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明娜

2023-12-27 02:35陶丽群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12期

单身女性明娜是来自泥土深处坚韧而美丽的花朵。普通如她,却独立、宽容、自尊,是艰辛生活中温暖的依靠。在家人与爱情之间,她选择了与一切和解。正是一个个明娜的存在,我们才有了前行的勇气,也才懂得向每一个平凡的她致敬:你好,明娜!

黄昏的阳光斜斜落入厨房窗户,在地板上投下一团昏暗浮影。小块白色正方形瓷砖铺就的地板很陈旧了,到处是细小裂缝——只是陈旧,并不肮脏。明娜拖厨房地板的方式简单有效:洗衣粉兑热水,浸湿毛巾后擦拭。无论如何油膩肮脏的地板,都受不了放了洗衣粉的热水擦拭,这是从业八年家政服务的明娜总结出来的经验。深秋黄昏的阳光本就魂魄淡稀,落在陈旧地板上后就越发显得模糊不清,只隐隐呈现出一片与周边瓷砖略微明亮的斑块。黄昏,明娜在窄小而干净的厨房里炖点什么东西时——多半是猪大骨炖玉米、莲藕、冬瓜、芋头、山药,不外乎这几样——总是喜欢看这片漏在地板上的阳光,看它慢慢变得更淡,直至魔术般在地板上消失。这种时候,明娜便悄无声息地在心里哀叹:多么像啊,她四十五岁的生命中,有很多东西明明就像这片幽魂般的阳光,被慷慨地送到她眼前,她以为那是上天对她的馈赠,当她伸出手时,那些看似即将属于她的东西便悄然逝去了。

今天的晚餐是猪尾巴骨炖芋头。她八十二岁已经中风的母亲赵桂芝喜欢吃芋头。不,她的牙口并没坏掉,还很整齐,真是奇迹。它们像她强悍了一辈子的性格,大概只有埋进黄土才能有所收敛。炖得绵软的芋头蘸点儿豆腐乳是她所喜欢吃的,并非图那点不需要用到牙齿的绵软,从年轻时起她就喜欢吃这口。一个人对某种东西偏执般的热爱,很多时候是不需要理由的。

半个多月前,也就是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明娜将生活不能自理的母亲接过来时,随她而来的,还有一民工袋衣物,那种四四方方、蓝红相间的蛇皮袋子。瞧,人拼死拼活熬到八十多岁,最后还剩些什么,一副早已失去健康生命力的皮囊,以及几件包裹皮囊的衣物罢了。但,怎么说呢,赵桂芝还是比她强多了,至少在她八十多岁无法自理时,还有一个女儿能把她接到家里,让她有口饭吃。三十年前,明娜初中毕业时(谢天谢地,赵桂芝让她把书念到初中),赵桂芝再没管过她。她从学校领回毕业证(一本巴掌大的、包着红色塑料封皮)后,立刻进招待所当保洁员。她的左脚先天有点儿跛,前台接待员是轮不到她做的。很多个夜晚,她洗漱后,将两条光腿并拢在床上比画,果真一长一短,但并不明显,也许一寸,最多两寸。这一寸两寸的,假如是在别的物件上短缺,比如窗帘、被面、蚊帐、衣裙,甚至门窗,都不是什么要紧事情,但它短在人腿上,在人腿上呐,老天爷是何等残忍。她脚下的路因此总是不太平,走一步世界在她的眼里便晃一晃,她生命中本该拥有的好多东西因此被晃掉了。从十五岁住进招待所员工宿舍开始,家里便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赵桂芝中年丧夫时,明娜才九岁。她对这个先天有缺陷的女儿是不抱什么指望的,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要强的赵桂芝的耻辱:你上辈子得造多大的孽,才生下这么个东西!儿子也没多大出息,赵桂芝对儿子明兵管教极严,需要儿子对她百依百顺,这样做无非是让她老来有个安稳的依靠。不料千辛万苦给儿子娶媳妇(彩礼四万,当时可是一大笔钱。她是看不上这个儿媳妇的,那两片厚嘴唇使她看起来有点蠢,但架不住儿子喜欢)后,儿子对老娘的百依百顺全转到媳妇身上,对媳妇言听计从。还好儿媳妇陈碧华对赵桂芝的强势能忍则忍,从来不正面和婆婆发生冲突。应该说这是赵桂芝修来的福分,但她不知内省,媳妇的厚道越发让她瞧不上眼。陈碧华是个手脚有点拖沓的人,做事情有点慢,嫁过来后又一直怀不上孩子,赵桂芝越发得势了,扬言砖头般厚的四万块钱换了个扫帚货(不值当)。大概这儿媳妇在娘家也得不到多少疼爱,吃了委屈也不跑娘家,只知道流泪,眼泪一年一年流,心渐渐变得硬起来。她放话给明兵,不搬出去就各走各道。明兵夫妇就这样搬离了赵桂芝85平米的两房。一晃十多年。赵桂芝前两年中风,手脚扭麻花般全长歪了,嘴也斜了,上个厕所都得人把着。明兵想搬回来照顾老娘,陈碧华不肯,说赵桂芝心肠歹毒,平时容不下她,不中用了她也没有照管的义务。明兵只好两头跑,老娘是一刻离不开人的,人又像个老刺猬,嘴里骂人不利索,口水可是吐得毫不含糊。儿子的饭送得晚一点,人一到,口水就吐他,饭也打翻了,宁愿饿着。最难堪的莫过于给她洗澡,媳妇是一点手都不插的。明兵只好在赵桂芝身上明显有味时,叫明娜过来帮忙。明兵对妹妹明娜是怀有愧疚的,全因他是个儿子,可以心安理得待在赵桂芝的房子里,而明娜像个爹妈兄弟全死掉的人,夹着她的几件衣物在这座城市四处漂泊讨食。对于赵桂芝,她已没什么恨意,也没什么感情。但大哥开口相求,她还是答应的。她将赵桂芝推进卫生间,剥下她的衣物,将接了热水的软水管举到赵桂芝脑袋顶上,从头往下淋。

那是怎样的一身肉呵,寡白,充满皱褶,松弛,太松弛了,像从一面墙壁上流淌而下的烂泥,一对干瘪的乳房垂挂下来,几乎抵着腰际。她的毛发全白了,腋窝、私处,一撮稀疏的灰白。明娜并非没见过老人赤裸的身体。有个住在巴黎小区的焦姓大姐,目睹明娜清洁厨房的整个过程,说动她帮忙每天照管瘫痪的婆婆两个小时,每小时八十元。焦大姐日子过得悠闲又郁闷,她家先生是个医生,外援去了,据说要去五年。女儿在国外读书。她的职责是照管半身不遂的婆婆。焦大姐哀叹说,辛苦也不辛苦,婆婆算是通情达理之人,和和气气的,但整日与一个没了半条命的人相伴,感觉自己的命也是残的。她需要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一天一两个小时也好,她需要完全把自己从这个家剥离,和自己单独待一会儿。明娜同情她,答应了。每天陪伴老人的两个小时里,她帮她洗澡,三天洗一次头发。焦大姐的婆婆八十四岁,也是寡白,也是松弛,也是皱褶,也是只有两片贴着肚皮的干瘪乳房,但她身上的毛发是那种很有润泽度的莹白,看起来很柔和的白。而不是赵桂芝这样看起来脏兮兮、质感刚硬的灰白。明娜想,人的秉性肯定是能影响身上每块骨肉的,秉性柔和之人,毛发也柔软光润。赵桂芝不是什么善茬。

对于洗澡,赵桂芝倒还是挺配合的,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明娜用搓澡海绵蘸着沐浴露给她搓澡,脖子、后背、前胸、腋窝、臀部,但在那撮稀疏的灰白毛那里停住了。她将出水管对准那里冲洗,并不下手。赵桂芝歪着嘴执拗地盯住她,眼里全是凌厉的责备之光。明娜也注视她,她的目光平和而淡漠,对于将她送往这个世界的地方毫无半点感恩之情。两年多来,明娜给赵桂芝洗澡,从来不碰触那个地方。每次母女俩总在这件事上僵直。在这短暂而微妙的时光里,明娜的脑海里飞快闪过这四十多年来刻骨铭心的桩桩件件往事。有些和赵桂芝有关,有些无关。随后她会沮丧好几天,任何事情都无法将她从这种魂飞魄散般的沮丧里拯救出来。直到最近那一次,二人再度在洗澡过程中僵直时,赵桂芝不知因何,双眼渐渐盈满泪水,然后从她歪扭的脸颊上滑落。明娜像骤然被烫了一下。

中秋前,她和明兵表明,将赵桂芝接到家里来照管。他们决定把赵桂芝的老房子租出去,房租归明娜,当作给明娜赡养老人的补贴。

对于赵桂芝的生活习惯,明娜渐渐摸索清楚了,两天一次大解,一般在中午,小解没规律,全看吃的东西水分含量多少。她的早餐是西红柿鸡蛋面,中午一根香蕉,晚饭一碗骨头炖菜。骨头赵桂芝当然吃不了,是要那点骨头汤,补充营养。晚饭赵桂芝拒绝碰任何谷类,这是她多年的习惯。

吃过早饭,假如明娜接到家政中心的派工电话,她就把水瓶、香蕉放在赵桂芝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只是中风导致失去自理能力,脑袋其实很清醒,剥个香蕉吃问题不大,只是费时间;喝水用吸管,当然,通常也会从她歪斜的嘴角漏下多半洒在她胸口的衣服上。明娜有时候回来,会发现轮椅下有掉落的已经剥光了皮的香蕉,这意味着赵桂芝不慎将香蕉弄掉了,没能吃上午饭。当明娜把剥好的香蕉送到她嘴边时,她便凶狠地盯住明娜,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劈掉那根香蕉。她显然为没能吃上午饭而生气。明娜得了教训,回来再发现掉落的香蕉时,不再管她。赵桂芝的目光便一直凶巴巴追随她的身影,想捕捉和明娜注视的机会,向她传递她的怒火。明娜没给她这样的机会。她换掉工作服,穿上居家衣物,在房间里忙来忙去。她家的阳台很小,但种满花草,这是原房主留给她的,不是什么珍奇花草,就是些芦荟、太阳花、月季、玉兰、夜来香等。原房主是一对中学退休夫妇,那位老妇人告诉她,茶水浇花是顶好的。明娜便去城西农贸市场买那种二十块钱一斤的散装茶叶,两三天煮半桶来淋一淋,果真长得蓊蓊郁郁,一阳台的花草到了她手里,没死过一棵。她烧水煮茶,凉茶水,淋花,走来走去。她当然知道赵桂芝追随她的目光,但她无动于衷。日子永遠不会长久惯着谁,给你什么样的际遇,你就得调整好心态与这种际遇相互磨合与妥协。赵桂芝的怒火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于是吐口水,其实也吐不出,口水多半落在她的胸口上。明娜本来想给她戴上一个防水的塑料布围兜,想了一下,没给戴。赵桂芝胸口那片难闻的湿漉漉肯定会让她自作自受。自作孽不可活。

来这里二十三天了,赵桂芝还没下过四楼。明娜背不动她,她的左腿使不上力,只能将她推到阳台放放风。

农科所的职工楼位于市区东面,一栋五层三个单元的楼房,墙体上装饰朱红色碎石,这种装修风格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极为流行,如今早已被潮流淘汰了。经年的风吹雨淋,那些曾经鲜艳的装饰石子早已变淡,变成一种陈旧得令人忧伤的、若隐若现的淡粉色。农科所早就并入农业科技局了,职工楼里的住户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全是二手以上的房主。明娜是在两年前买下这套旧居的,已经是第三位房主。二房主就是那对中学退休老夫妻,决定卖掉房子投奔青岛做生意的儿子养老。老夫妻极有善心,见明娜孤身一人,又体残,房价一降再降,明娜倾尽十六岁以来打工积攒的全部积蓄,总算勉强买下了。住进来那天,她没搞任何仪式,哥嫂也不通知(他们根本不知道她买了房子),在老包的鸭脖店买了一斤鸭脖和两对卤鸭翅膀(那时他们刚认识),两瓶啤酒,一个人在房子里吃喝起来,算是乔迁新居。明娜几乎不用买任何家具,那对老夫妇除了家里的书和个人物品全部托运走外,什么都留下了。当然,家具全是旧的,电视机早就坏掉了,洗衣机滚动起来响声撕心裂肺的,仿佛随时要散架。喷漆沙发的油漆到处剥落,像长了牛皮癣。客厅角柜很老气,而且门老合不拢。总之一切都处于损坏边缘。但明娜还是很感激他们。搬进来后,她拆掉电视机,撤掉角柜,褐色的木茶几也弄走了,很多派不上用场的陈旧物品也清理掉,房间一空出来,显得宽敞不少。重新做了窗帘,淡紫色的薄纱料,让老屋子一下子增添不少活力。她又买来相近颜色的涂漆,补涂沙发掉落的油漆块,看起来顺眼多了。房间清洁与除尘根本不是问题。在家政公司服务多年,对于清洁小面积的霉斑与污痕她是得心应手的。这栋楼的前面是一片连绵良田,夏种水稻,冬种西红柿。她尤其喜欢在日薄西山的冬日黄昏站在阳台上,望那片宽广的西红柿地,望渐渐淡去的阳光与时光。

赵桂芝唯一可以放风的地方,便是这阳台。明娜通常在黄昏时分将她推到阳台上,让她透过栏杆缝隙望田野上忙碌的人们,望黄昏的落日。

那片阳光从厨房的窗户撤走后,煤气灶上的猪尾巴炖芋头已将香气盈满厨房。明娜将砂锅里的汤舀出来晾放,芋头炖得恰到好处。这东西不好用高压锅炖,时间把握不好就给弄稀烂了。

二十三天,意味着她和老包至少已经二十三天没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了。她和老包交往两年,十天半月总要在一起弄一顿饭吃。他厨艺不错,据说之前也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他老婆走后,家里一老一小全仰仗他吃饭,生生逼出一手厨艺。他们晚饭的饭菜倒并不讲究,老包带过来一包卤水,现做卤猪脚、爆炒花生、海带鸡蛋汤、炒小白菜,每人一瓶啤酒,晚餐便摇曳生辉。酒足饭饱,聊家长里短,聊老包女儿的学习,已到了谢客时间,两人有意又无意似的道别。明娜脚步轻巧地送老包下楼,听自己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她心里总免不了一番长叹。

有一晚吃完晚饭,天也聊得差不多了,夜色中忽然传来闷雷,闪电和大风也跟着来了,老包站起来,明娜一动不动坐在饭桌边注视他。她觉得这是充满契机的一场雨。老包看她闪闪发亮的目光,当然明了她的心意。他重新坐下来。风来了,雨也来了,但是很短暂的一场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个人默默坐在饭桌边,雨停了好一会儿,老包重新站起来,明娜只好也跟着起来了。她照例要送他下楼,老包站在门口制止她,说了句,你的腿脚不好,小心路滑摔了。明娜心里一顿,便停在门口,目送老包下楼梯,在楼梯拐角处消失了身影。

吃过晚饭,明娜在阳台上坐了会儿,就再也坐不住了,打算去见见老包。他们已经快一个月没见面。她知道女人应该要拿捏一点姿态的。老包基本上每天晚上十点半左右和她微信联系,你一句我一句聊上两三个回合,家常话,便各自睡了。明娜愁肠百转。她当然对老包有所期待,这一点相信老包也明了,一个单身女人,允许你隔三岔五上门共进晚餐,傻瓜都明白那是女人的一番情义。老包不傻。他比她小一岁,有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女儿,据老包说这个女子二胡拉得棒,得过不少奖。老包的妻子在四年前患乳腺癌走了,家里还有一个老父亲,一家三代住在城南那片老城区里。明娜也明白老包对她有意思,不然哪能一趟趟往她家跑。但这“意思”究竟有多少,她又摸不清楚,来来往往吃那么多次饭,他从未对她有过任何非分之想,或许也有,她看不出来。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有又有多少?明娜常常为这两个问题困惑不已。她当然也想到自身的缺陷,但她也有优势嘛,没结过婚,有一套小破旧,有挣钱的手艺,这配他还不够吗?只是这些明娜自认为的“优势”总归没能给她足够的信心,尤其是当她想做一些需要搬动的活儿时,那条使不上劲的左腿越发让她觉得没有底气。她见过太多不需要挣钱而赋闲在家的主妇了,男人是不太介意女人能不能挣钱的,他们更需要一个健康的女人为他们照管家里老小,安顿后方。与此相比,她那套小破旧和赖以生存的擦擦洗洗又算得了什么。这一想,明娜便觉得拿捏的那点姿态显得很可笑。

将赵桂芝安顿好后,她将已经几年不穿,又舍不得扔掉的粉蓝色连衫裙找了出来,进卫生间梳洗。卫生间很狭小,铺的白色瓷砖已经泛黄了。她本来想把洗衣机装在阳台上的,老包也是这建议,但得弄走不少花草腾地方。邻居们都是早出晚归做小生意糊口的忙碌人,没谁愿意弄这些花花草草。老包也不要,他的女儿住校,两个男人没有耐心伺候,拿去是白白送死。明娜又不忍心扔掉,洗衣机于是仍旧挤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卫生间的镜子和灯具是她搬进来后新置的,墙壁也粉刷一新,灯一开,倒也一片明朗。她的镜子擦得极明亮干净,她有擦玻璃专用的清洁剂,对付极难清除的水痕和泡沫痕迹轻而易举。对于护肤,明娜有一套省钱有效的方法,隔三岔五用纯正蜂蜜兑上几滴白醋搽抹脸、脖子,这使她脸部和脖子的皮肤很细腻干净,没有这个年纪的女人通常有的毛孔粗大和各种斑点。她的五官并不精致,胜在一副柔和细腻的皮肤,倒也让她显得耐看。她尤其喜欢她的腰和小腹,未曾遭遇生育的摧残,使它们依然保持着当姑娘那时候的线条和平坦。当然,即便没有多余的赘肉,她还是能看出时光在身上留下的痕迹,那是一种明显的向下“坠”的力,比如她已经呈下垂状态的胸部,她大腿部越来越软的肌肉。她拿着那件淡蓝色的连衫裙,在明亮灯火下看镜子里那副显然早已失去青春活力的肉身,忽然又不想去了,但很快地,她套上了连衫裙。

老包的鸭脖店在老城区与汇尚路交叉路口,一个能推拉的活动玻璃车。那儿附近有所中学。老包的鸭脖卤品多半是靠学生下午放晚学时,半斤八两地买来当零嘴销售掉的。他每天下午四点出摊,晚八点半左右收摊,生意不错。

从红都广场左侧的向阳路走到头,拐进汇尚路继续往前走,过一个红绿灯路口,就到达城南的老城区了。这一片住的全是这座城市的原住民,房子破损老旧,三四十年代流行的雕花窗和镂花木门随处可见,上面布满虫蛀的针眼般大小的细孔。它们是时间的另一副面孔。老城区的街巷窄小幽深,巷子两边延伸出来的屋檐遮蔽了阳光,这些巷道因此终年幽暗,只有在正午时分太阳直射时,才能从窄小的屋檐隔缝漏下半米宽的一线光照,像一条明亮的带子铺在小巷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太阳往西偏去,那线阳光也跟着走,渐渐挪到墙角,攀上墙壁,最后从屋檐那里消失了。老城区的小巷曲折通幽,在这些清幽的小巷里,家家户户都有一点小营生摆在家门口,软糯芳香的五色糯米饭,土法酿制并加了蜜糖的桂花酒,红糖水豆腐花,油炸三角粽子,馅是碎花生拌白砂糖的糍粑,六块钱一个的黑米粽子,玉米粉和酒曲熏制的酸肉,包了碎豆角、肉末、碎黑木耳、粉丝的卷筒粉,大菜糕,凉粉,现炸的开口笑,紫薯鸡蛋饼,结婚时洞房的刺绣门帘和床单,婴儿百日的绣花背篼和鞋袜,纯手工制作的小件银饰品。这些小商品并不起眼,也不贵,但它们和这片老城区一样古老,老城区诞生它们便与之俱来,在老城区人的日常生活中占有一席不可或缺的位置。所有本地红白喜事和重大节日所需的风俗礼品,都可以在这些幽暗的小巷里买到。它们更像一种源远流长的根脉文化,流淌在老城区人的血脉里。老城区老旧破损的房屋,幽深暗淡的街巷,五花八门的小商品,以及老城区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共同形成这片区域独特的气息。

这是老城区留给初中时代的明娜的印象。那時候她和班里的曹小鱼很要好,曹小鱼就是城南老城区人,她奶奶夏天做桂花凉粉和大菜糕(一种夏季清甜的黑色饮料),冬天蒸糯米,在家门口摆小摊子卖。奶奶兼具老城区人的厚道与计较,孙女的同学来总归是要给点儿吃的,鸡蛋大一团的糯米,一小碗桂花凉粉(有大碗小碗之分,价格不同)。曹小鱼对这些吃食早腻味了,她想要钱,两块三块,买个水晶发夹或一双水晶塑料凉鞋。她拿捏住了奶奶爱面子的性子,趁有同学在时撒娇加强夺,成功从奶奶贴肉缝的裤腰荷包里掏出两三张一块的、软塌塌的纸币。曹小鱼后来初中毕业去读职业卫校,还没毕业就嫁到海南乡下去了,据说夫家打鱼为生。他们有一个初中同学群,是初中毕业多年后建起来的,女同学一上来就相互探讨二胎生与不生问题,明娜待了一阵子,觉得没趣,曹小鱼也没在里面,便退群了。

在汇尚路口,她一眼便看见那辆玻璃活动板车,老包站在车后,他的身后是通往老城区的幽深巷子。几位顾客站在玻璃车前等他打包卤品过秤。老包个头不高,一张方脸膛,板寸头,额上横两道深深的抬头纹。他不抽烟,爱喝茶,一笑便露出一口茶色牙齿。老包喜欢穿白色运动鞋,并能保持鞋子的清洁卫生,身上这点干净的白亮让他看起来有了点与众不同的东西。明娜站在对面路口,看他戴着口罩和白色卫生帽忙忙碌碌,心里慢慢滋生出隐隐的疼。她慢慢走过去。

一直到顾客都走了,老包抬头,看见明娜站在他车前,两眼一亮,目光落在明娜身上。那条淡蓝色的旧连衣裙很朴素,却得体地将明娜身上尚存的难得线条勾勒了出来,老包口罩上方的目光便多些温热。

“今天有工派吧?”他边打招呼边扯下一个白色食品袋,包了一根鸭脖递给明娜。她没接。

“早上派了一家,一栋三层别墅,一直做到下午三点。”明娜说,绕过车身,来到老包身边。车上的卤品和鸭脖所剩不多,应该快要收摊了。她当然不会开口约老包,这种事情终归还是要男人主动的,她已经走到了这里,剩下的一步应该留给老包。

他摘下口罩,露齿一笑,将包好的那根鸭脖放回去。

“这阵子走不开,老头哮喘犯了。”他说,将散开的卤品归置好。

“要紧吗?”她帮他把散乱的碗碟和酱料整理好,捏了两粒油爆花生放进嘴里。她知道老包的父亲有哮喘,去年还住了六天医院,有心帮忙,老包说医院里有姑姑照料。那时候他们才交往不到半年,他的拒绝倒也让明娜觉得在情理之中。

“老毛病了,他不愿意去医院,说去医院就真成病人了。拗不过他。”他说,将电子秤从台子上搬下来。

“要收了?”明娜问道。

“收了,这些打包给邻居。老头一个人在家,不放心的。”他说,“我把鸭脖打包给你当宵夜,今天味道极好。我很久没调出这个味了,出摊前我还搞了两根。”老包把余下的四根鸭脖装进食品袋里。

“你知道我不吃宵夜的。”明娜瞧了他一眼,有些嗔怪的意味,听老包说要回去,意思是回去后不再出来了,不免有些失落。老包低头一笑,把装鸭脖子的食品袋扎得结结实实的。

“你明早砍了,下面条吃也很好,别再加热了,加热味道就跑了,要原味的。别的要不要?”他捏着夹子看明娜。案板上还有零散的卤猪蹄和鸡翅。

“不要了,谢谢你。”她轻声说,他们的见面仅在街头这小会儿。他也没邀请她到家里,她还没走进过老包身后这条巷子。

“老人还好吧?”老包把那些卤品归置进一只不锈钢碗里。

一个月前,她还没把赵桂芝接过去时,把想法告诉了老包,老包当时问她,是接过去照顾一阵子,还是需要一直照顾?明娜说,可能要一直照顾。

“挺好。”明娜轻声说。

东西都收拾好后,他们静静地站在玻璃车前,老包搓着两只手,他望了一眼明娜身上的蓝色连衫裙,眼里又多了些温热。他们身后的巷子没有光,那是一段两边都是红砖墙壁的幽暗巷子,要进去百来米才能到达有人家的老城区。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街上灯火通明。老包只是搓手,明娜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终于落了地。不知怎的,她忽然变得有些无所谓了。

“走吧,回见了。”明娜笑起来。老包拉住她的手臂,把那几根鸭脖给她,她又放了回去,对他一笑,走开了。一直到过了药店拐弯处,明娜猛地闭上双眼,感觉鼻腔里有东西在流淌。

早晚的天气已经凉丝丝地开始咬人,来一场雨,初冬的模样便显露出来。农科所这栋旧楼前有一棵巨大的桂花树,枝繁叶茂的,枝丫多,巨大,像擎一柄巨大的伞,将旧楼前的水泥场遮了大半。这里原来是农科所的篮球场,原住的职工都搬走后,这篮球场便渐渐荒了,被住进来的住户这儿堆几块木头,那儿搁几个破鸡笼。

好在还有这棵桂花树,农历八月起,它便爆满米粒大小的淡黄色花朵,一簇一簇的,整栋旧楼便浸在这馥郁的桂花香里。桂花不像夜来香味那样“刺人”,熏得人头晕胸闷,那是种沁人肺腑的香气,能避秽。这地方过了中秋节,农历十月初十是吉祥节,其实在农村叫收获节。一般这时,地里的庄稼该收的都收了,钵满盆盈,叫收获节是最得体的。但城里人叫吉祥节,吉祥节要做桂花糕或桂花酿,少不得的就是桂花。

一早起来,明娜给赵桂芝喂好面条后,将她推到阳台,在她的裤裆里塞了一块柔软的棉麻布料当尿垫子。先前是买尿不湿的,但这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开销太大。她买来棉麻布,对折几次缝成厚实的垫子来代替尿不湿。一般人会觉得清洗很麻烦,也恶心,但清洁惯各家各户马桶的明娜倒是很轻易克服掉了这些心理障碍。只是赵桂芝不肯,好不容易明娜才把棉麻垫子放进她的裆部,转一个身,她便把那垫子扯出来甩到地上,弄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得这样利索的。明娜看着扔在地上的垫子,赵桂芝歪着嘴巴看她。她的目光又充满了惯有的那种刻薄和凶狠。明娜将垫子捡起来,轻轻放到轮椅扶手上,出去上工了。赵桂芝当然是尿到裤子上了,她就这样穿着散发尿骚味的湿漉漉的裤子,一直到明娜回来。屋子小,老人的体液味又过于浓烈,开门进来,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冷冽的刺鼻气味,但她太累了,换掉工作服后就进房间休息。两人这样极限拉扯几次,赵桂芝终于服软,毕竟气味越来越刺人,穿着湿冷的裤子很遭罪。她颤颤巍巍将那块棉麻垫子递给明娜,明娜看着她那只手指卷曲变形的手,心里一凛,鼻子酸了。赵桂芝一辈子要强,她没向谁服过软,若不是心里万般无奈,是做不出这样的姿态来的。

其实赵桂芝还是能含含糊糊说一些话的,只是不连贯,说的时候口水也流得更多了。她要喝水,就抽搐着嘴角说水……水……要上卫生间,抽搐着嘴角说尿……尿……明娜很想鼓励她多说些话,但赵桂芝脾气紧,一句话嘴角抽搐了好久也说不利索时,她火气便上来,卷曲的手抓到什么就往地上摔什么,摔完了还凶巴巴瞧明娜。明娜知道对她要有耐心。可是她哪儿来的耐心?她要干活,她的活儿不是蹲就是爬。他们派工一般是三个人,一男两女,女的负责地面上和低处家具的活儿,男的爬高擦洗玻璃窗、空调、柜子,一套百来平米的房子整干净,没有三四个钟头是说不过去的。这样一耗,還哪儿来的耐心?况且还是对赵桂芝这样的人。

母女二人就这样相互磨着、过着,磨难的日子,光阴总是走得慢,像钝刀割肉。

这房子的阳台和客厅地板是通连的,没有落差,假如赵桂芝在阳台待闷了,她慢慢转轮椅,也是能把轮椅转进屋里的,她的左手弯曲得并不厉害。只是进屋她也只能坐等在轮椅上,她的两条腿完全使不上劲。

院子里有人在打桂花,柴刀绑在一根长竹竿上,扑向低处的桂花枝,米粒般的花朵簌簌落下,枝丫却总是扑空。是个胖女人,明娜没见过她,也许是新搬来的。

“要做桂花酿,半天都打不着。”她举着长长的竿子朝明娜说。

“做酿子今天才打桂花?不是还得和曲饼发酵一晚嘛。”明娜说。她没有时间弄这些东西,今天上午公司派工,两套房子,一定是要做到下午的。打算完工后去菜市场买点桂花糕。她不大爱吃这种甜腻的糕点,往年也没做,赵桂芝不跟她住,她是买也不想买。往时节假日,兄妹俩是要回赵桂芝屋里去过的,大家都碍于面子,在左邻右舍跟前制造出母慈儿孝的假象。如今再也不用跑了,昨晚大哥明兵给她打电话,要来她这边过吉祥节。明娜告诉他,今天要做两套房子,不一定有时间买菜做饭。明兵便说菜他买好了带过来,让她不要操心饭菜。赵桂芝接来后,明兵过来看望过一次,他给赵桂芝喂了小半碗凉粉,陪她坐了好久才离去。明兵生性木讷,从小到大赵桂芝对他明显的偏爱,他还是心知肚明的。养儿防老,很明显,赵桂芝做到了,他却做不到,心里有亏欠。

……

胖女人将长竹竿撤下来,说娃明天才过来,今天在他妈那边。明娜听得一脸糊涂。胖女人说:“娃娃是老公的,我们是半道夫妻,没孩子。”

明娜吃了一惊,说:“那你可真难得,能这样担待人家的娃。”

胖女人说:“我们可是光明正大领证的,我可不是那三。”

明娜便笑起来,心想你这模样也是做不成“三”的。

“他妈嫌他爸没本事,离了,两年后我们才认识,媒人介绍的,我不嫌弃他。男人也是人,人能力有大小,他尽了力养家就成了。”她说,脸上带着期待别人认同她的表情。明娜生生被她的坦诚给吃了一惊,如今这性情会被人觉得是缺心眼,毕竟是家庭私密事情。

她微笑着给她送上几句奉承话,便出了院子。他们平时不坐班,家政中心坐班的只有老板夫妇,接到活通过电话派给保洁员,保洁员带着清洁工具从家里出发了。出了农科所大门,明娜看见从农科所后面的乡间小道上有来赶集的附近乡下人,挑着家养鸡鸭,她便在大门口等着,拦下一个包蓝色头巾的年轻女人,问她笼里的鸡什么价。

“阿姐,你眼光好,这一路来就属我家鸡地道。你们城里人不晓得看鸡,鸡鸭最要紧的是看毛色,光滑水亮的最好,摸脚,脚要温暖的。你看我家鸡这毛色,脚杆也是热的,玉米喂养,肉不柴,又甜。我发个市给你,十八块一斤。”包头巾女人显然是位谙熟买卖的人,讲买卖头头是道。明娜自然是不晓得看什么鸡鸭的,没有婚育,她缺乏很多她这个年龄的女人该具备的生活常识。她看那鸡确实毛色好,又赶时间,也没讨价还价,买了一只四斤半的阉鸡。本来想返回屋里放下的,觉得来回又费时间,便把鸡绑了脚,放在保洁桶里。今天要去的是翡翠苑,离得有点远,户主要求八点钟前清洁工要到家里。此时是七点二十分,紧了点,也还来得及。她可以绕过爱琴海购物中心走外环路,不必穿过市中心,那样路远了点,但路上没有红绿灯,人流也少,反而会快不少。

一路上明娜一直想着自己和老包的事。其实她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算不算得上“事”,毕竟连手都没有牵过,老包也没有任何过于“明确”的表白。自从那天晚上在汇尚路口见过面后,一晃又差不多一个月,他们没再见过面。对于老包,明娜显然有点力不从心了,两个人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聊天的频率和語气一如从前,但终究是隔了屏幕,总感觉隔阂疏离不少。她也不想再去汇尚路口了,一个女人老主动朝男人跑去,也不是什么好事。老包之前一次次往她家里跑,证明他并非木讷之人,他什么都懂。这样乱七八糟想了一路,过了爱琴海,手机在包里响起来,她觉得多半是明兵打来的,想到了翡翠苑再接。电话停了又响,她便将电车靠路边停下,摸出手机一看,心里咚地紧跳了一下,是老包打来的。

“什么事情?”明娜接了,心里有些紧张,口气仍是不紧不慢的。

“你在路上?”老包在那边问,他显然听见车经过明娜身边时的喇叭声。

“我在去翡翠苑的路上,今天有两套房子要做。”她说,将电车往路边挪了挪。

“大概要几点下工?”老包问。

“应该要忙到下午,说不准。”她说。

“今晚你来家里吃饭,我姑也来。”老包说。

明娜的心又咚地一跳,是要见长辈了,这个老包,不声不响的,什么也不肯让她知道。他其实早就明白她的心意的,不然哪敢贸然邀请。

“这样,好吗?”她还是不敢确定这突如其来的转机。

“有什么不好,早晚是要见的。”老包说,口气听起来很笃定。

两人便在电话里讨论了一些晚饭的事情,明娜问他要带什么过去。老包毕竟经历过一次婚姻,也算有经验,叫她买一些水果,但不要买梨,再买两斤老百汇铺的杏仁糖糕就好。老百汇铺在这座城市很有名,专门制作传统糕点。这座城市虽日新月异,也被外来文化改变不少,但婚丧、百日宴、乔迁新居这样的家庭大事,老几辈传下来的礼仪还是保持得很完好。比如婚宴喜饼喜糖,没有哪一对新人会去超市购买那种时尚的喜糖礼包,全到老百汇铺定制传统的喜糖喜饼,用大红方块纸包好,红绒绳包扎,一包包配在酒席上,独特又喜庆,外地来的宾客总免不了要赞叹一番。

明娜做完翡翠苑的屋子时,已将近十二点。她和两位搭伴说了事情,让他们二人下午去水上家园做,她那份工钱摊平给他俩了,她得回去准备准备。搭伴打趣了她一番,说要等着讨她的喜糖吃,便放她走了。明娜去老百汇铺买杏仁糖糕时,才想起明兵要过来吃饭的事情,真是昏了头,还有赵桂芝。老包给她打电话时,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那时她忘了家里种种不便。还好大哥明兵要过来,不然不知道该怎么安顿赵桂芝。想到这一层,明娜心里一沉,老包是知道她妈离不开人照顾的,他想没想过赵桂芝?二人以后若是成了家,赵桂芝又该何去何从?还是推回去给明兵?这么一想,心里的喜悦便淡了几分,愁绪重新压上来。还有她的脚,老包的姑姑会怎么看她?老城区的人,好面子又有些精明的算计,不会不计较她的残缺。这样东想西想,那喜悦就被冲得所剩无几了。

明娜买了三斤杏仁糖糕,分两包包扎,那包一斤的留给赵桂芝。又去了最大的超市买水晶苹果,去家禽市场把早上的鸡给杀好,忙乱了一阵,已过下午三点,才急匆匆往家里赶去。一路上盘算好了穿戴,就是那件旧的蓝色连衫裙,可以带一件薄长袖开衫,这样晚上回来就不会冷了。

到家时发现大哥明兵已经来了,阿嫂陈碧华却没跟来,他说她去工友家里吃了。陈碧华其实比明娜还小五岁,才四十,也因为没生养过,人不显老。早年杨碧华和明娜同在一家家政公司服务,后来她和一个工友辞家政的工开烧烤摊,一直到现在,据说生意还不错。明兵似乎没什么长进,跟人跑了一段长途,又干了几年外卖,其他时候就在这座城市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鼓捣,好像做什么都不顺,不长久。

陈碧华不来倒也不奇怪,她一向和赵桂芝不和,过节就要过得开心,没必要别别扭扭在一起。明兵说他刚到一会儿。他正在给赵桂芝喂桂花酿。桂花酿是拿桂花、一定配比的蜂蜜、开水和酒曲发酵一夜后,将汁水过滤出来,拿来煮糯米,煮成稀饭样,凉了便可食用,有蜂蜜的甜、桂花的香、糯米的黏,是吉祥节的主打传统食品。明兵说他在菜市场买的,留了一碗给明娜。他买了些配菜过来,堆放在饭桌上。明娜早上买鸡时,嘱咐过他不用买肉类。

兄妹俩也是多日没见,站在饭桌边喝明兵留给她的桂花酿时,猛地一看,竟然发现大哥的两鬓全白了,两只眼袋沉甸甸地垂在双眼下。明兵人憨厚,没娶老婆前听老娘的,娶老婆后听老婆的,工作又常常不顺,想一想他心里也必定是过得不痛快。明兵极少能帮上明娜什么忙,因为他口袋里常常没钱,不过叫他出个什么力气,他是随叫随到的,明娜心下便也认可了这个哥哥。如今见他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心不免有些疼。

“哥,最近工作怎么样了?”她问他。明兵这两年在电信公司当网络维护员,聘用的,他中专学的就是这个专业。

“我不干了,工资太低。”明兵低声说。他给赵桂芝喂东西极有耐心,小口慢喂,赵桂芝能接得很好,几乎没滴到胸口上。

明娜便在心里哀叹,还好哥嫂没孩子,碰上这么个干什么砸什么的男人,家庭多半要闹得鸡飞狗跳。她告诉他今天要去一个朋友家里吃饭。她和老包交往的事情,明兵并不知道,这么一个没主见的兄长,说了也是白说的。明兵脸上尽是失望,竟有些泪眼汪汪地看妹妹。明娜一心想着今晚老包家里的晚饭,也没留心明兵脸上的神情。

五点到达汇尚路口时,老包已经在平时摆摊的地方等了。她将电动车骑到他跟前,两个人相视而笑。明娜将车停下来,把放置在踏板上那袋水晶苹果和后备厢里的杏仁糖糕拿出来给老包看。老包看也没看,嘴上只说够了,叫她上车,载她进了小巷。明娜心里感慨,终于进了这条小巷。

老城区里头其实和如今的郊区农村没多大区别,路面铺了石板,路很窄,房屋面积也很小,相邻的两房墙壁贴墙壁黏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想要空间只能往空中多建几层了。门户也像农村人那样敞开,一眼望进狭长的门厅里,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形。房屋前照例筑着一块半埋在地底下的石敢当。狗很多,来来往往穿梭在巷子里。里面的小巷四通八达,也是窄,只能容两个人擦肩而过,暗幽幽的。

巷子里的人家正在拜祭,在家门口摆个小凳子,不锈钢托盘里放一只水煮整鸡和一块熟肉、三只酒杯、三双筷子。明娜看了一下,小凳子的旁边并沒有香火,也不知拜的是什么神。明娜也是生长在这座城市里的,但他们是在城西那一头,一座城市的两端,风俗也泾渭分明。他们城西的吉祥节拜神是一定要有桂花糕或桂花酿的,但这片城南老区并没有这些。

电动车七拐八弯停了下来,也是一栋窄门脸的三层红砖楼房,旧楼,两扇对开的木门,门上镂刻的花纹倒是精致,古色古香的。

“到了。”老包说。明娜心里一紧,挪下电动车后座。一位瘦高、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面带笑容从门里出来,笑是笑,笑话里含的精明却也不难看出来。

“这是大姑。姑,这是明娜。”老包站在两人中间介绍。明娜叫了声姑,将手里的水果和糖糕递过去,却被老包接了。

“进屋来。”老人拉住明娜的胳膊往屋里走。和初中时去曹小鱼家里见的情形一样,一楼狭长的客厅被一堵墙隔成里外两间,外间的客厅通常没有任何摆设,一般放单车(初中那时所见)和那户人家摆门摊的物件(比如曹小鱼奶奶的糯米蒸桶等),老包家这间外间放置他卖卤品的玻璃车,几乎将整间外间占满了。穿过一道拱形门,通往里间,老包拎着东西在前头走,明娜随后,老妇人落在后头。她看见明娜走路的样子有些颠,一愣,站定一看,果真是颠的。她顺着明娜的腰线往下看她的左腿,便看出了点名堂。

一过那道拱门,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弥漫而来。祠堂是置在里间的,将里外两间隔断起来的那堵墙壁上,悬挂一面几乎占了整面墙壁的镜框,里面装帧一幅迎客松图。靠墙就是供桌,香炉烛灯一应俱全,香炉里焚着香火,炉前拜祭有瓜果糖饼等祭品,这应该是长祭,就是长年累月供奉祭拜,而不是逢年过节才祭拜。明娜心里又一紧,老包家看来是极讲究传统礼节的,这个家没有女主人,却有长祭,不简单。她想到她那四分五裂的家。她对爸爸的印象并不深刻,模模糊糊一个瘦高个子,在赵桂芝的强势下沉默寡言地过着他并不长的一生。他走后,赵桂芝拉扯兄妹二人,顾了上顿顾不得下顿,哪儿还顾得上什么礼节。像吉祥节这种小节日,他们家是不会有香火祭拜的。明兵成家后,赵桂芝变得讲究了些,小节日也会点一炷香,吃饭前捡一些肉菜到一只空碗里,将菜碗往神台上一放,酒也不斟一杯,就这样混过去了。他们家的神台平时没有香火气息的。明兵和他老婆搬出去后,平素节日一家聚在一起吃饭,赵桂芝便连那一点讲究也忘掉了。明兵和老婆的租房里没有供神,没有这样的道理,他们的祖根在赵桂芝那边,除非赵桂芝过世,才能将神堂请到他们的租屋。而明娜更不用说,她是两头靠不了,娘家的神堂轮不到她供,除非她有婆家,婆家的祖才是她正经的祖。女人在没有婆家之前,其实就是无根浮萍。对于这些繁琐而讲究的礼节,因为摊上赵桂芝这样的妈,明娜越发地糊涂了,也就变得不讲究了。

老包要将明娜带来的礼品放上供桌,老妇人从明娜身后闪过来,伸手将老包手里的东西接过,放到茶几上。老包看了明娜一眼,她正盯着天井里那棵覆盖了天井一角的火红色三角梅。那是一棵非常大的三角梅,种在一口大圆缸里,几乎全是火红色的花,绿叶星星点点点缀其间,长得非常好。

老城区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天井,连接主屋和厨房。这个天井一般是露天的,因为主屋狭小,后半截,也就是老包家摆设祠堂的那截,白天采光基本上就靠天井。也有很多人家把天井封闭起来,盖上铁皮棚子,遮风挡雨,等于多了间屋子,放置不宜风吹日晒的家什。老包家的天井左边露天,右边封了铁皮顶,下面堆放旧家具,居然还有一盘巨大的石磨。这个顶子封得极聪明,多了半间屋子,也不影响后半截客厅的采光。

一位穿蓝色短袖衬、黑色长裤的老人从厨房里出来,一看便知是老包的父亲,他们的眉眼太相似,也像老包一脸憨相,笑得和蔼。

明娜暗想,老包这个家的里外事情,大概还是靠已经出嫁的姑姑决断的。老包给双方作了介绍,明娜叫一声“包伯”,老人看起来有点儿腼腆,笑着点头。明娜便明白了,有这样的父亲,也就不能怪老包一趟趟往她那里跑,却并无任何越轨言行。大概这“一次次的奔赴”便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出格”的表白了。这么一想,倒觉得老包难能可贵,是个可靠之人。明娜回头瞧了一眼老妇人,便知道这顿饭实际上是让老姑见见人、把把关,成与不成,老姑说了算。

老包的父亲将大家领进厨房,饭菜早就好了,这个时候吃饭显然早了一点,也证明老包和父亲,当然,还包括老姑,是极看重这顿晚饭的。满满的一桌,居然还有“皇帝膳”的整猪蹄髈。“皇帝膳”是本市一家著名餐饮,招牌菜就是这道整猪蹄髈,全部用猪前腿,处理干净后用秘制的卤料腌制六个小时(强调六个小时),再上笼蒸。火是柴火,不能用液化气、电、煤炭等燃料,蒸的时间是148分钟。这个整猪蹄髈出笼后,要放在干净的新鲜荷叶上,盛盘上桌。据说盛放猪蹄髈的荷叶是通过冷链从外地运送来的,以最大程度保证其新鲜。“皇帝膳”有外卖部,要购买整猪蹄髈,必须得提前去预付定金,第二天才能去取,现买是买不到的,98块一斤。桌上这条整猪蹄髈,少说也有四五斤吧。

相比之下,她带来的礼品显然太轻了,暗暗后悔不该全听老包的,礼多人不怪,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尴尬。

坐下后,老包先盛了汤,肉末皮蛋芥菜汤,家常那种汤。老姑说,末末不放假,这种小地方传统节日,学校是不放假的。她是住校生,周六下午才能出来。末末就是老包的女儿。

明娜点点头。老包把汤盛给了他爸爸、老姑,才到明娜。这个家的家风,应该是时刻把家人放在首位,其他其次,重要的客人也是不能破这个例的。明娜又想到自己的家,他们吃饭从来都不会为对方盛饭盛汤,想吃什么自己动手,有客人来也不破这个例,便又感叹老包家的规矩来。入了这样的家庭,只怕是不能像在家那样随性的,处处都有规矩。

明娜把汤喝得小心,芥菜汤有些青涩,这一点的青涩味道让她心底泛起了苦涩。她哀叹自己摊上赵桂芝那样一个妈,关爱和为人之道都没给得了她,如今面对终身大事这样的事情,背后无人帮忙打点,孤身一人毫无经验地应付,自然地,在心气上就矮了人一截,年纪一把了,也做不到这个年纪该有的落落大方。吃饭的开头谁都没说话,有点儿沉闷,姑姑后来聊到小女儿的婚事。老包便在一边告诉明娜,他有三个表妹,最小的那一个是大学老师,和学校里一个台籍老师谈上了。

“人倒是不错的,小妹带来家里吃过一次饭。来,尝一块皇帝膳的蹄髈,昨早上我去定的。”她对明娜说,伸手夹了一块。猪蹄髈很软糯,筷子一插就进去了。明娜以为老姑要给她,把碗微微放低了,老姑却是夹给老包爸爸的,她脸唰地热起来,尴尬得要死。好在她的碗没放得太低,那种“接”的姿态并不明显,老包却看出了点名堂,赶紧给她的碗里夹了一块。明娜心里苦涩的滋味便又扩散了一圈。

“脾性也温和,”老姑继续说,“就是他看人时有点儿斗鸡眼的模样,让人心里疙瘩。”

“人家可是台湾人。”老包笑起来。

“台湾人怎么了?我们家小妹要模样有模样,要工作有工作,哪一点差?夫妻是要处一辈子的,可得讲门当户对,门当户对可不止家庭条件相当,还得看男女身材和眉眼相不相当。”老姑道。

明娜心一沉。照老姑的想法,老包即便是个二婚,她是头婚,终究在身体上和老包是够不上“门当户对”的。这么想,底气又减了几分。老包倒是敏感之人,将话题岔开,说到末末的月考上,她的数学成绩上去了,英语又落下来了。老姑便抬头看老包,顺带的,将目光微微带过明娜的脸,明娜正好抬起头,二人目光就轻轻撞上了,她立刻朝老姑抿嘴一笑。

老姑数落老包,略带埋怨的口气:“你这当爹的,可别光顾自己,孩子的学习这会儿是顶要紧的,将来考不上大学,也要和你在路口卖鸭脖子?”

老包又笑起来,道:“卖鸭脖有什么不好,她健康平安就成了。学校搞封闭管理,一个星期见一晚,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好管得太紧的。”

老姑眉梢就挑起来,说:“瞧你那点出息,一家老小卖鸭脖,光荣得很呐,末末她妈可不像你这样管孩子。”

老包飞快看了一眼明娜,明娜只是笑,她伸手夹了一块亮莹莹的蹄髈给包伯,老人很懂礼数,早早地将饭碗伸过来接住。

“你也吃呀,粗茶淡饭的,既来了,不要嫌弃才好。”他说,眉目间的和善让明娜略略感到安慰,暗想,这一家子,老包父子俩倒是厚实之人,只是这老姑蛮难缠,规矩多,还有一点高眼光,挑人。也不知道她嫁了什么样的人家。

话题又回到了老包小表妹的婚事。老姑横竖是不大满意台籍老师的,但她好像对小女儿的强硬姿态无可奈何,据说“已经两个星期没回家了”。

“这丫头这样上赶着给男人送人,将来是不会被男人珍惜的。那老师谁知道将来会不会留在我们这里,万一回了台湾,我可不忍心让小妹跟去。千山万水的,受了委屈,娘家人没一个在身旁,她只怕想流泪都没处流。”她说,“女人嫁人,还是近娘家一点的好,有委屈也有娘家给你撑腰。”

包伯难得地开口了:“美珍,儿女们的婚事,最好由儿女们做主,成了家,我们当父母的就不要过多干涉了。”

“不管哪成?孩子们哪里有什么经验?看人都是睁眼瞎的,我们当父母的是过来人,管一管,帮忙把把关,将来他们才少吃点苦头。”

“你就是太操心了。”包伯说。

“我可不像你,由孩子们胡来。”老姑说。

明娜心里像被蜂蜇了一下,抬头大胆地看了老姑一眼。老姑似乎也觉察到这话说得不妥,朝明娜笑了笑,伸手给她夹了一块两面煎得金黄的夹肉豆腐。她的举动证实了明娜的猜测,这话完全是冲老包说的,意在说老包“胡来”,这“胡来”当然是和明娜有关的。

一顿饭吃得七上八下的,又吃得漫长,到了尾,老姑才转向明娜:“听说你还有个大哥,是做什么的?”

“他不成事的,东做一天西做一天的。”明娜看了老包一眼,说道。

“哦,是这样啊。你阿嫂呢?”

“阿嫂和人做夜市。”

“父母还健在吧?”

明娜又看了老包一眼,看樣子老包也没和他老姑说太多关于她的事。

“爸早就没了,妈还在,身体不太好,现在跟着我。”明娜说。

老姑就看了她一眼,“跟着你呀?”

“是的。”她简短回答,也没说明赵桂芝半身不遂的事情。

再聊了一会儿左邻右舍,晚饭总算结束了。天也黑了,空气冷下来。明娜要帮忙收饭席,老姑制止了她。她瞧了明娜那身衣裙,说:“这样穿,晚上冷了,带长袖了吗?”

明娜赶紧说没带。

“得找件长袖披一披,不然要伤风的。”老姑看了看老包。

明娜说:“不用找,这就回去了,家近的。”

老姑就过来拉明娜的手,说些饭菜不合适、待客不周的客套话,明娜只是笑,一边和包父道别。一家人便跟出来到家门口。

天已经黑透了,大家都在吃节日晚饭,巷子里静悄悄的,从敞开的大门里投射出白炽灯清冷的白光,一截一截照亮幽暗的巷子。客套话又说了一番,老包开明娜的電动车,明娜挪了上去,回头和包伯道了别,二人便迎着巷子里一截截白光出去了。果然冷,车一快起来,冷风便咬人,明娜打了个冷战,一身鸡皮就出来了。她让老包在亮光处停车,开后备厢,从里面拿出长袖开衫套上。老包定定看她,她笑了笑,扶住电车把手,说:“你老姑在等你回去说话,你回去吧。”

话说着,心酸起来,这饭吃得着实不是滋味。

“我姑嘴巴碎,你不要见怪。”老包低声说。

他毕竟还是知道她受了委屈的。明娜心想,静静站着,忽然,她伸出手,在老包的右边脸颊上轻轻抚摸了一下,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她心里又痛了一下。

她说:“没怪,怎么会呢?你家的饭菜真丰盛,谢谢你的晚餐。”

明娜轻轻将他推开,上了车,静悄悄离开了。巷子忽明忽暗的,那些亮处,看见她脸上一片湿漉漉的闪亮。

回到家,明兵和赵桂芝早就吃过晚饭了。明兵正在卫生间里给赵桂芝擦澡,赵桂芝坐在轮椅上,身上只穿一件花裤头,两只松松的乳房软塌塌挂在腰间,脚边一盆冒着热气的热水。“回来了,桌上的鸡腿你去吃,留给你的。”明兵从卫生间里伸出头对她说。

明娜心里一暖,轻声说:“哥,我不饿,明天再吃吧。”她换上家居衣裤,进卫生间和明兵一起给赵桂芝擦澡。赵桂芝很安静,枯瘦的手脚和花白的头发使她看起来像一棵老态龙钟的植物。明娜拿了一条毛巾给她擦腿,看她的脚趾甲有些长了,便放下毛巾,出去找来一把指甲刀,给她剪脚趾甲。她的脚趾甲很坚硬,像贝壳,用力又担心剪了肉,指甲刀便沿着脚趾甲的边沿小心翼翼触探着。剪着剪着,明娜的头顶忽然被碰了一下,她抬头,看见赵桂芝伸一只手指弯曲的手,轻轻抚在她的头顶上。明娜一愣,看了明兵一眼,明兵也看她。赵桂芝的嘴巴往左边扯,左边的脸被挤得变形,右边脸拽得紧绷。

“娜……娜……娜……”声音含糊曲折,明娜还是能听得出赵桂芝在叫她。这一声叫得她心酸,想到今晚那顿憋屈的饭,她眼圈一热。

“需要什么,妈妈?”她抓住那只手,轻声问。这种柔软的温情,她们母女之间已经缺乏得太久了。

赵桂芝颤颤巍巍将手从明娜手里挣出来,抖抖地朝她脸颊碰上去。明娜立刻明白了,这个动作太久违太熟悉了,小时候掉眼泪,赵桂芝总是伸出巴掌在她落泪的脸颊上一擦。她品性刚硬,很少能像别的母亲将受了委屈的幺女搂进怀里安慰。在女儿流泪时,她对女儿表达心疼的方式就是简单粗暴地帮她擦一把泪水。他们的家需要她操心的事情太多了,粗粝的生活磨掉了她品性里本就不多的柔软。明娜一路回来,冷风催泪,心里有太多道不出的酸楚。但她没哭太久,将满腹委屈默默碾碎。回到家,泪水早就干了。赵桂芝是如何看出来的?

她握住赵桂芝的手,轻轻拍她皱巴巴的手背,说:“手指甲也要剪一剪的。”兄妹二人在卫生间里忙了一会儿,终于将赵桂芝收拾妥当,让她睡下。

“哥,我送你回去吧。”明娜说。明兵却在沙发上不动。她便明白,他过来吃饭,不只是看望赵桂芝那么简单。她迟疑了一下,在他身边轻轻坐下来。

“什么事,哥?”她问。

“她要离婚。”明兵低声说。

吉祥节过后到冬至,这座没有春秋的城市终于有了冬天的模样,午后阳光不再炙热,是一种和人的体温很相近的温度,暖暖落在人身上,很舒适。街上的花圃尽是三角梅,冬天落光叶子,留下光秃秃的秆子挑着一簇一簇蓬勃的火红色花朵,倒让颜色单薄的冬天看起来没那么暗淡。明娜打了三次电话,大嫂陈碧华才答应见面。她已经不做夜市好几个月了,而且已经和明兵分居,在蘑菇亭那一带租了房。蘑菇亭靠近城南老城区,一条街之隔。在蘑菇亭朝汇尚路望下去,人来人往的街上,隐约可见老包晚间摆鸭脖的路口。

吉祥节晚饭过后,他们又见过一次面,老包请她在“东北饺子馆”吃了一顿水饺,蘸着东北特制的陈醋,味道不错。还点了碟水井烤鹅,皮烤得很酥脆。两人的胃口似乎都不怎么好,那碟水井烤鹅没怎么动。

蘑菇亭有一小块绿化区,里面有三座刷了蓝油漆的人筑蘑菇亭,因此得名。在蘑菇亭后边是一片面积颇大的旧楼,年年有风吹要拆掉重新规划,据说要建体育中心,风是吹得大,迟迟不见行动。那片旧楼一年年的,仍旧盘踞在那里。那里也成为这座城市最大的租房地。陈碧华没出来接她,发来个定位。进入这片盘根错节的旧楼,导航也犯糊涂了,怎么也找不到陈碧华所说的“云南鲜花”,她就租住在其楼上。她关了导航,询问路人,两三个人指指点点,终于找到了。是一栋三层旧楼,一楼就是陈碧华所说的“云南鲜花”店,摆满了各种鲜花,花香浓郁。父女俩经营,小姑娘很清秀,红毛衣白裙子蹲在地上摆弄桶里的百合花,招呼明娜,让她随意看。

明娜抱歉地笑笑。她给陈碧华打电话,说到楼下了。

陈碧华穿一件黑色圆领毛线衣、毛茸茸的褐色保暖裤从楼上下来。楼梯在“云南鲜花”里头。她穿过那些鲜花,朝明娜走来。明娜暗暗吃惊。陈碧华脸上有一种笃定的满足感,像人实现了很久的心愿,那种满足感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她还长白了不少。以前做夜市,过黑白颠倒的日子,熬夜毁掉了她本就不怎么好的气色,脸色常年黑黄。如今她的脸上是种富有光泽的健康的白,她似乎还长胖了点儿,这点恰到好处的胖和白,让她整个人焕发出一种柔和的喜感。陈碧华仿若脱胎换骨。立刻觉得大哥的婚姻也许真无维持下去的可能了。很明显的,陈碧华的精气神摆在这里,离开了明兵,她整个人都变了,肉眼可见的变好。

她对明娜笑了笑,招呼她上楼。她住在三楼,说住在这里蛮方便,靠近菜市场,也没有物业费,每月交八块钱垃圾费便可,租金也不贵。她告诉明娜,假如她那边租金贵,可以考虑来这一带租,不要花冤枉钱。陈碧华住的三楼有三个单间,户主改造得很好,每个单间都配有卫生间,厨房和客厅是公用的,其实一层楼就等于一套三室一厅的套房。客厅陈设简单,一套灰色三人布艺沙发、玻璃茶几、电视机,电视机后墙上挂一幅巨大的向日葵花,灿烂的金黄色花朵让整间客厅显得明媚许多。再无他物。她们在客厅里碰见一个女孩,披散一头齐腰黑发。女孩正在烧开水,见她们,露齿一笑,两个酒窝陷在两边脸颊上。

“陈姐,来客人了?”女孩打招呼,外地口音,声音软软的。

陈碧华朝她点点头,“又吃泡面?”她望着女孩那壶开水,茶几上有一桶已经撕開封口的方便面。女孩笑起来,说:“外卖也吃腻了,换个口味。”她将开水倒进那桶方便面,端起来走进一扇开着的门里。

陈碧华的房间在女孩对面,中间隔一条通道。她的房间陈设也很简单,一张大床占去三分之二空间,卫生间靠近房间门,房间可以通向安装了防盗窗的阳台,一个蓝色布衣柜立在床的左侧,还有一个简单的鞋架。

明娜一眼就看见一双男人灰色棉拖鞋,心下一沉。

陈碧华从阳台搬来一把靠背椅给她。阳台一角摆放一只小桌子,上面有一个电磁炉,旁边一只菜篮子里,有西红柿、蘑菇、胡萝卜和几个鸡蛋。几只碗碟,两双筷子。

“房间小,随便坐。”陈碧华说,对屋里有其他人的痕迹,她并不在意,脸上有一种笃定的淡然。

坐下后,姑嫂二人一时无话可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对不起你哥。”坐了一会儿,陈碧华终于开口了,说是对不起,脸上却并无愧色。

“非要这样吗?”明娜问道,心平气和的。陈碧华嫁到他们明家二十来年,早先受了赵桂芝不少气,又一直没有生养,赵桂芝也就一直不待见她。明兵对她是言听计从,但这种顺从里,其实也代表他是个没有多少持家能力的男人。陈碧华这些年一直黑白颠倒忙活,从没在丈夫那里得到任何物质上的依靠,作为女人,她也挺不容易。细细想来,其实是他们明家一直亏欠她。

“我想要个孩子,我今年四十一了,再不要就没机会了。”陈碧华坦诚地说。

“你们没去检查过吗?”明娜问道。她想起他们刚结婚那些年,陈碧华老熬一些偏方草药喝。她在厨房熬药,那草药味极难闻,又遭到赵桂芝刻薄数落。后来陈碧华买了一只小炉子,拿到楼顶去熬药。楼顶经常有主妇上去晒被子,很快整栋楼全知道了,明家媳妇不能生养。赵桂芝非常气恼,觉得脸都丢尽了,儿子憨似木头,女儿是个瘸子,儿媳不孕不育,这世间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在这个本就破败的家。她性子硬,又不知道内省,不觉得这些不幸让她变成一个可怜人,知道低头做人、柔软做事,只觉得这些破事挫败了她的心气,她偏要坚持一口硬气,这种外强中干的气息便常年侵蚀她的外相,使她一副凶相,这相里又埋着一眼看穿的苦。苦积累得越多,陈碧华就越遭罪,她成了她的出气筒。

“我去了,几乎每年都去,不是我的问题。”她说。

“是我哥的问题?”

“不知道,我从没能说服过他去看医生。”陈碧华摇摇头。

明娜一时语塞,片刻后说:“我去劝劝他。”

陈碧华低下头,她坐在床沿上,轻轻抚平毛巾被上的皱褶。床上铺一条淡粉色毛巾被,葱绿色缎面被子叠放在床头。

“不用劝,我已经怀孕了。”她说,抬头望明娜,脸上还是那片坦诚。

明娜大吃一惊,怔怔地望着陈碧华。

“不是你哥的,我们已经分开好久了。”陈碧华说,“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我觉得没做错什么。无论如何,这孩子我一定要的,什么都阻止不了。”陈碧华说,眼里泛起亮亮的湿润。

“我哥知道吗?”明娜问道,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告诉他。前几天拿协议去找他,他不肯见我。”陈碧华说。

明娜终于明白陈碧华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因何而来了。那是将为人母的巨大喜悦所滋养出来的,知道兄嫂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陈碧华刚过门那阵子,每天早早起来,刷一口铝锅为大家烧洗脸水。那时候他们家还没装液化气热水器。晚上洗澡也用一口大铝锅烧热水。赵桂芝对陈碧华说,洗澡和洗脸水烧温就可以,没必要烧开,费煤气的。陈碧华放了冷水的铝锅坐上火灶便进房间了,隔一会儿出来试水温,隔一会儿再出来试水温,试来试去也不知道那个“温”是如何温,不小心水就烧烫了。赵桂芝起来舀水洗脸,两根手指插入那铝锅,烫得嗷地叫一声,大清早的,在灶房里骂开了:“洗脸水都烧不好,四万块钱是大风刮来的吗?扔下水还能扑腾个浪花出来的。”

那阵子,明娜刚从毛巾厂辞了工,她是临时工,每月182块钱,常常被拖欠,干不下去了。人走了得腾床位,没地方住,只好回家里睡客厅。每天清晨,赵桂芝的“例骂”让她不胜其烦,她便回嘴:“别人烧不合意,不会起来自己烧?有手有脚的人,你倒是有多金贵的?”

赵桂芝便将手上随便什么东西朝沙发掷过去,骂她不要脸,有本事找个婆家将自己嫁出去,不要回来挤占她的地方。

那骂,是声声带刀子,剜人心的。这些琐碎而伤人的生活片段,二十来年,想必也是将陈碧华剐得血肉模糊了。不然她如何能够做到如此决绝,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呢,说走就走,肯定不只是关于孩子那么简单的。

“他是什么人?”明娜望着鞋架上那双灰色男棉鞋。陈碧华即便在明家遭受万般委屈,明兵毕竟还是自己同胞兄长,实在也没什么大错,平白遭遇这样的背叛,她还是替哥哥气恼的。

“很普通的人。”陈碧华垂下头低语。明娜细细看了她一眼,提到“那个男人”,也并没什么过于明显的表情,想来也不是很中意的。这个年纪的女人,长相也很好,又还有一桩婚事缠在身上,能与之“苟且”的男人,想来也不会条件好到哪里去的。陈碧华似乎更在意要一个孩子,而不是要一个男人。她想生一个孩子,毕竟也没什么错。这一想,明娜心里那点恼也消散了,有点儿可怜陈碧华。

“明娜,”陈碧华沉默一会儿说,“你帮我说说你哥,我实在不想过了。”声音低下去,人便哽咽起来,默默垂泪。

明娜不知如何安慰她。姑嫂坐着,那种无声的落泪让明娜坐立不安,便说要走了。陈碧华起来,泪眼看她满是乞求。明娜不忍,说,我试试看。她是这样说,心里却也知道,哥哥的婚姻,是真要结束了。

她没让陈碧华送下楼,下楼梯时,碰见刚才烧开水的女孩,怀里抱一大束粉百合。女孩脸上有按捺不住的喜悦。

“不花钱,是坏的,他们不要了,垃圾桶那里还有。”女孩朝她笑,“把坏掉的花瓣摘掉便好,能放好几天,摆放在屋里,看着也欢喜。”

“真不错!”明娜对女孩赞叹道,她朝楼梯侧身,让女孩和花束过去,一股淡淡的植物香气扑鼻而来。下到一楼,白裙子姑娘还在摆弄那些花,地上果然挑出不少花瓣受伤的花枝。

“可以要的吧?”明娜的脚边堆了一堆挑出来的百合和玫瑰。

“随便取,阿姐。”白裙子站起来说,明娜才发现她的脸上敷着一层胭脂样的薄膏状东西。

“敷面膜,”姑娘笑起来,“玫瑰花瓣晒干磨成粉末,调上蜂蜜就成了。”她很大方地供出美容秘方。

“有什么作用?”明娜笑着问,暗自感叹自己什么都不懂的葱茏年华,那时候的她在这座城市四处辗转,找饭吃,找容身之地,哪里还顾得上脸是黑是白。

“补水,美白,”女孩说,“有斑还能祛斑。阿姐要不要试试?我有一大罐玫瑰粉,蜂蜜你得自己买嘞。”

明娜谢绝了她。姑娘的慷慨让她瞬间萌生给自己送一束鲜花的想法。过了半生,她还从未收到过别人送的鲜花,也未曾给自己买过一束鲜花。她让白裙子帮忙挑选一束。白裙子问她是不是过生日。她摇头笑,说不过是想送自己一束鲜花。白裙子就笑说,阿姐真是浪漫人,懂得爱惜自己。

玫瑰、百合、满天星、康乃馨,包在透明的玻璃纸上,淡紫色的外包装纸和同色绸缎系绳,明娜抱着鲜花走出“云南鲜花”时,心底的喜悦一点点渗出来,便有淡淡的埋怨,平时该多爱自己,这一生过得太粗糙了。

来到蘑菇亭,她顿了一下,转身往汇尚路走去,慢慢靠近老包平时卖鸭脖的路口。刚过午时,老包当然不会在那里。街上人来人往,与她擦肩而过的路人都往她怀里的鲜花匆匆一望,带一点惊讶的表情。明娜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靠近那个路口,那点笑便消失了。与老包交往两年,两人虽没说过什么甜言蜜语,更无亲密接触,但因为有老包存在,她心里踏实不少,老觉得身后有个靠。如今看来,那些靠,其实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到达路口,明娜又站在老城区巷口对面,像那天晚上来看望老包一样,只是全然没有了那晚的心情。她抱着那束鲜花站着,吉祥节那天,坐在老包电车后边从这巷子进去,暗想这巷子该是通往她后半生的家了。这半生,像只弱小蚂蚁在各个角落奔忙,她渴望有个家。贫穷也罢,卑微也罢,横竖两个人互相帮衬,守在一起,便什么也不怕了。这一切,如今看来也只不过是她的臆想。

巷口有人进进出出,白天并无人在巷口摆摊,巷口两旁一边一个草药店,门前的廊檐下铺着席子,晾晒金钱草和白菊。咫尺天涯。她和巷口只隔一条并不宽的马路,然而要走进那巷口,她觉得如此力不从心,看着那巷口,竟渐渐模糊了双眼。忽然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她如梦惊醒,浑身一激灵,眼里的泪碎了,滑落下来。她飞快拭掉泪水,扭头一望,竟然是老包,手里提一袋酱料,制作卤品的材料。他看见她眼里的泪,瞬间涨红了脸。

“我在那边看见你,朝你招手,你总看不见。”老包小声说。

“是吗?我竟看不见你,走神了。”明娜笑起来,眼圈红红的。

“我姑的女儿要结婚了,这一阵子她忙,忙完了我叫她去回礼!”老包说。

明娜一听,眼圈又一红,她暗咬腮帮,心里一阵一阵钝疼。

“我买的花,好看吧?”她将话题转开,把怀里的花束朝老包推过去。老包不看,只盯住她。

“不认识了?”她笑起来,眼里闪的那点湿润让老包也眼圈发红。明娜便知道,他们其实无可能了。

“真讨厌!”她佯装嗔怪,伸手轻轻推老包,走开了。老包没追上来,她也没再回头,沿着来路返回。

说服明兵比想象中的容易,明娜以为他会死不松口。去小北松找他时,他并不在家。兄嫂从赵桂芝那里搬出来后,先租住在芳华苑,后来又搬到风华府,不知何时又搬去小北松。小北松在汽车站附近,已经在市区外了。到小北松给他打电话,明兵正在派快递,他找了份快递员工作。一接通他立刻问是不是妈出了什么事。明娜一听,暗松了口气,明兵心里还是有牵挂的人的,只要有牽挂,他便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来,也就不会过于钻牛角尖了。明娜回说妈还好,然后犹豫着告诉他,她去见过阿嫂了,想和他谈谈。明兵沉默一会儿,说晚上八点下班,八点后他过去找她。

进入冬天后,家政服务行业开始火起来,大家都想过一个干净年。农历十月便开始忙了,越往年底越不好约。每天至少得做三套房子,独栋别墅则要忙上一整天。一忙起来,便无暇顾及太多,她和老包有时好几天没联系,也不会胡思乱想了。中午返回来看赵桂芝也是见缝插针,换了尿布,再给她喂半碗热粥(天冷后,明娜不再给她吃香蕉了),又心急火燎返回去赶工。赵桂芝的晚饭也是在外边买好带回来的。明娜发现百色学院旁有一家“学生党”炖盅,有淮山炖猪脑,几颗鲜艳的枸杞浮在汤面上,一缕香甜的气息,味道也不错。她便在“学生党”给赵桂芝买晚饭,一盅猪脑炖淮山,装在保温瓶里带回来给赵桂芝。

下午,预约做家政的客户有事改约了,她趁机找明兵,想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此时离她去看望陈碧华已过去十多天。她本想做顿饭一家人好好吃的,明兵却要八点才能回来。傍晚时,她去“学生党”那里给赵桂芝买炖盅,今天给赵桂芝换了口味,冬瓜炖猪脚盅。猪脚炖得很烂,赵桂芝还是能吃得了的。给明兵买一份梅菜扣肉饭,发消息告诉了他。她没什么胃口,并不打算吃晚饭。

“娜……娜……娜。”明娜给赵桂芝喂晚饭时,赵桂芝伸出手轻轻碰触她的脸。她右边的手整只手掌朝外翻,左手还算好,在手肘部那里朝里弯,处于一种手臂时刻挂着东西的状态。这只手能帮她做一些事情,比如转动轮椅、剥香蕉等。有一次赵桂芝把已经尿湿的垫子扯出来,尝试动手将干净的垫子自己铺好,但没成功。明娜回来时,看见赵桂芝沮丧地盯住那块干净垫子,而她的裤子已经褪到膝盖处,垫不进去,裤子也没法重新穿好。明娜责怪她,说她不懂事,着凉感冒受累的还是她。那天她很累,连续做了两套别墅,午饭也没顾得上吃,下午下工时,早就饿过头了,反而没了胃口。明娜一边帮赵桂芝穿好裤子一边唠叨,说她迟早得把她给累死。

“要什么?”明娜捉住她的手。

“妈、妈……让你……吃苦……妈……妈……该死。”赵桂芝含含糊糊地说。明娜一字一句听得清楚,心想赵桂芝一向心性刚硬,若不是心里极苦,断不会服软。可是谁不苦?自己不苦吗?明兵不苦吗?陈碧华不苦吗?大家都苦的。一家人本该齐心面对这苦的,如今这个家弄得四分五裂,人心不齐,苦就变得庞大起来,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赵桂芝认命般地服软,让明娜万般心酸。她轻轻拍那只枯瘦的手,一时五味杂陈,又酸楚,想起自己浮萍般的半生,想起老包,酸的苦的一齐涌上心头,眼眶一热。

“妈,我没嫌弃你。”她轻声说。赵桂芝颤颤巍巍伸出左手,弯曲的手臂碰到明娜的肩膀,明娜朝她偎過来,赵桂芝便将女儿揽入怀里。她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味。老人身上多少有点老人味,明娜在赵桂芝的衣橱里放了两大包在院子里捡拾的桂花干,熏一熏,去去味。那缕淡香气息又暖人又伤人,明娜的脸埋在赵桂芝怀里,哽咽起来。十岁以后,赵桂芝再也没有抱过她,或许她真是又忙又累,忽略了母亲与女儿之间本该有的沟通与肢体的亲昵接触。

赵桂芝静静抱住女儿,慢慢垂下头,竟然看见明娜头顶有几根耀眼的白发了。

过了八点,一直到八点二十分,明兵才到,灰色的防风衣湿漉漉的,明娜才知道外边下雨了。竟是润物细无声的。明娜将从“学生党”带回来的梅菜扣肉饭热好,端给明兵,又打了两个鸡蛋,烧了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汤给他。热汤热饭的,又是在自家里,明兵感到很高兴,说好久没在家吃饭了,快餐都吃乏了。明娜有些心疼,说哥,往后晚饭过来吃就是。明兵说,哪里行,每天这会儿才下工,你和妈都跟着挨饿。吃过饭已将近九点,明兵进房间将赵桂芝安顿上床,回到客厅,看见明娜一脸愁容坐在沙发上,他便走过去,挨着妹妹坐下来。

“她说了什么?”片刻后,明兵开口了。

“你们分开多久了?”明娜问。

“三个月。”明兵说。

“哥,你怎么想?”明娜问。

明兵不语。

“你是不了解女人,女人重情,不铁了心做不到这一步。哥,放手吧。”明娜轻声说。

“她一定要分开吗?”明兵低声道。

明娜点点头。

“成,”明兵说,“我回去就给她打电话,协议我签。”

“哥,我和妈都需要你。”明兵泛白的双鬓让明娜心里一揪。

“小妹,哥无能,过不好自己的日子,妈也顾不上,对你更没能尽到兄长的责任。哥这一生很失败。”明兵说。明娜站起来,给他倒了杯热水。

她想起赵桂芝对明兵的宠爱,他们家没有洗衣机,明兵的衣物一直是赵桂芝手洗,直到他娶了陈碧华。厨房活也从不让他沾边,觉得柴米油盐琐事会磨平男人的雄心。明兵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很难说不是赵桂芝宠出来的。还好他天性憨厚,没被宠惯出无法无天的混账性子。

“我们都挺好,至少我和你都没病没灾,养得起妈。眼前的事情,能做好的我们做好,做不好的,由它去吧,要想得开一点。”明娜说。

明兵点点头,“我打算搬回家住,不租房了,妈我也接回去,我顾得上的。”明兵说。

“妈跟我没事,你该搬回去的,在外边租房费钱,”明娜说,“住自己家里,踏实。”她坐下来。

“你也搬回去吧,家里住得下,两间房,你和妈各人一间,我睡客厅。”明兵说。

明娜心里一阵锐痛。她想了想,说,“我还住这里,我住习惯了,户主见我腿脚不好,租金很优惠。”明娜说。

“小妹,这么多年,也没碰到合适的吗?哥一直想问你,又怕你多想。”明兵说。

明娜想起老包。一般女方被邀请去男方家吃饭,实际上是去见男方长辈。男方长辈若是中意女方,会在一个月内选一个吉日回礼,由男方一位女性长辈(一般是母亲或长姊)带蜂蜜与一截并蒂莲藕(寓意为甜如蜜的连理枝)上女方家拜访双亲,称为回礼,表示男方也很赞同这门亲事。一个月内等不到男方回礼,说明男方长辈并不满意女方,这桩婚事就黄了。吉祥节晚饭回来,已过去快两个月,一直未见老包家回礼,明娜便知道与老包只是有缘相识一场,并无相守的福分。

“婚姻有没有的,我不急,有了也不见得多了什么。”明娜轻声说。

“有个人在身边相互照应,总比一个人好。”明兵说,忽然又想到自己的婚姻,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兄妹俩默默坐了一会儿,外边沉沉夜色传来隐隐雷声。倒是罕见,冬天打雷。明兵站起来。

“我得回去了,免得下大雨。今天出门,想不起是不是锁门了。”他说。

明娜便埋怨他:“往后不能这样丢三落四的,年底了,杂七杂八的人都想找钱过年,你要留点心眼。”

“知道。屋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明兵答道,二人说着话,他便出门,明娜要给他拿伞,他说防风衣有帽子,能遮一遮。说着便开门下了楼。明娜关上门,来到阳台。夜深沉,不到十点,这栋楼已悄无人声,雨在透出去的光线里簌簌下落。她看见明兵兜头走进雨里,并没将风衣帽子戴上。第二天中午,明兵给她打电话,已经去民政局预约了,有一个月的冷静期。声音平淡无奇,明娜略微放了心。

腊八过后第二天,明兵和陈碧华二十年的婚姻结束了。明娜陪他去右江区政务服务厅办理手续。陈碧华看起来似乎又胖了些,穿一件淡紫色的宽松羽绒服,围巾是暗红色的。整个过程不到半个小时。办理手续的工作人员在暗红色的离婚证上盖下最后一个章时,明娜看见陈碧华眼圈一红,明兵面无表情。三人在政务服务厅门口分别,二十年的夫妻并无告别话语。明兵的快递车停放在政务厅停车处,年底快件很多,他匆匆走掉了。陈碧华似乎想对明娜说什么,张张嘴,没说出口。

腊月的空气冷得似乎快要凝结了,街上开始张灯结彩,街树上挂满小红灯笼和彩灯,平时禁止摆摊的地段重新开放,各类年货蜂拥而至,红彤彤地营造出一片喜庆气氛。到了夜晚,街树上的彩灯一开,年的氛围便出来了。明兵搬回了老房子,明娜见缝插针帮忙收拾老屋,她想找工人来粉刷一遍,去掉老屋墙壁上各种污痕霉斑,但工人大部分回家过年了,找到的价格高得离谱,只好作罢。明娜忙得中午也没空回家给赵桂芝喂饭,只好打电话给明兵。明兵整日跑大街小巷,抽个空比较灵活。晚饭三人聚在明娜那里,通常在九点左右才能吃得上。火锅架起来,肉丸子和配菜往滚烫的火锅里扔,三人便开饭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往冰凉的肚腹里咽,身上便暖和起来。恍惚中,明娜觉得似乎又回到他们三人还住在老房子里的情景。那时候赵桂芝多么硬朗,饭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自己似乎在上头吃了亏,筷子一摔,便在饭桌上开骂起来……如今也是三人吃饭,只是赵桂芝已变成要依靠儿女才能活下去的半死之人。时光往前走,让赵桂芝活成了无法自理的婴孩;时光似乎又像停止,依然是他们三人的晚餐。

灶王节前一天,明娜中午下工时,忽然接到老包的电话,她看那电话号码,心里痛了一下。他们已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这是认识以来第一次这么久没联系。好在手头需要忙的活太多,要上工,要购置年货,两边的房子都需要彻底搞一次清洁卫生,忙起来再也顾不上心里淤积的哀愁。如今这电话跳出来,又让明娜一瞬间像掉进了愁绪里。明娜接了电话。

“大姑明天去回礼。”老包劈头给了这句话,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急切。明娜心里一顿,有种尖锐的疼掠过心底。这个消息并没像她想象中令她欣喜。她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一直在说服你姑,对吧?”

老包那头迟疑了一下,说:“老人家想法多,我们不要在意。”

“你是怎么想的?”明娜问道。时至今日,老包从来没说过一句在意她的话,两年了,她真想听一听。

“我当然想在一起,你是知道我的,爸也不反对。”老包说,“姑姑想多了,她连表妹的婚事都不赞同,如今表妹也结婚了嘛。”

“她为你着想,你姑姑是真心疼你这个侄子。”明娜轻声说。她使不上劲的左腿,她无法自理半死不活的老娘,她憨厚得近乎软弱、撑不起家庭的兄长,瞧,她的生活尽是麻烦的人事,怎么能不让人有想法。

“我正上工,晚上答复你。”她说。

明娜一直没回复老包,农历二十三灶王节,明兵从租房搬回了老屋,赵桂芝也被他接回去了,他坚持要明娜也搬回去住。明娜找了个借口,说租期未满,不如先住着。

灶王节的晚饭便在老房子吃了。他们把客厅老破的角柜换掉,新买电视柜和茶几,电视柜两端摆两盆发财树,绿莹莹的,衬着崭新家具,倒也让屋里焕发出一点年的喜庆来。灶王节这天,老包的电话和信息不断,明娜将手机关掉了。老包知道她的住处,也知道他们兄妹还有一处老屋在城北,但并不知道具体地址。女方拒绝了回礼,表明女方并未看上男方。那一顿晚饭,其实都是双方在考察彼此。这拒绝,二人的缘分算是真正断了。灶王节午后,明娜站在火灶边炸油糕,用和好的糯米粉捏出各种小动物,放到油锅里炸,这是拜祭灶王一定要有的一种节日传统食品。往年都是赵桂芝亲自做,她从来不让女儿和儿媳妇靠近,说“捏得四不像,灶王嫌弃”。明娜不会,明兵过来凑热闹,也捏得有头无尾的。明兵把赵桂芝推过来,将和好的糯米盆放在她铺了围裙的膝盖上。赵桂芝抽着嘴角,居然笑了起来,想动手,也是力不从心。糯米团最后都捏成汤圆状,下油锅炸,全做成小油团子,炸了满满一簸箕。炸完油团子,兄妹俩开始忙晚饭。一母同胞的兄妹俩过了半生,第一次在一起做饭。明兵永远是当配角打下手的角色,掌勺得由明娜来。厨房很小,明娜看着头发泛白的明兵那副逆来顺受的憨相,忽地心疼汹涌而来。婚姻的失败,明兵一直表现得平静如水。她无从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晚饭时间一到,城北这片老区静悄悄的。城里大部分地方禁放爆竹烟花,包括城北这片老区,大家都在安静地吃春节前最后一个节日的晚饭。三人的晚饭很丰盛,赵桂芝的轮椅被推到饭桌边,兄妹俩发现她喜欢吃魔芋粉丝。粉丝是纯魔芋做的,工艺复杂,也贵。往年赵桂芝是舍不得买的,买的都是些不经煮的便宜货,放到火锅里一煮,捞不起来,全断了,夹都夹不起。他们用炖鸡水做火锅汤,蘑菇木耳粉丝当配菜,吸足了鸡汤里黄澄澄的鸡油,很可口。喂了赵桂芝后,兄妹俩开了瓶干红,开始晚餐。天黑下来,零零星星地传来爆竹声,年味便逼得更近了。兄妹俩慢吃慢饮,屋里被火锅冒出来的热气烘得暖烘烘的,明娜望着半残的赵桂芝和年逾半百的兄长,心里一紧,这阔大的天地间,富有的、清贫的、圆满的、残缺的,那又如何,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必去勉强拥有需要你吃力跳起来才够得到的东西。酒慢慢上头,明兵率先放下酒杯去安頓赵桂芝睡下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让妹妹回去。

“冷锅冷灶的,不要回去了,听哥的。你和妈睡,我睡这一间。”他说。

半夜,窸窸窣窣地响,明娜被惊醒了,屋里弥漫湿冷的空气。她细细一听,是下雨了。身边的母亲在酣睡,传来细微的呼吸声。明娜摸索着起来,经过明兵的房门口,有隐隐的呜咽声传来,极为压抑的。她在黑暗中默默站着,那呜咽声时高时低的。屋外,雨打在阳台栏杆上铿锵地响。明娜双眼一热,在黑暗中默默对自己说,嗨,明娜,新年快乐!一定要快乐!

原载《飞天》2023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赵剑云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与生活和解

陶丽群

要说的都在小说里了,写完最后一个字,人像被抽空了一样。重新去解读,像又经历一遍写作当时的纠结、苦恼乃至痛苦。实在不愿意再遭次罪。

那就说说小说以外的事情吧。其实也谈不上算是个“事”,只是一些活了半辈子后,获得的五味杂陈的感悟。

我一直是个对传统生活标准有执念的人,并且这执念还相当深重。譬如人在读书的时候就该读书,在谈恋爱的时候就该谈恋爱,在成家立业的时候就该相夫教子,再有一个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这工作不管干得好坏,权当是“立业”了。只是生活往往喜欢和人开玩笑,尤其是对那些对生活有执念的人,玩笑开得也更大。它往往会带着你偏离你所想要的生活方式,把你事先规划好的生活图景打个粉碎,将你带往另外一条你想都不曾想过的生活轨迹。人们常常称之为“命运”。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词常常在我的脑海里蹦跳,我试图通过字面理解其隐匿的真实含义,看看是否有破绽,以便让我将已经偏离最初规划的人生轨迹扭转回来!但通常都是一无所获。这种徒劳总是让我苦恼万分。瞧,执念重的人就是这样,老是自寻烦恼。这种总是揪住自己不放的执拗脾性一直伴随着我活到四十来岁。我始终无法接受(也许是不愿意接受,不得而知)那些在我的生命中已经破碎、再无任何修復机会的事,无法接受那些已经离开很久、再也无法回头的人,无法接受自己的真诚也有抵达不到的地方,无法接受如今的自己和当初所希望的已经是天壤之别。活在不愿意接受现实的执拗里,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大抵上,你所偏执的那些人和事,用那个俗不可耐的词——命运,来诠释就是,它们从来不曾属于你,或者说只是你生命里的过客。既然不属于你,既然是过客,你就得放它们走。无论如何,俗胎凡肉如我,十指再如何扣紧也是握不住的。执拗这时候就变成了鸡蛋与石头相媲硬度,显得既可笑,又可悲。这会让你变得既聋又哑,世间万物每天都在治愈你、取悦你,你却置若罔闻,沉溺在早已变成过去的过往,不肯走出来。

活了四十多岁的明娜(小说里的主人公),似乎悟到了些什么。

陶丽群,壮族,广西百色人,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十月》《当代》《青年文学》《芙蓉》等,作品多次被各选刊转载并入选年度排行榜选本。曾获广西文艺铜鼓奖,广西壮族文学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山花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民族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年度优秀作品奖,《安徽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