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农民与土地关系的嬗变
——廖天锡长篇小说《瓦厂地》主题探析

2023-12-25 11:27李向明湖南郴州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3年5期
关键词:建房葫芦土地

◆李向明(湖南 郴州)

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是一个宏大的社会主题,也是中国乡土小说重要的传统题材。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农村经济体制的改革,农村生产力得到充分释放,农民生计开始转型,农村土地权利模糊化,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演绎着新的变奏曲。廖天锡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瓦厂地》,紧紧把握时代脉搏,深刻地表现了这一时代主题。小说以湘南山区小村葫芦湾为生活场景,将视点锁定在农村“三块地”之一的宅基地上,围绕肖建斌和肖忠茂两个家庭对瓦厂地的争夺,通过日常生活的乡土叙事,揭示新时期农民与土地关系的嬗变过程,深刻反映了农村转型期的社会风貌。这种嬗变,可以归纳为:“依赖—依恋—出离—回归”。它在现实中悄然发生,“互动”式推进,渐进式演化,人人都是推动者,又都是被推动者。

一、依赖

小说的故事从1982年葫芦湾生产队拍卖集体的仓库、碾米机房和瓦厂讲起。这三件标的都是土地财产,在传统农耕时代,土地是农村发展和农民赖以生存的先决条件。开篇即将叙事基点锁定在农民与土地的关系上,预示这是一部主题恢宏的小说。

全队只有肖忠茂、刘厚友和肖牛崽三家具备竞标实力,对土地的本能欲望,驱使着他们的大脑进入高速运转状态。肖忠茂是葫芦湾大队支书,有六个儿子,具有绝对竞争优势。肖忠茂一家策划这次开标,原想依仗权势将它们全都低价买下,但在实际运作中频频受阻。碾米机房和仓库被刘厚友家和肖泽武家先后买下,只剩下瓦厂。破败的瓦厂表面上不值钱,肖忠茂料定没人要,故意不定价,想便宜买下。肖忠茂看中的并非瓦厂本身而是瓦厂这块地。他暗中请人看过,瓦厂地是块可建六垛五间住宅的风水宝地。瓦厂厂长肖德仁是位老瓦匠,希望买下瓦厂继续经营,但家里没钱。木匠刘厚友看穿了肖忠茂的心思,借钱给肖德仁的儿子肖建斌以高价买下瓦厂。

三大件中,肖忠茂最在意的是瓦厂,六个儿子的建房用地是他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他为下一代看准的宅基地被肖建斌夺去,因此怀恨在心。但肖忠茂先是忍,好言相劝肖德仁转让瓦厂;遭拒后纵容二儿子肖二林火烧瓦厂,致使价值近两千元的杉木条、柴火和砖坯、瓦坯毁于一旦。接着,肖二林将紧挨瓦厂地南边一块小坪地圈做菜园,以此胁迫肖建斌以地换地,也未如愿。无奈之下,肖二林抢先在菜地上搭建一间“庙不像庙,庵不像庵”的小房子,挡在南面占据地理优势,让肖建斌的瓦厂地无法建房而变成一块废地。两家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争夺瓦厂地是作者为整部小说设置的主线。此后十几年,两家为此不停地过招,涉及葫芦湾许多家庭,伤及不少人,甚至肖忠茂家庭内部也产生了矛盾冲突。按乡俗,兄弟分房要拈阄,但肖二林提出不拈阄,主动把正厅屋的一个长间让给三林,另一长间让给满林,自己只拿父母住的小厢房。表面上自己吃亏,实际上趁肖建斌外出务工已撺掇德仁答应用小厢房换取瓦厂地。这引起肖三林老婆罗兰钗的不满,她考虑两个儿子长大之后没地建房,多次唆使三林提出重新拈阄分房。但三林顾及兄弟情面没吭声,同时觉得自己一没钱二没地,暂时没有建房的念头。罗兰钗哪肯罢休,借与唐月英两妯娌争粪之事用粪瓢打了肖二林,公开骂他打歪主意分房,挑明要重新拈阄。

实施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后,农村生产经营方式转变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力得到巨大解放。改革初期阶段,并未完全打破传统农耕社会的基本形态,农民对人多地少矛盾天然地具备强烈的自觉意识。那时尚未出现土地抛荒现象,甚至连这个词都没生产,更不见占用耕地建房,为解决人多地少的矛盾,葫芦湾还造了一百亩田。平时,村民连田埂都盯得死死的,蔡诗汉的田在肖忠茂家的田下手,蔡诗汉刨田埂上的草时带出了泥巴,肖二林担心他借机侵占自己的田地,由此引发争吵,并将他的链刮抢了。这个细节充分表现了农民“惜土如金”的固有观念。由于耕地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相应地也就压缩了宅基地的发展空间,而随着生育高峰期出生人口的陆续成年,农民对宅基地的需求越来越强烈。对这块可转变为宅基地的瓦厂地的激烈争夺,正反映了农村宅基地日益紧张的现实,也从另一个角度折射出农民对耕地保护的自觉行为。可以说,这个阶段,农民意识中几千年来所形成的对土地依赖的底层逻辑几乎没有本质上的改变。

二、依恋

依恋,从字面上解,它不像依赖那么强烈和直接,但仍心存不舍,不轻言放下。从依赖到依恋,是一种“社会无意识”的过程,大家感觉不到有一个明显的推动者。

忠茂家为把建斌的瓦厂地弄到手,圈地种菜,抢先建房,以房换地,最后不顾廉耻使出下流手段。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打的是持久战,使得葫芦湾的争地大战时而暗流涌动,时而汹涌澎湃,搅得整个葫芦湾动荡不安。

肖忠茂联合从县里下来指导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工作组组长黄洪武,明劝暗胁肖建斌让出瓦厂地,建斌自然不肯。而二林恃强建房导致双方大打出手矛盾发展到白热化程度。肖忠茂再也容不下肖建斌。他先是无中生有企图打成一个以肖建斌为首的“反革命集团”,继而借机把肖建斌从民办教师的位置上整回家。冬姣还不惜借荒唐的“黄洪武吸精”事件侮辱人格,将国林和秋兰、建斌和巧英两对恋人生生拆散。蔡诗汉也被搅和进来,逼得喝农药自杀,其子蔡冬旺被逼外流。

因为没房,肖建斌到了27岁还没谈对象。他虽然死抱瓦厂地不放,建房的事却一直没动静。刘厚友家的土坯屋已换成钢混结构的两层楼房,门、窗都上了漆,成了葫芦湾一带最气派、最显财富威严的房子。刘国林与巧英表兄妹结婚后,肖建斌处境尴尬,只好远离巧英外出谋生。他先是做木材生意,失败后去县城给“知青王”丁建平的建筑工地拉砖拉砂,头三年赚了钱,换了台新拖拉机,还存下五万元。这些年,他虽然本质上没有弃农,但只在农忙时节回家参加春插、双抢、秋收,其余时间基本在外营生。他先后谈过三个对象,一个要求他倒插门,两个嫌他家没房。房子无疑成了建斌完成人生大事的瓶颈,事到如今只能因地制宜,于是,他决定年底回家筹备建房,窄点就窄点。废弃多年的瓦厂地终于准备启用。

这些年来,肖忠茂家连遭打击,大林、四林先后意外丧生,五林招郎在外,满林因抢劫被通缉,忠茂在“超生风波”中虽夕照辉煌一瞬也很快忧闷病逝。但二林对瓦厂地仍念念不忘,退而求其次,不惜拆掉自己的小房子,“以地换地”与建斌各占一半,然后合地建房。为达此目的,他竟唆使妻子月英勾引建斌,既“借种”也让建斌在“换地协议”上签了字。结果,“借种”虽成功,但“换地协议”却被巧英略施小计变成了一张废纸,瓦厂地继续闲置着。其实,建斌和巧英心中都没有放下彼此,巧英因近亲结婚生下先天性残疾儿飞飞,正谋求与国林理智离婚,回到建斌身边。建斌这些年在外闯荡,增长了不少阅历和见识,人也变得更加通达,看问题比别人站得高看得远。如肖忠茂去世后,葫芦湾人因积怨太深欲为难其丧事,建斌主动站出来解围,仇恨终被同情瓦解,二林与建斌的关系也恢复正常。

不知不觉中,一种新的风气正在葫芦湾悄然树起,村民的观念也随之变化。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农村经济的发展,人们不再将所有的目光专注于土地上,开始转向更多的经营活动。农民的生活不再只有一个标准答案,而是具有了多种可能。特别是农闲时节,他们不再埋头打理田土,而是纷纷走出去找活计赚钱。建斌多次商谈和引导同根、雄健等朋友走出葫芦湾寻找赚钱门路,谋求发展空间。这表明农民在解决温饱之后,虽然一时仍无法完全摆脱对土地的依恋,心中已萌生新的生活目标。

三、出离

出离是一种复杂的行为,包含着复杂的感情,是经济发展大潮逼迫农民离开土地。出离不是离弃,不是逃离,更不是主动放弃,而是被动离开之后的一种生存状态。换言之,农民迫于生活压力或是对生活有了更高的预期,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农具进入城市打工,不由自主地参与到城市化进程之中去。

当初责任田到户时,葫芦湾早定了规矩:凡出嫁和去世的人口田必须退出,重新调剂分配给新媳妇和新生人口。肖泽武的小孙子辉辉已五岁,国林的儿子飞飞四岁多,大林、四林走了一年,结果该退的没退,该分的没分。忠茂家的理由是月英、兰钗、来弟、再弟也是新添的人口,也应该分田。肖泽武对刘厚友唠起这事就心烦,觉得太不公平,退与分根本就是两码事,不能自家消化。牛崽却很淡定,反倒同情忠茂家这几年遭遇的不顺,主张让给她家。他还告诉父亲说要和秀美带着孩子进县城买房定居,不再回来,田也不种了。肖泽武简直不敢相信,立即责问:“你一家子人,没田,吃什么?”牛崽说:“几丘田没什么留恋的,为几分田争来争去没意思。其他地方很多人都在外面开店子,办厂办矿,我把货车卖掉了,准备买客车。”随着时代的发展,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首先表现出来的便是这种来自家庭的代际观念冲突。

牛崽率先放弃土地经营客运,像一股巨大的冲击波,激活了年轻人的想象力。懒人冬旺本来早就不甘心务农,动起歪脑筋兜售“养崽药”,他老婆国花则私下替人摘环,两口子挖空心思赚歪钱。尽管因为懒惰而仍在温饱线上挣扎,国花却敢于夸下要去城里买房的海口。她对冬旺说:“我们有钱也不能声张,也不要像二林和建斌样在葫芦湾争地建屋,我们有了钱,去城里买房吓他们一跳。”

肖建斌由于生意关系,与搞房地产开发的丁建平和搞木材加工的唐九斤成为好友。在与他们的接触中,他感受到了时代变化的气息。他从县城房地产业的起步中感受到了城市对农民的吸引力正在加强,城市化的号角业已吹响,历史车轮正在滚滚向前。在城市化进程中,农民承受着对新的生活目标的强烈冲击,对土地的感情渐渐变得麻木,似乎已无心于守护乡土。城市对农民有着强大的吸附作用,随着工业化的推进,大量农民工涌入城市,这些底层劳动者,成了城市基础建设的主力军,他们对乡村社会和城市都带来巨大的影响,迅速而深刻地改变着传统的农耕文明。

国林和巧英协商离婚时,国林说他和秋兰结婚后会在镇上建房,劝巧英和建斌结婚,且没必要在瓦厂地上建房,他家的房子可以卖给他俩。但巧英明确表示即便和建斌结婚也不会住葫芦湾,她不想种田,也不允许建斌在家里种田。农村的房和地越来越不值钱,瓦厂地算什么?她想去县城发展。国林虽然有了去镇上建房的“进步思想”,对巧英说的却表示不能理解。他与秋兰结婚后果然在镇上办厂致富建房定居,但没想到巧英的眼光更高一筹。起初,肖建斌见葫芦湾不知不觉已有六家不种田了,他正打算全租下来做个种田大户时,刚离婚回到他身边的巧英却鼓动他去县里办装修材料店,像牛崽一样在城里买房子。肖建斌终究拗不过巧英,带着父亲进城开店,购房定居。

随着劳动力的大量外出,葫芦湾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土地抛荒的现象。早先,谁家有闲置的田,大家争着包种。后来,厚友家不愿种田了,泽文要进城带孙子也不种田了。雄健也准备在县城买房,巧英的弟弟在番禺打工,房子买在了广州。肖牛崽、肖建斌、刘国林相继在县城在镇上经营客运、经商或办厂,成为城镇人口。时代车轮势不可挡,农民固有的土地观念已经松动。在国家层面,看起来牢不可破的粮食统购统销制度也在一夜之间取消,曾经令农民无比羡慕和向往的购粮证与粮票也随之取消。在传统农耕时代,土地无疑是农民的命根子,而在社会经济转型时期却成了新生代农民想要挣脱的“枷锁”。

四、回归

几年后,肖建斌站在蒿草比人高的瓦厂地上,感慨良多。昔日的风水宝地,如今成了荒草地。争夺了近二十年的一块几百平方米的瓦厂地还不到城里黄金地段一平方米的地价。一生争强好胜的冬姣临终前不经意地提过瓦厂地的事,二林竟满不在乎地表示:瓦厂地白给也不要了,花六千元就能买下国林那栋大房子,又快又好。当初还在“换地协议”上留了一手的巧英,现在也拱手相让,决定将瓦厂地无偿送给二林三林两兄弟合建房屋。至此,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主要矛盾冲突自行消除,小说悬念也随即消失。小说情节设置的高明之处,在于正确把握了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化规律,当争夺瓦厂地这一贯穿全书的主要矛盾随着情节的推进而逐渐缓释和消解时,一种新的矛盾却在生活的演化中日益累积,最终以另一种方式暴露出来。如今的葫芦湾正在默默地走向空心化,上好的房屋没人住,厅屋倒的倒破的破,村里留守的都是老人、妇女、儿童,遇不见一个年轻人,连老人出丧都得请外村人帮忙。小说写道:“以往是每亩三百斤发租给别人种;后来减到两百斤、一百斤、不要谷;再后来是每亩倒贴一百斤尿素求人耕种,免得政府罚款找麻烦;但种田没效益,各种摊派又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有好几家索性把孩子也带到外面去了,荒芜的田越发多了。”人们似乎还来不及庆幸生活的变革所带来的喜悦,新的忧虑和危机却悄悄地摆在了眼前,这也许就是生活本身。

肖建斌深感农村正在日渐走向萧条。当初巧英鼓动他进城经商时,他就曾说过:“都往城里挤干什么呢?我们在葫芦湾起幢房子,搞加工业,搞养殖业也能过日子。”这次,村里老人听说肖建斌将回村竞选村主任,都盼望他真能回来改变乡村旧貌。县、乡有关领导也确实找过他,但都被妻子巧英抢先回绝了。小说最后写道:

建斌长长地吁了口气,说不管怎么,自己当了逃兵。巧英看出建斌的心情很沉重,她真担心她的建斌会舍弃县城又回到葫芦湾来。

这是一个开放性的结尾,葫芦湾向何处去,作者虽有暗示,却并未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是将农业怎么兴、农村怎么建、农民向何处去的“三农问题”交给读者去思索。离土农民有什么痛处?他们的艰难在哪里?他们是如何不自觉地放弃土地的使用权和收益权的?小说并没有直接表述。在城市化进程中,农民通过生计转型进入城市,在经历了城市生活的磨炼之后,最终发现自己的根并没有着地。肖建斌是一个具有自觉意识和反省能力的农民,当初的出离只是被现代生活所裹挟,甚至被城市生活所麻痹,对土地的感情变得麻木起来。当他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时,越来越强烈地认识到自己仍是一个农民,在社会体制层面上,城市并未完全做好接纳农民进城的准备工作,也缺乏让农民转化为市民的普遍通道。这不得不重新激活了他深埋在心底的对土地的眷恋之情。

小说结尾的处理无疑是明智的,回归并不是简单地回到过去,而是对过去的超越,这是一个与出离同样艰难的过程,甚至更为艰难。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入和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农民们纷纷告别土地,转移到城镇二、三产业,土地作为农业生产的第一要素渐渐失去吸引力,农村出现了新的危机。这是一个时代大课题,有许多关系需要理顺,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国家正致力于加快构建城乡一体化大发展的新格局,一切正处于现在进行时。肖建斌到底是否会离城返乡回到葫芦湾来,他没有给妻子巧英交底,但从巧英的“担心”中读者已不难预知到结果。之前,巧英是从不“担心”建斌的,建斌一切听从她,这次的“担心”是有预感的。在作者改编的30集同名电视连续剧《瓦厂地》(入围全国优秀剧本)最后一集中,肖建斌已经回到葫芦湾出任村主任带领村民建设新农村,同根和雄健随后返乡创业,一切有了新的开始。小说的结尾预示着,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乡村必定不会缺位,农民必定会重新回到土地上,“新农村、新农业、新农民”的新阶段正在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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