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斗碗

曾颖

汪胖娃是我在成都庆云南街的一家小饭馆里吃饭时认识的。汪胖娃的爹也是厨师，早年在乡下给人办“九斗碗”很有名气，方圆几十里，婚丧嫁娶红白筵席都以请到他来做主厨为荣。老爷子为此非常得意，觉得有义务将身上的所有绝技教给他唯一的儿子，以保证他手上这套传了几百年的川西正宗“九斗碗”技艺能再为乡亲们服务几百年。

说起“九斗碗”，川西坝子的人们多少都有些记忆，这是酒席的另一种说法，有严格的程序和讲究，整个酒席共有九道大菜，以蒸菜为主，上菜的次序也有讲究，而且有不少禁忌和规矩。比如，不能上八道菜，因为旧时赏乞丐，每人一碗盖浇饭，在八仙桌旁坐满，一桌上正好八个碗。也不能上十道菜，因为“十碗”与川西方言“石碗”同音，喂猪儿的碗就是用石头做的。川西的规矩与川北和川东的不一样，那些地方的田席，就叫“十大碗”，没有这些忌讳。

汪胖娃打小跟父亲走乡串户做“九斗碗”，不出20岁，便已吃成了二百多斤的胖子。

汪胖娃的富态相，使他的每一次相亲都以失败告终。在经历过10次失败的相亲之后，他决定减肥，每天被蜂子蜇了般满田乱窜，但窜完之后，肚子更饿，父亲的锅里永远都有吃不完的九斗碗，他的减肥效果可想而知。

有人告诉他：“你如果不离开你爸，依旧天天跟他到处做九斗碗，整死都减不了肥。”

但对父亲来说，离开就等于背叛。而以汪胖娃仅有的几年读书经历，所会的手艺，到哪都只能干那“饿死都有三百斤”的厨师营生，而且，帮别人打工，怎么可能像帮父亲这样，每月稳捻2000元钱，偷偷懒也没人跟他计较？这在2000年前后，诱惑力可想而知。那时，成都最热闹的春熙路的房子，也不过两千多元一平方米。

谋生重要，而减肥娶妻也重要。二者之间的冲突，他从某夜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条健康信息中寻找到了解决方案。那条新闻说：未来人们的生活健康，以少油少盐为标准。而他发现，父亲的九斗碗，最大的特点就是肉肥、油多、味重。这极可能是他长胖的原因，也是乡亲们渐渐不太想办九斗碗的原因。

他决定改良“九斗碗”。这事事先和父亲商量，被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父亲说：“祖先老人们几百年都是这么做的，你娃想造反啊？”

汪胖娃明着没这么干，暗里却偷偷试验起来。他用冬瓜代替肥肉，用豆皮做碗面子，尽可能少放油盐，试蒸了几道菜，被人误端了出去，食客吃后，大喊味道不对，说老汪开始掺假，父亲一怒之下扇了他一耳光。

汪胖娃在庆云南街开的这家小餐饭，就是用了他改良的“九斗碗”的做法。当然，经过更精心的学习研究，他做出的各种土豆泥圆子、锅巴酥肉、豆腐皮碗面子以及少糖少油型的冬瓜甜烧白等，味道已非常好，且符合城里人的健康饮食标准，生意火得一塌糊涂。而与他暗暗较着劲的父亲，在乡下的生意却越来越不好，除了天天酒后叫骂世人的眼睛已瞎、肠胃已坏之外，便再没有别的办法。

后来，庆云南街扩街，汪胖娃的店搬到什么地方便不得而知了。几年后，也即是前幾天，我和同事去郊外办事，被人带到一家据说生意很火的农家饭庄吃饭，饭庄主营九斗碗，庄主就是减肥成功的汪胖娃。十几亩地的庄园里，人来车往，好不气派。

他爹已彻底投降，正和漂亮的儿媳妇一起，忙活着新九斗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