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田瓜事

2024-01-03 22:57▶王
飞天 2023年12期
关键词:瓜地瓜棚西瓜

▶王 俊

种 瓜

倒春寒没走多远,树上鸟雀的啁啾由犹疑转为欢畅,随着枝条荡来荡去,每一声都迸射着灼灼的光焰,分外耀眼。鸟鸣落进泥土里,万物逐渐清明,绿意不安分地长出来。你若是隔个三五天出门,就会发现这绿意以迅猛的速度,铺满洼地,铺过道路,连接上了另一片鲜亮的绿意。春光里,绿意裹不住的风韵,涌动着大地的喜悦。

一天早上,父亲走出大门,沿着屋后的田埂转了一圈。尚未开始耕种的田里,雨水漫过头年的稻蔸。春风从竹林里溜出来,水田摇晃,润润地涟漪起波纹。竹林倒映在水中,皴出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云。紧挨竹林的田埂上,野生的藠头密密地聚在植株上,出落得水灵灵,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生命的力度。野藠头炒鸡蛋,乡下的孩子哪个没有吃过呢?那是一种可以在我们的舌尖上弥散春天的味道。父亲掐了一把藠头回来,对母亲说:“西瓜是时候育苗了。”他的语气里透着一种笃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母亲和父亲在一起生活多年,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头朝野藠头,种瓜正当时。母亲抱来松毛针,点燃,往灶膛里塞进去,又舀了两勺水,倒入铁锅里。

每年的收成时节,父亲负责挑拣出个头饱满的瓜果蔬菜的种子。母亲将种子晾晒得透透的,寻来塑料纸包好。上面粘着红纸条,标示每一样种子的名称。种子对于依赖土地的农人而言,太重要了。檐下的日子失去种子的生长,也就失去了生动与延伸。母亲生怕那些种子被家里的老鼠惦记,用竹篮装好,稳稳地吊在房间的梁下。

母亲将锅里的水烧热,父亲取来西瓜种子。西瓜种子在钵头里躺好了身子,舒舒服服地泡着温水澡。数分钟后,温水变凉,父亲盯着钵头,高高举起勺子。水像劈头相遇的月色一样,将西瓜种子从头到脚浇淋了个遍。种子由一个冗长的梦里醒转,睁开惺忪的睡眼,黑亮的身体窸窸窣窣舒展开来。我和弟弟妹妹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父亲说,种子心眼多,时时刻刻要哄着它高兴。孩子们的顽劣容易影响种子的心情。心情坏透了,就没有生长的冲动,种子的生命至此结束,上天不可能重新给它一次机会。我们对此事深信不疑。家里的母鸡孵小鸡,母亲在灯下察看鸡蛋的时候,被我们几个孩子撞见了,结果好好的一窝蛋没有孵出一个新生命,全成了活珠子。

种子浸泡两个小时左右,母亲拿来大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笑着交代父亲:“好好保管,千万别弄丢了,孩子们下半年的学费全靠它呢。”种子醒了,须在温床上等待、酝酿,然后秘而不宣地孕育出新的生命。父亲把种子藏在贴近心口的地方。那里有父亲的体温,是种子最好的温床。白天,种子乖顺得很,躺在父亲的心口处,跟着他出入菜园里翻松板结的土壤。可到了晚上,种子贪恋旧梦,趁父亲熟睡之际,悄悄离开他的身体。母亲不得不在临睡前,将灶台烧得暄腾腾的,将种子放入离灶膛口最近的壁洞里。

好在种子终于戳破坚硬的外壳,冒出新芽。父亲称之为“露白”。我觉得这样的叫法委实绝了。仿佛也只有“露白”,配得上新芽湿润的芬芳以及萌动着的勃勃生机。父亲将菜园里的一块空地打垄,挑来塘泥,用泥瓦匠干活的瓦刀,均匀地抹平,分割成一个个小格子。说来奇怪,地里的农活,从来用不着父母去教,只要我看一眼便掌握窍门。父母忙不过来的时候,我经常给他们搭把手。我把种子的根尖沾上草木灰,递给一旁的父亲。根尖藏匿着西瓜这个物种古老的灵性和神秘的遗传密码,也通向农人所展望的愿景。父亲如侍弄初生婴儿一般将根尖插入小格子里。可别小看父亲的操作,看似简单,实际上很难拿捏。没点耐心和细心还真干不好。长时间的专注,致使父亲每次干完活,身上的每个骨节都酸疼。他佝偻着身,撒下一层草木灰,扯起薄膜,覆盖上。数天后,西瓜的根须汲取泥土里的养分,两片嫩芽见长,每天变着模样。瓜秧展开三片叶子,就准备移栽到田里。

瓜秧装进箩筐,被父亲担在肩膀上。或许是要做一次远行的缘故,瓜秧们显得格外兴奋。所以等将它们种进地头时,反倒有些适应不过来,一个个灰头土脸,耷拉着脑袋。不消几日,瓜秧们蓄足能量,抖擞精神,往上蹿了蹿。藤蔓从叶间伸出来,长长的触须跟纤夫拉船一样,拽住阳光拼命地往前奔跑。整个势头充满十足的激情,完全不掩饰它们的野心。藤蔓绞尽脑汁霸占地盘,地盘越大,争夺阳光的光照就越多。没过多久,藤蔓若蜘蛛一样,编织一张葱茏的巨网,交叉错落。瓜田被网得愈发紧密。浓绿、碧绿、嫩绿,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哗啦啦地流淌。

瓜秧移栽下去,我们的心就被整个瓜田所牵绊了,一天往瓜地跑二十回都不嫌多,我们盼着它早点打上花苞。有一天,不经意地发现,总以为比我们长得快的是瓜秧,却原来,野草也在悄无声息地活动。野草的生长意义似乎为了和瓜秧抢占地盘。它们贪婪地将根扎在瓜秧的周边,铆着劲榨取瓜田里的每一份营养和水分。野草看起来比瓜秧长得更放肆,更水嫩茂盛,它们成了瓜田里生命力的主宰,几欲掩盖西瓜藤蔓。父亲说,必须把野草除掉,否则藤蔓的精气神都被它们吸走了。

除草一般选在阳光晴好的周末。父亲蹲在垄上,往手心里吐两口唾沫,揪住野草的根部,一抄,连根拔出。除草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却是一件极其单调乏味的农事。我蹲在父亲的身后,带着情绪拔掉一丛野草。野草发出唰唰的声音,我的手被叶的茎梗拉得微微地疼。尤其是拉拉藤和蒺藜叶上的毛齿,经常在我的手背划出一道道鲜红的血口子。抬头望望开阔的瓜田,总觉得野草永远是除不完。只要一息尚存,没隔多久,你就会看到它们站在地里迎风摇曳。书本上说得很正确,没骨头的植物,命硬,身上所具备的生命力远比有骨头的动物强大。这样周而复始的劳作看不到尽头。我一会儿蹲着,一会儿直起身,一会儿囔囔道,快渴死了。父亲和母亲埋头除草,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情绪。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头上,黏糊糊的。无助和劳累带来的压抑感,引爆了我的坏脾气。站起身,狠狠朝野草践踏几脚,该死的!拔了一茬又长出一茬,你们是想活活累趴我不成。父亲斜睨了我一眼,得意地对母亲说道:“看看,孩子吃点苦,就知道读书和种地,哪个更轻松了。”

植物的天性,是静守时间的到来。花期一到,瓜田里的藤蔓上吐出嫩黄的小花朵。花朵没有浓烈的香味,依然引来嗡嗡叫个不停的蜜蜂。父亲不放心蜜蜂授粉。有一年,他在后山种了马兰瓜。也不知蜜蜂是不是独独遗漏了那块地的授粉,整块地只结了一个三十多斤的西瓜。那瓜被父亲扛回家,竖着靠在墙角,长长的像冬瓜,味道却是我吃过所有西瓜中最甜的。

父亲用一朵雄花去拍打另一朵雌花。花蕊被花粉拂过,发出低低的轻吟。隔数日,雌花的花蒂上结出青色的小西瓜,就等着成长和成熟了。

看 瓜

在荷村,若你看见了一片瓜地,准能看到稻草盖的瓜棚。

当我们眼巴巴的目光一遍遍投向瓜地之时,藤蔓上即将成熟的西瓜散发出香甜的气息。村里的大人们慌了,着手搭瓜棚。

我家瓜地的边上是很高的土坎,野生着一棵苦楝树,碗口粗,张开密密的枝叶。父亲把瓜棚搭在苦楝树下。或许他是想着一来可以仰仗其阴凉,二来还能节省下一根木桩。瓜棚两头微微翘起,俨然是谁家的一顶帽子落在地里,忘记拿回家。棚顶是塑料布,稻草覆盖其上。棚子三面挂着稻草,中间几根木桩托起一张竹板床。很多个夏日午后,我坐在竹板床上翻看金庸的武侠小说,两条腿垂下,晃来晃去。浓烈的阳光穿过苦楝树的枝叶,洒下无数闪烁不定的光点。树叶反射着阳光,刺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稻草和西瓜散发的香气混合一起。日头越是强烈,香气愈发浓郁。树枝上的蝉不知疲倦地叫着,生怕人们忽略了它们的存在。瓜地和田埂肩并肩朝远方延伸,稠密的绿色沉重地压向地面,大大小小的瓜棚割据一方。在遥远的天幕下,绵延的山脉被烈日照射得失去了生气,缺乏层次感。热风吹来,空气里裹挟着一股焦灼的气味。虽然有时我会厌烦看瓜的无聊,但这个时候,我却念着它的好。瓜棚虽简陋,可稻草隔开了瓜棚外面的热浪,里面却是无比凉爽。我读着读着,一阵倦意袭来,头一歪,在蝉鸣声中沉入梦乡。手里的书掉在地上,几只蚂蚁在书页中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那时候,父亲不种马兰瓜,它的皮太厚实了。一刀切下去,半天看不到红瓤。父亲和村里人种了新的西瓜品种:麒麟瓜。麒麟瓜圆润,不像马兰瓜那么长,皮甚是薄。成熟之际,刀口对准西瓜虚晃一下,西瓜暗地里打个寒战,便裂成几瓣。我们小孩子给麒麟瓜取了个名字,叫“地雷瓜”。午后的气温向着无限递进的热度升腾,一些麒麟瓜经不起毒辣的日头烘烤,“嘭”的一声爆炸,红色的汁水四处飞溅。睡梦中的我,时常被这样的动静惊醒,误以为是贼钻进了瓜地,慌忙拿起木棍,循声查看。但事实上,我五岁就看瓜,一直到十几岁,从未遇到有人偷瓜。想想,那时乡下人家都种瓜,成熟时节,走廊下的西瓜像是喝醉了酒的汉子,站不稳,醉醺醺地满地滚动。

暑气渐渐消隐,太阳沉落。我倚在瓜棚的木桩上,努力地伸长脖子,看着夜色一点一点地逼近,逐渐吞没瓜地和瓜棚。地里干活的人和牛全回去了,田野陡然异常的岑寂。树枝上的蝉似乎叫累了,发出稀疏的低语。晚风拂过瓜地,可以听见叶片与叶片之间的摩擦,是琴弦上的颤音,一起一落。月亮升上来,好像泡在水里的镜子,一漾一漾,给大地漾入模糊的神秘感。我的肚子饿得唱了起来,却并不想回家。我在等待美莲的身影闪现。大我两三岁的美莲,是我儿时的伙伴,我最喜欢闻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像茉莉,但又不尽是,似乎有些玉兰的味道。美莲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或是好玩的,她总是想着我。

“俊哥,下来。”美莲站在苦楝树底下,对我招招手。我顺着苦楝树的树干滑到地面。美莲递给我一根玉米棒,说道:“下午拔猪草,我看到德祥爷爷家的梨瓜好大。”我啃着玉米棒,含混不清地回道:“走,走,找德祥爷爷去。”

德祥爷爷家的瓜地在河边低洼处,瓜棚搭在两块瓜地之间的田埂上。靠近瓜棚,我和美莲放慢脚步,朝瓜棚里看了看。德祥爷爷好像睡着了,蒲扇搭在肚皮上,随着呼吸的律动起伏不定。美莲指着瓜棚后面,示意我梨瓜就在那里。我转过身,意欲迈步,德祥爷爷手里的手电筒倏然打开开关。雪白的灯光,照得我们像水边的青蛙一样,傻傻的,一副憨态。德祥爷爷坐起来,拍手大笑。原来,他早已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却故意装睡。德祥爷爷道:“你两个是冲着梨瓜来的吧。”美莲接上话茬,说道:“爷爷,论种梨瓜,试问十里八乡,谁家种得过您呀。”美莲说的不是奉承话,德祥爷爷种的梨瓜脆爽、甘甜,压根不留想象的空间。德祥爷爷乐了,说道:“就美莲嘴甜,知道哄爷爷开心。你们自己挑大的摘,别踩坏我的瓜藤就行。”说着,德祥爷爷将手电筒照向瓜棚的后侧。我和美莲摘了几个梨瓜,用衣襟擦了擦,就往嘴里送去。梨瓜溢出的香气,紧紧地包裹住我们。不远处的小河汩汩而流,恰似匆匆赶夜路人的脚步声。

月亮悬在高空,四周亮堂起来。劳累一天的德祥爷爷困得坐在竹板床上打起了瞌睡。我们离开德祥爷爷家的瓜棚,踩着影子往回走。脚下的田埂被月色镀上一层银白色,萤火虫跌落在草丛里,眨巴着眼睛。路过木匠家的瓜棚,我们看到他的大儿子靠在一根木桩上发呆。木匠的大儿子高考落榜,没有其他的出路,只得下地务农。路遥小说《人生》中的高加林有段时间在乡下劳作,和人赌气似的,没命地干着粗活,好像要将所有的苦都吃个遍。木匠的大儿子亦是如此。他疯狂地将地里的活干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浑身的骨头全散架了方才罢休。累了,乏了,他躲进瓜棚,整晚整晚吹着口琴。我和美莲上前和他打招呼,他没有搭理我们,眼睛仍旧固定地盯着一个地方看。我气呼呼地拉着美莲走,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口琴声。那明亮而哀怨的音乐如同白居易的《忆江南》——靠近一江春水,便觉得忽有斯地可想,有斯人可念。美莲幽幽叹口气,突然说道:“他不该吹这样伤感的曲子。”我问:“那该吹什么曲子?”美莲高声唱道:“归来吧,归来呦,浪迹天涯的游子……”我笑着推了她一把,戏谑道:“鬼来吧,鬼来呦。鬼哭狼嚎的,就不怕把真鬼招来吗?”我们的声音惊动了树上的倦鸟,它们拍打着翅膀,在我们的头顶掠过。

星星疏朗,夜凉如水。美莲回村子里,我没有睡意,便沿着自家的瓜地转一圈。月光下的瓜地,藏起了心思,沉入梦乡。远与近,虚与实,蔓延出一种类似沉淀下去的感觉。想起我们小孩每每扒开西瓜的藤蔓,总是不由自主地担心会不会遭遇蛇。瓜地里的乌梢蛇,身形在藤蔓间忽闪一下,足以吓得我们四散逃窜。有年在看瓜的夜里,冬生的父亲在瓜地里抓到一只兔子。兔子、刺猬、野鸡光顾瓜地,看瓜人不会恐慌。让人害怕的是凶猛的狗獾和穿山甲,它们将地里的西瓜糟蹋得不成样子,一年筹谋的收成往往就让它们无端地毁了。人若是驱赶它们,它们毫无惧色,冲上来攻击。冬生带我们去看那只兔子。它的毛发柔软,呈灰色,耳朵小而尖。兔子一双眼睛黑溜溜的,亮亮的,直勾勾地瞪着我们,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兔子鬼精鬼精的。”冬生养了一段时间,对我们说道。冬生到底心软了,瞒着他的父母,偷偷放生。冬生似乎在兔子的身上比我们更早洞见了什么先机。

回到瓜棚。父亲躺在竹板床上,已然熟睡。我在父亲的身边躺下,内心涌出一种安宁和幸福。天上的月光静静地流泻着,地上的植物沉入暗影中,虫鸣隐没于某个神秘的一隅。万物相生相依,与夜晚有着最温柔的交融。

卖 瓜

现在回想,幼时的我是多么讨厌暑假啊。暑期一到,田间地头的活永远都干不完似的。偏是节气像根鞭子,步步逼近,容不得脚步停下来。我们小孩被分派到田间地头,承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打猪草、放牛、做饭、晒稻谷、卖瓜,成了我们必须完成的“暑假作业”。暑期没有现在人想象中的悠闲安逸,是孩提时记忆中过得最苦的日子。

印象里,那时我们的吃穿,以及学费全得指望地里的农作物。我们村庄前有一条柏油马路,南来北往的车辆,有拉货的,有载客的。马路两边种着乌桕。树冠繁茂若巨伞,揽住火辣辣的阳光,在地上投射一大片阴凉。夏天,地里的西瓜成熟了,村里人挑到树阴下,随便支个摊位,将西瓜卖给南来北往的过客,获得微薄的收入。

天蒙蒙亮,我被父亲喊起,两人踩着露水下地摘西瓜。按照父亲的说法,抢在太阳出来前摘的西瓜,水灵,卖相好。父亲摘西瓜,我把西瓜一个个搬入箩筐。箩筐离得远,西瓜又大又沉,我累得气喘吁吁。我很想丢下活儿,跑回家睡大觉,可一想到开学交不上学费,老师那双能喷出火焰的眼睛时,我就一声不吭地忍受着劳累。摘完满满的几担西瓜,太阳刚升起,贪婪地吮吸着瓜叶上的每一滴露珠。

吃过早饭,父亲将西瓜挑到马路边的乌桕树底下,交代好西瓜的价格,扔下我走了。第一次卖瓜,我没有经验,有些手足无措。一辆客车在路边停下,卖瓜的村人莫名地兴奋起来,他们跑到客车的门口,对车上的乘客频频摆出笑脸,以夸张的语调卖力地宣传自家的西瓜有多么的甜,而且价格又是多么的便宜实惠。车上的乘客被说得心动了,他们跟着村人走到箩筐面前挑选起西瓜,并开始激烈地讨价还价。我低着头,瞥了瞥自家箩筐里的西瓜,也想着学他们去极力推销,但终究是面皮薄,定在了原地,张不开口,也挪不动脚。

旁边的雪花嫂子已经将摘下的西瓜卖完,准备收拾空箩筐回家,一抬眼,看到我像根木头杵在树底下,有些不忍心,遂对一个中年女人笑道:“大姐,你不是还要买西瓜吗?她家的西瓜和我家的一样甜,都是一片土地种出来的。”中年女子闻言,走过来打量我家的西瓜,问道:“你家西瓜能便宜三分钱吗?能的话,我就买几个。”我一听,心里急坏了,她讲的价格着实低得离谱,那时西瓜统共才卖一毛二分钱。我心里明明想着讲讲种瓜的艰辛,以此打动她,从而提高西瓜的价钱,但半天从嘴里蹦出两个字:“不行。”中年女子撇了撇嘴,絮絮叨叨。言语间,明的暗的指责我不懂事,人家体谅我是个小女孩,我居然不知道领情。

我讪讪地,脸涨得通红,犹豫着该如何接她的话。那一刻,我尴尬得像个被打发的叫花子,看着别人的脸色说话,特卑微。我意识到劳动的艰辛,在生活面前是多么的不值一提。马路被毒辣的日头晒得病恹恹的,一只马蜂落下来,翅膀沾在黏糊糊的柏油上,动弹不了,怎么挣扎都徒劳。我的心突然像是被马蜂蜇了,有些疼,还有更多的沮丧。

雪花嫂子看我露出窘态,上前帮腔:“小孩子不懂事,你多担待担待。”中年女子蹙眉,不耐烦地对我说道:“我也懒得跟你废话,多给两分钱,卖不卖?”她的唾沫星子喷到我的脸上,我不敢动手擦掉。我思忖这是自己的第一笔生意开张,价格便宜一点也是自然的,便点头应允了。等她挑好西瓜,上秤,秤杆分明高高的,她却说压得太低。临了,还少给了我一毛钱。

卖西瓜的时间长了,我的嘴皮子变得利索起来,脸皮也变得厚起来,但我依然不会像村里人那样,看到车子停下就冲上去,殷勤地献上自家的西瓜。在等待生意来的时候,马路上的时间从来不枯燥,村里人要么坐在一起嗑瓜子,聊着家长里短的八卦,要么就搁起筛子玩扑克牌。他们一群人在一起,总是热热闹闹,而我却是孤独寂寞的,无法融入他们的热闹当中。我在品尝孤独寂寞的同时,兀自琢磨起卖瓜的细节。我寻摸客车停下来,前来卖瓜的乘客多,而他们多半挑选一两个西瓜,短时间内,一杆秤时常顾不过来,但如果我的手能当秤的话,是不是可以多卖出西瓜来。果不其然,当我的手掂出西瓜的重量时,我总是第一个怀揣着厚厚的毛票回家。

从读小学二年级起,一直到读初三,每年暑假,我都坐在柏油马路边的树底下卖瓜。肌肤被日头的炙烤,经常过敏、发红,一层又一层地脱皮。若是换作现在,家里的大人哪里肯舍得孩子吃苦,然而,在那个年代里,父母忙于摆脱生活的苦难,往往疏忽了对孩子起码的关心和爱护。

印象中,读初三时卖瓜发生的一件事,令我至今难以忘怀。那年地里的西瓜正是伸蔓期,却在一夜之间,大部分被人连根拔起。我清楚记得,那一晚,父亲孤零零地坐在晒谷场的一块石头上,抽了一夜的香烟,竟连露水打湿了衣服都不知。后来,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人家丢弃的瓜秧,带着我和母亲重新补种下去。补种的瓜秧长得很慢,即便父亲三天两头催肥、浇水,藤蔓上结的西瓜仍然是个头小,摆在村里人的西瓜面前,黯然失色。要将这样的西瓜卖出去,我的心里委实没有底。一天下午,一辆小货车突突地停下,司机说他喜欢小西瓜,嫌大西瓜切开,吃不完浪费。我想着卖掉西瓜,父亲就不用发愁得晚上睡不着觉,便主动提出降价,货车司机买走了我家几担西瓜,我兴奋地跑到父母干活的地方,隔着十几米之远,我把卖掉西瓜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我原以为,父亲会很高兴地夸我。不承想,父亲心疼因降价少得的二十元钱,对着我破口大骂。十几岁的我,有了敏感的自尊心,便大声回了他一句。父亲气急败坏,抄起田里的土块,随手朝我扔过来。土块落在我身边的水田里,水和泥巴溅入我的嘴里,涩涩的,苦苦的。那种味道,只能自己懂得。

多年后,我离开乡下。每年夏天,在街道上看到吆喝卖瓜的农人,总会想到,若不进城的话,那些卖瓜的队伍中,也许就有我。而少年的忧伤,早已在找寻快乐的路上治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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