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母亲日记

阿依努尔·吐马尔别克

2022 年8 月27 日

在新疆休假一个月后，我和柯慕孜一起飞回了北京的家。

到家已是夜里，柯慕孜很快睡了，我却收拾家务直到半夜。离家一个多月，所有的家具都布满了灰尘。新疆的家人都对我们此次回京之旅提心吊胆，毕竟要一起踏过几千公里的长途。我和朋友们说我的回京之旅，他们也说堪称壮举。

回到家里，我感到幸福和松弛。我想起去年还不是这样的，我常常以为我还暂住在这里，常常在某个角落想起某些令人心碎的回忆。

我曾在前面的日记里提及，离婚后我搬出，住在六环外的一个单间，而柯慕孜的父亲也很快出国，所以我们的住所就空了出来。大约8 个月后分割完成，我搬回了家里，发现家里住着一户三口之家，他们的生活用品和我当时留下的一切用具掺杂在一起，墙面上贴了他们女儿画的画，所有的角落都有他们生活的痕迹。原来是柯慕孜的父亲出国时把房子租了出去。我搬回家后的当晚，他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走。

我打开行囊，找出一条自己的床单铺好，然后躺在卧室的床上看着天花板，听着他们在客厅里收拾东西，眼泪不停地落下来。他们的女儿和柯慕孜一样大，我在卧室里看到一张他们坐在我的客厅沙发上一起吹灭蜡烛的照片。我离开家整整8 个月了，看到胼手胝足从一个螺丝、一块木板开始积累、装饰的家住进了别人，而我的孩子还在千里之外等着我接她回京，我感觉人生简直是个笑话，或者说我就是那个笑话。如果没有柯慕孜，我可能会在那一天放弃自我，过上混吃等死的生活。

第二天他们搬走了，我打开卧室的门，看到没拉好的窗帘里洒落的阳光落在地板上。我坐下来，在地板上随手捡起他们留下的属于我的物品，然后装进就近的收纳筐里，接着捡起第二个。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收拾，一边收拾一边流泪，直到筋疲力尽地躺回卧室的床。我所有珍视的餐具和物品都被别人用过，包括我的床单和被褥。

Frida 来了，陪着我在客厅一边聊天，一边看着我流泪。哭着哭着，我说：“新婚的时候哪里想过我的婚床上会睡别的夫妻呢？昨天我不想睡在这张床上，但还是忍了。”Frida 说：“嗨，你乐观点。他们还有一个孩子，所以可能是把孩子哄睡后，在次卧那张地毯上办事儿。你的婚床还很清白。”我突然乐了，Frida 是多么了不起，她对待生活的一切不如意总有新奇的角度。我们在一片废墟中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然后我说：“那说明地毯也不清白了，也扔了吧。”

那几天，我扔掉了所有的被褥，还有床垫、床架、地毯和窗帘，然后在淘宝上重新下单。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感觉我也一起死去又重生。每当我跟年长的朋友们提起我的婚姻时，他们总是无法理解何以看起来平静无波的婚姻会走向终结。是这样的，我的婚姻看起来无事发生，我却几乎在这段婚姻里发了疯。当我边哭边下单时，我理解了我的婚姻何以结束。我和柯慕孜父亲对待生活和我们家庭的理解出现了偏差，我非常珍视我们的家庭，他当然也珍视，但他不能理解一个女性需要安稳平静的日复一日的家庭生活，常常把其他事情优先排在我们的家庭前面。我苦心维护的安身之地，对他来说只是可以随意交给别人住的一个住处。这可能是男女之间的差别，也可能是我和他之间的差别，但总归我们并不是一类人。

妈妈为我的新婚亲手挑选的那些餐具我舍不得扔掉，所以那些日子我经常在神经质地一边擦洗餐具，一边不自觉地落下泪来。我好像是在一片废墟上重新搭建属于自己的宫殿，却发现所有的原材料都是上一次战争留下的幸存之物。我的心何尝不是？我承认自己的心早已千疮百孔，但看到家里的一切时，那些伤口好像重新裂开了。所有的一切都在嘲笑着我——你这个傻瓜，看看你落得什么下场。

我感觉自己是个难民，不用山河破碎，已经体会到了家园凋敝。但我还是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心情收拾旧山河，把所有餐具一一洗干净，把它们都摆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仿佛所有令人心碎的过往都未曾发生过。

那段时间还收到了研究生复试通知。因为疫情，复试采取了线上考试的方式。我在家里布置好考场，把头发梳成一个髻，换了一件衬衫，参加了考试。那段时间，我一直浑浑噩噩。考完后，几重压力之下，我感到筋疲力尽，终于病倒，在家里躺了整整两天。还好大约两天后我就收到了拟录取的通知，后来公布时发现我居然在那次面试的考生里排名第二。前几年我一直在非常辛劳的生活之外翻看中文系的必读书目，其实当时只是作为一个精神给养，结果阴差阳错在考试中帮了我大忙。

我开始期待研究生生活，那几年生活太苦了，我很期待求学的时光能多一点甜蜜和轻松。当年9 月，我几乎是以一种逃离的心情把家里一锁，就搬到了学校去住。一年后，我研究生学业告一段落，柯慕孜即将回到北京，我重新装修了家里，用一种崭新的状态迎接她的到来。柯慕孜的到来缓解了我对这一切的抗拒，但我还是常常觉得家里安安静静，我和柯慕孜形单影只。许多个瞬间，我一边哄柯慕孜睡觉，一边鬼使神差地想起在这个家里发生的不愉快，总是想要逃离。

这次回到家里，我花了好几天把所有的角落都打扫干净，清洗窗帘、床单、被套，还把所有的餐具拿出来重新洗净再摆回原位。这安安静静的仪式感让我沉浸其中，我发现我和柯慕孜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对我们这个家庭的主体性——所有的物品都是重新细心挑选过的，所有的角落都是耐心擦拭过的，每个空间都有属于我们的回忆，也曾得到珍视和爱护，我们的气息填满了我们的家。

我曾经感到人生的际遇让我痛彻心扉，但时间会给出所有的答案。

2022 年11 月12 日

今天在家和妹妹一起重新看了《爱在黎明破晓时》和它的两部姊妹片。

看着两位主人公在巴黎漫游，度过美好的一天一夜，我和妹妹忍不住笑了。我们总是在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时，也忍不住谈一些自己的看法。两个年轻男女之间涌动的默契和情感让我们也仿佛在谈一场突然邂逅的浪漫爱情。杰西身无分文，但又很想请赛琳娜喝酒，于是他去了酒吧老板那里和他说了自己的情况，酒吧老板很愿意为这对窘迫的恋人提供一瓶酒。于是他们喝着那瓶赊来的酒一边聊天，一边大笑。我看着这个画面很是感慨。20 多岁时，如果我是赛琳娜，可能根本一直等着一个身无分文的男孩儿去要来一瓶酒。如果我是杰西，也不会在窘迫时去约会一个女孩。但现在我会被这个场景打动，没有钱买酒又有什么关系，只能在街头聊天过夜又有什么关系？我完全能够体会和理解那种情感了。

到了第二部，赛琳娜和杰西在9 年以后重逢，赛琳娜弹着吉他为杰西唱了一首为他写的歌。杰西被赛琳娜唱歌的画面打动了，决定和妻子离婚，并且搬到巴黎和赛琳娜一起生活。他们结婚了，生了两个女儿。

这时又过了9 年，赛琳娜和杰西还是非常相爱，但常常因为生活中的矛盾吵架。杰西和前妻生的儿子成为他们吵架的导火索，当然还有杰西为了赛琳娜放弃的曾经在美国的生活。杰西说：“就因为喜欢你唱歌的样子，我搭上了我的一生，可你却不再唱歌了。”看到这里，我不禁一笑，这真是堪称这部影片的点睛之笔。

我和你，男和女，都一样——一开始甘愿付出所有，最终又往往相互指责和抱怨。爱情是多么迷人的词汇，我觉得这是人类所有的情感关系中最具张力的那一个。我常常觉得男人和女人完全是两种生物，就比如男人是鲸鱼，而女人是海豚，我们都住在海洋，但完全是不同的物种。于是上天造出了爱情这个秘密武器，让两个毫不相关的人彼此迷恋，产生羁绊，才使得世界大战没有在男人和女人之间爆发。

我当然也很迷恋爱情。其实结束婚姻生活后，我的看法也并没有改变。我还是很喜欢谈论爱情，但我对待爱情本身之外的一切都怀着理智的态度。

我意识到女性很容易神化男性，比如他长相英俊，或者才华横溢，就很容易觉得他无所不能、非常完美。甚至对他产生依附心理，随时决定放下自己的人生，去成全他的人生。青春期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心态，甚至觉得某个如今看来十分平凡的男生简直如同天之骄子，每天和身边的朋友谈论他、观察他。

但过了青春期的悸动后，我很少会这样了。即使是身处轰轰烈烈的爱情之中，我也永远把重心放在经营自己的人生上。有一段时间我会觉得这样显得冷漠，但年岁渐长后，我意识到这才是对的。

如果在当时的那段婚姻关系里，我放弃了经营自己的人生，可能不会很快就重整旗鼓，也无法独自抚养柯慕孜。我当时吃过的所有的苦，为工作和写作付出的所有心血，成为人生遇到剧变时我应对问题的底气。

2022 年11 月14 日

今天在家里整理笔记，翻到去年参加“一个母亲·正面管教课程”的笔记。我是在一个公众平台上看到这个课程信息，“一个母亲”是一个由10 位单身母亲组成的工作坊，由一位专业老师组织和学习正面管教的理论和方法。

其实我不喜欢“正面管教”这个词语，总觉得有点居高临下。但我很想知道其他的单身母亲们怎样生活，也想知道科学育儿方法，就鼓起勇气报名参加了。课程要求报名者填写一份简介，说明自己的情况和申请理由。为了提高通过的概率，我如实写了自己正在写一个名为《单身母亲日记》的非虚构作品。过了几天，老师通知我入群，并发了课程通知。

我一贯很怕和别人聊私人话题，也不喜欢认识新朋友，所以很少发言，也一直没打开摄像头。大约第三次课，群里一位妈妈加了我，说：“你是阿依努尔吧？我读过你的小说，我知道你。”当时我还没在《天涯》杂志刊发《单身母亲日记》，她以为我是不想暴露自己单身母亲的身份，才一直在群里潜水，加了我以后一再表明自己的善意。我说：“嗨，那倒不是。我不是不想说自己是单身母亲，是不好意思和陌生人成为朋友。”说完这句，我们开始聊起自己的个人生活。这位单身母亲有两个孩子，大的已经读高中了，所以她经验更加丰富，待人接物也很妥帖，我们成了素未谋面的朋友。

老实说，我不太记得课程的具体内容了，有时甚至会走神。但主持这门课程的老师对每一个学生都保持着一以贯之的耐心和包容，她反复告诉我们的是：尽力就可以；要保持温和的坚定；孩子的安全感是时高时低的，当你这次没做好，下次补上即可。我们群里的10 位母亲都比较羞涩，很少露脸或者在群里聊天，但我们还是建立起了一种松散的社会组织，偶尔会就一个话题展开来聊起来。她们的孩子都比柯慕孜大，她们遇到的问题比我的更复杂，比如和前夫之间的经济纠纷，或者孩子进入了叛逆期，又或者孩子跟偶尔出现并总扮演“圣诞老人”角色的父亲更亲近……我和柯慕孜完全处于母女之间的蜜月期，而她们则开始面对许多实实在在的困难和麻烦。

我很愧疚，大部分时候都是倾听的人，而很少加入她们的聊天。这次课需要预先支付500元学费，如果能够满勤，就会退还学费。10 次课快上完的时候，我匆匆回家度假，还缺了一次课。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老师也把我的学费退回了原账户。其实我很愧疚，老师付出了许多心血，而我常常不在状态。

8 月份我回新疆度假时，群里认识的那位单身妈妈正好在新疆出差，我们在伊宁市见了面，一起吃饭、聊天、逛街，度过了一个美丽的夜晚。然后我把她送回酒店，还把我们的合影发到群里。混迹网络多年，我有不少网友，也积攒了一些读者，但这差不多是我唯一一次和网友见面，还是一位和我年龄相差近20 岁的网友。

我跟Frida 提及我正在上的课程，她大吃一惊。因为我从来不会上任何知识付费的课程，我只会直接找到源头，买来某个学科的教材自己研读，或者直接听那个学科的教授上课，直到真正习得某种学问。我不相信知识付费或者社区运营，而只相信自己和那些写着知识本身的书。

我跟Frida，其实意识到我们可以习得任何知识，但照顾孩子，尤其是孩子的心理，还是需要一些有经验的人来传授知识。我对这门学科抱有敬畏之心，我深信一些人就是比我们更有经验和爱心，就是比我们更知道孩子需要什么。那个从来不会批评我们而只是娓娓道来的志愿者老师，那个萍水相逢的单身母亲，还有那个分享着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烦恼和痛苦的群，让我明白了许多。

翻看着当时的笔记，我很后悔当时没有跟她们多聊一些。她们每一个人的身上，一定都有值得倾听和记录的故事。但那时候的我还在忙着修复自己破破烂烂的内心，没有余力去完成一些社交。我突然明白了那个授课的老师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宽容，我想她明白我们在当时无法承受太多苛责。

2023 年2 月15 日

上周接到《中国青年报》一位记者的电话，说受委托采访优秀的内地新疆高中班毕业生。他将在几天后飞到北京，集中采访五位同学。

昨天他来了，住在我工作地附近的酒店。家乡来人，我很高兴，特意约了两位我的同行和这位记者一起用餐聊天。吃完饭，我陪他在和平里附近走了走，然后找了一家咖啡厅做采访。

在这本日记里，我总是着笔在柯慕孜身上，对自己似乎较少提及，今天也不妨聊一下我的经历。2004 年，正值第一届疆内初中班招生，在全新疆选拔1000 位优秀小学毕业生。考上的学生可以在新疆八个较为发达的城市就读初中，接受新疆最好的教育。我成功考中，自此开始离家求学。当时新疆交通还很不便利，我和同学们一年中只在暑假返乡度假，其他时候都在学校生活、学习。2007 年，初中毕业后，我考入了内地新疆高中班。这一年，全新疆仅选拔5000 名优秀的初中毕业生，通过考试的学生可以在内地的发达城市接受教育。我考入了广东省的一所重点中学——广东肇庆中学。肇庆和新疆之间是几千公里的漫漫长途，所以我们还是在暑假才返乡，平时都在学校。2011年，我以新疆班文科第一的成绩考入中央财经大学，此后留京工作。

和记者聊了这些年的人生经历，我自己也很感慨。我的家乡在距离国界线仅200 公里的小城，从那里走到北京，我花了近20 年。而从考到北京到留在北京，则又花费了数年。从小到大，我的每一次跨越都需要通过参加激烈的选拔性考试，甩掉绝大多数的同龄朋友才能达成。除了求学之路的艰难，还要面临生活习惯、思维方式的转变。我常常感到自己是被撕开又重塑。

今天记者发来了连夜写好的稿子，我一边喝咖啡，一边打开了他的稿子，却突然流下泪了。我打电话给Frida，说：“看了稿子心里很难过，原来曾经度过那样闪光的青春，有过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曾经跨越过那许多的不可能。而如今……”平时浑然未觉，到这一刻才惊觉如今的人生和少年时代设想的相去甚远。那时的我，未曾想过今天会成为光是日常生活就要费尽力气的普通女孩儿。

和Frida 长吁短叹了半天，然后还是关闭稿子，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2023 年3 月28 日

这几天我的电动车车胎爆了，我接送柯慕孜上学开始变得不便，于是今天把她送到幼儿园后，决定去修一下电动车。我在地图上检索了半天，搜到一个修车铺，在离家2 公里的一个城中村。但因为前几天听邻居说他都是去离家4公里的望京修车，所以我很怀疑地图上的这家店并不存在。但我又不想再去望京，于是骑着车找了过去。

我按照导航在村里左拐右拐，大概拐了10个弯，导航提示我已经到了车行。我怎么也找不到，问了村口一个小哥，他指了指我身后，原来车行就开在我身后的平房小院里。

我跟车行的人说了情况，他拿出工具开始修补起来。修完后，他说：“15 块。”我有些吃惊，连忙扫码付款。上一次我的电动车遇到了同样的情况，我感觉自己没有办法处理，就请我的一位邻居帮我想想办法。他先是打算帮我用货拉拉拉到望京的车行，修完再骑回来。后来又觉得不妥，就联系了他在那家店比较熟悉的工人来我们小区帮忙修。工人来了后，决定更换车胎，我付了200 元。那一次我的邻居花了一两个小时帮我想修车方案，还耽误了他去上班。修车回来，我心情大好，把那个村里车行的定位发给他，告诉他以后可以去那里修车。

我开始独居后，总会遇到许多普遍看来女性难以处理的问题，比如装卸家具、拆除空调或者维修家电。我通常会在网上找师傅来处理。但时间久了我总能发现师傅收费总是稍高于我的其他邻居，因为他觉得我不懂，他说高一点我也看不出来。反复几次后，我总会在修理家电前打电话给我楼下的邻居，让他来我家待着。他是一个木讷羞涩的单身男生，也是我的同事。结果师傅来了后，我发现我还是那个交涉的人，负责和师傅唇枪舌剑，而我的邻居则负责坐在沙发上扮演男主人。师傅修的时候，我会打开两罐冰可乐，和邻居边喝边等。这个方法有效，师傅一般不会再乱收费了。有时并不是我们的男性友人比我们更能干，是社会赋予他们一些额外的敬意。

而还有许多问题，我会自己在网上查找教程自己维修，比如厨房、厕所的管道，我全部按照教程自己更换过。还有一些柯慕孜的家具，我也会自己组装。

但这次修车还是给了我一些启发。生活中总有一些问题是我认为女性无法完成的，所以我常常借助身边男性朋友的力量。因为平时我对他们也都很友善，所以他们总是不遗余力地帮助我。但其实，我完全可以自己处理这些问题。

2023 年6 月1 日

上个月带柯慕孜去了一趟阿那亚度假。在阿那亚游玩期间我们遇到了一些突发状况。我当下就决定投诉，查找了一下投诉方式，给他们的创始人马寅发了一封邮件，说明了一下情况。

第二天我们在理想国书店看书时，他的工作人员来了电话，说马寅看到了我的邮件，要求他们马上处理。下午的时候他们果然打来电话询问解决方案，我提出几个要求，他们都同意了。过了一会儿，我就收到了他的回复邮件。傍晚在海边散步，发现他们已经根据我的诉求进行了改进，整个海滩的安全系数大大提高。我不禁对这个突然蓬勃发展起来的地产项目刮目相看。想到这儿，我又掏出手机，给马寅回复了一封感谢的邮件。

前一天我给马寅发邮件时，朋友还没反应过来，在短短一天内完成沟通并解决后，她有些后知后觉地说：“你对自己的权益和安全真的很敏感，而我好像有点钝感。”我说：“当你变成一个孤身战士，你就会非常爱惜自己，也很看重自己的边界和权益。”

柯慕孜出生以后，我最害怕的就是我和她发生意外或者遇到什么突发情况，除了各种各样不着边界的幻想和恐惧，我也会特别注意周围的安全隐患，或者还可以改进的地方。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得过且过，但现在我一定会追踪整个流程直到这个隐患得到解决。有了柯慕孜，我开始推己及人，希望每个人都平平安安。

2023 年6 月3 日

今天翻看了一会儿韩国舞蹈家洪信子的自传《我本自由》。洪信子是一位特立独行的艺术家，27 岁开始学习舞蹈，40 岁时和小自己12 岁的画家结婚生子，还曾去印度求道三年。作为前卫舞蹈家和抽象派画家，她和丈夫在纽约过着需要排队领取补助金的贫穷生活，所以在女儿喜半岁的时候她把喜送回了韩国的奶奶家，准备等半年后经济状况好转再接回来。

但他们的状况一直没有什么好转，一年后洪信子再去韩国，女儿已经不认识她了，也不肯离开奶奶。第二年、第三年都是如此，所以最终女儿一直在韩国的奶奶家里生活，直到成年。洪信子成为著名的舞蹈家，度过了极致的一生，但也失去了陪伴女儿长大的机会。

前段时间我经常因为我的女儿不能常常见到父亲而忧伤，读了洪信子的故事，我很庆幸起码这个时代已经有了视频通话，我可以每天和柯慕孜聊天，所以即使她小时候住在新疆的家里，我们也保持了亲密的关系。我妈妈也会每天都告诉她妈妈正在北京努力工作和读书，会尽快把她接回北京。

我也为今天的生活感到感激。我想象了一个平行世界的我：成为很好的作家，但女儿一直在新疆的家里生活到成年。那成为再好的作家又有什么意义？比起事业的成功，我更希望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前段时间我每天都承受着许多心情上的波动，有时候会魂不守舍，有一天在我的工作地附近被一辆准备倒车入库的车子撞到。司机没有看到我，倒车时我正好走到了车背后，还好司机及时踩了刹车，我的胳膊被车子重重撞了一下。

下一个瞬间，我看到自己已经站在副驾驶那侧的车窗前猛拍玻璃，怒骂司机。司机是附近中学的老师，他立刻下车查看我的情况，但我完全被愤怒击中了，一直在指责他。还好他脾气非常好，一直承受着我的愤怒，连连道歉。骂了几句，我的气消了，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其实也没有受伤，就留了司机的联系方式和车牌信息放他走了。

走在路上，我给Tommy 打了个电话，还没开口眼泪就直直落下来，花了很久才平复下来，只说出一句“我差点被车撞上”。我原本在哭，Tommy 说：“好啦好啦，你还能哭，问题不大。你先说，是你吃亏比较多，还是司机吃亏比较多？”我一边哭一边笑：“那还是司机吃亏比较多，被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说完这两句，我缓解了很多，但还是后怕。那段时间我很怀疑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柯慕孜的父亲根本没有能力把她带大。他对情感的感知力和对生活的理解都太浅薄了，自己还是一个孩子。所以被车撞到胳膊那个瞬间，我几乎气疯了。那段时间我经常关注那种单身母亲出了意外的社会新闻，然后自己吓个半死。

我可以理解那些孤儿寡母身上的悲剧感和宿命感了，他们一定经历了外人不能想象的许多心酸时刻。还好，我还有我的妹妹，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战友，我们是可以为对方的人生兜底的那个人。我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会和我的爸爸妈妈一起照顾好柯慕孜。当然啦，我每天都在祈祷，要像《泰坦尼克号》里的露丝那样，“无论人生多艰难困苦都不要放弃，勇敢活下去，结婚生子到儿孙满堂，在暖榻睡梦中寿终正寝”。

话说回来，其实我也是洪信子那样特立独行的女孩儿。整个青春期，我每天做着仗剑走天涯的绮梦，只是屈于传统社会的制约，才每天扮演一个乖女孩儿。但母职改变了我，我已经不再做浪迹天涯的梦，而希望在一个可控的范围追求一份踏踏实实的事业。我不希望我的女儿有一个浪迹天涯的母亲，我想要做那个每天给孩子洗干净衣服、做好晚餐的人。

按时把女儿接到身边，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