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保、爱国、屈从:一个伪满“合作者”的心态探微

2023-12-23 23:03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沦陷区文史资料合作者

江 沛 王 希

对于中国人而言,日本侵华战争无疑是一场深重的民族灾难。日本占领东北地区长达14年,并操纵建立了伪满洲国。面对外来入侵者和“新政权”,以“闯关东”移民为主体的东北民众,面临民族国家情感与现实生存的困境,心理上矛盾痛苦,选择时迷茫犹疑,其复杂心态难以言表。本文以伪满军官施明儒的日记为中心,从工作和日常生活出发,近距离审视东北沦陷时期对日“合作者”个体乃至群体,以此了解沦陷区民众在日伪强权下生存之艰辛、压抑的民族主义情感,以及人性的扭曲和对和平的渴望。

在一些国人对日军暴行仍无法释怀的今天,日伪“合作者”即汉奸的话题显得十分敏感。21世纪以来,有关抗日战争史的研究成果不断涌现,但就本文关注的话题而言,研究仍较薄弱。由于战争损毁,以及当年的“合作者”迫于压力多不愿承认或留下“罪证”,故相关文献史料存世较少。

1980—1990年代,东北沦陷史开始受到学界关注,综合性史料的搜集整理工作也逐步展开,相关论著不断推出。(1)代表作有王承礼主编《东北沦陷十四年史丛书》,收录了一批具有较高学术价值的著作,如王承礼主编《中国东北沦陷十四年史纲要》(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1年版)、《苦难与斗争十四年》(3册)等。专著如解学诗《伪满洲国史新编》(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解学诗《历史的毒瘤——伪满政权兴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等,对伪满洲国从建立到覆亡的过程进行了全景式论述。进入21世纪,沦陷区研究逐渐突破以往较为单一的敌我对抗、民众支持和揭露日军暴行的叙事框架,在讨论日本关东军政治与军事策略的基础上,更多的研究转向沦陷区的城乡基层社会形态、经济状况、民众日常生活和心态等方面,呈现出研究视野开阔并下移的明显趋势,研究范式更加多元。(2)从车霁虹《伪满基层政权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开始,研究视角逐渐转向伪满基层政权。段妍《沦陷时期东北民众社会心态剖析》(《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将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民众的心理嬗变过程概括为从集体的“忧患意识”到积极抗日、麻木不仁和奴化三种社会心态的异化,并对转变的原因进行了细致探究;黄东《塑造顺民:华北日伪的国家认同建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从国家认同的角度考察了华北日伪政权进行奴化教育的效果,结合民众心态评价其效果为大局失败、局部有得,其意义在于刺激了现代民主中国的形成。其中,有关伪满洲国的汉奸和伪军群体的专题性研究,也逐渐从宏观叙事向实证研究过渡,对其成因、组织结构、统治模式、日伪关系、心理状态以及对社会多层次影响等问题的探讨持续涌现。(3)汪朝光《抗战时期伪政权高级官员情况的统计与分析》(《抗日战争研究》1999年第1期),对抗战时期伪政权高级官员的数量、构成统治模式等情况作了量化的统计与分析。伍小涛《乱世暗流:抗战时期部分知识分子走上汉奸之路探因》(《人文杂志》2007年第4期)、车霁虹《东北沦陷初期伪满汉奸集团成因及傀儡角色》(《北方文物》2011年第3期)等文,对汉奸的成因、组织结构、统治模式、心理状态以及对中国社会多层次的影响等问题进行了阐述。台湾学者刘熙明《伪军——强权竞逐下的卒子》(稻香出版社2002年版)独辟蹊径,有意识地将伪军作为一个“不带价值”的问题来探讨,认为“伪军”作为中日之间的缓冲,同时也是日军和中国民众之间的缓冲,其存在有着一定的“正面”价值。加拿大学者卜正民《秩序的沦陷:抗战初期的江南五城》(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同样尝试搁置对民族主义和意识形态的争议,从底层社会实态来考察与日本合作的中国人的心理,展现了沦陷区社会复杂多元的状态。

本文基于施明儒的日记《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4)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1—4卷),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日记时段为1938年1月1日—1945年12月31日,其中1944年的日记散佚。展开相关研究。施明儒是吉林梨树人,生于1913年10月19日,是伪满洲国伪军的一名下级军官。自1937年至抗战胜利,他几乎每天写日记,逐日记录伪满洲国的境况,大到内外局势、组织“抗日救国社”,小到拜访亲友、约会出游、观影购书、账目开销和栖息宴游等日常生活,涉及不少伪军活动的细节及对日军的观感,其记录详尽、观察细微。

本文拟通过对施明儒日记的细致梳理,重点进行个案及细节的研究,更多关注沦陷区“合作者”在强权下既要苟且偷生,又难以压抑民族主义情感;既对国家有所期待,又面对日伪暴力统治的迷茫及顺从的复杂心境。透过对这一时期下层民众复杂心理的分析,或许可以深入到那个年代在民族主义情感、求生欲望、迷茫心理、顺从意识的交织中,以及战时民众复杂变化的情感及日常生活实态波动中,审视日本侵华战争对沦陷区民众造成的心灵创伤和复杂影响。

一、伪军下层军官的多重面相

九一八事变后,日军占领了东北全境。为使占领合法化并避开国际社会的谴责,1932年3月,在日本的操纵下,伪满洲国成立。到抗日战争结束的1945年8月,伪满傀儡政权存在长达13年。日本的侵略摧毁了国民政府在东北各省的统治结构,打断了社会经济发展的进程。对于以中国东北为战略支撑地的日本而言,利用当地人迅速恢复生产生活秩序,不仅可以有效弱化民众的反抗情绪、增加对日伪的认同感,还可保障日军的军需供给,降低占领所需的政治与经济成本。正如迈克尔·马若斯(Michael Marrus)和罗伯特·帕斯顿(Robert Paxton)所说,占领当局不可能“仅仅依靠暴力来管理占领区。最残忍、最固执的征服者都需要地方上的向导和情报提供者。成功的占领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内部的反叛者、同情者以及野心家之间的共谋”。(5)Michael Marrus and Robert Paxton, Vichy France and the Jews, New York: Basic Books,1983, Reprint,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p.xii. P255.转引自[加]卜正民著,潘敏译:《秩序的沦陷:抗战初期的江南五城》,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9页。概而言之,日本人需要另一类人出场——“合作者”。

在此不讨论“合作者”“通敌者”“汉奸”等名词的具体内涵与外延,在抗战爆发、抗战中期和战后处置汉奸的不同时期,这些名词的意义均有所不同,其中夹杂着民族、道德情感及政治立场的判断。从学术层面说,这几个名词的中文含义大致相同。英国学者安德鲁·瑞格比根据为占领者服务的动机、目的和心态,将通敌者分为四类:“为了私人利益无条件通敌的叛国者、因占领者缘故通敌的爱国的叛国者、为了生存而通敌的适应者、为广泛社区服务的有条件通敌者。”(6)[英]安德鲁·瑞格比著,刘成译:《暴力之后的正义与和解》,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23页。据此,如果对“合作者”这一名词进行界定的话,他们只是“在占领当局监督和施压下继续行使权力”的人。从政治层面来说,其不应被夸大为“叛国”的典型代表,更不应将生活在占领区的所有民众及参与底层管理的人都列为“通敌者”。更为重要的是,东北沦陷时期只有极少数伪满官员成为彻头彻尾的叛国者,而有一些人则属于另外三类,但多数民众则是介于“通敌者”与“抵抗者”之间,他们更多关注自己的生活状态。安德鲁·瑞格比的分类显然不能完全涵盖东北沦陷区所有民众的生存状态和复杂心境。

施明儒可以说是后三类人的代表之一,他既为伪满军下级军官,又参与自发的秘密抗日活动。在其日记“写在前面”中介绍说:

1935年(22岁)由故乡(吉林省)梨树县到敦化县参加伪满军为通信兵,其间联络了好友三四位,开始建立抗日工作的初步组织,定名为“国民党东北流亡抗日救国社”(作者并非国民党党员,与国民党无组织联系)。1937年其组织内部2人遇难殉国,嗣后蛰伏待机。施明儒为营求经济保障,遂于1938年考入奉天(沈阳)伪满军官学校,结识具有爱国思想的青年甚多。1941年军校卒业后重返吉林市,任伪满军吉林市独立通信队副队长。同年5月与4名青年秘密恢复“国民党东北流亡抗日救国社”,订立组织纲领,发展成员百余人。兹以吉林市为本据,在德惠、九台、桦甸、磐石、敦化、蛟河及奉天、鞍山、哈尔滨等地,分设联络处。1942年施明儒转入伪满江上军,曾计划破坏伪满江上军第一、第二两战队舰船和爆破鞍山昭和制钢所,事泄而未果。(7)“写在前面”,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1卷,第1页。

他的抗日活动多处于策划阶段,几无实施,每每于日记中宣泄对日伪统治的不满;他在日常生活中形同百姓,热衷于拜访亲友、购书观影、约会出游,其压抑、迷茫、顺从心态明显,是一个典型的沦陷区青年。

刺刀下的生存压力,导致沦陷区底层民众的心态发生扭曲,其心理分裂明显,真实的心态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和矛盾得多。研究欧洲二战史的罗德里克·科德华(Roderick Kedward),将沦陷区历史比作一幅山水画,其主要标志并不是“人们熟知的通敌和抵抗之树”,而是那些“不确定的灌木丛”,并认为这才是“树木的心脏,是他们真正体验了沦陷时期的酸甜苦辣”。(8)Roderick Diamond,Vichy France and Resistance:Culture and Ideology, London: Croom Helm,1985, P.5.转引自[加]卜正民著,潘敏译:《秩序的沦陷:抗战初期的江南五城》,第43页。

二、何以当伪军

研究二战时期丹麦史的亨瑞克·德斯莱夫森(Henrik Dethlefsen)曾说:在被占领状态下,整个社会必须适应当时的政治环境,迁就当权者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在任何历史时期都有的社会行为”。(9)Henrik Dethlefsen,“Denmark and the German Occupation: Cooperation, Negotiation, or Collaoration?” Scandinavian Journal of History,15:3(1990),pp.198-199.在刺刀威逼下,绝大多数民众均无力反抗,他们无力迁移,生存的威胁导致其沉默,从而造成“合作”。只有基于战争情境的压力去研究东北沦陷时期的对日“合作者”,或许才能理解当事者选择时的挣扎、犹豫、迷茫及顺从心理。

具有民族主义情感的施明儒,被迫选择了对日合作。日军摧毁了施明儒家乡正常的社会经济生态,打破了民众原有的生活状态。具有反侵略及爱国情怀的施明儒在日记中记述了自己到新京(今长春)见学,前往南岭参观战迹时的见闻,并回忆起七年前驻扎在此的中国士兵,空怀一腔热血,最终因“国贼之误”,白白牺牲,大好河山被日军侵占的情形,顿时悲从中来。(10)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1卷,1938年7月29日,第72—73页。同样,当他看到蕴藏量丰富的抚顺煤矿“已为群鬼占据”,感到刺目痛心。(11)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1卷,1938年10月25日,第89页。在内蒙古林西县官地镇,他感叹今不如昔,一半商店已倒闭,旧日熟识的铺子门面依旧,但“景物全非”。(12)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1卷,1940年8月16日,第188页。旧日的重镇佳木斯,其发展“突飞猛进”,然而为“倭贼压榨所苦,致市民生活陷于呻吟状态”。(13)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2卷,1942年5月20日,第347页。

英国学者安德鲁·瑞格比指出:在人们的共同认识中,“叛国者至少应该为他们的罪恶付出某种程度的代价,而遭受痛苦的受害者理应获得一定的补偿”。(14)[英]安德鲁·瑞格比著,刘成译:《暴力之后的正义与和解》,中文版序第6页。战争造成民不聊生,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即使是被“民族大义”所谴责的“合作者”,也可以是战争的“受害者”。就此深入探讨,可以发现施明儒也需要“合作”。在遭受战乱后,沦陷区民众还必须艰难地应对日伪的盘剥,民众生活困苦不堪。沦陷区物资极度匮乏,哈尔滨市第二大商店“同记商场”商品稀缺(15)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2卷,1942年3月13日,第290页。;结婚摄影时,吉林所有的照相馆里,“尺二的底板和闪光粉”都已中断供应。(16)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3卷,1943年3月28日,第218页。除此之外,沦陷区物价飞涨同样令人忧虑(17)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2卷,1941年11月20日,第159页。,如正阳街满洲书店一本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售价高达10元。(18)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2卷,1942年5月4日,第336页。在出行方面,沦陷区交通一度中断,人们出行都需要持有日军签发的“旅行证”。(19)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2卷,1941年9月12日,第67页。

在困境下,作为一个普通人,施明儒成为伪军官的重要目的之一便是为了获得某些便利以及优渥的生活。施明儒在日记中记述了自己结婚时的排场:仅婚礼的基本预算就高达1000元,包括“彩迎汽车、音乐、礼堂筵席、礼服、摄影”(20)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3卷,1943年4月25日,第259页。等。在物资匮乏的情况下,声称“家无恒产,绝非富第”(21)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2卷,1941年9月22日,第75页。的施明儒,却能准备如此奢侈的婚礼,无疑得益于其任伪军官的收入。此外,人脉资源同样为其提供了不少便利,如他向部队长顺利求得了婚宴“白酒特别配给请求证明书”;在汽车缺乏的吉林,他却能托友人定妥两辆汽车。(22)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3卷,1943年3月29日及30日,第223页。

施明儒成为“合作者”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抗日社”的活动。他在“考军官候补生”之前对此有所记述,强调自己投奔伪政权的真实目的,并非做官而在于“实现我之理想,补完大地疮痍”(23)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1卷,1938年6月8日,第61页。,即参加伪军,掩护其秘密抗日活动。从事后日记看,施明儒确实从事了秘密抗日活动,如获得东北抗日联军与伪军战斗的消息以便伺机而动(24)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1卷,1940年8月10日,第181页。;接触并了解了谍报手段(25)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2卷,1941年8月13日,第48页。;从伪军官学校联系新同志加入抗日社等。(26)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4卷,1945年9月18日,第248页。

从施明儒的日记中可以看出沦陷区“合作者”的真实生存状态。在日伪强权下,大多数民众忍辱偷生,对政治保持沉默;民众此时的喜怒哀乐,远非简单用道德标尺即可衡量。在日伪强权统治下,自保和生计是许多民众没有参与抵抗的原因。战时的“生存”,似乎可以作为“合作者”和未抵抗者辩解的理由。从这一角度考察,人们可能更接近“合作者”“未抵抗者”在复杂多样的社会环境中呈现出的复杂、矛盾心态。

三、“叛国”还是“爱国”

站在民族主义立场上,对汉奸及“合作者”的认知常常是脸谱化的,即无论何种原因都是不能被原谅的,与抵抗者相比,听命于日伪当局总是畏缩和贪生怕死的。在民族大义面前,个人生命是微不足道的,然而面对沦陷区众多民众被迫逼无奈或“甘心”为“亡国奴”的事实,又让人深感以往解释体系说服力的不足。施明儒痛恨日军,也有一些抗日言行,但综观其沦陷时期的表现,清醒与困惑并存,情感与利益交织,其言行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呈现出多重面相,很难简单地用“爱国”或“卖国”来界定。

整体而言,施明儒明里服务于伪满政权,暗中又从事抗日活动。10余年间,他负责的“抗日救国社”的秘密抗日活动与任职伪军官并行,伪军官成为掩护其抗日活动的最好外衣。在行军途中,作为伪满军官的施明儒尽己所能保护同胞,遇到女教员遭受士兵轻薄侮辱,他立即查明真相并报告上司,予以严惩。(27)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4卷,1945年4月27日,第187—188页。当日本关东军以“剔抉八路家眷”为借口,将30余名逃难妇女拉去建立临时慰安所时,他“偷偷的命令情报班长,把大车拉来的女人全部放跑”。(28)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4卷,1945年5月3日,第189页。他的身份和言行的明暗组合方式,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敌后工作者”,也与以往对于“合作者”的宣传和表述不尽相同。

就一个由整体素质较低人员组成的伪军群体而言,其言行表达存在着复杂动因,无奈求生、炫耀乡里、利权交换甚至以暴力展示地位等等,不一而足。以往研究中,对这些“合作者”某些心态的分析切中肯綮,但也有一些心理活动未能触及。在看到伪军严刑拷打被俘民兵时,施明儒“痛心酸鼻”,坦言“彼此都是中国人,国难陷危的今日,为什么要丧心病狂得如此”(29)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4卷,1945年2月26日,第178页。;在听闻“近日士兵在街内行同强盗,拐骗敲诈、欺辱凌虐,极尽其恶”时,咒骂他们“直类兽禽、令人发指”;在“驻军受攻,上级却惶然无计不往加援,反与两位军需官挟妓饮酒,一室宣淫,士兵也效法横行”时,深感伤心之至,怒问:“难道东北人真是天生成的牛马心肝吗?”(30)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4卷,1945年8月4日、8月19日,第220、228页。

更进一步的事实是,“合作者”行为的多面性导致多种后果。既往研究强化了一种较为流行的看法,即抵抗是基于民族大义或个人道德的必然选择。就日伪统治下的东北而言,1940年代初东北抗日联军渐被日伪压制后,武装抵抗者很少有实力与日军直接作战,而地下抵抗的意义就更加凸显。施明儒的伪军官身份保证了他的基本生活,同时也使他及时掌握了准确的情报,拥有了相关技术、资金与人力支持,为其秘密抗日活动带来了便利。即便如此,施明儒的秘密组织多次开展各种抗日活动,并且持续了十年之久,但多是夜晚张贴传单标语等,效果有限,甚至导致三人牺牲。

站在民族大义的立场上,不能否认“抵抗主义”的价值和意义,“通敌”显然是无法被原谅的,也确有部分人心甘情愿与日本人合作。然而参与抵抗的一些人心理上一直在苟且偷生、民族大义及个人价值的多重需求中摇摆。在以往的道德判断及知识结构中,我们习惯于夸大个人改变外在环境的勇气与能力,却忽略了沦陷区处于贫困中的一些民众基本没有群起反抗日伪统治这一事实。

全面抗战爆发后,随着国民政府的西迁,广大沦陷区的民众失去了政府的保护。实际上让沦陷区民众继续对原政权保持忠诚,只是一种道义上的要求。因此,沦陷区民众的权利遭到日伪的侵害并群起反抗,只是为了捍卫自身的权利。即使沦陷区民众在日伪统治下保持沉默,也与是否对原政权忠诚无关。当我们站在“人性”的角度去审视那些被动服务于日伪当局的群体时,也应该注意到民众基于生活的多样选择。并非生活在沦陷区所有的人都通敌,所有“白皮”的内心,也不都是热衷于出卖民族利益。饱读诗书,时而秘密抵抗并保护民众的施明儒,其言行也并非都高风亮节,毕竟他选择寄生于伪政权,其无力或并不想脱离现状。我们应该客观地认识以施明儒为代表的这部分人,他们在日伪统治下左右为难,有爱国之心而又不愿毁家纾难;压抑迷茫而又希冀乱世逐利的心理,探讨他们复杂的内心世界。

四、屈辱与投机

在沦陷区,面对民族大义、民众苦难,生活宽裕并寻求自保的施明儒,其心理并非只是处于压抑中,也有面对不同形势和利益驱使时的变化。如茅海建所言,“一切不便或难以解释的事由、责任、后果,大多都被嫁移到汉奸的身上”。(31)茅海建:《天朝的崩溃》,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 306、308页。强权之下,“合作者”在人性表达上也会呈现复杂的样态。

1938年3月,收到伪军官录取通知的施明儒,逃不过内心自责,觉得自己“猎取伪国的功名真是一时的孟浪”,是在“铸大错”,虽然这只是“游戏官场”,但又担心同胞误解自己变节,同时对担任伪军官是否真正有利于秘密反抗行动心存疑虑,认为“塞翁失马,难分祸福,何苦为之”。(32)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1卷,1938年3月20日,第28页。1940年8月,从施明儒行军时的表现可知,他并不认同自己的伪军身份,沿途看到很多“将树皮剥去一大片,在上面写着些宣传式标语和劝告书”的遗迹,他说这是“留给(那)些苟延偷生的满洲人看的”。他还坦言“对伪军的同情和谅解,固然是不可少的,但是决不可轻易的信任他们。因为他们决对不可信任的”。(33)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1卷,1940年8月12日,第184页。

虽然身为伪军,但他心系民族与国家命运。在伪满洲国“建国”六周年纪念日到来时,寒冷的吉林大蒲柴河竟下起大雨,施明儒觉得是上天为中国“洒同情之泪”。(34)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1卷,1938年3月1日,第20页。在“东北事变十周年中国国恨血祭纪念日”时,他慨叹“血斑渲染成的中国”缄默不语,认为只有卧薪尝胆才能“填补哀恨的空虚”;在“双十节”之夜,他低声高呼“革命精神不死”。(35)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2卷,1941年9月18日、10月10日,第70、129页。在观看古装影片《红石山》时,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认为其中每个角色都影射一位当代伟人,认为这部“纯为一种爱国运动呼声中的‘秘密结社’之写照”,剧中对白流露出一种“革命烈士的精神”,让其联想起“现在祸党卖国汉奸之辈,认贼作父、为莽奔走而?享莽之利禄荣贵者”。他警醒于“豺狼当道,英雄在野”的现实,(36)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2卷,1941年8月21日,第50—52页。却唯独没有反思自己参加伪职的苟且行动究竟该如何定性。

随着时间的推移,施明儒的心态更加复杂。1942年9月,他因琐事蒙受侮辱,发出“被征服的民族永远是受着征服者的压迫” 的慨叹,声称自己并非“真正承认了征服者的权利”,只是十年来的奋斗经历及所处环境,使自己明白了“某种场合下处理个性应有的态度”。作者自称,为了“‘大我’的见地”“曲全做人的责任”和“青年的事业”,能够以最大忍耐“接受不合理的侮辱与非理待遇”,选择缄默只是顾惜自己在狭隘、坎坷的人生战场中获得的“唯一斗争地盘”。但是,“流贯在全身血管里的依旧是倔强的热血”,并表示要持续这种倔强,不对命运低头,不对艰难俯首。(37)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3卷,1942年9月10日,第71—72页。

1943年8月,施明儒到日侨经营的木厂购柴时被告知不卖给满洲人,理由是担心他们低买高卖。施明儒在日记中愤怒地写道:“难道堂堂的军官(指我自觉堂堂)也会办这样卑劣的事么?”(38)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4卷,1943年8月3日,第57页。1945年8月,他双脚化脓行动困难,无法执行作战命令。在请求准假被日军拒绝后,他心中愤懑至极,只得忍痛参战,自觉是“流着无价值的血汗,担负着汉奸的臭名”。(39)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4卷,1945年8月13日,第225页。日本战败后的1945年底,施明儒回望抗战胜利,心情冷落而孤寂,觉得自己又平庸地虚度了一年,悔恨当初没逃往后方参加抗战。他后悔的是“没有抗战的功绩,也没有大员的亲友”,至今“不能露头角”,依旧是“伪人”,戴着一顶“奴化”“汉奸”的帽子。(40)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4卷,1945年12月31日,第298页。

对于伪军工作,施明儒从忧患焦虑到逐渐接受,顺从和无奈之中夹杂着愤懑和屈辱。在他的心态变化过程中,多重面相一再重复,充满了矛盾感。

自1938年加入伪军到1941年底,施明儒似乎一直对中国抗战抱有信心。然而从1942年起,他的心态似乎较为悲观,虽然民族大义未忘,但醉生梦死、压抑迷茫、追随日伪、求生自保的心态渐重。在这里,人们看到了一个似乎是为抗日大业而甘受屈辱的战士,或似乎是一个不舍安逸而自我开脱的懦夫。

施明儒复杂的心态在沦陷区绝非个案。面对强权,有人奋起抗争,有人卖国求荣,而更多的人如施明儒一样被迫顺从、压抑而渐渐麻木。抗日学校毕业的新青年,在游击战线奋勇杀敌(41)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1卷,1939年4月12日,第111—112页。;伪满洲国对英美宣战时,昔日同窗竟上书要求出征为日本而战,令其不齿(42)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1卷,1939年7月9日,第124页。;哈尔滨市民面对满街尸体已是司空见惯(43)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2卷,1942年4月30日,第334页。;“昌黎男多游闲,女则华丽一身”,粉香十里,“商女不知亡国恨”,犹在晏乐自如。(44)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4卷,1945年6月22日,第205页。在施明儒勾画的一幅复杂的沦陷区生活图景中,民众被占领之初的忧患意识,到1940年代中期逐渐分化,有“为‘大义’所屈,为‘人责’所缚”而积极抗日者(45)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2卷,1941年8月12日,第47页。,也有“以老母在堂,不欲冒危险”而“重身家惜生命”者(46)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2卷,1941年6月22日,第11页。。施明儒自己也认为,“迫于势而屈于敌者尚可藉权宜而宽恕”。(47)吉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吉林市档案局编:《辙印深深:一个伪满军官的日记》第1卷, 1939年7月9日,第124页。回到血腥、暴力为主导的殖民统治场景中,我们难以将民众多样的表现归结为其爱国层次和程度的差异,其中折射出的是形势和利益驱使下复杂的人性。

需要承认的是,沦陷区许多民众都出于生活的考虑,并没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意识。在华北、华东等交战区,民众的民族主义意识是在日伪暴行以及与日伪作战中成长起来的。相比之下,日伪在东北的统治更加残酷,“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圈”的宣传力度比关内各沦陷区更大,相对而言,民族主义的成长空间相对狭小。正如刘熙明所言:面对强敌,多数民众无力反抗,“自保和私利才是根本原因”。(48)刘熙明:《伪军——强权竞逐下的卒子》,(台北)稻香出版社2002年版,第108页。沦陷区民众意识的每次调和都源于所处环境的变化。加拿大学者卜正民指出,“历史的现实是——没有人知道入侵在空间上将会延伸多广、在时间上将会持续多久,而且也没有人知道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利益的交织会变得那么复杂”。(49)[加]卜正民著,潘敏译:《秩序的沦陷:抗战初期的江南五城》,第38页。沦陷区一些民众认为,谁统治并不重要,他们习惯于服从;日本占领只是暂时的,国家主权终将回归;自然有人为国家而抵抗,谁也无法预知未来,时间会说明一切,在那天到来之前,努力活下去即可。(50)[加]卜正民著,潘敏译:《秩序的沦陷:抗战初期的江南五城》,第284—285页。面对强权,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只能在心中或私下表达中体现其粗浅的民族主义认知,很难有实际的有效行动。在看待那段历史时,人们应该放下后见之明,摒弃过多的感情色彩和固有的价值预设,努力设法理解沦陷区内利益交织下的人性复杂。

余 论

在民族主义思潮高涨的时代,探讨抗战时期沦陷区民众的复杂心态本身就是一个复杂而敏感的话题。在民族主义视域中,伪职人员以及屈从日伪甚至生活在沦陷区的广大民众,无论其在沦陷区是心存民国、暗中反抗,还是以沉默抗拒日伪统治,或是只求生存决不从伪,抗战胜利后,在国民政府“大员”以胜利者的姿态进行敌伪资产接收和汉奸甄别时,也给沦陷区民众带来了低人一等的自卑意识。他们将在沦陷区生活的情景与片段尘封或主动“销毁”,以免被“秋后算账”。而他们曾经参加日伪活动,无论何故均成为耻辱的记忆。在民族主义主流叙事下,深入探讨沦陷区民众的复杂心境,理解刺刀下广大民众的无奈、压抑与苦闷,以及他们面对日伪高压统治的挣扎,变得更加困难,以至于有学者认为,以往的研究“使我们对沦陷时期的历史只有较为笼统的印象:日本侵略者在沦陷区竭泽而渔、敲诈勒索、滥杀无辜、无恶不作,但这些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辞藻,丝毫也帮不了我们了解认识日伪政权的实际统治状况和沦陷区基层社会的情形”。(51)潘敏:《江苏日伪基层政权研究1937—1945》,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页。理解日伪高压统治下广大民众的生存状态及心境演变,某种程度上可以帮助我们认识野蛮侵略、高压统治对于人性的戕害。

抗战时期沦陷区几乎遍及东部各省,沦陷区人口多达一亿余。日伪统治究竟给民众带来了什么?在历史教科书中,有许多日伪当局烧杀淫掠、强掳劳工、强征“慰安妇”等暴行的记述,然而这仅是沦陷区日伪统治的情景之一,而广大民众的日常生活仍然应该是沦陷区叙事的主体之一,然而史书对此的探讨尚显不足。

从强权下生存的角度考察东北沦陷时期对日“合作者”的心态,可以看到更加灰暗的故事、更加曲折复杂的艰难抉择。面对家乡的沦陷,一些人开始逃亡,也有一些人开展抗日活动,但更多的人仍留在家乡,设法应付身处的环境。客观地说,民众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一部分人的抵抗而变得轻松。虽然有一些人继续抗争,但大多数手无寸铁的民众却无奈地成为“顺民”,他们选择了“沉默”与“顺从”。对于尚未具有成熟的民族主义意识的多数民众而言,这只是惯常的生存方式突变后的延续而已。伪满洲国建立后,随着沦陷之初日伪强权统治的弱化,一些民众逐渐“适应”并“屈从”于日伪统治。

出于生存的窘境和寻求利益的心态,与日伪“合作者”应运而生。很难说清这些人是主动与日伪合作还是被迫参与的。多数情况下,直接服务于日伪当局与正常寻求职业以谋生存不同,后者是民众生存的常态。在沦陷时期的东北,为求生存,许多人有时鹦鹉学舌地附和日伪当局的宣传,希冀以公开言行的“政治合理性”,避免自身利益的损失等,我们不应苛刻地认为每一次表面的卑躬屈膝,都是在阿谀奉承或出卖民族利益,因为这只是沦陷区民众求生存的一种方式而已。但基于民族国家立场的主流叙事,似乎并不太关心沦陷区高压下无力反抗的民众的基本人权。正如蒂姆·罗斯克拉(Teemu Ruskola)所言:“规范化的社会制度已预设了道德准则,并事无巨细地规定了在此准则下的正确的行为”。(52)Teemu Ruskola,Legal Orientalism, Michigan Law Review,101:1(October 2002),p.225.转引自[加]卜正民著,潘敏译:《秩序的沦陷:抗战初期的江南五城》,第10页。

人道主义评判的出现,是对非正义战争的自然反应,但其无法尽括东北沦陷时期的社会现实。安德鲁·瑞格比认为:“有人根据通敌者的动机将其分为机会主义的通敌者和有通敌信念的通敌者,前者完全是为了个人的贪婪、虚荣或欲望而通敌,后者希望通过与敌人的合作,能够有助于他们的社会发生积极的变化。有些学者认为后一种行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通敌行为,但人们对前者的憎恨程度要远远高于后者。”(53)参见[英]安德鲁·瑞格比著,刘成译《暴力之后的正义与和解》第2章。一个人的身份、动机与他的道德品行本就难趋一致,似乎不能根据现有道德标准来推断处于高压状态下的民众行为及选择,这不仅仅是基于人性的立场,更在于缺少理解历史场景的思考没有意义甚至是有害的。

从施明儒的日记中可知,他利用职务之便搜集伪军的情报、在行军途中偷放被抓来充当“慰安妇”的妇女、严令部下不许擅动百姓的物品等等,这些举动虽然算不上轰轰烈烈的抗日义举,但相对于施明儒领导的“东北抗日救国社”策划的几次抗日行动均告无果来说,的确算是不小的“义举”。

在既往研究中,“强权下的生存”常常与汉奸、“合作者”相联系,其包含的价值判断,甚至在人们了解这些价值判断的依据前,已然引导了人们的思考。我们既不能对历史添油加醋,也不能对既有事实置若罔闻。

敢于直面历史的复杂性,努力勾勒出抗日战争史的全景,应该是沦陷区研究者进一步努力的方向。希望本文的粗浅思考,有助于读者挣脱某些条条框框,透视在预设的道德准则下常被忽视的这片荆棘丛生的“灰色地带”,进而审视个体言行背后的复杂图景,品味人性的无奈与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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