们之间的异常,变乖巧了,我下厨房时她跟过来帮忙,择菜洗菜,她炒的菜也不赖,合乎我们的口味。有一次,她小心翼翼地问我,阿姨怎么了?瞧着她怯怯的表情,我猛然记起了那个女医生的话,她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又一个夜晚,我们俩背靠床屏,各自玩着手机,冷战后,睡前谈话中断了,卧室里充溢着死寂。有一刻,崔晓晨放下手机,呆呆地盯着床尾的墙壁,那里已经按照她的喜好抹成了粉色。睡吧。我关了床头灯,不再期望她说什么。你说让她去干什么?她忽然在黑暗中说话了,幽幽的口气,好像一堵土墙在窸窸窣窣崩塌,你赢了……我就是个失败者。

9

符小旦能干什么呢?崔晓晨问我,我也在问自己。一个长期生活在闭塞的山沟里,且之前精神有点失常的女孩,具备了怎样的生存本领,能适应怎样的生活环境,是个未知数。我暗地里观察过她,她好像不那么呆板,特别是康复后,她的状态一天好过一天,说话做事还算机灵。有一次,我领着她去农贸市场买菜,这在以往崔晓晨绝不会答应,这种带着浓郁市井气的粗活,平时都是我来干,她绝不会染指,也不让符小旦染指。出门时,崔晓晨始终用忧心忡忡的目光盯着我们,好像我要把她的一件心爱之物毁灭一样。买菜的过程中,我有意试探了一把符小旦,交给她一些零钱,让她去买姜和蒜。回来时,她左手拎着菜,右手抓着一把竹篾似的打包带,一蹦一跳的,见我在看着她,才把脚步放规矩。询问菜价,比我平时买的要低一些,肯定同菜贩子讨价还价了。问到细致处,符小旦说起了在山沟里时,每逢到镇上赶集卖手编的竹器,买主都会同她讨价还价。说到竹器,她是向村里的老篾匠学的,先是编着玩,不想越编越精致,每次赶集带去的竹器几乎都被人抢着买走了。

我们给符小旦设想了很多职业,去酒店或餐厅当服务员,去购物城当导购员或收银员,但最后都被否掉了。像常州亥市这种小地方,就业岗位本就不多,内卷得相当厉害,能给像符小旦一样的女孩机会的,都是脏苦累,薪水还很低,一般月薪才两千元左右。培训一下,当个美甲师或化妆师?我建议说。您老还知道美甲师啊?我真小瞧了您。崔晓晨扑哧笑了一声,你也不去购物城里瞧瞧,哪个角落不摆着美甲的小柜台?去的都是回头客,涝的涝死,渴的渴死。或许受了我的启发,她想到了另一种职业,洗头妹,符小旦可以去发屋帮客人洗头。洗头妹对我而言是个嘲讽,我的头顶早已没剩几根头发,而崔晓晨不一样,三天两头就往发屋跑,有没有客人洗头,有多少客人洗头,在她眼里不是秘密。关键的原因是,符小旦不止一次替崔晓晨洗过头,在她的指导下,她已经是个熟练的洗头工了。

没几天,符小旦就上班了,地点是崔晓晨经常光顾的一家发屋。按照崔晓晨的规划,符小旦从洗头妹干起,一步一个脚印,将来成为理发师或化妆师,都不是什么新鲜事。符小旦的兴致也很高,长时间闷在家里,把她给憋坏了,她像只小鸟似的天刚亮就往外飞,半夜才归林。眼见得她一比一天活泼,崔晓晨反倒坐立不安了,几乎每天都前脚搭后脚往发屋跑,好像她也成了发屋的员工。她不把符小旦放在眼皮下,就会有一万个不放心。我虽然没去过那家发屋,但那里有几个男的,几个女的,都一清二楚。符小旦想谈恋爱是不可能的,即便有合适的对象,也早被崔晓晨给挑唆了。崔晓晨说,那个小林,你离他远点。过两天,她指责的是另外一个,那个黄毛,就没安好心,你别搭理他。我不止一次听见诸如此类的话语,她的嘴边就没有好人,没有可交朋友的同事。

你别管得太多,给她一些自由空间,让她去交往。有一天,我忍不住提醒她。

你说得轻巧!万一碰上坏人,吃亏的可就是咱们小旦。她白了我一眼,嫌我不懂得其中利害。

这些话都是背地里说的,符小旦听不见,她心里是怎样的感受,我无从知道。我想单独同她说几句话,但很难找到这种机会。我渐渐看出来了,符小旦好像挺不情愿崔晓晨像押送犯人似的跟着她。有一天,她挺认真地对崔晓晨说,阿姨,往后咱们就在家里洗头,没必要去花那个钱了。崔晓晨愕然了一下,但又不死心,你这孩子,该花的钱是要花的,你在那里上班,正好照顾他们生意呀。符小旦求助似的看了我一眼,希望我说句话,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假咳了两声。

符小旦走后,崔晓晨愤愤地说,这孩子,长反骨了。

你换位想想,假如天天有个人跟着你,盯着你,你会好受吗?我宽慰她说,她已经不是以前的符小旦了,别操太多心。

我这不是为她好吗?她的脸阴沉了,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过后,她不死心,隔三岔五仍往发屋跑。我有种预感,这会坏事的。果不其然,有一天,符小旦再也不愿意去发屋上班了,崔晓晨追问原因,她一句话都不说。又不敢逼得太紧,只得作罢。我问符小旦,她气鼓鼓地回答,我都没朋友了,还有脸去吗?我把答案告诉崔晓晨,她不相信似的瞥了我一眼,默然了。

这是个不好的开端,或许预示着符小旦从今往后的从业之路会很艰难。她辍业后不久,我躲着她们去发屋了解过,符小旦同同事的关系很紧张,有一半是崔晓晨的缘故,另一半则是她自己的责任。她不知如何同人交往,特别是那么多人挤在一间小小的发屋里,同事关系本就非常微妙。此后,我们又尝试着让符小旦干些别的工作,餐厅服务员,宠物店的护理工,礼仪小姐,每一次都干不长久,有时是一两个月,短时不过三五天。这几次离职,显然同崔晓晨的关系不大,如果有,也是之前她误导她太深了,一时难以改正过来。

到这个时候,崔晓晨无话可说了,虽然仍旧围绕符小旦在转,但看待我的眼神似乎有了乞求的意味。符小旦的几次挫败,把她给砸伤了,砸蒙了。我倒没有她那么绝望,符小旦愿意去接触,去尝试,这就足够了,尝试的次数多了,总有一天会应付自如。我思忖,打工的方式行不通,可以换过一种方式,给她开个小店,打开一扇观察社会的窗户。非得把她往外赶吗?崔晓晨的态度匪夷所思,可语气软和了许多,多少向我透露了妥协的意思。我盘算着我的计划,没有理睬她。

可是,做点什么小生意好呢?少赚点没关系,资金要少一点,更重要的是不能亏损。观察街边小店,不外乎早餐店、烟酒铺子、水果店、药店、服装店,走到哪里都差不离。崔晓晨瞅出我的惶惑,向那些从不在我面前露脸的朋友打电话,咨询开店的诀窍,得到的答案无非那几样,首推早餐店。我看早餐店也不像他们说的那么轻巧,起早摸黑,还得雇人帮忙。想想还是得尊重符小旦的意愿,看她愿不愿意干,愿意干什么。我把选项一个个报出来,她却只是痴痴地看着我,再问,这才不回避,带着点羞赧说,我想开花店。花店?这让我有些惊奇。就是那种卖鲜花,也卖草、卖树的店。她的眼睛里闪出光来,语气却有些结巴。

这的确是个理想的小生意,小城里这种店不多,偶尔看见一家,门口摆几棵高大的绿色植物,有时也摆一架盆栽多肉,情人节卖玫瑰,清明节卖黄白菊。我把符小旦的想法告诉崔晓晨,她听了一怔,这囡子,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10

我们当然尊重符小旦的选择,资助她开了家小小的花店。花店的选址费了不少时间和脚力,最终全凭运气,选在了去往农贸市场的拐角处。先前那地方开的是服装店,卖些老年人的衣物鞋帽,可能生意不怎么样,这才转让了。拐角处有块小场地,店铺前摆些花草也不碍事。主要是客流量不愁,买菜的女人从店门前经过,她们都是潜在的客户。花店开张后,生意正如我们预料的那样,不是十分好,但也不坏。现在的生活多有仪式感,遇上谁的生日必定会热闹一下,除了生日蛋糕,鲜花必不可少。我后来问过符小旦,为啥想到要开花店,她告诉我,小时候村子里有个老奶奶,房前屋后都种满了花,可漂亮了。她经常去老奶奶家玩,后来老奶奶去世了,再没有人种花了,老奶奶曾经居住的老房子四周长满了草,后来,连老房子都坍塌了。

符小旦将那些用竹篾编扎的器皿搬到花店里,没摆几天,几乎被人强买走了。她给骆三把打电话,让他帮忙送些竹篾来。崔晓晨早买了手机给她,并且教会她下载微信,下载快手抖音。我后来才恍然悟到,这癫囡子在内心早把骆三把当父亲了。骆三把接到电话后没几天,用皮卡车给她送来了几捆竹篾,竹篾是老篾匠破好的,好像机器拉出来的一样,粗细均匀。符小旦得空时搬个小凳子,坐在花店门前编扎竹器,常有人停下来围观,惊叹她精湛的手艺。完工的竹器很快被人买走了,开始有人向她定做,竹器的大小、形状、花纹,任由顾客选择。我们之前担心生意不好,没想到第二个月就盈利了,有好几千元。符小旦把钱交给我,我让她留着,到时只需把本金还给我就行。

崔晓晨不时到花店去,理由很简单,怕店里生意好,符小旦忙不过来,正好帮着照看。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倒也风平浪静。有天中午,我送饭去花店,离开时符小旦忽然把我叫住了。她吞吞吐吐的,像有话要对我说,又拿不定主意说出来。叔叔,能不能让阿姨别到店里来啊?她用恳求的语气同我说,眼神却又忐忑不安。怎么了?我问。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原因,她会影响我做生意。我哦了一声,人还没出门,她又把话收回去了,叔叔,还是别说吧,由她来好了。

我换过一种方式,把话传给了崔晓晨,咱们还是少去花店,看看她的自立能力怎么样。我这么说,崔晓晨找不到反对的理由,慢慢地,去花店的次数减少了。好久之后,我才弄清楚,符小旦不让崔晓晨去花店是有隐情的,她工作过的发屋里那个叫小林的理发师,经常到花店来买花。他正是崔晓晨要她提防的角色,他到花店来肯定没受到优待。后来,我特意去了那家发屋,让小林给我理了一次发,闲谈中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好。总之,符小旦有可能遭遇的爱情,还没开始就夭折了。

符小旦的抗拒让崔晓晨很是沮丧,虽说每天都在重复过往的日子,可是她似乎回不到以前那种安逸状态了。符小旦到来后,表面看是她拽着她,现在看,是符小旦在拽着她。她依然维持着优雅的模样,可在符小旦跟前,说话做事都变得小心翼翼,符小旦高兴,她也高兴,符小旦不吭声,她也赶紧噤声了。瞅她胆小的可怜样,好像一个软弱的母亲面对一个强势叛逆的女儿,一切都得谨慎从事,生怕触碰到女儿的底线,引发女儿歇斯底里的爆发。这是她的杞人忧天,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符小旦阻止了崔晓晨去花店,可以另一种形式给予了补偿。每隔几天她都会带一束鲜花回来,放在崔晓晨的梳妆台上。每天早上,崔晓晨边化妆边哼着歌,她的嗓音圆润,以前是常州亥市大小舞台的常客。她很享受那一束鲜花。每年生日那天,她都要搞个小活动,邀上几个暂时还能邀得到的朋友,吃顿饭,热闹一下。前几年都是我在张罗,符小旦来了后虽然也参加,但好像没有什么改变。这一年不同的是,符小旦有了自己的收入,主动要求蛋糕和鲜花由她来买。我应允了,是得让她有个表现的机会。她送的是康乃馨,那一大捧鲜花将崔晓晨塞了个满怀。旁边看热闹的人却不嫌事大,起哄说,小旦,是不是该叫妈妈啦?崔晓晨满脸灿烂,正在期待什么。而符小旦呢,脸被憋得通红,那声妈妈始终没能喊出来。酒店里的主持人是个小姑娘,机灵得很,赶忙跳出来打圆场说,你们看,做寿星的女儿多幸福,我也想做寿星的女儿,不知道还要不要?满桌的人齐声嚷嚷,要,都要,还要。

生日宴后,符小旦同崔晓晨似乎有些陌生了,好像惧怕着什么,不敢走近她。崔晓晨肯定也觉察到了,不过没有流露什么,外表看反倒从容了许多。强扭的瓜不甜,她可能默认了现实,该做的事照做不误,不管符小旦接不接受。日子就这么流转,缓慢、平稳,让人无从觉察,无从把握。符小旦来到我家转眼四个年头过去了,真得感谢她,正是她的到来,将一个暮气沉沉的家,搅动得如一池春水,生机荡漾。虽然她不是我们的女儿,但从她身上我们窥探到了未来和希望,发现我们还能有所奔赴。

正是在我们欣喜和涌动之时,符小旦静悄悄地享受着她的爱情。她不知什么时候恋爱了,对象是个送外卖的小伙子。她白天没有时间约会,只能放到晚上。她隐瞒得很好,第一次晚归时说在店里编竹器,这让我们一点也不警觉。她越来越不愿意待在家里,崔晓晨感觉她在逃避她,逃避这个家,我觉得也是。我知道我们留不住她,即便是女儿也留不住,我的女儿就是这样,她先是试探着走向外面的世界,走向希冀的生活,等到有把握了,踏实了,最后一蹦,像只蚂蚱似的彻底离开了我们。我们觉得被她们抛弃了,但之前何尝不是渴望被她们抛弃?

有天晚上,一个从上海回来的高中同学约我喝茶,去往茶馆的途中,我发现路边有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一辆双轮电动车的后座。是符小旦,正搂着骑手的腰,头发遮住了她的脸,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他们俩像被螺丝铆着的一样,变成了一个人。我本想摁下喇叭,但还是忍住了,没有惊动他们。后来,我在花店门前撞见了那个外卖小哥,但不敢确认就是他,那天晚上没有看清楚他的脸。花店经常会有些送单的业务,有外卖骑手进出并不奇怪。等我第二次、第三次碰见,才确定不是偶然的。我进到店里时,符小旦的脸是绯红的,神情也有些慌乱,不敢抬头看我的眼睛。这种种迹象表明,她恋爱了。

我考虑要不要做点什么。当初,我发现女儿在谈恋爱时也这样干过,旁敲侧击,不止一次提醒她,生怕她吃了亏。有一回,我暗暗去打听她男朋友的情况,可没等我把事情弄清楚,女儿早同对方分手了。对待符小旦,我也只有这点手段,想不出别的招数。那些外卖骑手不送单时经常扎堆在饮食街的一角休息,我根据车牌号从他们嘴里打听到,符小旦的男朋友叫杨好好。奇怪的是,杨好好很少同他们扎堆,我问他们杨好好哪里去了,得到的回答是,泡妞去了。我同他们瞎扯了半个多小时,收集到的信息是两句话,杨好好送单“一把铁”,泡妞也是“一把铁”。我问“一把铁”啥意思,有个嘴上叼着香烟的骑手一脸嘲弄向着我,这也不知道,厉害呗。

听到这话,我心里着实咯噔了一下,有点不是滋味。要不要让崔晓晨知道?想一想觉得不妥,怕她生出事来。打电话给骆三把吧,似乎还不是时候。我得同符小旦谈谈,听听她的想法,也了解一下他们发展到了怎样的程度。为了避开崔晓晨,我去了花店,符小旦像往常一样在编扎竹器,是只小巧的花瓶,已经快完工了。好漂亮啊,是顾客定做的吧?我问。不,这个我要自己留着。她端详手中的花瓶,似乎在检查哪儿还有不完美的地方。给自己留着啊?我朝她笑了笑,我的笑在她看来一定是另有深意的,小旦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叔叔?她半张着嘴,惊讶地看着我,似乎被我问住了。她可能没弄明白我的话外之音,又或许不准备告诉我。你认识杨好好吗?我只好单刀直入。她的脸蓦地红了,怯生生地看我一眼,赶快低下了脑袋。认识,她说,声音比蚊子还低。她的这副神态已经证实了她的恋情,这多少让我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安的欣喜。

我们要……要结婚。静默一会儿后,她突然扬起红得越发厉害的脸,直视着我说。

这一下反倒将我逼慌了,我语无伦次起来,可是……小旦……我说不下去了,在内心不停地劝告自己不要激动,要冷静,再冷静。小旦啊,这是天大的喜事,叔叔为你高兴。过一会儿后,我开始劝说,不过,咱们不能这么急,这是终身大事呢,得多了解一些,还得做些准备。符小旦脸上的红潮慢慢退去了,恢复了自然,还稍微有点转白。先前天天有人要我结婚,我现在要结婚了,您又不让。她冲着我说,眼睛却负气地看着别处。不是不让,哪能不让呢?你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叔叔真心为你祝福,叔叔的意思是咱们从容一点,把事情办好,办得圆满。我想到了一些经验性的话,但很快又把自己的经验推翻了,我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哪有什么经验可言?即便是我同崔晓晨,也不见得是多么美好的姻缘。

我把事情告诉崔晓晨,她当场就蹦了起来,眉毛立得高高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怎么能这样啊?!这么大的事,就自己这么兜着,谁也不说!崔晓晨怒气冲冲的,往日的优雅全不见了,在屋子里转了两个圈,忽然就往门边奔,这囡子真是疯癫了,她也不想想,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不行,我得教训教训她。我慌忙跳过去,一把拽住她,将她摁到沙发上,想想你年轻的时候,你的父母没说过你吗?管用吗?她在沙发上拍了一掌,横了我一眼,哑口了。待她稍微安静了,我轻声细语地同她说,咱们不是符小旦的父母,不能管得太多,她的事只能是她做主,万一不行,不是还有骆三把吗?

我把事情告诉了骆三把,他的回答却不像我们这般复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囡子总算找到归宿了。他为符小旦庆幸,又好像卸下千斤重担似的,挺舒服地松了口气。后来又说,项老师啊,这囡子得了你们的福,要不是你们,她能有今天?

11

崔晓晨到底不痛快了,不再像之前那么热心。我猜得到她的想法,她舍不得符小旦嫁人,这怎么可能呢?这不是害了人家吗?符小旦回到家,她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像看着个陌生人似的。她以这种方式告诉符小旦,她不看重她了,不同她亲近了。她好像忘记了小旦以前的异常,忘记了是她帮助小旦找回了健康,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她不要这份功劳,要的是符小旦,要的是她亲手雕琢出来的这件鲜活的作品。这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幼稚、占有欲,让我对崔晓晨无话可说,她的身上显而易见潜伏着某种不健康的东西,某种变异。悲哀的是,她可能对自身一无所知。

必要的时候,我召集了一个饭局,让符小旦将杨好好带过来,同我们见个面。同时,我邀请了骆三把,让他出山一趟,这件事非得他参与不可。我提前在酒店订了个包间,这样做的原因有二:一是杨好好毕竟还没有得到我们的认可,不便在家里接待他;二是如果在家里,我担心崔晓晨无法自控,闹出什么不恰当的举动来。按照以往的经验,她在任何社交场合都很注意细节,举止得体,行礼如仪。酒店的环境对她是种约束。我们夫妻俩和骆三把先到酒店,杨好好几乎是符小旦拽进包间的,看得出他做了精心的准备,剪了发,穿了身新西装,一脸讨好而又腼腆的笑容。他的这身装扮明显赢得了骆三把的好感,崔晓晨却直皱眉头,我扽了下她的手,她才勉强浮现出礼节性的微笑。在我看来,杨好好这么做,多少有些做作,只是不明白崔晓晨为何也会反感。用餐期间,骆三把的话多,把能问的问题都问了个遍。杨好好家也是常州亥市农村的,符小旦在西边,他家在东边,家里就两兄弟,他是弟弟,父母都是农民,仍在老家种地。这年头还守着几亩薄地度日的,家境可想而知。说话的过程,杨好好似乎惴惴不安,不住地拿眼睛瞟着符小旦,符小旦不知是害羞,还是别的原因,倒装起了憨,全当没看见。

这顿饭后,符小旦的爱情就名正言顺了,骆三把满意,我们要是再插话,那就不厚道了。俗话说,宁拆千座庙,不毁一桩婚。但后来我还是做了一件事,单独找杨好好说过一次话,把符小旦之前的病情告诉了他。他盯着我看了几眼,好像在印证我说的是不是真话。后来,我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也不知他们的关系是不是因此受到了影响。

符小旦他们的婚礼是在杨好好的老家举办的。我们夫妻俩作为上宾受到了邀请,骆三把带去了一帮人,都是沾亲带故的乡邻,符小旦名义上的母舅却没有出现,说是没联系上,也或许他根本不想认这个甥女。杨好好的家境果然一般,一栋平房才起了一层,二楼的钢筋赤裸裸地翘着,都生锈了。婚礼还算热闹,在场地上摆了十几桌,天气也成人之美,晴空如洗。

婚后,小夫妻俩租了间稍微宽一点的房子,杨好好仍送外卖,符小旦照样守着花店。隔个十天半个月,她会送束花来,崔晓晨不拒绝也不说谢谢,任由她插到花瓶里。我让符小旦不要破费了,要攒点钱,将来花钱的地方够多的,争取在市区买个房子,哪怕是小房子。符小旦嗯嗯了两声,脸上是那种淡淡的笑意。

新冠疫情暴发时,常州亥市距离武汉不远,有段时间也封控了。其间,杨好好给我们送过两次菜,都是他打电话叫我去小区门口接,他放下菜,没说两句话,又骑上电动车走了。我猜测这些事情都是符小旦吩咐他做的。封控结束后,有天晚上,小夫妻俩过来看望我们,符小旦照例捧着花,杨好好拎着一袋水果。待符小旦放下花,我们才发现她的肚子隆了起来,她怀孕了,快要做妈妈了。她穿着孕妇服,脸上可能是因为怀孕变黑了,完全是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模样。崔晓晨紧盯着她看,在她走动时盯着她企鹅似的背影,在她坐下来时盯着她凸起来的肚子。崔晓晨微微张着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么丑!难看死了!为什么呀?!符小旦走后,崔晓晨带着厌恶的神情嘟囔,我不想看见她,以后不要她上我们家来了。

她简直是大惊小怪,哪个女人怀孕了不是这样的?过后,我理解了,符小旦现在的样子不是她想看到的,至于她想看到怎样的符小旦,我似乎能揣摩到一点点,但无法看得真切。就像她本身,虽然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我也没弄明白她一辈子在追求什么,想要什么。她所追求的有没有实现,想要的有没有得到,我也拿不准。符小旦上我们家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们本来就有他们的生活要过,有他们的艰难要解决,作为普通的众生,谁也没有多余的心思,谁也没有闲暇的时光。现实是个死结,谁不在挣扎?谁不幻想着解开它?

新冠疫情肆虐期间,生意很不好做,店铺多有关门的。有一天,我从花店前经过,发现花店已经空空如也,玻璃门上张贴着空铺转让的告示。我才想起,符小旦有些日子没同我们联系了。我赶紧掏出手机拨打她的电话,电话却是关机的。我改拨杨好好的号码,应答我的是系统音,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我之前去过他们的出租屋,在一栋私人开发的建筑的顶楼,位置有点偏僻。我敲了半天门,门才打开,符小旦抱着一岁多的女儿站在门边。她的女儿叫小满,听起来像个男孩子的名字,我问过她为什么取这么个名字,她说是杨好好父亲的意思。符小旦见了我先是一怔,即刻手忙脚乱地把我迎进屋,放下孩子给我端茶倒水。屋子里有些凌乱,还有股尿臊气,换下来的幼儿衣服东挂一件,西搭一件,可能还没来得及浣洗。桌上的碗筷也没收拾,两只盘子里都有剩菜,剩菜都变了颜色,有些转黑了。符小旦穿着褪色的睡衣,睡衣没护理好,哪儿都皱巴巴的。这种邋遢的模样如果让崔晓晨看见,她不知会怎样伤心。我问,杨好好呢?她被我问得又是一愣,好半天才说,他出去打工了。她的境况好像有些不妙,离开时我把身上仅有的一点现金塞给她,我就上来看看,没给小满买点东西。她坚决不肯接受,我把它塞到小满手上,小家伙手一松,几张钞票就像落叶似的飘落在地。

回家后,我免不了将看到的景象告诉崔晓晨,她像是不相信似的回看了我好几眼,才慢慢悠悠地说,为什么要嫁人呢?

你不也嫁人了吗?我一怔,反问她。

她又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迷惘,之后寂然了。

过后几天,我同她商量,让小旦搬回来住吧?

她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斜视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没有再提此事。经过这些年的共同生活,对她的性格多少了解,她有时专横得像个女王,一旦忤逆了她,绝不会有好果子吃。每隔些天,我都会去看看符小旦母女,每次去,见到的还是那副样子,本来就不宽敞的房间因为凌乱不堪更显逼仄,接待我时她总是那副邋遢相,脸上是那种慌不择路的仓皇。可能我的到来让她很难堪,我减少了去看她的次数。这中间,女儿忽然一改之前的态度,三番五次打电话给我,让我搬去她家住,帮忙接送外孙。我问崔晓晨,她一副冷脸,要去你去,我去那叫什么事?我陷入了进退维谷当中。

后来的某天,我突然接到符小旦的一条信息:叔叔,我走了,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小满的。向阿姨……不,向干妈问好!我拨打她的手机,关机了。去出租屋找她,已是人去楼空。我不得已给骆三把打电话,骆三把回复,她给我打过电话,说是去找杨好好了,这囡子,不让人省心啊。后来,我多次拨打他们俩的手机,仍是无法接通,再往后就是空号了。

小旦呢?有一天,崔晓晨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惊慌失措地问我。

我把符小旦发的信息展示给她看,她愣住了,静默一阵后,忽然双手掩面号啕起来。她哭得花枝乱颤,身体抽搐不止。我担心她会这样摧毁自己,但没有劝阻她。一个人难免有些东西要发泄,如果不发泄出来,指不定哪天就抑郁了。这个世界犯抑郁症的人还少吗?她的哭声慢慢降了下去,身体抽搐的频率放缓,变成微微的颤动,到后来彻底安静了。我撕了几张面巾纸,替她擦拭泪水,她不让,将面巾纸要了过去,仰起脸,将纸覆在脸上,用手轻轻一按,泪痕就消失了。她把纸巾从脸上揭下来,揉成一团握在手上,然后才说,我也有过一个女儿。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她说有个女儿。她现在在哪儿?我赶忙问。她眼眶里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她别开脸,缄默了。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你无法丈量缄默背后的深度,也无法跨越缄默的壕沟。对此,我始终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