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唇

2023-12-28 20:35王清海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11期
关键词:游戏

王清海

朱雅然第一次接触到网络游戏,是在河北保定打工的那个夏天。

那年她刚满二十岁,穿着地摊上买来的一件淡黄色连衣裙,简单地扎个马尾,轻靠着马路边上一棵枝叶稀疏的树,被同车间的一个男工用新买的佳能相机照了一张相。她记得很清楚,胶卷用的乐凯,就是保定产的。男工是谁?她已经忘记了。

车间里的工友大多数都是男的,来来去去,留下印象的真不多。当时车间里的很多人就说她眼高,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对于工程质量来说,施工原材料是施工质量最基本的保障,这就需要工程质量管理人员切实做好对原材料的监督管理。施工工作人员要严格按照相关的技术标准对原材料进行全面把关。因为原材料的选择对于工程质量来说具有重要的意义。所以工程质量管理人员要建立相关的原材料管理制度并且严格执行管理标准,还有就是对半成品也要进行抽查,比如说混凝土的半成品等,确保原材料都是在经过检验合格后才进行相关作业的,避免以次充好的恶劣事件发生。

当时的她想给关宏寄一张照片,拿着这张犹豫了好久,觉得不好看没有寄。她满月似的脸庞在那张照片上就如一轮明月,皎洁地照着自己的青春岁月。现在翻出来看,觉得这张照片怎么看都好看。

二是高校网络舆情产生、演化的规律性研究成果比较缺乏。高校生是三十岁以下庞大的自组织群体,其衍生主体扩展到高校的研究生、教育工作者和未成年人,构成特定的具有相似心理情景的舆情群体。他们每天浸润在社会舆情、重大网络舆情之中,而不仅仅是生活在单纯的校园环境;其网络舆情产生于复杂的大众舆情,而不仅仅是校园生活;他们早已深度参与了大众舆情的运行,而不仅仅是校园舆情的传播。高校网络舆情的产生机理相对独特,相对于其他社会群体,高校生群体的个人言行因同质性而相互影响,从而产生行为刺激。在同一群体心理情景作用下,某种话题会被达成较高的认同,快速形成特殊的舆情。从现有资料看,这方面的研究有待进一步深入。

关宏要了好几次,她也没有给他寄照片。

儿子去了北京读大学,她也从高考的忙碌和焦虑中解脱出来。儿子上高中开始,她就没再过问公司的事情,全身心投到儿子身上。儿子顺利考上大学,朱雅然也想过重返职场,她还准备了健身计划、美容计划以及很多的旅游计划,甚至还有一些阅读计划,都准备实施的时候,意外地在丈夫康远波的微信里发现一条暧昧信息。

车间里的人目光都在版材上,挪动的时候,切割的时候,包装的时候,都要全神贯注,手上划了口子是经常发生的小事,被刀切掉了手是大事,朱雅然刚上班的时候就听说过一起。虽然是两年前的事,朱雅然总觉得刀上的血腥味还在。

我是男的,看看照片也是男的,不寄了。朱雅然说。

他们是在游戏里认识的。那款游戏里有一个场景是大雁塔打怪,每层都有不同的妖怪,一拨又一拨妖怪杀着,能得到升级经验和一些物品。单人遇妖最多三个,组队的话最少五个妖怪,最多十个妖怪,升级快。

玩游戏的工友大都是男的,在游戏上舍得花钱,装备买得多,升级快。朱雅然每个月发了工资,总算着得攒下多少存起来,一件装备也舍不得买,打怪法力不够,打得少,一起玩的没人愿意带她了,她就只能自己在大雁塔里杀来杀去,杀得无聊了,就走了。她也没把这个游戏当回事,就是没事的时候,解个闷儿。

直到有一天她在游戏里遇到“壮志飞扬”。他丝毫不在意她的弱小,领着她从塔一杀到塔七。一边杀一边问,眼泪的爱,你是不是真的是个女的?

朱雅然在游戏里的名字叫“眼泪的爱”,选的游戏角色也是一个女的,但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是男还是女,她不知道为什么壮志飞扬对自己的性别这么关心。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男的。

壮志飞扬:是男的我就不带你了,这游戏里都是男的,男的和男的这么玩来玩去的,没意思。

眼泪的爱:都是游戏嘛,较什么真?

壮志飞扬:我看你的名字就像个女的,还动不动就发眼泪的图片,大男人会这样?

眼泪的爱:那你就当我是个女的吧。

他们边杀边聊,还约好了第二天一起杀。就这样玩了有半个月左右,壮志飞扬说自己叫关宏,问朱雅然叫什么名字。朱雅然想了一阵,说,我叫朱然。

3.1构建与患者以及医护人员的交流平台。临床药师在参与药物治疗工作的过程中应注意通过和患者以及医护人员之间的有效沟通和交流来构建一种良好的医患关系,坚持以人为本的人性化理念,对患者的用药隐私以及知情权进行保障。同时还要注意和所在科室的医护人员进行有效沟通与交流,以此促进一种良好的专业关系的形成,对所有医护人员的工作予以充分尊重,学习他们优良的医德医风和医疗知识。此外还应在参与医疗活动的过程中对本科室药学监护工作的特点以及医疗规范等进行了解并掌握,和所有患者之间都尽量建立一种专业的医疗关系,并将其生成详细的记录。

这个名字还真的不好分男女。关宏说。

呵呵。朱雅然给他回了两个字。

关宏向她要照片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游戏里结婚了。朱雅然也越来越觉出关宏的好来,他对朱雅然很照顾,给她买装备,帮她冲点卡。有经验多的任务的时候,她如果没时间上线,就把账号和密码给关宏,让他上线帮忙升级。而在朱雅然又登上线后,总会发现物品栏里多了些需要的东西,毫无疑问,都是关宏给的。

朱雅然在车间里的工作是裁版,PS版,一种印刷用的版材,版基是二毫米到三毫米之间的薄铝,涂上感光胶,出厂的时候要按照客户的要求,裁成大小不同的规格。车间里全封闭,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只有黄色的灯光昏暗地照着,切刀扬起,落下,多余的铝基被切掉后,朱雅然和工友就把切好的挪开,放上等着切的。把切好的版加上隔光纸装入包装箱。机器一刀一刀不停,她们的动作也不停。人跟机器默契地配合着,要是不说话,在车间里,人跟机器没有区别。

我们是夫妻啊,要张照片怎么了?关宏对她的这个行为很不满。

她是大专毕业,怎么着也是从高考的千军万马中冲出来的,工作不好找,来到这里,虽然工资也还可以,但干着跟所学的专业会计电算化毫无关系的活儿,她心里是不甘的。可她也没有突围出去的能力,她的家庭也帮不上她。身边也有好几个男孩子喊她吃饭看电影频频示好,朱雅然都拒绝了。她知道嫁给他们,自己的将来只不过是跟着他或他在这里打工或者去另一个地方打工的区别。

关宏的体贴和大方让朱雅然在游戏里所向披靡,她对他生出几分幻想。他问她的性别,她也变着法儿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自己一会儿男人一会儿女人不确定性别,关宏也一会儿打工一会儿做生意没实话。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关宏是个男人,这点他自己从来没有否认过。

这个时候已是深秋,保定已经开始穿棉袄了。关宏说西安还不冷,一件薄毛衣就可以。朱雅然就没有带厚衣服,穿着在厂子附近超市新买的一件深色薄呢大衣就上车了。她在火车厢间寻找座位的时候,还不忘在洗手池旁的镜子前照了一下,这是她穿过的最贵的衣服,配上她新做的发型,真的像换了一个人。她在宿舍里试衣服的时候,同宿舍的人都说,雅然这是要回家相亲去了,打扮得这么漂亮,在厂里走一圈儿,又得勾走不少魂儿。

朱雅然想着关宏肯定跟身边的男孩子们不一样,至少他的温柔体贴已经让她心动了,要是遇上一个有钱或者家庭有背景的男孩子,自己也是交了好运。女孩子,嫁得好也是能摆脱现状的。她也邀请过关宏来保定,但是关宏一口拒绝了,说保定没有西安好玩儿,更何况西安有大雁塔。

微信备注的名字是:白秀丽。

她有点儿怕关宏再找另一个女角色玩家结婚,和自己离婚。

这一年的时间内,厂子里也不断有人给朱雅然介绍对象,家里也在催她,可她遇到的,不是在这里打工的就是在那里打工的,仅从长相上说,也没有让朱雅然怦然心动的,更没有一个像关宏那样,主动给她买过东西的。

我们厂最近订单少,车间用不了那么多人,老板给放了半个月假。朱雅然对关宏说。当然还是在游戏里,是眼泪的爱和壮志飞扬在战斗中,她故作漫不经心发在队伍聊天框里的。

壮志飞扬“嗯”了一声,继续带队跑,从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像是没有看到她说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踏上了这段旅程,坐在火车上,一度还后悔过。

朱雅然的心里一沉,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了。

等到临下线的时候,壮志飞扬私发给眼泪的爱一条信息:来西安玩儿吗?我刚好这几天也没有事。

眼泪的爱:让我想想。

壮志飞扬:想什么啊,辛苦那么久了,还不出来玩儿一次?你是我老婆啊,不想着见见老公?

眼泪的爱:滚。

壮志飞扬:那我滚了啊,你不来算了。

眼泪的爱:好吧。

朱雅然决定去西安找关宏的时候,他们才在游戏聊天里互留了手机号码。虽然留了号码,但都没有打电话,他们已经很熟了,虽然性别靠猜,各种情况不明,他们总觉得互相已经很熟了,连电话都懒得打了。朱雅然临买车票的时候觉得不放心,怕到那里后找不到人,才拨通电话确定。

朱雅然:关宏,我这就买车票去了啊。

关宏:我×,你真是女的啊。

朱雅然:你难道以为我是男的?

关宏:最初吧,我以为你是女的,后来感觉无所谓,游戏里大都是男的在玩,我就想着你也是男的吧,你这真是女的,整天老婆老婆地喊,我倒是真尴尬了。

朱雅然:那我不去了。

关宏:来啊,我假都请好了,大雁塔的门票也买好了,酒店也订了,你不来,这些钱不是白花了吗?你总得体谅一下挣钱的不容易,来吧,非常期待。

他还告诉过朱雅然一件事,他在西安,离游戏里的场景大雁塔不远,如果她愿意,随时欢迎来旅游,不管朱雅然是男是女,他都热情欢迎,吃住全包。

利用比浊法的原理,用光密度值(OD值)的变化来判断菌株存活情况。根据朗伯比尔定律OD=log It IO=kbc,c表示样品浓度,若样品液厚度b一定,则OD值与样品的浊度相关[11]。将活化好的菌种菌液以1%的接种比例,分别加入用1 mol/L HCl和1 mol/L NaOH调pH值(3,4,5,6,7)的灭菌YPD液体培养基中,28 ℃、180 r/min振荡培养48 h后,将菌液稀释至合适倍数(使吸光值在0.1~0.8之间),在波长600 nm处测量吸光度值,每组试验做3组平行。

朱雅然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镜子前反复地照。

中国水利:目前Xylem公司的技术和产品在水利行业有哪些应用?2011年中央1号文件发布实施后,中国水利事业迎来新的发展高潮,水利市场面临前所未有的良好形势。对于Xylem公司来说,您认为有价值的市场增长点在哪些领域?Xylem公司将如何抓住这个机遇,具体有什么规划?

遗憾的是,穿戴再漂亮,她的两只手已经明显粗糙了,再加上反复的划痕,她擦了多少护手霜也回不去初入厂子时候的软润。

她在车上的时候,还去了几次卫生间,主要就是洗手,涂手霜。她也在用这些动作掩饰内心的慌乱。她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去见一个从没有见过面的男人,她能不慌乱吗?以至于黑夜里,身边的人都在睡觉了,她还是紧盯着车窗外那些呼啸而过黑乎乎的风景。

从时间维度而言,是指马克思主义理论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创新。从空间维度而言,是指马克思主义理论将根据各国国情的变化而形成理论的新生长点。例如,为保证理论始终站在时代的前沿,马克思恩格斯在世时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自己理论的探索和发展。这是时间维度新境界的开拓。马克思恩格斯逝世后,他们的后继者在各自新的历史条件下并根据各自不同的国情一直继续和发展着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不断把马克思主义提高到新水平,开拓马克思主义新境界。这是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的结合。

直到见到在出站口迎接她的关宏,朱雅然的心里才踏实了。关宏的个子不算高,人长得也普通,鼻正口阔,是那种看一眼就觉得踏实的男人。

在游戏里关宏整天喊老婆,真见了面,老实得很,一句老婆也没有喊,但又不知道怎么跟朱雅然打招呼。只好在上了公交车以后,压低声音问,你真的叫朱然吗?我真的叫关宏。

朱雅然不好意思再骗他了,告诉了真正的名字。然后他们就互相开始称呼名字。

如果说互通名字是认识的第一步,那他们就真正认识了。交换了名字后,关宏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好像很累的样子。他们是去大雁塔,第一次到西安的朱雅然不知道在哪站下车,忍不住推了推关宏。

他没有醒,反倒响起了鼾声。朱雅然看着关宏的穿着打扮,也不像是有钱人,可在她心里并没有后悔这次来。她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可靠的人。关宏一直睡着,车到雁塔站的时候,他却猛然睁开了眼睛,对朱雅然说,该下车了。

朱雅然说,我还怕你会坐过站。

关宏说,怎么会呢?我是知道你要来,昨天晚上睡不着,打游戏打太久了。

大雁塔的西边,是个小公园,种了很多花,夕阳斜照,有一片红嘟嘟的在金晖里晃动。朱雅然还没有问,关宏就给她介绍,这花叫朱唇,你看,像不像人的嘴唇?

图4(a), 4(b)分别给出了30°压缩拐角(模型3)在I, II线上的计算压力和实验结果的分布对比. 在平板干扰区内, 计算和实验也符合较好, 数值计算的分离范围略小于实验结果. 在楔面上, 计算压力与实验值的大小比较接近, 但是峰值位置有一定的差距. 虽然30°压缩拐角模型网格量要远大于20°压缩拐角模型(见表1), 但是计算精度没有得到提高.

还真的像啊。朱雅然没有见过这种花,凑近了看。

关宏突然也将头低下,附到她耳边说,老婆,我可以亲你一口吗?

朱雅然的脸瞬间通红。关宏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她闭上了眼睛。一个热乎乎的嘴唇带着轻微的烟草气息靠近了她的嘴唇,两个舌尖相触的时候,一股蜜甜的感觉从口腔涌入朱雅然的身体。

改进二:热源改酒精灯为恒温调奶器(温度可在37~100℃之间任意恒定);改水浴加热为80℃恒温直接加热;改分组脱色为全班集中脱色。恒温调奶器为内热热源,没有明火,除去了明火热源可能点燃酒精引发火灾的安全隐患。加热温度恒定在酒精沸点温度之下,因此不会出现因酒精沸腾飞溅到学生身上造成的意外伤害。温度恒定在酒精沸点之下,可以减慢酒精气化速度,节约酒精的同时也加快了脱色速度。

她推开了他,小声说,有人看着呢。不远处,有一个女孩子,身边放着一个牌子:拍照五元,鲜花一元一枝。那个女孩子也穿着一件深色薄呢大衣,跟朱雅然的款式很相近,她的目光落在朱雅然的大衣上。

经转染PRKCI表达载体的SCC-15细胞,与对照组相比,PRKCI基因的表达量显著增加且明显高于未转染PRKCI表达载体的对照组细胞(图2A,2B)。

关宏看着朱雅然的目光投向那个摊位,走了过去,买了一枝鲜花。

送给你。他说。

朱雅然接了过来,正是花坛里栽种的朱唇,放在鼻尖轻闻,若有若无的一股淡香。她抬起头,大雁塔在蔚蓝的天空下,静静地站在那里。

关宏牵着她的手,他们向大雁塔走去。这是他们一起战斗过的地方啊,朱雅然觉得心都要飞起来了。快到入口处的时候,突然出现两个警察拦住了他们。

关青林。其中一个警察对着关宏喊道。关宏一脸惊慌,转身想跑,却被一个警察摔倒在地,将他两只手背了起来。另一个警察拿出了手铐,铐在刚还紧握朱雅然的那双手上。

朱雅然一直记得,关宏的手虽然骨节粗大,但是很软,很光滑。他被抓走后,朱雅然还能感觉到他手上的那种温度。她一脸惊恐地站在大雁塔前,不相信自己会遇到这种事情。

当然,由于不是仪器的测量,这种推算公式不是百分之百的精准。一般来说,出生时的实际体重与预测体重会有正负10%~15%的误差。而越到怀孕的中后期,测出的指标越准确,对宝宝的生长指标也能有一个较好的了解。

二十年后,朱雅然的手机里收到了一条短信,和很多垃圾短信一样,被手机自动分类到了垃圾信息里。那天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看着夜色慢慢包裹了房间。懒得做饭,懒得喝水,灯也懒得开。手机屏幕的亮光在黑暗里闪烁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拿了起来。

巷道围岩不同加载阶段变形破坏特征如图6所示,由图中可以看出,巷道围岩变形破坏特征分为三个阶段:缓慢变形阶段、剧烈变形阶段和严重变形破坏阶段。

是一条提示。拦截来电:1;拦截信息:2。

现阶段中国为解决环境问题所做的种种努力充分表明,中国始终立足于中国自身和全球自然生态环境逐渐发生负面变化的实际,积极响应并推进符合可持续发展要求的生态文明建设。在此过程中,中国坚持和充分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生态观,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亲爱的,晚上还来我这里吗?

他们在游戏里这样结伴而行了一年多,朱雅然忍不住告诉关宏,自己确实是个女孩子。关宏说,男的女的都一样,都是打游戏。朱雅然开始失落了,关宏已经明显没有刚开始的时候热情,有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在线上,关宏却和别人一队杀怪,完全像是没有看到朱雅然,如果朱雅然不主动说话,他从上线到下线,都不和她说话。

康远波那天晚上是喝醉了酒,他的同事开车送到小区门口,让朱雅然接回来的。下车的时候,康远波烂醉如泥,已分不清接他的人是谁了。如果他还保持着清醒,说不定已经去了白秀丽那里。这语气很明显两个人是约好的。

看到这条信息时,朱雅然已经将康远波安顿在床上,帮他放手机的时候才看到这个信息。如果在楼下看到了,她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将这个醉鬼扔到楼下的垃圾堆里。她毫不犹豫地将康远波的食指按在屏幕上解开锁。

康远波和白秀丽的聊天记录只有这一条,以前的肯定是清空了。微信从头翻到尾,也没有再看到别的暧昧信息。

综上,产生“两童”问题的根本原因是社会发展、经济发展造成的,是我国30多年来高速发展所产生的一种“怪胎”。我们曾经过于注重GDP的增长速度和经济增长规模,忽视了环保、资源利用,也忽视了下一代人的健康成长。这并不是哪一届政府所造成的,而是各届政府都应该承担的责任。[7]由于“两童”没有受到国家和社会各界应有的教育和关爱,加之他们本身对自己的行为没有辨别、控制能力,所以无论孩子做错什么,甚至违法犯罪,我们也不能让孩子一方承担责任。

这就给了康远波酒醒后大发雷霆的机会。虽然有证据,也等于是没有康远波的任何证据。他一口咬定,是白秀丽发错信息了,或者故意发错的,因为他前面没有说话,后面也没有说话,怎么就能证明他出轨了呢?

更关键的是,白秀丽是朱雅然小五岁的表妹,亲戚常年走动的那种表亲。没有确切的证据,朱雅然也不敢贸然向白秀丽发难。这种亲戚圈,关系到老一辈小一辈很多人。白秀丽大学毕业刚来保定找工作的时候,在朱雅然家住过几天,他们不会是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吧?

白秀丽在保定已经工作了十年,要是那个时候开始的,他们两个偷偷交往就已经十年了。难怪白秀丽到现在没有结婚。想到这里,朱雅然就浑身发抖。她不敢想象,枕边人长达十年的背叛,自己竟然毫不知情。被亲戚挖了十年墙角,她还一口一个妹妹地叫着。

康远波和她冷战,已经三天都没有回家了,说是去外地谈生意。谁知道是去了外地,还是去了白秀丽那里,或者,还有黑秀丽红秀丽这些自己毫不知情的。

她浑身无力地点开了那条被拦截的短信,想看看是什么垃圾。

竟然是好多年都没有再玩过的那款游戏邀请,邀请的人叫“壮志飞扬”。她看到这个名字,惊得站了起来。

会不会是场梦?她打开了灯。明亮的灯光将屋子里照得如同白昼,屋内的陈设都是她熟悉的样子,舒适的沙发是她自己在网上挑选的,含苞欲放的君子兰是她养了六年的。不是梦,她再低头看手机,确实是“壮志飞扬”邀请“眼泪的爱”重回游戏。

她并不想再回到游戏里,游戏里升级再高,在现实里又有什么用?游戏里厮拼得到的某个技能或者某件装备,在现实里又有什么用?又能值多少钱?那些东西有的能换来钱,换来的这点儿钱所耗费的时间和精力,又太不值得。

她还是走到电脑前下载了这款游戏,虽然手机上也可以下载了,她还是喜欢坐在电脑前的感觉。下载完后,发现账号和密码早已忘记。还好当时是和手机绑定的,而这么些年,朱雅然虽然新增加了手机号,但并没有丢掉原来的手机号。她按着页面上的指引,一步一步完成了验证,重新找回了账号和密码。

登录进去,熟悉的音乐声响起,朱雅然又想起打工时候的日子。那时候她也不知道康远波会有今天的成就。在短暂的假期结束回到厂里时,车间主任梅大姐给她介绍了康远波,说是刚应聘到厂里的大学生,跟朱雅然一样长得白白净净,很般配,这个可要抓紧了,盯着康远波的女孩子可多得很。

梅大姐,我想回老家找一个。朱雅然说的是心里话。西安的事情让她的心里有了阴影,她觉得还是在老家找一个知根知底的男人结婚好。自己就是这种卖苦力的命,麻雀终究成不了凤凰,不认命也不行。

梅大姐说,还真是巧,这个孩子啊,就是你的河南老乡,我查过地图,你们两个地方相距不到一百公里。

梅大姐为了说媒,这是真下功夫了,连地图都查了。朱雅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打工的厂子在保定郊区,私企老板把摊子支得很大,但总是留不住人,尤其那些从学校里招来的大学生,都是把这里当跳板,在厂里干一段时间,就跳槽到北京一些大企业去了。老板就想了些留人的方法,只要大学生一来,厂里的中层领导就要帮忙解决实际问题留人。这些实际问题里最重要的一个就是找对象,男的女的,只要两个人都在一个厂里,跳槽的可能性就会小很多。

朱雅然知道为了帮梅大姐完成任务,她也得见见康远波,要不然就把车间主任得罪了。

第一次见康远波的时候,是梅大姐请客,在厂子门口一家烩面馆。朱雅然没有见过作为山西人的梅大姐吃过烩面,在这里请他们俩,明显是为了迎合他们的口味。梅大姐在这个厂里干了十多年,是这个厂的元老级人物,老板跟她说话都很客气。她的工资也是按车间的提成比例拿的,没有比朱雅然高出多少。老家有孩子老人要养,平时也是省吃俭用,为了说媒竟然自己请吃饭,朱雅然着实过意不去,她一进饭店就打算自己把账结了。

见到了康远波,确实像梅大姐说的那样白白净净,戴着眼镜,一脸平静,没有相亲的那种羞涩或者紧张。他的平静让朱雅然也平静下来。她对他没有什么感觉,像是看到了大街上的一个路人,好看或者不好看都是一个路人,跟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坐了一小会儿,康远波就开始侃侃而谈。不光谈到他分管的技术,厂里的一些事,还扯到了河南的风土人情,梅大姐一搭话,他的话题就一下跑到了山西的风土人情上,连梅大姐都只能跟着说,嗯,嗯,是这样。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总会有意无意地看着朱雅然。朱雅然本来不想看他,气氛被他搞得这么热烈,朱雅然偶尔也会忘情一下,和他对视一笑。四目相对间,她觉得他平静的眸子里,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她害怕这种亮光,怕会点燃心中的冲动。她低下头,随声附和,浅笑,沉默。

在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借口上厕所,把账结了。虽然只是一顿饭,一百多元钱,梅大姐请了不一定会在意,朱雅然还是不想让梅大姐掏这顿饭钱,她不想欠梅大姐的,她也不想欠任何人的。

朱雅然也不喜欢任何人欠自己的。一个工友跟她借了五十元钱,发了几次工资后依然不见归还,朱雅然就跟她讨要了。要了一次没有给,她就在人群里问她要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要回来为止。自己的就是自己的,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朱雅然在这点上分得很清楚。

康远波第二次单独约她的时候,她赴约了,很大程度上就是想把上次的钱吃回来。按照常理,上次应该是康远波抢着结账的,毕竟他是男人,怎么能叫女孩子或者媒人结账呢?

康远波请她看电影,她走到影城的时候停了下来,她不想在一个黑暗和封闭的空间里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康远波虽然说是厂子里的人,虽然说是媒人介绍的,朱雅然感觉自己对他一点儿都不了解。她不想再冒失了。康远波说,电影票都买了,不看都浪费了。

朱雅然说,你再找一个人一起看吧。说完就走了。

这就是拒绝了。她回去后,梅大姐的电话打了过来,问朱雅然哪里不满意。朱雅然说,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没感觉。梅大姐说,人家是大学生,有貌有才的,我要再年轻二十岁,我都抢着嫁了。朱雅然有句话在心里憋了许久没有说出来,感觉说出来也是被人嘲笑,康远波是大学生,朱雅然也是大学毕业啊,就因为他是从学校招聘来的,就成了人才,而自己是跟着老乡来到车间里的,就成了一辈子出不了车间的劳工?

她没说出来,是因为知道,这种不公平,说出来也没有用,自己是上赶着来的,离开这里,又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康远波在厂子里显然也没有找到比朱雅然更让他动心的。他是技术人员,上班时间有着各种借口在厂子里转,他会时不时转到朱雅然的车间,在这里站站,在那里看看,还总是站到朱雅然的旁边看着她裁版,看得她心头鹿撞,有次差点儿把手送到刀上。

他又约过她一次,她没有出去。他问她,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她想了想说,没有。

他又约她第二次,她没有出去。

他又约她第三次,她同意了,但是不想一起看电影。

康远波也没有请她吃饭,就是约她在厂子附近走走。厂子的后面是一大片空地,以前有零星几家住户,搬迁了。地面才被平整过,树木和荒草都不见了,残留的砖头石块半嵌在泥土里。

你知道这里准备干什么吗?康远波问她。

不知道。朱雅然说。

康远波说,这里准备盖房子,名义上是厂子的家属院,实际上是老板开发的商品房,可以对外出售。康远波说,对我们这批技术人员有优惠,只要跟厂里签十年合同,不用掏一分钱,只要以后每个月从工资里扣掉五百元钱,就可以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

你还准备在这个厂里一直干下去?朱雅然问。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鸽子笼一样的单元房,朱雅然并不喜欢,她还是喜欢老家那宽敞的大院子,她还想着嫁给一个有着独栋小楼的男人。

这个价钱已经比老板对外销售的便宜一半了。拿到手转手卖,也能赚好几万了。这地方是保定啊,离北京这么近,不久的将来,房子谁知道会涨到多少?比每个月上班挣了钱存起来,要好很多。康远波说。

十年以后,他们这套小房子卖出了买房时将近三十倍的价钱。康远波也就是拿着这笔钱开始做生意,开公司,才有了今天的成就。

朱雅然当时也能听得出,他在跟她规划未来。她对他这个规划不感兴趣,但她对他的人越来越有好感。康远波不抽烟,不像别的男工友一下班就聚在一起赌钱,他会静静地看书,他甚至连网络游戏都不打。游戏是个害人的东西,浪费时间,浪费钱,还容易被骗。朱雅然从西安回来后,再也不打游戏。她多出来的空余时间,也是需要打发的。康远波从看了房子后经常约她,她也经常跟他出去。他们两个是以结婚为目的认识的,经常在一起,连手都没有碰过的时候,康远波提出给梅大姐买件衣服,表达谢意,朱雅然也欣然同意了。

她上街挑的衣服,康远波付的钱,在下班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将衣服递给了梅大姐。梅大姐很高兴地接受了,因为这是谢媒人的,是厂子里的惯例,就是两个人要结婚了。互相去了对方家里后,两个人先在厂子里举行的婚礼,随后才回康远波家举行了结婚仪式。厂里青年男女结婚,都是厂子里封一个两千元红包,然后每个人随五十元份子,在厂子门口的酒店里中午聚餐一顿。两千元,在那个时候,是朱雅然半个月的工资了。

老板夫妇带着他们的儿子参加了婚礼,梅大姐证婚,厂长念的贺词,很多不认识的别的车间的工友也都到了,都很高兴地给他们鼓掌,酒席散后,大家又都回到各自的岗位。朱雅然回到了车间,康远波下午还特意拿了一袋糖到朱雅然的车间里散了一下。

下班的时候,康远波站在厂子门口等着朱雅然。他们在一起走着,走了一会儿,康远波说,今天咱们去酒店开个房间吧。

他们两个都在厂里的宿舍住。康远波宿舍六个人,朱雅然宿舍八个人。

回宿舍住吧。朱雅然说。

回宿舍住别人会笑话我的,怎么说我今天也是新郎官,连开房的钱都要省?康远波说。

朱雅然想想也是,怎么说也结婚了,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她同意了。

康远波还特意领她去了离厂子远一些的酒店,说不想离厂子太近,总觉得还在上班。朱雅然不愿意,说明天一早本来就得上班,离厂子太远不方便。康远波坚持要去远一些,朱雅然只好随他。他们结婚后的很多事情,朱雅然想想,如果两个人意见相左的话,最后一定是按照康远波的心思拿主意。

她觉得康远波比她有主意,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按康远波的主意走,基本都会是对的。

朱雅然那天想选一家高档酒店,当时厂里效益好,他们两个人一个月的工资加一起也有七八千了,住一晚高档酒店也还是住得起的。康远波还是选了一家普通的酒店,虽然干净,屋子里仍然有一股淡淡的酸腐味。她在洗澡的时候,卫生间里的这种味道更重,甚至洗了以后,身上都有这种味道。

她坐在床上,看着康远波脱光了走进洗澡间,又裹着浴巾走了出来。他的脸上一团红晕,他走过来的时候,眼睛里那种星点的火光已经开始熊熊燃烧。他轻轻地吻了她的手,说,我爱你。

朱雅然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燃烧。她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了康远波。他攻占了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只是在吻向她的嘴唇时,朱雅然闻到了那种更加强烈的酸腐味道。她闭上了嘴,将头偏向一旁。

她也是爱康远波的,结婚后的这么多年,康远波为他们的小家,为双方的家庭,为了朱雅然,付出了很多。她觉得自己爱得没有错。婚后的日子里,康远波也试图吻过她的嘴唇,都被她避开了。她说不喜欢这样,康远波后来说,我也不喜欢,嘴巴就是用来吃饭,用来说话的。

她能体会到他这句话的倔强,但是她不想,因为她的嘴唇里总保留着大雁塔边的气息,舌头相触间,她也总会想到一个人,那个人并不是关宏,更不是关青林。

朱雅然记得很清楚,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关青林还很认真地说,自己真的叫关宏。她在那一刻就真的认为,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警察把朱雅然也带了回去,就是不跟着警察走,她在那一刻也是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

警察问了她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又问了她是怎么认识关青林的,又了解了一些情况后,两个警察互相看了一眼,态度缓和了不少。

你没有被他骗走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吧?一个年纪大点儿的警察问她。

没有,我刚下车,我们刚见面。朱雅然这才松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了一眼问话的警察,他戴着帽子,穿着制服,一脸威严。朱雅然不敢直视他,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

女孩子,一定要注意防范,不要被人骗,还有,年纪轻轻的,沉迷于游戏可不好。那个警察说。然后又教训了她一通。朱雅然认真听了训斥后,小心地问,我能见见他吗?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要骗我。

一个年轻点儿的警察绷着脸说,不行。年纪大点儿的警察笑了,说,你还要见他?你知道他为什么被抓吗?

朱雅然说,不知道。

年轻警察说,他们是个组织卖淫的团伙,有些女孩子就是被拐骗来的,不知道有没有从你们那个游戏里拐骗来的,这个我们还得了解。

朱雅然顿时觉得像掉进了冰窟里,身子都开始哆嗦了。

你在西安还有什么亲戚吗?年纪大点儿的警察问。

朱雅然说,没有。

年轻警察问,那你准备去哪里?

朱雅然无力地说,回家。

我叫欧阳华,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你要是想起来跟这个案情有关的事情,可以跟我联系。那个年轻的警察递给她一张纸条。她小心地收好。

出公安局的时候,茫茫的夜色漆黑无边,街头的灯光照耀,没有一丝光亮能照进朱雅然的心里。她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倒霉,好容易想去爱一个人,却是一个罪犯。她想哭,又不敢大声哭,她坐在门口轻声抽泣,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她躲在公安局门口的一棵大树下,靠着树,坐在地上。初秋的凉意,顺着地面走进她的身体,她哆嗦得更加厉害了,直到面前站了一个人。

你怎么不去火车站坐车?是欧阳华。他换了一身便装,牛仔裤,立领夹克,脸还是绷着,在她面前站着,像山一样。

不知道怎么去。我这就去。朱雅然说。

我送你吧,我也怕你路上出事。欧阳华说。

打个车就行了,我自己可以。朱雅然说。

你人生地不熟的,一个女孩子,刚跟犯罪团伙打过交道,我还是送送你吧。欧阳华潇洒地摁了一下手里的遥控器,不远处一辆警车“嘀”了一声。

朱雅然跟他走了过去,坐进车里,暖意涌上来。

想起来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欧阳华启动了车,灯影一闪一闪地在玻璃窗前闪过。她离欧阳华很近,他身上烟草和汗混合的味道都能闻得到。在车间里的男工身上,也有类似的味道,但那些味道里夹杂的更是车间的油腻味。而在欧阳华身上,却还有一种淡淡的说不出来的,招人喜欢的香味。

以前来过西安吗?欧阳华问她。见她没有回答,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他的眉眼在夜色里显得安静而柔和,虽然脸还是绷着,跟在公安局里的感觉不一样了。他的声音跟关宏有些类似,带着陕西腔的普通话,脆亮。她在心里,还是认定壮志飞扬叫关宏,她不想再额外多记一个关青林的名字。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要是游戏里跟自己结婚的是欧阳华该有多好。

没有,第一次来。朱雅然的心跳加速了。

欧阳华微笑了一下,说,那有点儿遗憾了,我们这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以后有机会了,和家人一起来旅游。他说话时,朝她偏头一笑。

朱雅然想,他也是会笑的,这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男人,居然冲自己笑了。

欧阳华把她送到车站后就走了。她站在那里想了很久,脑袋里都是欧阳华那句“车站到了”。她总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么好听的声音做一件事情。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了一家离公安局很近的酒店。

那家酒店通体玻璃幕墙,有几十层那么高,远远地就看见酒店里悬挂着金碧辉煌的吊灯。要是在平时,朱雅然是舍不得住这样的酒店,可是在这个晚上,她忽然想明白了,偶尔一晚上,是穷不了自己的。进去一问价钱,又有些舍不得了,可是想到欧阳华,她还是花了半个月的工资,开了一间房。

她晚上关掉灯,蜷缩着躺在宽敞舒服的大床上,她甜甜地睡去了。这是离公安局最近的酒店,她能感觉到欧阳华天天在这里走动,他带着香味的笑容,装满磁性声音的身体,都如同游戏里的那些人物,明明是自己的,却又看得不真切,明明不是自己的,却又感觉近在咫尺,她似乎可以伸手触到他。她也不知道自己那夜有没有睡着,她也忘记了有没有梦到他。她在那个酒店里很舒服地躺了一夜,天微亮,就坐在窗户旁。

她很悠闲地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像一个贵妇一样慵懒地披着睡衣,睡眼惺忪,头发似乱非乱。她静静地看着窗外,从街道上灯光模糊,一直看到了阳光灿烂。在温暖的阳光下,她看到了欧阳华穿着便装走出大门,嗯,他有车,他应该是开车进的,也可能昨晚又回来了。

难怪朱雅然看不到他是什么时候走进公安局的,她差点儿以为今天看不到他了,他换了一身衣服,比昨天的更干净,在阳光下浮现着一层光晕。他的额头干净整洁,眼睛在太阳下闪闪发亮。他匆匆地走着,笑得露出了洁白的牙。他走向他的警车,拿了一个包走了出来,走到大门口又折了回来,在路边抽了一支烟,抽完后走进了公安局。他在门口的时候,阳光始终跟着他,他无论走到哪里,在朱雅然的眼里,都是光芒四射。

她知道自己跟欧阳华是不可能的,他不是自己能够追求到的。灰姑娘的故事,只存在于童话中。她能这么远距离地看他一眼,就感到很幸福了。朱雅然喝光了杯中的茶,就去退房了。厂里的人,家里的人,没有人知道她去过西安,她在西安还给家里买了一些土特产带回去,说是在保定买的。

朱雅然跟康远波结婚后,两个人也出去旅游过几次,都是康远波的提议,他说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只有一次,康远波说去西安看兵马俑,朱雅然反对了,说一堆出土的泥巴,没什么好看的。那时候,儿子已经十二岁了,一听看兵马俑,马上站出来赞成。二比一,她只好同意,但也只是去看了兵马俑博物馆,康远波提议顺道去市内看大雁塔的时候,她坚决反对。

可以顺道给儿子祈福啊,让他考个好大学,那座塔有好多名人才子光顾过,去摸摸雁塔题名,沾点儿福气。康远波说。

名人才子是名人才子,不努力学习,还是考不上好大学。那地方没啥好看的。朱雅然说。

来都来了,去看看吧。康远波说。

我身体不舒服,你带儿子去吧。朱雅然说。

康远波就停下车问她哪里不舒服,问得朱雅然心里发毛,说,去,去,行了吧?

到了大雁塔,和当年一样远远地看着,朱雅然忽然有种幸福感,她不再是裁版子的工人了,她替康远波管着公司的财务,在公司里出来进去,总是有人恭敬地叫她“然姐”。她有懂事的儿子,有贴心的丈夫。那些过去的事情,恍如前世一样。

妈妈,这是什么花?真漂亮。儿子问。

这花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朱唇。朱雅然说。

康远波拿出手机,说,儿子,跟妈妈站一起,爸爸给你们拍张照。

朱雅然抱着儿子蹲下来,在那片花前照了一张相。那次去的时候是夏天,花开得正艳,花种得也更多了,一眼望过去,都是张开的嘴唇。

她四处望了一下,没有人摆摊拍照卖花。

也就是那次回去后,朱雅然想到了欧阳华的电话,她一直存在手机里,换了几次手机,这个号码都转到了新手机上,没有删掉。她试着把电话复制到微信上的添加朋友里,这个号码果然就是欧阳华的微信,微信的头像,竟然是一大片盛开的朱唇。从那片花不远处若隐若现的栏杆看,就是大雁塔附近的那片花。

朱雅然的手都抖了,她好多年都没有这么剧烈波动的情绪了。她想申请添加好友,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添加。还好的是,欧阳华的微信,非好友也能看到十条朋友圈消息。她那天看到的一条,是山中的风景,有泉水,有树木,有干净的石头。她不知道这是哪里。欧阳华的朋友圈上也没有说是哪里,朱雅然对着那张图片注视了好久,感觉自己也到了泉水旁,一番沐浴,心里非常舒畅。

此后她就经常看欧阳华的朋友圈。看到过他帮别人拉票,是让评选“最美警察”;看到过他转载两次鸡汤类视频,意思是人要经得住困难打击,磨难是人生的财富;也还看到过两次山林图片,每一次都不知道是在哪里,但每一次都有清清的泉水。朱雅然心里明白了,欧阳警官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只是特别喜欢这种地方,就发朋友圈了。他不常发朋友圈,很多时候一条也看不到,最多的时候朱雅然一下子看到了七条,是西安市的一家烘焙店搞促销活动,连续七天转发,可以送一条红色的羊绒围巾。

这种活动朱雅然以前也参加过,还很热衷于参加,转发朋友圈,就能领到礼品,那是白送的啊。他们家开了公司以后,她就觉得这种活动太可笑了,为了那十几元、几十元钱的东西,天天得惦记着转发朋友圈,到时候还得排队领,真是费事。现在她也不敢转发朋友圈,怕被生意上的朋友看见,嘲笑自己。

欧阳华为什么转发这个呢?这都十几年了,他早该是领导阶层了,她不知道他是发福了还是更帅了,朱雅然觉得他不应该是为了一条围巾转朋友圈的人。她一阵失落,对着他的头像看了很久,甚至都有加上他微信问问的冲动。很快她就想通了,他一定是自己家开的店,他老婆开的,他能不捧场吗?她在网上查了一下,是一家连锁店,那生意一定很大了。也只有做大生意的女人,才配得上欧阳警官。

至少,那个女人要比自己强吧。

已经过了十几年了,朱雅然知道自己纵然再次见到欧阳警官,也不会有当年的冲动和幻想了,她对他的美好回忆,也就止步于初次相见。但她还是乐此不疲地用手机号查找到了微信,然后看他会不会出现几条新朋友圈的消息。

烘焙店的广告过后,欧阳华一年都没有再更新朋友圈,却突然换了头像,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他又怎么了?他怎么换掉朱唇了?他当初又为什么换上的朱唇?朱雅然想也想不明白,她想,自己也不需要想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跟他,原本就是两条平行线。

想是这么想的,没事的时候,她还是关注着他的朋友圈。他还是又更新了,休假了,去哪里旅游了,在外地想喝西安的羊肉泡馍了,等等,很多琐碎的事。不过他从没在朋友圈里晒过自己的照片。两年前,欧阳华又更新了朋友圈,他晒出了自己的手,手指细长,骨节突起,手上扎着针头。他在滴液,他还配了文字:在医院真是度日如年啊,希望能快点儿好起来,我要去抓逃犯。

朱雅然心里一缩,那几天天天等着欧阳华更新,有的时候一天甚至去看几次。

他更新了:心里一片空白,身上很疼。配了一堵白墙的照片。

他更新了:医生说可能会截肢,我希望不要这样,当年我亲手把他抓进监狱,这次我依然会。配了一身警服的照片。

他更新了:我会挺住的,亲爱的张哥、李叔、大刘、小兔子,还有我亲爱的徒弟,原谅我不能一直陪着你们了,我不怕疼,放心吧,我是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我永远爱我的职业。配了一张床柜堆满鲜花的照片。

他更新了:看着空荡荡的右腿,不,应该叫右裤腿,我可能要歇歇了,亲爱的战友们,替我完成任务,抓住他们,不能让我们的姐妹们再受骗。配了一张警徽的图片。

他更新了:我的生活重新开始了,我不会退缩,我会一直坚持走下去,感谢亲爱的老婆,这些天一直照顾我,你辛苦了!配了一张朱唇的照片,不是常见的红色,是粉色的。

他的头像换成了警徽。然后再也没有换过。

朱雅然看见康远波出差回来,身上穿了一件从没有见过的深蓝色立领夹克,就知道一定不是他自己买的。康远波脖子短,喜欢穿西服这类能把脖子显出来的衣服。

他进了家后换了拖鞋,并没有脱去这件宽大不合身的外套。

朱雅然本来不想问,见康远波一直坐在那儿不脱外套,就知道他在等她问。就顺了他的心意吧。

新买的衣服啊?有点儿肥了。朱雅然说。

嗯,出去的时候没带换洗衣服,随手买的。康远波说。

朱雅然就没有再追问,她如果问是在哪里买的,多少钱,他不一定能答得上来,两个人就会尴尬了。她不想跟他尴尬。他也看出了她的用意。打电话订了一个包间,两个人一起去吃了烛光晚餐,然后挽着手走回了家。

朱雅然觉得屋子里的灯光都在闪烁,心里也一阵轻松。如果事情就此结束,她真的可以装作不知道。有些事情不去计较,放下了,就是没有事情了。

康远波朝她暧昧地挤挤眼睛,去洗澡了。他洗澡的时候习惯将水流放得很大,哗哗的水声听着都会感觉里面那个人在痛快地冲淋。虽然知道接下来是要干什么了,也就跟吃饭点菜一样,上哪道菜都知道,尤其是常去吃的饭店,连配菜用的什么都知道,也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不过是填补身体的需要。

她坐在电脑前,打开了游戏,她等了好几天了,没有见到壮志飞扬,这次依旧没有。

康远波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过来一看,是熟悉的号码,表妹白秀丽的。她接通了,不等对方说话,她是不敢等,怕对方在那边万一喊出来一句“亲爱的”,就把窗户纸捅破了。隔着窗户纸,就是屋内与屋外,互相还有神秘,捅破了,康远波会不会真的提出离婚,这是朱雅然最担心的事情。

不管是不是爱,这些年的相依相伴,他们至少是亲人。

秀丽,找你姐夫有事?朱雅然说。

白秀丽也并不惊慌,咯咯笑着说,他有东西忘到我这里了,我跟他说一声。

朱雅然知道白秀丽的意思,她是想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了。这很明白地告诉朱雅然,康远波去过她那里。朱雅然没有追问是什么东西,只是淡淡地说,既然是他能忘的东西,都是不重要的,你帮着扔了吧。

白秀丽说,你喊他接电话,我跟他说。

朱雅然说,他在洗澡,你听听,这水声多大,好像是在外面弄脏了,得使劲洗。

白秀丽说,他得洗多久?我们姐妹聊聊天?

朱雅然说,他一向时间不长,不知道这次为什么洗了这么久,我们刚才去吃了烛光晚餐,被油烟薰得皮肤都觉得油,我这会儿正做面膜呢。就咱们这样家庭出来打工的,我年轻时候也想不到能过上今天的日子,我会好好珍惜的。你趁着年轻,也要多挣钱啊,别等上了年纪,什么也没有,可就让家里人操心了。你还有别的事没有?

白秀丽说,没有了。

朱雅然说,那我挂断了。她挂断电话后,想删掉这次的通话记录,手机屏幕锁着,删不掉。她接电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宫斗剧的主角,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开转,挂断电话后,一阵疲惫。她有些发懒地躺在床上,看着康远波慢慢走近自己。她主动递上了嘴唇,康远波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轻轻伸出了舌尖。他身体上的味道从口腔进入朱雅然的大脑,带着轻微的腐臭,朱雅然忍不住又将脑袋挪开了。

康远波明显地少了激情,潦草地做完了事情。两个人倒头就睡。天亮的时候,康远波看了看手机,说,昨天你和她通电话了?

他没有说是你表妹,也没说是白秀丽。

朱雅然说,是的,她打过来,你在洗澡,我接的。

康远波说,她什么都跟你说了吧?

朱雅然说,她什么也没跟我说啊。

康远波说,那我跟你说吧,我们都四十多岁了,说老也真是老了,要是不服老,也还算年轻,不管什么事情,都还有选择的机会,比如婚姻,比如自己以后的幸福。我说这个意思,你明白吗?

朱雅然说,不明白。

康远波说,我和小丽也是互相喜欢的,我们也不想伤害到你,好像也伤害不到你,孩子大了,想跟谁,他自己做主,财产都是婚后的,我们一人一半。

朱雅然淡淡一笑,说,要是这个条件的话,你就等着吧,我不会同意的。

康远波说,你有什么条件,也可以提,但是我不一定会同意,我说出来的,已经是我的底线。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很平静,和昨天走进屋子的时候,一样的平静。他甚至还扫了一眼朱雅然的嘴唇,依旧是暧昧的眼神。他说完这些,拿了些平时的换洗衣服,平静地走出了他们的家。

朱雅然依旧一脸平静,她不想在一个变了心的男人面前流泪,也不会破口大骂,更不会苦苦哀求,她只是有种不祥的感觉,并没有直面离婚的准备。她蒙了。房门关上后,她才忍不住大哭起来。这就是婚姻?她竟然天真地以为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了,就可以是一辈子。

她哭过后,想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梅大姐,她也早就离开了那个厂子,但是他们两家的生意,还都跟当年的厂子有关系,一直有业务上的往来。

梅大姐常说,谁都不能一下子割断他以前的生活,你看咱们厂子出来的人,还都是做版材生意,管网厂的人出去,做管网的生意,咱们厂返聘的那个管理层,人家以前就是在公家单位做管理的,行当一入就是一辈子。

梅大姐听朱雅然哭哭啼啼地说了康远波要离婚的事,说,这都哭,还是我认识的朱雅然吗?

朱雅然也不想哭,可是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哭。梅大姐这么一说,她更想哭了。

梅大姐说,第一,他跟你还没有离婚,有的两口子,动不动就离婚,十几年还没有离得掉呢,第二,他跟你也离不了婚,小康是喜欢你的,何况对方还是你表妹,他们两个要是结婚了,以后所有的亲戚家都去不了了,我知道小康的脾气,他是很重感情的,他不会把自己整成一条丧家犬。

朱雅然说,我知道,他是婚内出轨,他就分不到多少钱,白秀丽就是图他的钱。

梅大姐说,她要是图他的人呢?一分钱不要呢?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你得冷静,也得想想自己的原因。小康跟我说过,他那次怀疑肺上有问题,拍了几次片子,拿回家,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你一眼都不看的。那是在一个饭局上,他哈哈笑着说的,我也没在意,现在想想,他是心凉了。

朱雅然心内一惊,这些年康远波大病小病,都是一个人去医院,她从来没有陪着去过,他也没有主动喊她一起去。而自己大病小病,都是康远波开车拉着她去医院。她的心里感到愧疚了。

梅大姐说,你要不想离,就先稳住,我帮你劝劝,我劝不了,你就不松嘴离婚,把动静闹大,你的亲戚朋友都会出来劝你表妹的,实在不行,叫儿子回来动员爷爷奶奶一起上,我看他能离得成?哭解决不了问题,要想办法。

梅大姐挂断电话后,朱雅然有种身上被抽空的感觉。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她忽然觉得自己竟然无所依靠了。她主动给康远波打了电话,他声音依旧很平静。她问康远波是不是在白秀丽那里,想跟他们好好谈谈。

没有,我在酒店。康远波说。

回家来吧,我们好好谈谈。朱雅然说。

康远波在那端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外面静静吧。

朱雅然自信这些年在婚姻中,并没有给康远波什么难受的暴风雨,他竟然说出想静静这样的话来,朱雅然一时间觉得可笑。多可笑的现实,都只能面对了。朱雅然叹口气,想着梅大姐给的建议,暂时她谁也不想找,她没有觉得不可挽回。如果是别的女人,早就登上白秀丽的门大骂了,朱雅然没有,她还是觉得窗户纸一旦捅破,人都会破罐子破摔,她想把这种最惨烈的结果放到最后。

这是一场战斗。她经历过的战斗都是在游戏中,只要自己装备够多,法术够强,就能够战无不胜。看来生活也是这样,她要一点一点给自己增加装备。

她打开微信,搜到欧阳华的微信,他没有更新。她又打开了游戏,依然没有见到壮志飞扬。游戏里新添了很多陌生的玩法,她不会玩,她去加队,没人理她。她只好一会儿跑这个场景,一会儿跑那个场景,看能不能加上队。

她一边在游戏里乱跑,一边开始打电话,她打给康远波的爸爸妈妈,又打给白秀丽的爸爸妈妈,她没有说离婚的事,只是跟他们唠家常,问问他们过得怎么样。他们听到她打电话,也都很高兴地跟她说东说西。就这样唠了一个多小时,游戏里忽然有一个角色添加了她的好友,是一个男人,叫“朱唇滴泪”,级别比她高很多。

朱唇滴泪:我带你杀塔吧。

眼泪的爱:好,游戏里都没有多少玩家了,组不上队。

朱唇滴泪:没有什么新玩家,都是以前的老玩家,玩儿个情怀,好多人都是自己开好几个号,自己组一个队。我四个号,可以四开,你几个?

眼泪的爱:就一个,我好久不玩儿了,不会玩儿了。

朱唇滴泪:没事,我带你,你只管跟着就行了。

朱唇滴泪带着眼泪的爱从大雁塔一杀到了塔七,然后问,还玩儿别的吗?

眼泪的爱:我无所谓,我也没事,你要杀哪个,带我就行。

朱唇滴泪又带她杀了两个游戏副本,说:我要有事了,明天你还上线吗?

眼泪的爱:明天不一定,今天没什么事,还不想下线。

朱唇滴泪:那你等我两分钟,我吃点儿东西,带你去伏魔。

眼泪的爱:你要有事就忙去吧,别耽误正事。

朱唇滴泪:我也没什么正事。

朱雅然就坐在电脑前,看着自己跟着队伍跑来跑去,直到深夜十二点,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就这样在电脑前坐了一整天,而朱唇滴泪,也是带着队伍跑了一整天,自己没吃东西,他好像也没离开电脑。

眼泪的爱:累了吧,下线吧。

朱唇滴泪:好,你明天还上线吗?

眼泪的爱:我们以前认识吗?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朱唇滴泪:你猜?

眼泪的爱:我以前的好友里好像没有你啊,你以前的游戏名称是哪个?

朱唇滴泪没有回答她。朱雅然的心里忽然明白了,难道朱唇滴泪是关宏的号?他既然不说,她也就不再问。跟他约好了明天一起继续扫塔。那天晚上朱雅然彻夜难眠,康远波的事情,关宏的事情,欧阳华的事情,反复出现在脑海里。早上起来一阵阵头疼,量了量血压,低压100mmHg,高压160mmHg。她害怕了,年轻时候怎么熬夜都没有关系,心情复杂了一天,就成这样了,要连续这样,还不得要人命?

她还是上了游戏,跟着他四处砍杀。朱唇滴泪依然很贴心地帮她加法加药,还送了她一件装备。

眼泪的爱:你是哪里的人啊,不用上班吗,这么闲?

朱唇滴泪:上班不忙。

眼泪的爱:你是哪里的啊?

朱唇滴泪:你上班忙吗?

眼泪的爱:你是哪里的啊?

朱唇滴泪:非要知道吗?

眼泪的爱:是的,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朱唇滴泪:西安。

眼泪的爱:你是关宏?难怪对我那么好,除了你,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朱唇滴泪:谢谢你还记得我,我也一直没有忘了你,除了你,也没有谁让我这么动心过。

朱雅然提出要加关宏的微信,他没有同意,说经常在游戏里,上游戏就找得到。

眼泪的爱:我很多年都没有玩儿游戏了,是看到短信你在邀请我,我才上号的,你的那个号呢,怎么不玩儿了?

朱唇滴泪:忘记账号和密码了。

眼泪的爱:你不是用那个号邀请我的吗?用手机可以找回啊。

朱唇滴泪:那个号不厉害,懒得找了。

眼泪的爱:也是,装备,玩儿法,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号玩儿着也没有意思了。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我们还能在这里见面。对了,你那天是因为什么被警察抓走的啊?我吓坏了,赶紧跑了。

朱唇滴泪:没什么事啊,他们抓错人了,很快就把我放了,然后我就找不到你了,也没有见你上游戏玩儿了,我心里很难过,有真情错付的感觉,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

眼泪的爱:对不起,那时候太小了,看见警察抓你,以为你是坏人,那还不赶紧跑啊。

朱唇滴泪:也是啊,能够原谅你,我自己都吓蒙了,他们把我当成一个叫关青林的人了。

眼泪的爱:是啊,我听到他们喊关青林了。

朱唇滴泪:你过得怎么样,幸福吗?

眼泪的爱:也幸福过几年,最近烦透了,我老公跟我表妹好上了,要离婚,我想杀了他们,然后再自杀。

朱唇滴泪:那可不行啊,杀人是要偿命的,为了奸夫淫妇,不值得的。

眼泪的爱:你呢?过得怎么样?

朱唇滴泪:我一天都没有幸福过,又遇到过很多女孩子,没有像你这么让我动心的,我还没有结婚呢,王老五一个。

眼泪的爱:钻石牌的吗?

朱唇滴泪:哈哈。

朱雅然用了两天时间和关宏叙旧,他才同意互相留电话,加微信。关宏是新号码,朱雅然给了关宏号码,他没有想起,这个号码他多年前就拥有过。有了微信,他们还通了视频,视频里的关宏和朱雅然印象里的关宏,改变了很多,脸上已经有皱纹,看起来像六十岁的老头,说着话眼珠四处乱转,不知道在看什么。如果两个人在大街上遇到,朱雅然相信自己一定不会认得他。

朱雅然说,你从来没有改变过啊,还是老样子,就是看着老了些,看来你真的没有幸福过。关宏说,你比以前更漂亮了,真是岁月从不败美人啊。朱雅然说,美人没有败,可惜我不是美人啊,我是一朵残花,等着被碾成泥巴呢。

他们也就在微信上交谈了一次,大多数的时候,还是在游戏里。朱雅然觉得在游戏里跟着关宏,比在生活里跟着康远波要开心多了,她要去哪里,他就带着她去哪里,她需要什么,他都能帮她弄到。游戏里不大,到处都是他们,游戏又很大,他们总是能找到继续玩儿下去的理由。一个活动接一个活动,一个任务接一个任务,朱雅然玩儿得都快忘记自己的烦心事了。

梅大姐约朱雅然出去吃饭,朱雅然说,有点儿事。其实她就是游戏上还有任务没有完成,又不好意思直说。梅大姐说,我是跟你说正事的,你都没有时间出来一下吗?朱雅然说,对不起了大姐,真的是有重要的事。梅大姐说,那我就跟你电话里说了,我见了小康,他虽然嘴里说得狠,说一定要离,说你这些年从来都没有在意过他,他要给自己下半辈子谋幸福,但能听得出来,他也是嘴硬心软,离不了的,你要不主动跟他联系一下,把他劝回来?还有,白秀丽的事,我直接问他,他一口咬定说没有,说是你瞎猜的,他才故意气你的。

朱雅然说,怎么是瞎猜的呢?我都看到微信了,也接到电话了,不是瞎猜的。

梅大姐说,你还是自己再跟小康联系一下吧,看看船到底在哪儿湾着。

她们打电话的时候,朱雅然还在打着游戏,只顾接电话了,她在扫塔的时候,被一个大怪砍死了。关宏一直站在那儿等她好久才见她归队,问她,有事?朱雅然说,接个电话,没事,好了。关宏说,你跟你老公和好了吗?朱雅然说,不和好了,准备离婚了,别提他了,烦着呢。关宏说,好,好,不提他了,你烦的话,可以来西安散散心,这几年这里变化大得很。朱雅然说,好,到时候我们一起扫塔,算了,真是烦,我还是得给他打电话。

朱雅然说着,再也无心游戏了,她给康远波打电话说,自己不准备活了,她准备找个景区,写上他和白秀丽的罪状,死在众人面前,他们两个就算是能克服亲戚的阻拦结婚,以后也只会让他们两个活在谴责里,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不信就试试。

康远波说,至于吗?不就离个婚?你平时也不在意我啊,死都不怕,还怕离婚?

朱雅然说,我是丢不起人,不是在意你。

康远波说,你准备去哪个风景区,到时候我去看看,你是怎么样在那丢人的。

朱雅然说,就去大雁塔吧,玄奘大师翻译佛经的地方,我从塔顶跳下来,说不定能直接超度了。

康远波说,那行,你去吧,我随后也跳下去,我也活得烦了。

康远波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朱雅然只告诉关宏她要去西安,她没说车次也没说日期。

她想一个人静静地游逛一下。她没有找导游,只能凭借着一些文字介绍领略大雁塔的历史。这里当然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她不需要组队,就被游客推拥着走到了塔顶。

远方的车流人流建筑物,都尽收眼底,像一幅瑰丽的画卷。

朱雅然掏出手机,给关宏发了信息:我已经到了,在大雁塔顶。

关宏:你等我,我马上到。

朱雅然:我在塔里等你吧,想跟你一起走走大雁塔,找找降妖伏魔的感觉。

关宏:在外面吧,那里我都去过很多次了,也没有什么新鲜感,不想再去了。

朱雅然:行,那我在外边等你,就在东边的花坛边吧。

关宏:我在那里被误抓过,心里对那儿有阴影,咱们去远一些的地方吧,我在雁塔后边的酒店等你。

朱雅然:那里有我最美好的回忆,你不愿意陪我再重温一下吗?

关宏:那好吧。

朱雅然正准备下塔,康远波打来了电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康远波问她在哪里,她说在家呢。

康远波说:骗人,你去西安了。

朱雅然说:你跟踪我?

康远波说:你的支付宝绑定的是我的手机,你买了车票,我这边就收到信息,我一登录不就看到了?这会儿还没到中午,你微信运动的步数已经一万多步了,你平时在家,一整天也就四千多步。我们很多东西都在一起用的,我还用跟踪你?

朱雅然说:你盯着我?想抓我把柄?

康远波说:呸,我就是这种人?我是怕你真的会想不开,你想啊,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跳下来摔死,摔得血头血脸的,还没有人管你,等到我再去认领的时候,蛆都爬你一身了,你还是想开点儿好。

朱雅然说:放心吧,我不会死的,我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和你还有白秀丽理论理论。

康远波说:那你去西安干什么?

朱雅然说:管不着。

她刚挂断康远波的电话,白秀丽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她在梵声阵阵的大雁塔里,实在不想再跟白秀丽多说什么,就挂断了。她被他们两个扰得再也没有心情在塔内游览,就快步下塔,楼梯陡,上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下到塔底,两腿发软。

大雁塔的入口处刻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她轻轻念诵着经文,虽然似懂非懂,诵读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进入了一种超脱的境界,也就在这个时候,白秀丽又打来了电话。

白秀丽:表姐,听说你和姐夫这两天闹矛盾是因为我?我也没有说什么吧?我给姐夫介绍了一个客户,那天发一条微信就是问他还来不来见客户,不至于误会成这样吧?你没到更年期吧?你可不能拿着屎盆子扣到自己表妹头上啊,我还没有嫁人呢。

朱雅然听得心里一阵乱跳:没有的事啊,你听谁说的?

白秀丽:梅大姐问我了啊,说姐夫都搬出去住了,是不是真的?我刚才问姐夫了,他说是真的,说你准备去西安自杀呢。

朱雅然:我才不自杀呢,我们吵了两句嘴,我出来散心的,刚才正在诵读《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被你打断了。

白秀丽:等回来咱们再算账啊,我说那天我打电话,你说话阴阳怪气的,姐夫没有告诉你,是给客户的计划书落到我这里了吗?

朱雅然:我诵经呢,先挂了啊。

她挂断电话,仔细想想,仍然疑点重重,既然这么光明磊落,为什么康远波和白秀丽以前的聊天记录删得一条不剩?康远波的立领夹克是谁给买的?康远波为什么不解释?他们两个要是真的好上了,被这么一点儿小的阻力就吓得分开了,那他们就没有一点儿爱情,真是互相喜欢的话,这会儿肯定不顾一切了。真是可笑。

她边想边走,很快走出了大雁塔,出了慈恩寺,就是广场了。她朝着那片朱唇走去,已是深秋,还有些许零星的花朵点缀在那里。她想起关宏在花前那轻轻的一吻,她微闭上眼睛,觉得心中一阵酸涩,她环视了四周,人来人往,没有看到关宏。

朱雅然无聊地看起花坛边的牌子:朱唇,原产北美,在中国陕西、上海、浙江、安徽、江西、广东、广西等地有栽培。在云南蒙自和腾冲可以见到逸生状态,俗称小红花。朱雅然忽然明白了,河南河北都没有这种花,她从没有见过。在别的地方让自己感到新鲜的事物,在当地只不过已司空见惯。那么,关宏呢,自己可能是他吻过的很多女人中的一个,而自己,却只记得他的吻。

她正想着,关宏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出现了,悄悄地站在她的身后,一脸笑容,静静地看着他。他穿着一件冲锋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的格子衬衫。背着一个小挎包,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

朱雅然说,你来了。关宏说,花都谢了,不好看了。朱雅然说,我有时候想,大家旅游真的只是为了看风景吗?然后所有的人都说,是为了看风景。关宏说,是为了故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他们在找他们想找的故事。朱雅然说,对啊,只是人的嘴不是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还不如花的嘴,干脆什么都不用说。

关宏笑了,说,你现在说话真是沧桑啊。朱雅然说,我给你讲一个朱唇的故事吧。关宏说,你说,我听听,这花有什么故事?朱雅然说,朱唇本来是闭着的花,从来不开。玄奘与它相识又互相喜欢了,可是人与花之间隔着日月风雨,于是,朱唇就想成为人,可是玄奘喜欢的是花,要是互相喜欢,就只能继续成为花隔着日月风雨永远对望,从此朱唇就张开了嘴,倾吐,生生世世,而人却以为它是花,什么都没有说。

朱雅然说着跳进花坛,摘了一朵残留的朱唇,对着它呵了一口气,大笑了起来。

她想到了回去后给康远波的礼物,她计划着上车以后就给康远波打电话,让他到车站接她,然后把这朵花送给他。

如果他嫌礼物太小的话,她会说,现在这季节,我上哪里送一束给你?等到你生日的时候,我补给你吧。康远波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她忽然想不起来了,她从来没有给他过过生日啊,她有点儿急了,要不是关宏在跟前,她马上都会打电话询问康远波的母亲了。

关宏也跟着她笑了起来,轻轻走近朱雅然,伸出手,朱雅然躲开了。

到处都是人。朱雅然说。

关宏说,那我们到别处去。

朱雅然走到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说,歇会儿吧,累了。关宏递过去手中的矿泉水,朱雅然拧开了,连喝了两口,说,水真甜。

太阳的光芒突然沉重起来,一条一条都在眼前乱舞,朱雅然听到“壮志飞扬”在大雁塔前喊,老婆,快来杀塔了。她答应了一声,定睛细看,是欧阳华站在不远处向她招手。朱雅然忽然想到了那个吻,轻轻印在她的唇上,她的唇微张着,像是花。是谁吻了她?是欧阳华吗?难怪那么香甜,春雨一样滋润了她的身体,这就是爱情吗?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朱雅然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公安局里了。她躺在一张小床上,身上搭着一条深蓝色的被子,被子上的烟草味呛得她咳嗽起来。

外面一个女警员喊道:华叔,你的线人醒了。

门开了,欧阳华走了进来。朱雅然闭上了眼睛,她想一直沉浸在梦里,梦里的欧阳华还是那样年轻,一脸英气。她知道睁开眼,就是现在的中年欧阳华,长成了什么样子,她不想看见。

还难受着呢?欧阳华说。声音还是当年的声音,脆脆的陕西普通话。朱雅然压住心中的慌乱,慢慢睁开眼睛,欧阳华穿着警服站在她面前,略有些苍老,稍一细看,还是当年的样子。

朱雅然撑着身子想坐起来,欧阳华去扶她,一条腿迈步的时候,显得僵硬。

水里有迷药,也怪我,没有仔细给你说他们常用的伎俩,你好能防着点儿。欧阳华说,我们抓他好久了,要不是你把他引出来,他不定又藏到哪里了。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很吃惊,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有我的电话,你竟然知道我们在找他?

朱雅然能猜得到关宏手里拿的两瓶矿泉水是有问题的,看到有人往她这边围拢的时候,她故意喝下了。她只跟欧阳华有联系,她被迷倒了,照顾她的人,一定是欧阳华。她以为会是在医院,没想到直接在公安局里,看来他们对这种迷药司空见惯,知道她躺一会儿就醒了。这张床不用说,就是欧阳华的床,她感觉适应不了那个味道,从床上坐了起来。

伸出手,和欧阳华握了握,她说,你好。

欧阳华轻轻地和她握了一下,手有点儿凉。

朱雅然说,我跟我丈夫闹离婚,又在游戏里碰到了他,看他假惺惺的套路,我就明白了这个人有问题,我这个人吧,不太爱扔东西,那次在西安的时候背了一个包,你的号码放在包里了,一翻就翻出来了。

欧阳华说,你那次没背包的吧?我记得我送你的时候还想,女孩子出门都爱带个包,你怎么没有带?

朱雅然说,我背包了啊,你忘记了,你看,我在那里摘了一朵花,我还放到随身的包里了,我还准备把花带回家呢。

欧阳华看了一眼,说,朱唇,我老婆就特别喜欢这花,她以前在大雁塔那边摆摊,照相,卖花,我们结了婚后,她才学了烘焙,现在是烘焙店主厨了。欧阳华说着的时候,难以掩饰住抓到逃犯的兴奋,脸上都带着红晕。

朱雅然想起了那个和自己穿着一样衣服在大雁塔旁摆摊的女孩子,她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是啊,人这一辈子,能记得住几个路人?

她把朱唇铺平,小心夹进随身带的一个小本子里,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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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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