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欧文西部书写中的帝国话语
——以“西部三部曲”为例

2024-01-02 08:18谭晓亮赵祥凤
信阳农林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毛皮欧文

谭晓亮,赵祥凤

(牡丹江师范学院 西方语言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所谓“西部书写”,泛指美国浪漫主义时期有关密西西比河以西的路易斯安那、落基山区以及俄勒冈等中西部的文学想象和叙事,包括文人、探险家、戍边军人的日志、手稿、地图、小说等。“美国文学之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 1783-1859)的“西部三部曲”——《大草原之旅》(A Tour on the Prairies, 1835,以下简称《草原》)、《阿斯托里亚》(Astoria, 1836,以下简称《阿斯》)和《博纳维尔上尉探险记》(Adventures of Captain Bonneville,1837,以下简称《探险》)就属于典型的“西部书写”,凝合着作者拓展边陲、占据“山巅之城”的热望。青年的欧文旅欧17年,最初的文学触角还囿于欧洲文化的传播,但回国后发现故乡纽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加上歌德等同侪的旁敲侧击,他意识到打造美国主题的重要性。于是,欧文将文学视觉投射到密西西比河以西“大片的地图空白”上。1835-1837这三年,欧文接连出版《草原》《阿斯》和《探险》等有关西部的传记性作品。三部曲的相继发表,不仅使欧文发掘到西部探险这个崭新的历史题材,而且有助于向美国民众普及西部的自然地理知识,增进开疆辟壤的感召力。

欧文通过“西部三部曲”对西部的探险、贸易和帝国共同体的国家历史的讲述来展现“边疆神话”“花园神话”开掘的书写空间,而后又借助西部是“上帝脚垫底下一块最大的空地”的地图空间表征来绘制美国在密西西比河以西大片的地缘政治版图与权力图景,为美国将其帝国势力延伸至西北海岸提供前景化轨迹图。

1 “流淌着牛奶与蜂蜜的土地”:西部书写中的地理探险

亨利·纳什·史密斯(Henry Nash Smith)曾指出,地理知识是经济渗透、乃至最终文化殖民的先行步骤[1]17。无论是拓荒者的旅行轨迹,还是贸易堡垒的建设都紧跟地理知识普及的步伐。实际上,包括欧文在内的绝大多数美国人对密西西比河以西地区的初步认知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早期捕兽者、毛皮商及探险家有关北美西北海岸贸易、自然地理状况的持续而真实的记录。

早在1776年,英国航海家詹姆斯·库克(James Cook)率领船队从英国出发,经过新阿尔比恩,之后沿着西海岸线北上温哥华。此行虽未能探寻出西北航道,却发现了海獭皮所蕴含的巨额利润以及在中国广阔的市场空间。1783年,他把有关北太平洋地区的概况辑录成《库克船长最后一次太平洋航行日志》,此书一经发表便在新英格兰地区引起轩然大波,从此吹响了西部探险的号角。当苏格兰探险家亚历山大·麦肯齐(Alexander Mackenzie)于1793年率领团队成功穿越墨西哥以北大陆并出版其探险日记之际,时任美国总统的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隐约感受到来自英国的威胁。唯恐英国人捷足先登,1803年杰斐逊向国会提交一份有关探寻西海岸的“绝密信息”并申请2500美元的探险资助。翌年,梅里韦瑟·刘易斯(Meriwether Lewis)和威廉·克拉克(William Clark)在杰斐逊的授权下,开启一场西部探险的“学术追求”。临行之际,杰斐逊授意刘易斯“详细记录沿途的气候和地理特征、矿产资源和动植物群落情况”,同时肩负着“填补印第安人无知”的责任,即向他们传达美国人“爱好和平、乐于进行商贸交往的倾向”[2]250。刘易斯-克拉克探索军团沿密苏里河而上,翻越落基山脉,最后到达哥伦比亚河在太平洋的入海口。探索军团带来了丰硕的博物学成果:刘易斯、克拉克二人沿路绘制有关西部地形地质方面的草图,并且收集到近百种动植物样本,其中有不少物种是鲜为人知的。更重要的是,探索军团与很多印第安部族建立了友好的关系并成功收集有关“人数、习俗、结盟关系和生活方式”等详实信息[2]252。此行虽未能找到连接密苏里河与太平洋的水路,却完成了对远西部落的信息采集,开辟了横越大陆与亚洲发展商业关系的路线,从而扩大地理科学的疆域。

早期的探险使欧文深刻认识到西部对美国国家利益的战略意义,为了拉近西部的距离,回国不久的欧文便萌生探险西部的奇思妙想。此时正值杰克逊总统(Andrew Jackson)签署《印第安人迁移法》(Indian Removal Act)之时,欧文的知交好友亨利·埃尔斯沃思(Henry Ellsworth)被杰克逊任命为专员,负责监视那些被迫迁移到居留地(Indian Territory)的印第安人。鉴于此,欧文随同护卫队从吉布森要塞(Fort Gibson)出发,沿着俄亥俄—肯塔基—密苏里—堪萨斯—俄克拉荷马—阿肯色的路线深入大陆腹地。初来乍到的欧文,面对着莽莽乾坤,心中是何等的兴奋,以至“发现自己贪婪和残暴的倾向在大草原上与日俱增”[3]78。

实际上,西部“空白”的文学想象在三部曲中俯拾皆是:《草原》中,诸如“广袤的人迹罕至的土地”“漫无边际的大草原”“尚未被白人开发的地域”之类的表述层出不穷;《探险》篇首便把落基山脉以西的地域描绘成“荒芜之地”“无人区”;在《阿斯》中,欧文也把这片“美洲大沙漠”(the Great American desert)渲染成有待美国人耕耘播种的土地。“将空间再现为空置的、未被占据的、未经开发的这种表述是资本主义空间占领的重要策略,隐喻性地剥夺了空间原有主人的所有权,使资本主义对空间资源的开发合理化。”[4]

欧文之所以要突出“空白”的地图特征,与西部的国际争端以及本人的国家主义思考有着深邃关联。从1813到1843这三十年里,哈德逊湾公司通过排挤对手,逐渐巩固在哥伦比亚地区毛皮贸易的霸主地位,控制了近300万平方英里的区域[5]295。为了打破英国在西北海岸的垄断,杰斐逊多次敦促本国捕兽人深入西部蛮荒。巧合的是,太平洋毛皮公司员工罗伯特·斯图尔特在前往纽约向阿斯特申请物资补给时,为了避免中途来自黑脚族(Blackfoot)和克劳族(Crow)的袭击,毅然选择偏南的路线,阴差阳错地发现了南山口(South Pass),探险家据此相继开掘了俄勒冈小道(Oregon Trail)、加利福尼亚小道(California Trail)以及摩门小道(Mormon Trail),拉开了美国人“走出旧西部、迈向远西部”的帷幕[5]249。在太平洋铁路开通之前,探险家们摸索出来的“茶马古道”对毛皮商栈的建立起着关键作用。当欧文看着“一波接着一波的移民、拓荒者”在小道的助推下“涌入广袤的西部地区”,然后“将定居点延伸到落基山脉”,心中总有一番对拓疆者由衷的敬意。在他看来,拓疆者们把“渴望的眼神越过群山”,最终他们的“前进之路”必将成为“我们帝国的宏伟出路”[6]434。

与其他探险家一样,欧文偏嗜于西部博物学知识和人文地理资讯的搜集。彼时的美国有很多“布封和林奈的忠实信徒”,中西部充当着动植物学家科学研究的试验场。作为“博物控”的欧文亦不例外,为了对蛮荒地带予以科学上的征服,欧文毅然踏上一场科学实证之旅,期间掌握了“野牛、海狸和熊的习性以及数个包括奥塞奇、苏族、韶韶尼、克劳、布莱克菲特等印第安部落的性格”[7]。为了“解开这片国土上原住民的历史谜团”[6]195,从草原游历回来的欧文凭借掌握的第一手资料,于1834年在《西利曼杂志》上发表一篇有关毛皮贸易现状的文章,文中对貂、火狐、海獭、海豹等西部物种的栖息环境、生活习性、亚种分化、商业价值等进行详实的分类,向民众普及博物学知识,同时,也强化他们的边疆意识。

总之,欧文对西部地理资讯的关注表现出他对这片“空旷领地”的渴仰之思甚至觊觎之心,这与杰斐逊的“自由帝国”“农业共和国”的思考不谋而合。“先到大草原上走上一遭能更多地培养人的刚毅、朴实和独立,尤其是能和我们的政治制度保持一致”[3]44,易言之,“西进时期”的森林客、探险者与联邦政府是利益捆绑的共同体,目的就是“剖开隐藏在蛮荒里的秘密”和“直奔美丽而富饶的偏僻区域”。边疆拓荒者充当着把西部纳入国家航道的侦察兵角色。他们“都有着相似规模的灵魂”,这些孤勇者,“通过他们伟大的商业冒险,使国家得以富裕、一些荒野得以居人,并且扩展了帝国的版图”[6]24。

2 “完美的黄金收益循环”:西部书写中的毛皮贸易

作为欧文西部书写的“第二交响乐”,《阿斯》是以阿斯特(John Jacob Astor)为原型的传记小说,它的面世,“将会在文学之林里独领风骚,维护了(阿斯特)建立毛皮公司乃至殖民地的声誉,这很可能在商业和殖民史上产生重大影响”[8]。《阿斯》所展示的不仅有捕兽人、丛林游侠攀山越岭的英勇事迹,还突出了毛皮业对于美国国民经济的支柱性作用。

首先看驱动19世纪美国的经济引擎以及列强之间争得面红耳赤的“软黄金”——毛皮业。提到毛皮业,就不得不提“毛皮边疆”开发模式的国家战略性地位。在北美西部开发的历史上,曾出现过小麦边疆、农业边疆、畜牧业边疆等多种模式,而毛皮边疆由于其“持久性、典型性以及历史重要性”脱颖而出[5]321。这是因为毛皮“质地上乘、分量较轻、便于包装运输”,其中的海獭皮更是蕴含巨大的跨国利润,使得“来自不同国家的很多人都涌进了这项有利可图的交易中”,仅在1792年,“就有21艘挂着不同旗帜的各色船只”在西北海岸“定期往返”,跟当地土著人从事交易[6]17。“加利福尼亚海岸拥有的丰富资源足以支撑一个强大而繁荣的帝国”[9]387,鉴于斯,各个国家的贸易商栈如雨后春笋般在西海岸涌现。同时,欧文省察出西北海岸的地缘意义和毛皮的商业价值,愤懑于麦迪逊总统无视阿斯特的诉求,“不愿意承诺任何直接的干预或明显的行动”以致阿斯托里亚沦为他人之手的愚蠢做法。就毛皮业而言,欧文构想在国内可以拥有“从密西西比河和密苏里河开始,穿越落基山脉,形成一条从广袤的西部原野直至太平洋沿岸的贸易大道”;在海外可以“与桑威奇群岛进行着积极而有利的商贸往来的同时建立与中国的直接而频繁的交往”。正是联邦政府的袖手旁观、“腾奎恩号”的擅作主张加上“河狸号”偏离原定航线的一连串“破坏极大的重拳”使得阿斯特的毛皮事业灰飞烟灭。欧文把阿斯特帝国的覆灭归咎为上述各种因素,旨在说明:其一,欧文有意掩盖阿斯特个人的决策讹误,目的是博取广大民众对这位商界翘楚的同情和煽动对欧洲毛皮公司的敌对情绪,以凝结大陆扩张的民族共识。其二,为了减轻国内其他毛皮商对涉足西北海岸的心理负担,以鼓励更多的毛皮商开发边疆事业。其三,为使官方清醒地认识到西海岸的地缘重要性和毛皮业的战略性,号召施政者应尽快将星条旗“高高地飘扬在阿斯托里亚的上方”[6]433-434。

此外,欧文高度关注中国这个海外市场。在《阿斯》中,“中国”词条共出现31次(其中包括“中华帝国”1次),“广东”16次(其中包括“广州”2次),“桑威奇群岛”30次,“亚洲”6次,“太平洋”57次。这些与中国关联的词条频频亮相,从一个侧面上展露出欧文试图将中国的市场动态引入政府和毛皮商的视野,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欧文对亚太地区的迷恋之情甚至垂涎之意。欧文、阿斯特之所以如此关注中国和太平洋地区,主要归因于中国朝代更替所带来的对毛皮的刚需。自1644年明朝灭亡,满清入关后移风易俗,清廷除了颁发“剃头留辫”“易服旗袍”这些广为人知的律令以外,对毛皮穿着的等级也作为一种法令固定下来。据郭卫东的考究,晚清虽然积贫积弱,上流社会对毛皮的热度并没有丝毫降温,从1794到1815这二十多年里,美国对华共输入优等皮毛3281004张、次等皮70279张;英国共计优等皮毛444197张、次等皮1167479张[10]。偌大的市场份额和利润深深刺激了阿斯特的商业虹膜。这在《阿斯》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小说第3章就提到阿斯特的“宏伟计划”:先通过海陆两线先遣队在哥伦比亚的入海口“发轫一处定居所”,然后以此为据点,通过向俄国皮毛公司“提供常规的供应”来“赢得善意”,从而能够“把那里收集的皮毛直接船运到中国,进而可以以低于西北公司的价格在巨大的中国市场里出售皮毛”[6]25。为了实施这一计划,阿斯特制定了“两栖”方案:陆路由亨特带队,沿密苏里河溯流而上,“希望找到一条比刘易斯建议的包含舟楫和驮马水陆联运更好的路线”[1]22;海路由索恩船长(Thorn)指挥,沿着哈德逊河-夏威夷-瓦胡岛-哥伦比亚入海口的线路航行。事实上,索恩船长的任务绝非简单地“运出人员、储备、弹药以及商品”,重要的是沿路勘察漂浮在南海上的桑威奇群岛,以便“与他计划中的殖民地之间建立友好的往来关系”,或者通过“买下他们岛屿中的一个,作为他商船的大本营,以及他商业基地链条上的一环”[6]49。易言之,阿斯特想通过桑威奇群岛这块起跳板,为占领中国毛皮市场、缔造属于自己的贸易帝国保驾护航。

需要指出的是,《阿斯》作为一部毛皮贸易的文学作品,一经面世便受到了政府要员的高度关注。时任国会议员的顾盛(Caleb Cushing)便对这部小说赞赏有加,称这本书“不仅为美国占领西北地区提供合法的文化依据,而且它的浪漫气息能激励国会给美国毛皮企业一个奋斗的机会”[11]1。实际上,欧文对中国的垂涎极大程度地影响到官方的外交决策,也间接地打开了中国的市场。第一次鸦片战争后,美国趁着清政府软弱无能,也想从中分一杯羹。1843年,顾盛受泰勒总统(John Tyler)委派,携带泰勒致中国皇帝书以“和平使者”的身份来华,意图缔结“中美双方之和平”,经过坚船利炮的恫吓,清政府于翌年7月派遣钦差大臣耆英前往中国澳门签订《望厦条约》(Treaty of Wangxia)。凭借条约中“协定关税”和“港口巡查贸易”两项,美国大肆对华倾销毛皮商品,完成了阿斯特多年未竟之“夙愿”。

此外,经过多次磋商,美英两国于1846年签订了《俄勒冈条约》(Oregon Treaty),“勘定北纬49度为边界,除了英属温哥华岛南端以外,阿斯托里亚从此成为美国的一部分”[11]2,搭建了从哥伦比亚河口直达广州的东方商业链。得知阿斯托里亚重入美国的怀抱后,欧文无比兴奋地修订《阿斯》,并在文末深情喊话:

自从上文搁笔之后,落基山脉另一边大片领土的主权问题——它一段时间以来威胁到了我们大西洋两岸同文同种的亲人之间的和平关系——终于在双方各让一步的精神下得到了解决。而我们尊敬的规划者——他的早期冒险事业构成了本书的主题——满意地获悉。在他闭眼离开这个世界以前,他国家的旗帜再一次高高地飘扬在“阿斯托里亚”上方。[6]434

3 民族性建构:欧文西部书写中的“帝国共同体”构想

除了地理探险和毛皮贸易问题外,欧文还十分关注建构由白人主导的“帝国共同体”。所谓“帝国共同体”,就是白人自诩的排他性族群,通过白人族内的大联合来增强对抗有色人种的实力,最终使他们沦为“遵从皇意”的二等公民。萨义德曾指出,走向帝国的努力离不开“无数学者、行政官员、小说家、冒险家……”,他们每个人“都对宗主中心现实的形成做出了贡献”[12]9。欧文作为一介为大陆扩张背书的文士也不例外。在扩张主义者的视阈下,“美国人民无可推让的命运是征服大陆——冲过这片广阔的土地直达太平洋……把新的文明传授给古老的民族……用和平的征服来装饰历史……把全世界团结在一个社会家庭里”[1]38,印第安部落一直被编织成蒙昧堕落、险象环生之地,而欧文的“帝国共同体”构想就是为收纳、教化这种想象的“可怖印第安群体”而催生的文学幻象

首先,欧文对土著人的态度始终以帝国利益为尺度,根据政治需要塑造土著人正面或负面的文学群像。一方面,欧文笔下的“帝国共同体”是一个允许多元文化交融的复合体。这一点在《草原》中可得窥见:草原篝火盛宴中歌手们由“形态各异、穿着粗俗的各色人等拼凑起来”,他们唱的曲调和谐悦耳,“并没有使人感到是对圣歌的侮辱”[3]48;在《阿斯》中,为保持文化的多样性,欧文呼吁西部自然景观的命名应保持原状,并谴责那些探险者们胡乱起的“愚蠢、庸俗、通常是粗鄙的名字”,认为还原具有印第安特色的命名可以使白人“免遭加诸其上的卑劣的命名法之害”,同时,可以保持“一种研究我们原住民古风遗迹的精神”[6]192。另一方面,欧文笔下的“帝国共同体”是白人的共同体,有色人种不在此列。这点在《草原》中可见一斑,首先“草原探险团”是一个白人精英的专场:埃尔斯沃斯专员是来自康涅狄格州的美国白人;拉特罗布是“植物学家、地质学者、昆虫捕捉者、音乐爱好者以及素描画家”[3]3;波塔莱斯是瑞士的伯爵。但是,该草原探险队的旅伴名单并不包括托尼什、贝蒂这些非洲和印第安的混血儿,在欧文眼中,他们属于“靠不住的、背信弃义的种族”[3]15。然而,欧文对土著文化的保护与土著人的摈斥是并行不悖的:保护土著文化是为了让美国人增加对土著的知识,因为“知识带来权力,更多的权力要求更多的知识”[13]46,只有充分了解“臣属民族”,才能将其纳入国族空间之中,故尔,保护地方特色最终目的是“控制和表述”,而非将其融入到白人文化圈当中。按照彼列纳的理解,“欧洲是铁板一块的基督教的整体,与教会相依为命,而东方则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13]94。同理,欧文此举无非是西方人吸收异族知识以达到控制有色人种的惯用伎俩。

事实上,欧文并非一开始就排斥印第安人,他对印第安人的看法经历了一个过程。早年,欧文曾在《见闻札记》中大力褒赞印第安人“蔑视死亡、忍受最残酷的打击”的精神是“古今英雄无与伦比的”,是一个“与文明社会的同胞互为相连”的民族,深切同情印第安人“被白人带着火与剑赶出家门和要塞”,并严厉谴责殖民者“残酷无情,不分青红皂白地屠杀,人性荡然无存”[14]。在三部曲中,欧文却笔锋一转,印第安人被打上“尚武嗜杀”“人性堕落”“蒙昧野蛮”的标签,把克劳族、黑脚族人描绘成“山区最好动、最好战、最狡猾和最喜欢掠夺的部落之一,是一流的盗马贼”[9]183;就连混血儿贝蒂也因血液里“红种人的成分多于白种人的成分”而被“冷冰冰”“不作任何承诺”“没有任何表白”的木偶式人物。结合《见闻札记》与“三部曲”的创作时间,以及期间美国主流意识的嬗变不难发现,欧文笔下的印第安人形象之所以从“崇高”的神坛跌落到“卑微”的低谷,与国家边疆开发模式的迭代暗合榫卯。在“毛皮边疆”时期,美国白人由于对西部缺乏足够的认识,对土著依赖性很强,土著不仅充当毛皮商的“狩猎者”和“中间交易商”,而且还充当“翻译”,是故,“毛皮贸易是唯一一种依靠印第安人合作的开发模式,创造了北美历史上白人与印第安人合作的神话”。但是,“在北美西部发展史上,存在一种边疆更替现象,就是较浅层的边疆开发会让位于较深层次的边疆发展”。由于捕兽者对毛皮动物过度的商业性猎杀,毛皮动物迅速减少甚至有些已经濒临灭绝,毛皮贸易难以为继。在此语境下,以资源开采为主的“毛皮边疆”就逐渐让位于“需要较多资本和技术”的“农业边疆”[5]322-324。与毛皮边疆的开采模式截然相反,农业边疆离不开砍伐森林、开垦土地甚至农业移民。尤其到杰克逊时期(1829-1837),出于土地的需要,政府加紧对印第安部落的逼迁,态度也由最初的接纳蜕变成后来的拒斥:1830年杰克逊递交给国会的一封有关迁移印第安部族的信件中就明确提到:

试问哪一位善者仁翁会对一个被森林覆盖、被成千上万野蛮人团团围住的国家稍加青睐,而对一个地大物博的共和国视若无睹?这个共和国放眼尽是高楼林立和繁荣的农场,这些农场点缀着艺术和工业所能设计出的一切优品,居住其间的1200多万人民其乐融融,充满着自由、文明和宗教。

在杰克逊的“霸王条款”下,“五大文明部落”的原住民踏上一条“血泪之路”(Trail of Tears),从1830到1838年,“五大文明部落”全部被逐出了南方各州,被迫迁移到国会根据《印第安贸易和交往法》建立的新“印第安领地”[15]。对此,欧文却“从来不会沉湎于无休止的政治抗辩”,固有的帝国立场使“他不太可能与安德鲁·杰克逊唱对台戏”。因为在欧文眼里,“杰克逊是一个诚实的‘古罗马人’,带有‘一点希腊人的味道’,欧文更愿意把他看作一个希望所有人都幸福的人”[16]。由此可见,欧文始终为美国政府背书,在他看来,只要是有利于击败其他欧洲对手、完成大陆帝国梦的策略和手段,无论有多龌龊难堪都无可厚非,这是作为一名帝国公民应当肩负的政治使命。

其次,欧文独辟“文化边疆”的蹊径,试图通过缔造“文化共同体”来达到建构“帝国共同体”的目的。萨义德指出,“帝国的扩张需要创立一种与军事、经济和政治相适应的意识形态”,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存并扩大帝国而不必浪费其精神文化或经济上的资财”[12]87。为此,欧文从基督文明渗透和“美国英雄”的塑造入手使土著人产生心理共鸣,同时植入“收服”土著人的公众想象。

一是欧文具有明显的宗教劝化倾向,把殖民之实披上宗教魅惑的外衣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欧文高度关注土著的宗教问题以及美国主流价值观的灌输。在《探险》中,欧文还特意提到一段传教士感化加利福尼亚半岛居民的往事,籍此烘托基督的亲善之举,因为这些基督徒不费一兵一卒就“收编了两万五到三万个灵魂,操控其情感、控制其意识”,那些原住民“像围栏里的羔羊一样聚集起来,把自己及其意识都交给那些灵魂教师”。同时,欧文还展演一出原住民虔诚皈依基督教的场面,“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超越这些印第安人皈依耶稣会神父们那种毫不怀疑和充满深情的忠诚”[9]385。实际上,欧文笔下的印第安人形象并非千篇一律,而是区别对待的,欧文笔下的印第安人大概可以分为流寇型和信徒型。流寇型特指黑脚族、克劳族这些“冥顽不灵”、不听基督教诲的掠食性部落。在他看来,这些部族有着“可恶的嗜血倾向”,肆意掳掠其他部族财物,还丧心病狂地“切开受害者的胸口、取走心脏”,将“死者的勇气占为己有”[9]270,他们属于“一流的流氓恶棍”。他认为,即便这些土著有时候会做出“兄弟般的爱抚行为”,那也是用来“掩盖他们掏空白人兄弟口袋的把戏”,其真实意图是趁其不防“摘走白人衣服的每颗纽扣和随意取走捕兽人的猎刀”[9]185。相反,信徒型由于谨遵基督教义,接受思想洗礼而变得“性格温和、与世无争”。欧文笔下的班内克、内兹佩尔塞和庞德雷印人由于接受了上尉“文雅和教化的训诫”而具有“强烈的宗教情怀”,攻击性和掠夺性已经在这些部落中消失殆尽,他们在《探险》中都以积极的面相示人。欧文所为旨在对美国传教士、牧师的布道工作歌功颂德,也展露了“理性”必将感化“蒙昧”的态势。

二是欧文刻意塑造独特的“美国英雄”和“山地人精神”的文化符号,以扩大本国文化在西部的号召力。首先,欧文式“美国英雄”大多具有“乐天派的秉性”,处事果断、玲珑巧思且心地单纯。博纳维尔上尉被塑造成拯救印第安人躯体与心灵的“医生与牧师”。一方面,上尉在“蛮荒黑暗的幽冥”充当着福音,给土著带来光明:他充分利用自己渊博的宗教知识“反复向原住民灌输基督教的训诫,使他们熟悉基督教的历史和要义”,同时,欧文还大力称赞上尉此举“完全发自他内心的纯洁与仁爱,自己也能从中获得纯粹的幸福”[9]222。另一方面,上尉还充当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当传染性肺炎在部落传播时,他勇挑医生的重任,主动为印第安人治病,使他们“无一例外都能得到康复”。欧文还特意强调,当肺炎在部落中蔓延时,“没有一个白人染病,哪怕是最轻微的症状也没有出现”[9]235。由此推断,与大多数的小说家一样,欧文也是殖民医学的忠实拥趸,认为白人“血统纯正”,处于生物进化的顶端,具有天生的免疫力,不会染上蛮族人的病毒。欧文将天生免疫的白人与弱不禁风的土著人并置,无非是展示“美国天使拯救蛮人”“美国父亲呵护红种婴儿”的意象,以掩盖白人“捕食者”的丑恶嘴脸,凸显其“布施者”的正面形象。

三是欧文卖力渲染西进时期的民族特质“山地人精神”。“山地人精神”滥觞于从事毛皮交易的商人、捕兽人和丛林游侠,是一种基于美国经验和北美独特自然地理环境提炼出来的“民族国家意识和文化自立意识”,也透露出“美国文人通过边疆神话扩展帝国疆域、改写拓殖史的意图”[17]141。在欧文看来,山地人代表着一种前进的力量,他们是“最能吃苦耐劳的捕兽人”,会“沿着从未被白人涉足、马匹也无法行走的路线趔趄而行”,这也是帝国的必经之路[9]169。同时,美国山地人有着他人无可望其项背的优越性,法国山地人没有方向感、完全依赖领队而且态度懒散,而美国山地人却有着“无与伦比的荒野生存能力”,在“独立自主和无畏精神等方面可以抵三个加拿大人”[9]172。欧文花大量笔墨来颂扬美国山地人,丑化法国、加拿大的捕兽人,企图消解英法等欧洲列强在落基山区的势力,增进印第安人对山地人的文化靠拢甚至民族认同。通过刻画一个个水平拙劣的欧洲捕兽人,可以增加国内民众的民族自豪感,凝聚兼并西部、君临太平洋的集体认同。

“英雄故事的书写往往关联着国家起源的历史,既是民族国家认同的重要方式,也意味着对国民性的塑造”[17]141。欧文正是透过宣扬宗教、美国文化符号来建构“帝国共同体”,以“自由人民”享有“自由土地”的帝国逻辑强化美国人在竞逐空间的民族自信,同时,也扩大对部落的宗教、价值观渗透,为星条旗在山巅之城迎风招展奠定基调。

4 结语

可以说,欧文的三部曲是“陆地天命”年代的智性武器,“后欧文时代”的美国在列强淘汰赛中崭露头角,一跃成为横跨北美大陆的殖民巨头,从此“陆地天命”让渡给“海洋天命”,美国将其边疆线向夏威夷、萨摩亚这些南海岛国迅速推进。继欧文之后的浪漫作家承袭开拓者的精神,驱策西部青年“钻探矿藏、测量原野、开垦处女地”,在“未知的大道上”不断地“征服、占领、拼命、冒险”[18]。他们不断将“开拓者精神”文本化,一方面鼓动了更多的美国人加入征服者的行伍,另一方面铸就了“前进永不停顿”的精神内核,为后来美国成为海洋、陆地霸主抹上必要的思想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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