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

2023-12-21 04:11毛奎忠
剑南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养父养母红莲

□毛奎忠

打我小时候起,心里就住着一个“远方”。远方什么样?我说不清楚,模模糊糊印象中,远方有很多人。那里有我的亲人,有山有水有村庄,有风中摇曳的马兰花。我就是从那个地方被拐来的。那个地方在哪儿?我不知道,反正离我很远,远到在梦里才能出现。我经常做这样的梦,梦醒了就想哭。我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孩子,我为什么要在这儿?我想离开这里,可我不知道往哪儿走才能找到梦里的那个远方。

直到十一岁那年,我在学校里和倪为民打了一架,才知道我其实哪儿也去不了。我是被公安机关打击拐卖儿童案中解救的孩子,别的孩子都找到了父母,唯独找不到我的任何信息,便被寄养在养父倪建国家里。

我十一岁那年,倪为民也只有十一岁,我却喊了他多年哥哥。是养父倪建国叫我喊的。同学们以为我和倪为民是双胞胎,打了那一架后才知道,我们其实没有半毛钱血缘关系。倪为民学习好,年年优等生,老师的好学生;我学习差,逢考必懵,老师无可奈何。一个家庭两个孩子,天壤之别,老师纳闷,同学不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同学问倪为民,同样姓倪为什么差距这么大?倪为民可能认为是我辱没了倪家,他要为倪家挣面子,大声说道,他不姓倪,他是捡来的野孩子。我拿着满是红叉的考卷,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倪为民的话一字不落地被我收进耳朵里。老师的训斥让我内心充满怒气,像咕嘟咕嘟冒泡的沼气池,倪为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燃烧的火柴,扔进了我的沼气池里。我心底的火苗“腾”地一下就喷发了,熊熊燃烧,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通过我的拳头砸在了倪为民的脸上。倪为民一定是没有看见我走过来,也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我的拳头让他后退两步一个倒栽葱倒下,脑袋磕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

后来我一直怀疑,一个十一岁的拳头怎么能毁掉一个十一岁的优秀少年?我在心里无数次地为自己辩解,毁掉倪为民的不是我,是教室门口的台阶。无论是谁的过错,倪为民都不再是原来的倪为民了。

我听见养母——准确地说,是倪为民的妈妈——哭着对养父说,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你只是个乡派出所所长,抓了人贩子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安置孩子不是你的职责和义务,你就是不听,呜呜——,别人都有理由,就你实诚,把他寄养在自己家里。现在好了,养了别人的孩子,毁了自己的儿子,呜呜——

我知道她是在埋怨我养父,我也知道这个“别人的孩子”就是我。我没有听见养父的声音。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那天,我看见养父也像倪为民一样呆傻了,他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坐在那儿半天没动一下。那个我叫了几年妈的女人,哭声像水漫金山一样充满整个屋子,把我们全部淹没。我的心里像长满荒草,这些荒草在哭声里疯长,快要穿透我瘦小的躯体。我窒息得要死。

我要逃掉。

心里的那个远方再次复活,我看见一簇一簇的马兰花在向我招手。我不再多想,把双脚从哭声里拔出来。走出乡政府大院,一股寒风钻进我的衣领,雨水拍在我脸上,我浑身颤抖一下,心里打了个激灵:远方在哪儿?远方有多远?这些已不容我考虑,就交给两只脚吧,走到哪儿就算哪儿。

在乡政府大院的后面,一条马路横亘在我面前,往左是通往学校,我已走过千万遍,那是个该死的地方。那个美丽的远方一定在相反的方向。风在刮,雨在飘。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我的衣服已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裤子死死地抱住两条腿,脚步越来越沉,每走一步都发出“噗哒噗哒”的声音,烦死人了。前面是一片土岗,密密匝匝长满了各种树木,那里的雨也许会小一些。林子里同样是湿的,上坡的时候,我“哧溜”滑了一下,弄得满身泥。坡上有一个很浅的洞,里面铺有杂草,可能是那个放羊老汉休息的地方。我走进坡洞,一股潮湿的气息钻进我的鼻孔,那些凉风和雨水被我甩在了洞口之外。一丝丝温暖像虫子,钻进我的衣服,在我每一寸肌肤上游走。我惬意极了,两只眼皮像两扇沉重的大门,关上又打开。我看见远方人来人往,我的父母在向我招手。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想走近他们,两腿却被焊在原地,动弹不了。

我醒来后,第一眼看见养父倪建国的帽子没有戴正,警服上有泥巴,和庄严的警徽极不协调。他浑身透湿,和我钻进坡洞前一样。我的第二反应是,我被脱得精光,裹在厚厚的棉被里,他用手试试我的额头,又试自己的额头,俨然没有了警察的威严和派出所所长的严肃。看见我醒来,他想笑,一朵菊花在他脸上还没绽开,立马就败了。他掀开被子,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两巴掌,说,下次再敢乱跑,我打烂你的屁股。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打我。

我不是倪建国的儿子。倪为民是他唯一的儿子,却被我弄坏了脑子。我心里除了愧疚还是愧疚。我暗暗发誓,把自己赔给他,做他们的好儿子。心里这样想,现实中却做不到。倪为民成了横亘在我和倪建国之间难以跨越的沟壑,连过去那种父子般的感觉也没有了。每当见到他们,我就像欠债的见到了债主。

倪为民休学了。他的爸爸妈妈带着他到大城市里去看病。至于都去了哪些地方,我不知道,反正出去一段时间才回来,在家待一段时间又出去。每一次出门,养父倪建国都要慎重地警告我,在家听奶奶的话,不许乱跑。那一脸的严肃,能让人心里刮起一道凉风。

其实他即便不警告我,我也不会乱跑的。奶奶是个小脚老太太,我不能给她添麻烦,更何况奶奶对我那么好。如果让奶奶为我着急上火,再出点儿什么事,我的罪过就更大了,那样就不是一个小小男子汉了,我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的。

有一天,奶奶叫我去她跟前。我犹豫着,用鞋底擦着地面向她跟前移动。奶奶是没有脾气的老太太,门牙脱落的嘴巴和满脸皱纹,恰到好处地组成一副慈祥的面容。养父对她很孝顺。走到跟前,她想抱我,我倒背着双手往后退。她的步子比我大,只向前跨一步就抓住了我的小胳膊,把我搂进怀里。我像一只被捕的小兔子,撅着屁股也没能挣脱。我从没有想过她会有这么大气力,两只胳膊把我死死地箍在她怀里,她把下巴抵在我的脑袋上,用手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后背。我突然想起雨天里那个温暖的坡洞。我不再挣扎。奶奶说,为军听话,小孩子打架是常有的事,哪个孩子不打架呀?没事了,都过去了。听了奶奶的话,我想哭。

奶奶说的“为军”就是我。为民、为军,这是养父给我们起的名字,听起来还真像亲兄弟。起初,倪为民的确像哥哥一样护着我,帮我辅导功课,见我没长进,还隔三差五地闯祸,时间长了,渐渐就对我失去了耐心。在他眼里,我就是稀泥糊不上墙。我也看不惯他趾高气扬的样子。他哪里知道,我心里还有另一个世界。

我比以前更想念那个遥远而又模糊的远方。拨浪鼓的声音穿越时光隧道,敲击着我的耳鼓和心灵,依然那样清脆。村庄静谧,大人们都下地干活了,奶奶好像在喂猪。我踩着拨浪鼓清脆的咚咚声,蹒跚着向那响声走去。那里有糖,我记得奶奶在那里给我买过。到了拨浪鼓跟前,一股甜蜜的糖香气味撩拨着我,满眼是花花绿绿糖纸散发出的诱惑,我的嘴角爬出口水。拨浪鼓不响了,一粒水果糖放进我的手里。我用手撕扯着糖纸,一双大手把我抱进篓子里,我的身边一下子有很多的糖,我被香甜的气息包围着,用手胡乱抓起糖,撕开糖纸就往嘴里塞。我的嘴太小,只能塞进去一颗糖。篓子晃晃悠悠的,我沉醉在这甜蜜的世界里,渐渐地,我睡着了,梦里到处都是飞舞的水果糖。

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地方,我害怕了,哭着喊妈妈。那双把我抱进篓子的大手把拨浪鼓递给我,我才意识到,自从我坐进他的篓子里,拨浪鼓没再响过。我用手拨开拨浪鼓,我不想再听拨浪鼓的声音,我只要爸爸妈妈。那双大手又把我抱起,叫我别哭,他抱我去找爸爸妈妈。

他抱着我坐车,抱着我住在小黑屋里。只要我哭,他就用一颗糖塞进我的嘴里。那时我不再想吃糖,我甚至讨厌那齁死人的甜味。只要让我见到爸爸妈妈,我可以永远不吃糖。他最终给我找到的根本就不是我的爸爸妈妈。他说是,那一对男女也说是,让我喊他们爸爸妈妈。我糊涂了,我的爸爸妈妈怎么和原来不一样了?我心里害怕,除了说不,剩下的只能是哭。

倪为民和他的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们这一次出去的时间比较长。我平时真的没太注意,养父比过去老了很多,头上有了丝丝白发。听奶奶说,为了给倪为民治病,他早已辞去了所长职务。

我预感到事情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倪为民不再流口水了,眼睛会转动,手好像比以前伸展了一些。养父的脸上仍然没有一点儿轻松。

你不要有太大压力,脑干修复需要一个过程,只要找对医院就好。明天把我妈给我的那对玉镯卖了,再回娘家借点儿钱,可以撑过一阵子。这是我听到他们的对话,我不知道脑干是什么,但我知道他们没钱了。

在这个家里,奶奶是我最亲近的人,或许是那天奶奶对我说的那番话,在我心里扎下了温暖的根,让我相信奶奶是懂我的人。我经常看见奶奶站在乡政府大院后面那条马路的路口瞭望,像在等一个什么人。起初,我以为她是在等我和倪为民放学归来,后来感觉不是,她瞭望的是和我们学校相反的方向,有时星期天我们不上学,她也会到马路口边上坐一会儿,伸长脖子向马路尽头张望。

听奶奶说,红莲就是从这条路走出去的。红莲是谁?我不认识,也从来没有见过。红莲只存在于奶奶绵软的唠叨、空洞的眼神和没有尽头的瞭望中。

红莲离家出走的时候只有十六岁,奶奶说。那时乡政府后院的马路还是土路,没有这么宽。红莲就是挎着一个小包裹,从这条路上走的,再也没有回来。奶奶像是自言自语,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又变得空洞迷离。红莲也是被拐走的吗?我问奶奶。不是,红莲是被她爹逼走的。奶奶说完又补充一句,你得叫红莲姑姑。

奶奶说,红莲姑姑走的那天天灰蒙蒙的,像要下雨,最终没下下来。她正在街道巷子里和姐妹们一起织丝网——一天能挣三毛钱。有一个迟到了的女人问她,你家红莲去哪儿呀?她没有反应过来。那女人又说,她刚才在乡政府大院后面马路口碰见红莲挎着包袱,问她去哪儿,红莲不理她。奶奶这才慌了神,扔掉丝网追到马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连忙转身回家,喊破嗓子,也没见到红莲姑姑。奶奶折回身,再一次跑到马路上,笔直的马路空无一人。奶奶坐在路口的一块石头上大哭。哭声里,先骂死老头子心有天高,命若纸薄,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不能这么逼她,更不能说打就打。然后又骂红莲姑姑,这个倔强的死妮子,亲爹老子打一顿怎么了,怎么就受不了一点儿委屈?你还这么小,要是长大了还得了?走的时候怎么就不说一声,这么大的世界,哪里安身,叫你娘老子到哪里去找你啊?

我问奶奶,那个死老头子是谁,为什么打红莲姑姑?奶奶苦笑了一下说,你喊我奶奶,就得叫那个死老头子爷爷。我懂了,那是红莲姑姑的父亲,我同样没见过他。奶奶没有直接回答我,像自顾自地说,你红莲姑姑离家出走以后,你爷爷的希望破灭了一半,像坍塌了心里的半壁江山。找不到你红莲姑姑,你爷爷后悔了。那几年,我和你爷爷天南海北跑了不少地方,只要有一点点消息,哪怕是道听途说,我们都会去找,啃凉馒头,住别人的房檐下是常有的事,总觉得有一天会找到你红莲姑姑,然而,那只是我们心里一个美好的愿望。前后三年时间,我们连你红莲姑姑的影子都没见到,反倒荒芜了你养父的学业。你爷爷再也扛不住了,急火攻心,一头栽倒再也没有起来。

奶奶流泪了。我忽然发现奶奶的眼神其实并不空洞,而是蕴藏着一个丰富的世界,那里面有向往,有遗憾,也有几分无奈。这可能是她一生的经历,又何尝是她一个人的经历?遗憾的是我当时并不懂这些,是我现在又想起奶奶的眼神才体悟到的。

爷爷为什么要逼红莲姑姑?我继续追问。奶奶停顿一下说,其实你爷爷也是个可怜的人。我们在这儿独门独户,人单势孤,你爷爷的工作经常受到排挤,别人不干的活,领导都会安排给你爷爷,还不敢说一声“不”字。你爷爷暗暗发誓,一定要把两个孩子培养出来,改变门庭和家族命运,他把对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你养父和红莲身上了。你养父学习还好,你红莲姑姑真不是读书的料。我们也没有什么文化,小学知识还可以,再深一点儿就辅导不了。你爷爷唯一的方法就是硬逼,爷儿俩的关系弄得很僵。那时刚开放,镇上有很多年轻人去外地打工,回来都穿着好看的花衣服,也带回来外面世界的新鲜事。红莲想退学,跟着镇上其他孩子去外地打工。你爷爷坚决不同意,一方面是红莲的年龄小,另一方面,打工不是你爷爷想要的。在你爷爷心里,两个孩子就是老倪家的未来,一个都不能差。没办法,你红莲姑姑用逃学和你爷爷对抗。棍子最终没让这个犟丫头服软。最后一次,你爷爷话说得狠了点儿,打完之后警告她,如果不想读书就不要回这个家里。从那以后,她就真的没再回来过,她现在什么样儿了都不知道。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了。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平静了很多,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你们就没收到红莲姑姑的一丁点儿消息?我问奶奶。

有的。奶奶说,你爷爷去世后的一天夜里,我听见屋外窗台上有响动,起初我以为是夜猫走动的声音,后来感觉不对,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抽泣。我赶紧起床,拉开门,连个人影都没有。窗台上放着一块砖头,砖头下面压着一个信封,里面除了一沓钱以外,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段话:是我害死了我爸,我彻底没脸回来了。哥哥好好学习,学费我出。

你知道看到这张纸条我有多崩溃吗?奶奶摸着我的头问,我摇摇头。恁么黑的夜,我把你养父从床上拽起来,房前屋后,街里街外疯狂地找寻了好几遍,最后把邻居们都吵醒了。她就像是蒸发了一样,连个人影也没有,除了那个信封是真实的,其他就像一个梦。

我问奶奶,红莲姑姑长啥样?奶奶说,你红莲姑姑个子不高,瘦瘦的,左耳朵后面有一颗黑痣。我心里只有她出走时的样子,现在长成啥样儿了,谁知道?

后来,他们每年都会收到几次汇款,汇款单上除了收款人地址和汇款金额以外,再没有一个字。奶奶继续说,汇款单上的邮戳地址前后变了好几次,我都去找过,仍然找不到。后来我就不再找了,知道她还活着就行了。

说完这些话,奶奶不再吭声,两眼平视前方,好像红莲姑姑就站在那里。奶奶把我搂紧一下,说,你养父也算争气,考大学报专业只选择警察学院,他不说,我也不问,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觉得亏欠红莲,是想当上警察找回妹妹,找回那些离家的孩子。这些年,他和同事们一起找到了很多被拐的妇女、儿童,还有走失的老人,就是没有找到你红莲姑姑。

听奶奶说完红莲姑姑的事,我一直觉得红莲姑姑躲在暗处,她的一双眼睛能看见奶奶和这一家子,只是奶奶看不见她。对于奶奶来说,红莲姑姑生活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我和我的父母就不一样了,我们谁也看不见谁。红莲姑姑是赌气离家出走的,后来又因为负罪感不再回来。我那时自然不懂,只是觉得人很奇怪,爷爷和红莲姑姑更奇怪,爷爷自己被人欺负,为什么要逼着养父和红莲姑姑好好读书,出人头地?红莲姑姑不想读书,为什么要远走他乡?知道爷爷离世,却又自责不愿回来?看见奶奶,我就想起我妈。我是被拐走的,她一定也很伤心。

我那时已经明白,我、奶奶和红莲姑姑,我们心里都有一个远方,爷爷和养父的远方又是什么呢?我想,爷爷的远方也许就是养父和红莲姑姑能出人头地,不再过他那样的日子;养父的远方大概是找回我红莲姑姑,抓住更多的坏人,解救更多离散的孩子吧。

倪为民的病情有明显好转,他又重新回到学校,只是功课落下很多,学习成绩远不如以前。经过了这一次事件,听奶奶讲了红莲姑姑的事,看见养父母的不易,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道理。奶奶和养父母都是好人,也是坚强的人。在他们面前,我就是最不懂事的孩子,但他们还是那样包容我,疼爱我。我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我不再把心思用在叛逆上,不再想方设法逃离,而是把所有精力用在学习上,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对奶奶和养父母最好的回报。养父也回到以前的状态,工作之余,仍然把主要精力集中在寻找红莲姑姑和我的亲生父母上面。

事情没有想象的顺利,一年又一年过去,我和倪为民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还没有红莲姑姑的下落,我的亲生父母在哪儿,也没有一点儿线索。养父感觉很奇怪,他说,基因库里这么多信息,怎么就没有能比对上的?好像红莲姑姑从不曾来过,而我则是一个“天外来客”的孩子。养父安慰我,不要着急,肯定能找到的。我相信养父的话,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一定能找到我的父母,他们应该正在远方那个风景如画的地方等着我,只是还没到见面的时候。

世事难料,这句话还真不是随便说的。还有一个学期就要高考了,我住在黎阳县城的学校里,每一周甚至两周回家一次,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高考冲刺上,根本没有在意养父和家里的变化。

那天是周末,我手捧着英语书,坐上县城开往镇上的中巴。下了车拐过一个胡同就到家了,我口中背诵着英语单词,两手推开家门,眼前的场景吓了我一大跳。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沙发上卧着一位老人,头发花白,身体单薄得像一片纸,仿佛一口气就能能吹起来,喉咙里还有“呼噜呼噜”的声音,让人担心那呼噜声会随时终止。我以为家里来了客人,近前一看,竟是我的养父。怎么会这样?我一时难以相信。我这才想起,前两次回家,我好像都没见到养父,我问养母,养父去哪儿了?养母告诉我,养父出差了。没想到这才一个多月时间,养父就变成了这样。我明白了,养父根本没有出差,他一定是早就生病了,我没有看见他,是他在治病呢。之所以不告诉我,是怕影响我学习。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我愧对我的养父母。养母看见我的样子,训斥我,都多大的人了,眼泪还那么贱,还是男人吗?

第二天一大早,养母早早做好饭,把我叫起来,让我吃完早饭赶头班车回学校。我说今天是星期六,我明天回学校也不迟。养母说,不行,在家不能安心学习,你吃完饭就走。我不知养母为什么这样。

后来我知道了,养父还要去住院呢,养母不能在家照顾我。养父得的是胃癌,大概与他过去的工作和生活相关,常年不能按时吃饭,饥一顿饱一顿,热一顿凉一顿,日积月累所致。我过去只知道养父胃不好,时常胃酸,没想到会发展成今天这样。

养父就在县城里住院,我竟然不知道。我恨自己愚钝。我忽然想起,奶奶年龄大了,已经行动不便,我好像有一段时间也没看见倪为民了。养父有病,全靠养母一个人操持,她能受得了吗?我向老师请假,想去医院照顾一下养父。养母看见我出现在病房门口,先是惊喜,然后那种表情很快消失,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往医院里跑?我说,我有一个同学的妈妈是养父住院科室的大夫,是他给我说的。我还说,我就是想来照顾一下养父,也想来替换您一下,让您休息休息。养母说,我不需要你替换,也不想休息。我又想起了倪为民,问,哥哥去哪儿了,怎么没看见他?养母不回答我。我又问了几遍,我看得出养母在犹豫。她最终还是告诉了我,倪为民不再上学,已经出去打工了。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响,这太出乎我意料了。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我不知道,倪为民出去打工和养父生病有没有关系。

养父看见我来了,说看一眼就行了,然后撵我立马回学校。我的犟劲也上来了,说什么也不回去。养父急了,从病床上坐起来,伸手拔掉胳膊上输液的针头,说,既然这样,我这病不治了,回家。养母看见,赶紧把我往病房外推,边推边说,小祖宗,你要是真有这份孝心,就安心学习,让你养父也能安心治病。

走出病房,我两眼不争气地模糊起来,两只脚是那样沉重,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学校离这里很近,又很遥远,我像走在幻境里。

我的父母终于找到了。在DNA 基因库里,比对上了我的父亲。

那是我高考完的第七天。养父的化疗周期已经结束,这一个星期里,我卸下所有包袱,形影不离地陪着养父。那天,养父的一个同事兴匆匆地跑到我们家,说告诉我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养母问是不是我的高考成绩出来了?养父坐在椅子上瞪了他一眼说,派出所会通知高考成绩吗?你是想孩子考大学想疯了吧。那位同事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让养父看,说你家为军的父母找到了。养父接过那张纸,手有些颤抖,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笑容,嘴里反复说着,这就奇怪了,这么多年,怎么现在才比对上呢?那位同事说,是最近更新基因库才出现的。养父没再说什么,他把那张纸看了又看,然后两眼平静地望向远方,好像那里有他想要的答案。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内心出奇地平静,好像这个消息与我无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这是一件好事,我马上就可以见到我的亲生父母,见到心中的那个远方了。

养父拜托他的同事,尽快和我的父母联系,安排我和亲生父母见面。

车子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蛇行,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哧啦啦地响,像一把刀子,一点一点地划开一张大幕,大幕的后面就是那个美丽的远方。车内凉风很足,阳光、鸟鸣和路旁小河潺潺的水声都被关在窗外。两边满目葱绿,每一片绿叶都像一只可爱的小手,在向我们摆动。阳光映在河面上,像眨着一双双调皮的眼睛,对我们微笑。天,被水洗过一样湛蓝,几片白云点缀其间,悠闲的姿态恬淡安静。我极力平静自己,让自己彻底放松。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子,见面以后是什么样的场景。我希望快点儿见到他们,又害怕见到他们。

我昨天已经收到河南警察学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种神圣感充盈全身,我不再是孩子了,我已经是大人,而且是半个警察,我仿佛看见身穿警服的自己,看见头上的警徽熠熠闪光。养父也很高兴,他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反复看,嘴里不停地说着:好小子,好小子!

养父非要陪我走这一趟。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我和养母都不想让他陪我过来,但养父态度坚决。养父早早穿好警服,因为他瘦了很多,警服显得有些宽松。几百公里,一路劳顿,养父有些疲惫,我让他靠在我的肩上休息一会儿。

车子驶进村庄的时候,村口站满了人。看见有车进来,他们主动向两边靠,给中间让出一条道。突然鞭炮炸响。养父一激灵,坐直了身子,他把衣服整了整,又正正头上的帽子,看见我在盯着他,又看看自己宽大的警服,尴尬地冲我笑笑。

我们的车和当地一辆引路的警车一起,停在几间土坯房前面,村口的人群跟着我们的车子一起围拢过来,门口马上像赶集的场镇,人头攒动。有小孩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不知想看什么。

门口站着一个人,头发花白,如果是我的父亲,他的面容应该比年龄苍老了太多。看见我们的车停下,他向前跑了几步,又折回去,冲屋里使劲招手,那样子是招呼屋里的人快出来。果然,从屋里出来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女人,头发同样花白。我猜想,她也许就是我的妈妈。

当地的那位警察拽了我一下,快步向前说,翠莲,你的儿子回来了。

我们都迟疑了,站在面前的分明是陌生人,我们都用眼睛打量着对方,谁也没有再上前一步。翠莲,这是你儿子呀!那位警察急了,又提醒了一句。我的母亲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一下子扑过来,抱着我号啕大哭。母亲的哭声像一柄大锤,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我,从她哭声里,我好像看见了他们的辛劳,看见了风雨,体验到无法言说的委屈。我心里一阵难受,泪水止不住流下来。透过朦胧的泪水,我看见母亲花白的头发,还有花白头发下掩藏的一颗黑痣。

我惊住了。

父亲也和我们抱在一起,他一只手搂着我,另一只手拍打着我母亲的后背,哽咽地埋怨着,都怪你,我们已经找到黎阳县了,你却突然不找了,要不,儿子早就找回来了。我去公安局抽血登记,刚开始你也不同意,我还以为你不要这个儿子了呢。最终你还是熬不住了,又逼着我去公安局登记。你说你这个死老婆子,要不是你,儿子早就回来了。

我松开我的父母,看看这个陌生的环境,眼前除了我的亲生父母,这一对年龄不老却头发花白的老人,还有围观看热闹的人以外,剩下的就是一排排土坯房。我心里有些失落,这并不是我小时候心里想象的那个山清水秀、风中摇曳着马兰花的远方。

母亲的名字叫翠莲,还有亲生父亲刚才说的那些话,突然让我想起了很多。

我回头看我的养父。他怔在那里,帽子上的警徽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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