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笠屐图》故事及其解读*

2024-01-03 23:59衣若芬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戴笠东坡苏轼

[新]衣若芬

引 言

《东坡笠屐图》画苏轼(1037—1101)在海南戴笠穿屐的故事,文献和画作见于12世纪中后期南宋记载。其后流传到日本和韩国,是为东亚苏东坡文化意象的共同母题。本文为笔者研究东亚《东坡笠屐图》的系列论文之一,说明写作因缘,析论相关文字文本,以期对于东坡笠屐故事的生成和图像创制有历史的宏观把握,至于个别作品的图像分析,将陆续发表研究成果。

《东坡笠屐图》为何重要?日本学者救仁乡秀明统计日本中世鎌仓到室町时代的34 种东坡题材绘画,对比传为赵孟頫(1254—1322)画的两件《东坡故事图卷》中的主题,发现相同的题材是《赤壁图》《笠屐图》和《负瓢图》①[日]救仁乡秀明:《日本における蘇軾像(二)——中世における畫題展開》,《Museum(東京国立博物館美術誌)》1996年第545期。。就笔者长年观画和研究的经验而言,以苏东坡为主体人物的绘画,数量最丰富的作品,也是《赤壁图》《西园雅集图》和《笠屐图》。总之,讨论苏东坡主题绘画,都绕不开《笠屐图》。

救仁乡秀明搜集的34种东坡题材绘画大部分的本事典故都来自苏轼的作品,例如《赤壁图》取材于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等,也就是带有历史和文学纪实性质的诗意图。《负瓢图》的本事典故来自苏轼友人赵令畤(1064—1134)②赵令畤的生卒年说法不一,此据孙欣婷:《赵令畤行年考》,《古籍研究》2016年第2期。《侯鲭录》:

东坡老人在昌化,尝负大瓢行歌于田间。有老妇年七十,谓坡云:“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坡然之。③赵令畤著,孔凡礼点校:《侯鲭录》卷7,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83页。

这段轶事有如东坡诗“投梭每困东邻女,换扇惟逢春梦婆”的脚注①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诗集卷42《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023—5024页。。

至于《东坡笠屐图》的本事典故时代较晚,而且有层迭附加的演变现象,值得细读分析。笔者的研究视角集中于文图学(Text and Image Studies)②文图学关注于可视化的文本,整合文献学、图像学、艺术史、历史、文学等领域的研究观点。关于文图学的理论、方法和运用,详参衣若芬:《春光秋波:看见文图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 年。本文尚未处理到具体画作,然把握住文图学详细分析文本、重视文本媒介和互文性等面向。关于以文学作品或传说故事为绘画题材创作的诗意图研究,参看衣若芬:《畅叙幽情:文图学诗画四重奏》,杭州:西泠印社,2022年。,尤其关注对于媒介的多重观察,包括:

1. 媒介作为艺术形式:对文学文本和图像文本的性质和理解。东坡笠屐故事和图像的生成及衍绎。

2. 媒介作为传播途径:东坡笠屐故事和图像的中介传播人物。

3. 媒介作为沟通桥梁:东坡笠屐故事和图像的制造者、传播者、接收者、再生产者的脉络关系。

4. 媒介作为文本延伸:东坡笠屐故事借着图像流传,观画题诗的作者再生对东坡笠屐故事的诠释,促进塑造东坡形象。

5. 媒介作为讯息载体:文字、图像、新闻、因特网。③本文谈的“媒介”借用大众传播研究的媒介理论,但意涵较为扩充。文图学概念中的媒介既指实体的材质,也包括可以中介、流通、交互的性质。

利用文图学的研究思路和文本细读方式,既得以承续前人研究成果④例如朴载硕的博士论文,Jae-Suk Park,“Dongpo in a Humble Hat and Clogs:‘Rustic’ Images of Su Shi and the Cult of the Exiled Immortal” PhD.diss.,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2008。朴载硕:《宋元时期的苏轼野服形象》,石守谦、廖肇亨主编:《东亚文化意象之形塑》,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第464页。陈琳琳:《李公麟写苏轼像考论》,《美术》2021年第2期。朱万章:《明清文人为何钟情〈东坡笠屐图〉》,《读书》2020年第1期。傅元琼:《翁方纲对苏轼画像的题跋及东坡笠履图情结》,赵宪章、顾华明主编:《文学与图像》第1 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2 年,第76—88页。,也能够解决习而不察的基本问题,例如《东坡笠屐图》的故事基本模式及其衍生发展,从而摆脱对《东坡笠屐图》是否为历史纪实图像的纠葛⑤林冠群:《东坡笠屐图考》,《海南周刊》2012 年6 月25 日。https://roll.sohu.com/20120625/n346432297.shtml. 韩国强:《谁是〈东坡笠屐图〉的首创者》,《苏轼研究》2013 年第2 期。林冠群:《〈东坡笠屐图〉再考》,http://bbs.tianya.cn/post-186-575586-1.shtml。(2021年11月26日),进而开拓更广阔的认识视野。

一、《东坡笠屐图》故事之一:周紫芝版本

东坡戴笠穿屐的故事见于十二世纪的文献,目前所知最早的记载是南宋周紫芝(字少隐,号竹坡居士,1082—1155)的诗:《东坡老人居儋耳,尝独游城北,过溪,观闵客草舍,偶得一箬笠,戴归。妇女小儿皆笑,邑犬皆吠,吠所怪也。六月六日,恶热如堕甑中,散发,南轩偶诵其语,忽大风自北来,骤雨弥刻》,这段文字常被单独采出为引文,其实为诗题。这首诗被认为是最早记载东坡笠屐故事的资料,往往又被误作《东坡笠屐图》的最早文献,甚至把“周少隐”称为画《东坡笠屐图》的第一人⑥参见周成仕主编:《东坡符号与产业创意》,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5页。,其实周紫芝非但没有画《东坡笠屐图》,他作此诗的时候也没有见过《东坡笠屐图》。

文学作品的题目一般统领全篇,为文意定调,除非像《诗经》之类采撷整理的失题之作;或是像李商隐的诗故作《无题》,以隐晦指涉。周紫芝这首很长的诗题,分为两个段落,一是从“东坡老人居儋耳”,到“吠所怪也”,其中“观闵客草舍”的“闵客”含义不明,可能有讹笔①周紫芝《太仓稊米集》由其亲自订名,正式出版于其去世后的1164年。传世版本文字多讹误,参看祝尚书:《宋人别集叙录》,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742—744页。北京线装书局出版《宋集珍本集刊》中言《太仓稊米集》初刊于干道间(1165—1173),淳熙十年(1183)襄阳学官陈公绍重刊,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所著录70 卷,当即陈公绍刊本。今存以上海图书馆所藏明钞本为最古,而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最为通行。《宋集珍本集刊》所收为清钞本,彭邦明判断其部分内容源自淳熙刊本。然《宋集珍本集刊》所收钞本仅存40卷,为顾及作品的完整性,本文主要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70卷本为文献基础。参看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宋集珍本集刊》第34 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744页。徐海梅笺释:《太仓稊米集诗笺释》,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页。;二是从“六月六日”到“骤雨弥刻”。第一个段落类似引文,在周紫芝的诗作中用过同样笔法,如《太仓稊米集》卷9曰:“张载扬言:‘扬州燕子无屋可居,即船为巢,命’黄叔鱼赋诗。今年春,余始见叔鱼诗于宣城,遂同赋。”这种笔法并不罕见,第一段落的引文有如楔子,目的是为勾连第二段落作者亲身的经历,铺陈此诗的创作机缘。从诗题中说“偶诵其语”,可知“东坡老人居儋耳”的故事不是周紫芝创造,至于他根据的来源并没有交代。

再看诗题的三个场景。其一,独自游逛儋耳城北的东坡,偶然得到了一顶箬笠,于是戴着这顶箬笠回家。其二,东坡回家途中,见到他戴笠模样的妇女小孩都笑了,连小狗也觉得他奇怪,对着他吠叫。其三,六月六日,天气极为闷热,周紫芝像是掉进了古代蒸煮食物的瓦器里,披头散发。他在南边的房屋里偶然吟诵起这一则东坡故事,忽然有大风从北方吹来,立刻下起了阵雨。

周紫芝记下这件带有巧合意味的事:东坡去城北,大风从北方吹来;东坡偶然得到一顶箬笠,周紫芝偶然吟诵起东坡故事里的句子,然后奇迹似的风雨一扫暑气。

在《太仓稊米集》里这首诗之前,周紫芝有《夜读艾子书其尾》诗:

万里投荒海一隅,八年蜑子与同居。可怜金殿銮坡日,浑在蛮烟瘴雨余。奇怪谁书方朔传,滑稽空著子长书。不知平日经纶意,晚作儿曹一笑娱。②周紫芝:《太仓稊米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7页。

“艾子”即《艾子杂说》,周紫芝认为是东坡贬谪岭南和海南时所写,有如汉代东方朔善于滑稽诙谐的内容。我们也在周紫芝的《竹坡诗话》里得见爱吃猪肉,连佛印和尚都在金山寺为他烧肉的幽默苏东坡:

东坡喜食烧猪,佛印住金山时,每烧猪以待其来。一日为人窃食,东坡戏作小诗云:“远公沽酒饮陶潜。佛印烧猪待子瞻。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③周紫芝:《竹坡诗话》卷2,《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8页。

《竹坡诗话》又记:

东坡性喜嗜猪,在黄冈时,尝戏作《食猪肉诗》云:“黄州好猪肉,价贱等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此是东坡以文滑稽耳。后读《云仙散录》,载黄升日食鹿肉二斤,自晨煮至日影下西门,则曰“火候足”。乃知此老虽煮肉亦有故事,他可知矣。

这段文字让南宋陈鹄反感,在《西塘集耆旧续闻》云:

伪作《东坡注》不知此何传记邪?世俗浅识辈,又引其注为故事用,岂不误后学哉……余后观周少隐《竹溪录》云:东坡《煮猪肉诗》有“火候足”之句,乃引《云仙录》“火候足”之语以为证。然此亦常语,何必用事?乃知少隐亦误以此书为真,后来引用者,亦不足怪。

东坡肉和《食猪肉诗》《猪肉颂》有何关系?《西塘集耆旧续闻》提到的伪作《东坡注》,是否即周紫芝这首《东坡老人居儋耳……》的出处④衣若芬:《东坡没吃过东坡肉》,《陪你去看苏东坡》,台北:有鹿文化事业公司,2020年,第232—236页。?

单独把《东坡老人居儋耳……》的诗题第一段视为引文,我们解析个中是否有妙处。

东坡老人居儋耳,尝独游城北,过溪,观闵客草舍,偶得一箬笠,戴归。妇女小儿皆笑,邑犬皆吠,吠所怪也。

学者研究脑神经,指出“幽默三元论”—“先经由理解产生认知,产生欣赏幽默处的愉悦情感,最后以笑的方式表达出来”①詹雨臻:《幽默的脑神经机制》,《教育与心理研究》2015年第3期。。也就是说,“由理解产生认知”是笑话的铺垫,听者/读者已经接受铺垫,情节出人意料的反转、叙述时夹带的双关/谐音哏,便是迸发愉悦情感的笑点。将这些原则/套路放在《东坡老人居儋耳……》故事,笑点落在东坡戴了那顶偶得的箬笠,惹得“妇女小儿皆笑”。东坡戴笠何以可笑?许多解释都强调东坡戴笠的村夫模样,和他一派儒雅风流的高檐“东坡巾”大相径庭,异常的反差感让妇女小儿觉得好笑。

东坡没戴过箬笠吗?在东坡的诗文中,“箬笠”联系张志和《渔歌子》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是洒脱的隐者意象。如《又书王晋卿画四首》之《西塞风雨》:

斜风细雨到来时,我本无家何处归?仰看云天真箬笠,旋收江海入蓑衣。②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诗集卷33《又书王晋卿画四首》之《西塞风雨》,第3721—3722页。

天有如箬笠,扣向大地,人生于天地间,无处不逍遥。东坡在给月长老的诗中重复使用了这个比喻:“天形倚一笠,地水转两轮。”③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诗集卷34《赠月长老》,第3772页。

可知,东坡戴笠没有笑料。比戴笠还富有海南本土趣味的,是把椰子壳制成冠,东坡《椰子冠》诗云:

天教日饮欲全丝,美酒生林不待仪。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将空壳付冠师。规模简古人争看,簪导轻安发不知。更着短檐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④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诗集卷43《欧阳晦夫遗接䍦、琴枕,戏作此诗谢之》,第5147—5148,5147—5148页。

这首诗苏辙(1039—1112)和东坡幼子苏过(1072—1123)都为之唱和⑤苏过:《斜川集》卷3《椰子冠怀》,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宋集珍本丛刊》第32 册,第107 页。苏辙:《苏辙集·栾城后集》卷2《过侄寄椰冠》,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896页。。对于戴椰子冠,就像当年在朝廷时发明外檐短窄,内层高耸的东坡巾,被称为“子瞻样”相同的心态,东坡独树一格,任“人争看”。

不仅如此,东坡入境随俗,穿起黎族的衣服,戴藤编的帽子或花冠,和当地百姓和睦相处,一样的赤脚渡江,一点不在意老友的讶异眼光。友人欧阳辟(字晦夫)以前送过东坡琴造型的瓷枕,东坡作诗谢之。东坡到了海南,欧阳晦夫再送东坡头巾和琴枕,东坡有诗,其中说道:

携儿过岭今七年,晚途更着黎衣冠。白头穿林要藤帽,赤脚渡水须花缦。不愁故人惊绝倒,但使俚俗相恬安……⑥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诗集卷43《欧阳晦夫遗接䍦、琴枕,戏作此诗谢之》,第5147—5148,5147—5148页。

周紫芝和苏门学士李之仪(字端叔,1038—1117)有交谊,他的文集《太仓稊米集》取名来自黄庭坚(1045—1105)《与洪驹父书》,所谓“君子之事亲,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文章直是太仓之一稊米耳”以及“计东坡之在天下,如太仓之一稊米。至于临大节而不可夺,则与天地相终始”⑦黄庭坚:《山谷集》卷14《东坡先生真赞三首》之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3册,第113页。之意,故其对于苏东坡的关注自不在话下。苏东坡在海外离岛时,周紫芝年近二十,《读东坡儋耳新诗》云:

先生流落久居夷,属国前身事已非。万里岷峨空入梦,七年海峤不思归。桄榔叶暗蛮村雨,荔子红垂瘴岭扉。政坐诗穷闗底事,云鹏谁道总卑飞。⑧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13,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1 册,第86 页。周紫芝著,徐海梅笺释:《太仓稊米集诗笺释》卷13,第98页。

周紫芝自注:“东坡有云鹏今悔不卑飞之句。”此句即源于东坡《次韵郭功甫观予画雪雀有感二首》之一:

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总是归。九万里风安税驾,云鹏今悔不卑飞。①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诗集卷45《次韵郭功甫观予画雪雀有感二首》,第5323页。

因此《东坡老人居儋耳……》的轶事和《太仓稊米集》《竹坡诗话》里关于东坡的记叙不像是周紫芝自编,而是摘录当时的传闻或伪书。

东坡戴笠故事如果有笑点,是那顶箬笠的形态样式——古怪?丑陋?残破?总之,不会是一顶普通的箬笠。戴着这顶奇特箬笠的东坡,显得异于平常,惹得妇女小儿皆笑。这个笑点画面感的空缺,使得故事的高潮停留于结尾:“邑犬皆吠,吠所怪也。”聚焦妇女小儿的笑声和犬吠,而且卖弄了一点典故——屈原(约前340—前278)《怀沙》:“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

这种引用前人文句典故为双关,画龙点睛的笑话很常见,举一个苏东坡和秦观(1049—1100)的故事,见于宋代邵博(?-1158年)《邵氏闻见后录》:

秦少游在东坡坐中,或调其多髯者。少游曰:“君子多乎哉?”东坡笑曰:“小人樊须也。”②邵博著,刘德权、李剑雄点校:《邵氏闻见后录》卷30,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37页。

“君子多乎哉”见于《论语·子罕》;“小人哉,樊须也”见于《论语·子路》。秦观回应旁人说他胡须浓密,他用了《论语》里的话,“君子多乎哉”的后文是“不多也”,秦观故意只说上句,让“不多也”留于众人脑海中。孔子批评弟子樊须说:“小人哉,樊须也。”“樊须”和“繁须”同音;“小人”和“君子”相对,东坡开了一个机智的玩笑。

分析过周紫芝这首诗的诗题,我们便知道他作诗的背景:传说东坡在海南谪居时,发生过独游城北,偶然得到一顶箬笠,戴着回家,被妇人小孩笑看,小狗吠叫的事情。六月六日那天极热,周紫芝偶然读到这则故事,突然有大风从北方吹来,立即降下暴雨。这么酣畅淋漓的阅读与身体经验,值得用一首诗来完成记忆,于是周紫芝写道:

持节休夸海上苏,前身便是牧羊奴。应嫌朱绂当年梦,故作黄冠一笑娱。遗迹与公归物外,清风为我袭庭隅。凭谁唤起王摩诘,画作东坡戴笠图。③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7《东坡老人居儋耳,尝独游城北,过溪观闵客草舍,偶得一箬笠,戴归,妇女小儿皆笑,邑犬皆吠,吠所怪也。六月六日恶热如堕甑中,散发南轩,偶诵其语,忽大风自北来,骤雨弥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1册,第48页。

苏武(前140—前60 年)在北海牧羊;苏轼在海南谪居,过去的官场生活犹如一梦,如今戴起乡野的笠子,博人一粲,何尝不是一种处世之道。东坡的事迹和他的人身超越世俗,暑热中吹来清凉。真希望有个像王维(692—761)的画家,画出这幅《东坡戴笠图》。

请注意,周紫芝说的“凭谁唤起王摩诘,画作东坡戴笠图”,并不是周紫芝画了《东坡戴笠图》,而是据他所知,当时还没有人画《东坡戴笠图》,所以是“凭谁”。周紫芝提起希望王维画《东坡戴笠图》,唐代的王维怎可能到宋代画图?因此是“唤起”。当代学者纠结于论辩《东坡笠屐图》的首位创作者,是否可能是北宋人物画家李公麟(1049—1106)?周紫芝不知晓李公麟吗?为何不写李公麟画,而要舍近求远?

周紫芝当然知道李公麟,他至少题写过三幅李公麟的画作,《七马图》④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16《题李彦恢家龙眠七马图》,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1册,第107页。《四马图》⑤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3《题龙眠画四马图》,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1册,第18页。《太仓稊米集诗笺释》卷3,第15—16页。和《东坡乘槎图》:

博望侯乘槎而游,吾夫子乘桴而浮。仲尼固阨穷于四海,而张骞又功名之流也。韪哉东坡,高目九州,视死生犹大梦,均溟渤于一沤,故能以巨海为家,以枯木为舟,风涛如山而神色甚休,盖入火不热;入水不濡,其古至人之俦欤。⑥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43《李伯时画东坡乘槎图赞》,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1册,第299页。

《东坡乘槎图》将东坡被谪海南比喻为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和“张骞乘槎”。传说汉代张骞(约前164—前114)通西域,坐着枯木枝干制成的小舟寻访黄河源头,上通天河,遇见牛郎织女。《东坡乘槎图》也暗合了东坡被传死于谪所、成道化去的两次假新闻。假新闻一次发生在黄州,比附东坡《临江仙》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另一次发生于儋州,东坡自述澄清:

吾昔谪居黄州,曾子固居忧临川,死焉。人有妄传吾与子固同日化去,如李贺长吉死时事,以上帝召也。时先帝亦闻其语,以问蜀人蒲宗孟,且有叹息语。今谪海南,又有传吾得道,乘小舟入海,不复返者。京师皆云。儿子书来言之。今日有从广州来者,云太守柯述言,吾在儋耳,一日忽失去,独道服在耳,盖上宾也。吾平生遭口语无数,盖生时与韩退之相似,吾命宫在斗、牛间,而退之身宫亦在焉。故其诗曰:“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且曰:“无善名以闻,无恶声以扬。”今谤吾者,或云死,或云仙,退之之言,良非虚也。①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卷71《书谤》,第8122—8123 页。《东坡志林》“东坡升仙”条与此内容相近,语词稍有出入,此处以《苏轼全集校注》为准。苏轼撰,王松龄点校:《东坡志林》卷2,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4页。

周紫芝还有《东坡先生过海画像赞》,形容七年岭外海南的生活,将东坡折磨得黝黑憔悴:

儋耳炎荒,海峤孤绝,蛮蜑往来,蛙蛇咀啮。瘴雾薰毒,肌理皲裂,谁堪一朝,岁星七阅。万里南归,黧面如铁,蓬首断髭,丛霜点雪。高文伟度,冠世之杰,虽驾倾河,畴能赞说。天不憗遗,梁木其折,罔惠斯民,俾究施设。矧后学者,于谁卒业,小生何知,学止颊舌。下拜公堂,亦复呜咽。②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43《东坡先生过海画像赞》,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1册,第299—300页。

因此,周紫芝对李公麟并不陌生,也见过东坡相关图像,如果有画家画《东坡戴笠图》,周紫芝宁可出于王维而非李公麟,其实承续北宋苏轼文人群体对于王维绘画的推崇以及他个人的亲身经验。

王维画作除了视觉的审美作用,还能疗愈身体,例如秦观欣赏王维《辋川图》,解脱了肠疾:

元祐丁卯,余为汝南郡学官,夏,得肠癖之疾,卧直舍中。所善高符仲携摩诘《辋川图》视余,曰:“阅此可以愈疾。”余本江海人,得图喜甚,即使二儿从旁引之,阅于枕上。恍然若与摩诘入辋川,度

华子冈,经孟城坳,憩辋口庄,泊文杏馆,上斤竹岭并木兰柴,绝茱茰沜,蹑宫槐陌,窥鹿柴;返于南北

垞,航欹湖,戏柳浪,濯栾家濑,酌金屑泉,过白石滩,停竹里馆,转辛夷坞,抵漆园,幅巾杖屦,棋弈茗

饮,或赋诗自娱,忘其身之匏系于汝南也。数日疾良愈,而符仲亦为夏侯太冲来取图,遂题其末而归

诸高氏。③秦观:《淮海集笺注》卷34《书辋川图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120—1121页。

秦观观画卧游,想象随王维徜徉辋川别业,离苦忘忧。周紫芝也在欣赏了王维画的《袁邵公卧雪图》后,因雪景画中袁安清新高节,安贫乐道,一洗苦热:

东京数人物,矫矫称袁公。经纶有能事,早岁初未逢。何许结蓬茅,草树风淅沥。幽梦寄一椽,

暮雪深几尺。平田已无路,况复知公门。人言公苦寒,谓死宁当存。鸣驺入空谷,暖律破寒冱。岂伊逢异人,天实起僵仆。汉明号贤主,杖击无名郎。冤囚我自理,微绪渠当昌。摩诘亦可人,六幅写奇事。浩荡怀远图,徘徊有佳思,炎天挂空壁,一洗毛骨寒,意岂在冰雪,高风薄云端。④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4《题王摩诘画袁邵公卧雪图》,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1 册,第25 页。文渊、文澜、文津三阁本所收此条,文字大同小异,然《宋集珍本丛刊》所收清钞本与此差异颇大,录其后八句“摩诘亦可人,六幅写池真。平生三昧手,举世谁无论。清诗为披拂,警语良亦神。一朝入双眼,二妙俱可人”。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宋集珍本丛刊》第34册,第764页。

作《东坡老人居儋耳……》诗时的周紫芝正是渴望消暑去闷的状态,想起前此观王维《袁邵公卧雪图》的清凉爽快,不免就心生“起王维于地下”的想法了。如果真有像王维那样高妙的画家,画出《东坡戴笠图》,以后凡是遇到苦热难熬的天气,周紫芝可以展画消暑,疗愈自己郁闷的心情。

二、《东坡笠屐图》故事之二:费衮版本

周紫芝对《东坡戴笠图》的想象,数十年后获得实现,费衮在《梁溪漫志》(自序于1192 年,首刊于1201年)记载了《东坡戴笠》:

东坡在儋耳,一日过黎子云,遇雨,乃从农家借箬笠,戴之,着屐而归。妇人小儿,相随争笑,邑犬群吠。竹坡周少隐有诗云:“持节休夸海上苏,前身便是牧羊奴。应嫌朱绂当年梦,故作黄冠一笑娱。遗迹与公归物外,清风为我袭庭隅。凭谁唤起王摩诘,画作东坡戴笠图。”今时亦有画此者,然多俗笔也。①费衮:《梁溪漫志》,上海:上海书店,1990年,第5b—6a页。

与周紫芝的诗题不同,费衮把“东坡戴笠”视为笔记丛谈,他引述了周紫芝的诗,增添了许多故事的细节,填补了周紫芝诗题里场景的空白。我们再看看周紫芝诗题的叙事:

东坡出门→观闵客草舍→偶得一箬笠戴归→(果)妇女小儿皆笑,邑犬皆吠

故事没有交代为何东坡要出门去观看草舍;也没有交代那顶箬笠从何而来?箬笠有什么让妇人小儿都笑,小狗吠叫的趣味或怪异?几处断裂的场景在费衮笔下有了清晰的因果结构,合理化的时间和人物动线,也增添了“着屐”的画面:

东坡出门→(因)访友人黎子云→(因)遇雨→(果)从农家借箬笠→(因)戴之着屐而归→(果)妇人小儿,相随争笑,邑犬群吠

虽然我们依然不明白东坡穿屐戴笠的笑点,周紫芝诗题里“邑犬皆吠,吠所怪也”,所引用典故和描述情状的双重功能被简化成单一的“邑犬群吠”,似乎并不妨碍我们相信这则故事。东坡在儋耳有友人黎子云,在东坡诗文里确有此人。某日东坡拜访黎子云,突然下雨,也不无可能。东坡为何不向黎子云借雨具笠屐,而要向农家借呢?一种猜想,是东坡已经离开黎家,途中下雨,于是向经过的农家借雨具。另一种猜想,是来自周紫芝诗题里的“草舍”,让费衮联想到农家,既呼应周紫芝的诗题;也串联后文引述周紫芝的诗句,尤其最后的“凭谁唤起王摩诘,画作东坡戴笠图”。费衮接着说:“今时亦有画此者,然多俗笔也。”虽然画得粗俗,但至少已经出现画作,其时是12世纪末、13世纪初。

与费衮时代相近的宋人洪谘夔(1176—1236)看到的东坡海南画像不是穿屐戴笠,而是椰冠野服,符合前述东坡戴椰子冠的形象:

黑风撼海晨鸟青,海恠出没云涛腥。矫首独立天冥冥,保一以静吾清宁。椰冠野服双鬓星,抱书自随妙娉婷,眼寒海南蜑家丁。②洪谘夔:《平斋文集》卷6《题李杜苏黄像·东坡》,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379页。

费衮《梁溪漫志》本是笔记丛谈,允许一定的传闻性质,但被其他具有史料目的的书籍收录之后,便坐实了《东坡戴笠》的事迹。如南宋祝穆《方舆胜览》(初版于1239 年),以苏轼为海南地方贤人,记此事为例③祝穆:《方舆胜览》卷43《海外四州·昌化》,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783—784页。。元代未知编著者的《排韵增广事类氏族大全》(简称《氏族大全》)载黎姓名人黎子云的“载酒堂”④《新编排韵增广事类氏族大全》卷2,北京:线装书局,2001年,第49页下。,也完整收录了费衮《东坡戴笠》的文字。此外,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前集》记古今事实,有《遇雨戴笠》一则:

东坡在儋耳,一日过黎子云,遇雨,乃从农家借箬笠,戴之,着屐而归,妇人小儿相随争笑。⑤《新编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31《遇雨戴笠》,《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第5辑,子部第7册,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83页。

此即费衮《东坡戴笠》的局部文字。可知费衮《东坡戴笠》记叙对后世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费衮提到的“今时亦有画此者”的画作未见当时人题写,《东坡笠屐图》《东坡戴笠图》题写到元代才有①例如吴澄、郑天佑的诗作。。

三、《东坡笠屐图》故事之三:张端义版本

较费衮《梁溪漫志》晚出版40年的张端义(1179—1250?)《贵耳集》(自序于1241年),更全面地叙述了东坡笠屐故事:

东坡在儋耳,无书可读,黎子家有柳文数册,尽日玩诵。一日遇雨,借笠屐而归。人画作图,东坡自赞:“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用子厚语。②张端义:《贵耳集》卷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5册,第420—421页。又,本文审稿专家指出:魏了翁跋《东坡笠屐图》云:“东坡在儋耳,一日访黎子云,中途值雨,从农家借箬笠木屐,戴履而归。妇人小儿争笑,邑犬争吠。东坡曰:‘笑所怪也,吠所怪也。’”这是将“笑所怪也,吠所怪也”记为东坡语,非自画赞。至少说明张端义的记载,和同时代人亦有文字出入。另外更需要考虑的还有张端义《贵耳集》本身的撰述情况,清代四库馆臣便指摘此书多有讹误:“大抵本江湖诗派中人,而负气好议论,故引据非其所长,往往颠舛如此……”而张端义的谪臣身份乃至江湖文人身份,对其笔记撰述也有一定影响,他对“东坡笠屐”故事的叙述立场和演绎方式,与这些特定的身份趣味亦有关联。感谢赐教,未敢掠美,谨此附记。

费衮《东坡戴笠》只说东坡去拜访黎子云,张端义补充了东坡拜访黎子云的原因——为了看书,而且更具体的是:借看柳宗元(773—819)的文集,故事因果关系前后连贯如下:

东坡出门→(因)无书可读→(因)黎子云家有柳文数册→(果)尽日玩诵→(因)遇雨→(果)(向黎子云)借笠屐→(因)人画作图→(果)东坡自赞→(因+果)读柳宗元文集,用柳文句

在《贵耳集》,东坡是向黎子云借书看,也向黎子云借笠屐。张端义没有说东坡穿屐戴笠的模样有何可笑,而是侧写有人画了《东坡笠屐图》,东坡用柳宗元的文句自题画赞。所谓“用柳子厚语”,即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云:“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③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尹占华、韩文奇校注:《柳宗元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177页。实则源头还是屈原《怀沙》。为了呼应借阅柳宗元文集之事,形成一个完整的死循环诠释,张端义刻意绕道柳宗元,把周紫芝和费衮故事版本里的间隙都弥补了。

周紫芝、费衮、张端义的三个《东坡笠屐图》故事版本不一定都是他们三位自行撰写,而是采集而得,本文为叙述之便,直接冠三人之名为版本所据。从费衮引用周紫芝诗,可证接承周紫芝之说。张端义没有提到费衮,即使没有继承费衮之说,从前述祝穆《方舆胜览》和《古今事文类聚》收录费衮原文的情形判断,张端义的故事来源还是与费衮之说有关。不仅让周紫芝诗题里的“邑犬皆吠,吠所怪也”关联于柳宗元,还让费衮说的《东坡笠屐图》有了东坡的自题赞,这就更落实了东坡笠屐故事的确凿,为后来称李公麟或是海南某画家首画《东坡笠屐图》,开了一个安放的位置。

如同叙事学原理显示,递进叠加的故事会增添细节,完善整体,三个东坡笠屐故事正符合这种倾向。后人摘录本事典故题写《东坡笠屐图》,也经常援引张端义的版本,塑造稳固的印象④例如明代朱之蕃《东坡笠屐图》,称摹自李公麟画,上有题语:“东坡一日谒黎子云,途中值雨,乃于农家假箬笠木屐,载履而归,妇人小儿相随争笑,邑犬争吠。东坡谓曰:‘笑所怪也,吠所怪也。’”即近似张端义所叙述。朱之蕃《东坡笠屐图》有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本和广东省博物馆藏本,相关研究参看衣若芬:《翁方纲藏两幅朱之蕃〈东坡笠屐图〉及其东亚影响》,“东亚文图学与文化交融传播”国际学术研讨会,台北:东吴大学,2022年5月26—27日,修订稿付梓中。。吊诡的是,越是严丝合缝的记载,越有可能被抓到破绽。张端义的版本,实事求是地说,反而在三个版本中最为勉强。

东坡给友人程天侔的书信说:

流转海外,如逃空谷,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惟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策,常置左右,目为二友。①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卷55《与程全父十二首》十一,第6066页。

陶渊明(约365—427)和柳宗元是苏东坡的“南迁二友”,经常陪伴他,何须去黎子云家借阅?走笔至此,顺带厘清四个相关的问题:其一,东坡笠屐故事为何选中黎子云为拜访对象?其二,为何传说东坡借的是柳宗元文集?其三,现在的海南儋州东坡书院与东坡、黎子云有何关系?其四,东坡在海南是否向谁借书过?借的是什么书?

东坡于哲宗绍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渡海,七月二日呈到昌化军(儋州)谢上表,约于同年年底便结识当地黎族人黎子云兄弟。《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并引)》中记曰:

儋人黎子云兄弟,居城东南,躬农圃之劳。偶与军使张中同访之。居临大池,水木幽茂。坐客欲为醵钱作屋,予亦欣然同之。名其屋曰载酒堂,用渊明《始春怀古田舍》韵。

诗云:

退居有成言,垂老竟未践。何曾渊明归,屡作敬通免。休闲等一味,妄想生愧腼(自注:渊明本用缅字,今聊取其同音字)。聊将自知明,稍积在家善。城东两黎子,室迩人自远。呼我钓其池,人鱼两忘反。使君亦命驾,恨子林塘浅。

茅茨破不补,嗟子乃尔贫。菜肥人愈瘦,灶闲井常勤。我欲致薄少,解衣劝坐人。临池作虚堂,雨急瓦声新。客来有美载,果熟多幽欣。丹荔破玉肤,黄柑溢芳津。借我三亩地,结茅为子邻。鴂舌倘可学,化为黎母民。②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诗集卷41,第4934—4936页。

在《五色雀(并引)》中,东坡称“进士黎子云及其弟威家”,诗云:“寂寞两黎生,食菜真臞儒。”③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诗集卷43,第5062—5063页。可知黎子云兄弟家贫而好学,东坡乐于和他们交游,并出资帮助他们修建房舍,题名为“载酒堂”。“载酒堂”的典故取自《汉书·扬雄传下》:“(扬雄)家素贫,耆酒,人希至其门。时有好者载酒肴从游学。”④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87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85页。因扬雄(前53—18)字子云,合于黎子云之名。东坡期许黎子云像扬雄一样博学,令人载酒而来问学。东坡在海南多次拜访黎子云家,并为黎子云写千字文⑤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诗集卷42《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第5021—5024页。《苏轼全集校注》诗集卷42《过黎君郊居》,第5049页。《苏轼全集校注》文集佚文汇编卷5《题赠黎子云千文后》,第8702—8703页。,东坡笠屐故事捻黎子云为主角之一,有其缘由。

再者,北宋末南宋初的许顗(约1091—?)《彦周诗话》也记东坡向黎子云借阅柳宗元文集之事,或者是张端义版本东坡笠屐故事参考出处。《彦周诗话》云:

古人文章,不可轻易,反复熟读,加意思索,庶几其见之。东坡《送安敦落第诗》云:“故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仆尝以此语铭座右而书诸绅也。东坡在海外,方盛称柳柳州诗。后尝有人得罪过海,见黎子云秀才,说海外绝无书,适渠家有柳文,东坡日夕玩味。嗟乎,虽东坡观书,亦须着意研穷,方见用心处邪!⑥许顗:《彦周诗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78册,第912页。

柳宗元和陶渊明是东坡南迁二友,东坡多次将二人比较,如:

柳子厚晚年诗,极似陶渊明。⑦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卷67《题柳子厚诗二首》之二,第7548页。

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①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卷67《评韩柳诗》,第7549页。

不过,并非如《彦周诗话》认为的“东坡在海外,方盛称柳柳州诗”,在被谪海南之前,东坡便欣赏柳宗元的诗文,尽管东坡和柳宗元的哲学观和政治态度有所出入,但他们对于佛教和屈原的推崇是一致的。

早在元丰八年(1085),东坡便喜诵柳宗元诗:

仆自东武适文登,并海行数日,道傍诸峰,真若剑铓。诵柳子厚诗,知海山多尔耶?子柳子云:“海上尖峰若剑铓,秋来处处割人肠。若为化作身千亿,遍上峰头望故乡。”②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卷67《书柳子厚诗》,第7546页。

又如《书黄子思诗集后》:

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余子所及也。③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卷67《书黄子思诗集后》,第7598页。

此文为应黄子思之子黄几道请托而写,黄几道去世于元佑二年(1087),此文当作于此前④郭鹏:《关于〈书黄子思诗集后〉的几个问题》,《淡江中文学报》2007年第17期。,故知非东坡晚年海外才喜柳宗元。

如前所述,载酒堂乃黎子云居所,今海南儋州东坡书院立于载酒堂故址,网上介绍讹乱,如维基百科称此地为东坡故居⑤https://zh.wikipedia.org/wiki/%E4%B8%9C%E5%9D%A1%E4%B9%A6%E9%99%A2.(2022年2月1日);百度百科⑥https://baike.baidu.hk/item/%E6%9D%B1%E5%9D%A1%E6%9B%B8%E9%99%A2/23138231.(2022年2月1日)和“儋州东坡文化旅游区”官网⑦http://www.dzdpwhlyq.com/index.php?m=contentc=indexa=listscatid=5.(2022年2月1日)称此地为东坡讲学处,皆错误不实。东坡并未在儋州开堂讲学,只是偶有学子来从,比如姜唐佐,东坡《书柳子厚诗后》云:

元符己卯闰九月,琼士姜君来儋耳,日与予相从,至庚辰(1100)三月乃归。无以赠行,书柳子厚《饮酒》、《读书》二诗以见别意。子归,吾无以遗,独此二事,日相与往还耳。⑧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卷67《书柳子厚诗后》,第7585页。

可见东坡在儋州的确深爱柳宗元诗。

海南书籍不丰,在惠州的友人郑嘉会(靖老)准备海运千余卷书借给苏东坡,东坡感激,作《和陶赠羊长史(并引)》:

得郑嘉会靖老书,欲于海舶载书千余卷见借。因读渊明《赠羊长史》诗云:“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事,上赖古人书。”次其韵以谢郑君。

我非皇甫谧,门人如挚虞。不持两鸱酒,肯借一车书。欲令海外士,观经似鸿都。结发事文史,俯仰六十踰。老马不耐放,长鸣思服舆。故知根尘在,未免病药俱。念君千里足,历块犹踟蹰。好学真伯业,比肩可相如。此书久已熟,救我今荒芜。顾惭桑榆迫,久厌诗酒娱。奏赋病未能,草玄老更疏。犹当距杨、墨,稍欲惩荆舒。⑨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诗集卷41,第4938页。

在诗的引文中,东坡提到陶渊明《赠羊长史》里说的,历史的知识传承有赖于书籍,此时东坡着力写和陶诗,因而作《和陶赠羊长史》。诗中举晋朝皇甫谧(215—282)上表向武帝借皇家图书的事迹⑩房玄龄等:《晋书》卷51,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415页。,说自己不用像皇甫谧借书,而有像皇甫谧门人挚虞(250—300)一样好书博学的友人郑靖老。不用执酒为礼,便能借到丰富的书籍。东坡回顾六十多年的人生,唯好读书,即使已经熟读的书,在荒陬海隅,仍然能聊慰孤寂,一解文化乡愁。

如同使用晋朝皇甫谧的典故,东坡在海南多次题写与《晋书》相关的诗文,并提到两次向郑靖老借书,推想郑靖老借给东坡的书当中应该包括《晋书》。东坡离开海南,还写信给郑靖老商议如何归还书籍①《与郑靖老四首》之一:“诸史满前,甚有与语者也。借书,则日与小儿编排整齐之,以须异日归之左右也。”苏轼著,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卷56,第6190页。。

结 语

苏东坡在海南,无论是否因拜访黎子云,或是随兴出游观赏草舍,遇雨借个雨具回家,都不是稀罕的事。本文梳理了关于《东坡笠屐图》故事的三个主要版本,目的不在强调其虚构不合实情,而是细读文本,寻觅彼此互涉的关系,此即文图学研究重视的互文性研究。文图学研究并不局限于考证真伪,唯尚真史,即使其中有疏漏不合逻辑,甚至有悖常情,真伪之余,更有趣的是构成传闻的来龙去脉,也就是各阶段阶层文本的生产与传播、接受情形。

本文捻出“媒介”为关心点,看个别的媒介性质如何累进和充实《东坡笠屐图》故事。周紫芝版本中,《东坡笠屐图》故事置于诗题,暗示其来有自,周紫芝引述,作为表达个体经验和东坡事迹的偶然重合。费衮版本稍将周紫芝版本润色,增加东坡海南友人黎子云,强化故事的人物关系,在“戴笠”之外,还多“穿屐”,周紫芝时未见的图像,较周紫芝晚数十年的费衮已然得见,于是文字媒介和图像媒介共同参与了传播的工作。祝穆的地理书《方舆胜览》和佚名编著的《氏族大全》具有史料的性质,收录了费衮版本,为本来笔记丛谈的随意娱兴添上纪实的观感。到了张端义版本,《东坡笠屐图》故事更为完整,甚至写东坡看过其笠屐图像,自为题咏,更固化了文字媒介和图像媒介联合,让《东坡笠屐图》故事深入读者和观画者,进而成为不容许怀疑的“历史事件”,随着新闻媒体和互联网继续广为流布。

综合归纳本文讨论的《东坡笠屐图》故事的三个版本,可以更清晰看出其间的演变过程。经由本文抽丝剥茧地析论,笔者视《东坡笠屐图》故事为“故事”,唯其为“故事”,不定于一论,才允许更多集体想象和创制的空间,逐渐汇聚形塑同中有异的东亚东坡文化意象,展开笔者后续的研究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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