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虎
酒瓶里一艘沉船,如你所愿,
三十年前的少年从水中醒来。假如他有一座神殿——
假如他的爱意中曾有一位不速之客,
虫和兽攀上流转的天体;
细丝缠住肢节,美之流
来到人的窗前。一人饮酒或是放言高论。
我们组接了一些碎片,观察员们,
临时接下了歌队的功能,
一位华服女伶临流顾影。
乌甜眠觉?一次酒后?
但是,你们的铁线条,
树梢附近的镂丝活计,磨去新物的颜色。
年轻时无限徜徉,这座山头上的学校
或有不曾记得的引人快乐。后来,后来
在何种情境下我说出了过分的话?
在不在的地方,获得一些散开的时间点。
我常常想起,并非因为眷恋,
更不能说是意图还原。事实上,记忆的错位
伴随了我近年的时光。我在演练,
演练,仅此而已。我更倾向于意识是流动的,
时间乃是一再积累的信息点。
沿湖小径,暑期之烈日是熟悉的空呀。
我们都或多或少地激发过——由自我的参与
而铸就的时间碎片们肯定遗落在某处,
这座变化中的学校、人生地点——
偶尔过来,便可拾得;无由来蠢动,亦是拾得。
细细感觉,屋里到处是脱落的猫毛,
傍晚时我铺一张狭窄凉席躺在地板上翻书,
有一只猫频频扒拉房门,它发出拖长腔调的孤声叫唤。
翻小说。书中有一位医生,
医生有一位旧友,这二十年才重新见面的人
给他带来一对软绒绒的鸡雏。
收获了刺猬的爱情的人,
他过早死于心脏病。他没有升职
并不表示没有做过亏心事,有意或无意。
暑期的到来多少暗示会有一块水域,
闲下来,低飞,如那薄暮中的蜻蜓。
翻书、花香、体温、猫鸣——
夏日里飘浮一些松开的表象,
读诗写诗也不是必要的呀——
我们在舌尖上升起一个小烟囱,给猫儿们取乐。
楼上,屋瓦下,狭小的谷仓已然消失,
类似的土坯房皆已推倒——那一代人,父辈们
应该都在地下聚首了吧?他们组成了什么样的
生产与戏乐的团队?
薄如纸页的器物也随时间消失。
我们看到的一切,一切,使人陌生而安宁。
我默许了写作的失败,
默许了同龄的少年玩伴以四肢、器官的某一部分的烂掉;
而生活下来,继续做事、糊口。
故园的回响总有多种端口,
我们也很难划清界限——
何为审美,何为伦理,何为介入,何为永不败坏的情感。
有如含混不清的忠告,
更多的时候,有如游艺,
我们描述,未曾完全消失的少年人的快乐味道呀。
几十年的日光月影下,
纸片人儿盯紧了你的脸——
你指头的每一个小小的动态。
不再听到松涛,想起上一个夏秋之际,
在园丁湖边的小石桌旁枯坐。
突然意识到,多少年了——
校园里不再听闻松涛声,不再有风过上空的美之啸叫。
年轻时的读写自有一种好的体验感吧!
书中文义,外界声音,求知之欲,
皆在一张书桌前演练有意味的场境。
人生在变,现实的力也如粗鄙之手,
更换了风物——那可能之愚,可能之趣,有效的时代弹性
均已提前退场。若干年后你才得以解析曾有的某些信息点。
河东、赣江流、井冈山大桥上,
我仔细看车外的迷蒙空中,是白鹭吗?
稍后,滴滴车车主回答:
不是,白鹭的翅膀不可能扇动那么快,
我年轻时常用气枪打鸟,后来禁枪了。
早期诗歌常能看到自如的人性,
一个自我——如其所是地倾吐,
无论是在动量上还是在密度上。
有人学会饶舌,纠缠,努力做到为不是的自我辩护。
可我以为,好的神性中必然植下了轻松的东西——
可我以为,有限的自我与知识、智性定有同等映射。
浅池中草籽达到了活力的某种满溢,
它们伸出绿意进而开着些小的花朵。
于是塔中人召唤到了她的海豚王子,
而在生活中写着诗的人,
他打开眼睛看到了什么——一只黑犬自远处回归,
好似经历过漫长世纪。
我们把车停了,走完纤细的小道,
井冈山大桥下,黑蓝的河水流动。
寂寞向人袭来,头顶上传来车轮压过桥面的声音。
旧桥墩上,靠外的一侧,苔藓绿着,
长拱下有一两张恶作剧似的疏通下水管道的广告贴。
光,落在水面上,一瞬间的荒凉驶过心流。
水里漂一块旧木头,木头边有绿水草,
幽灵似的一块儿翻转。这座小城,
我工作了近三十年,始终有陌生之孤寂。
清明过后,山水风物有如湿漉漉的明信片,
桥面上也有意气风发的小情侣,
他们骑乘电瓶车,下对面的吉州区去购物。
女的做骑手,男孩坐在后面,
背着个奇怪的双肩背包,
一只手轻松揽了前面的细腰,一只手腾出来看手机。
你在桥下醒来,发觉时空已停。
看路旁的车子,看树,看远物,
春天是潮湿的,阳光也是潮湿的——有如海市蜃楼。
失去平衡的绝望变化为庸常与犬儒。
真的不在意?
愿意留下这一切而默然离去?
你的诗句中有一定量的不甘心,
亦埋下未到者回应的一些可能,
我们沉默地获取春天的花束——
一再辜负这美妙的自然。美,是不合时宜的有余,
并以另外的方式投进人的胃口。
我习惯怀有隐匿的哀悼之心,并以为恰逢其时。
在赣中农贸市场的一个角落,
卖河鱼的男人连续缺席数日,他可能不再来了。
我曾想过他到河里、溪涧捉鱼的样子,
花儿、青色草、溯流而上产卵的鱼儿。
田埂,田埂上留下人做农活时的有力而谨慎的脚印——
我亦把这些回头细想,
这里有美、细想与哀悼,
十里春风扯来了阳光布匹,扯来温热、冰凉的光之海。
是的,唯愿你是好的,仍有真切的爱意。
如果这些玷污的粉色、这些线,进入了
一个地方,如果导出了船只,鱼的眼睛和它的骨架,
如果一个下午潜入一条河流。
如果这些网格、层次说明了什么——
这些初夏果物与尔同情,
你不用说出,只是跟随,
它们曾在诗行中创造不断变化的感受。
一天又是这么过去,你并不以为在诗中可以说出什么。
在情绪流中种植花草并看到?
啊,傍晚前无目的云层正落向你的花池,
落在了猫咪的圆头颅上,它们叫唤,
从不曾觉察的时间里把自己走出来。
漂浮无垠之物为人所轻视,
其中的哀艳却如少有的珍贵的真实。
重翻《红楼梦》,我现在已是轻松和自由的了——
金陵繁华浮荡水面。
而宝玉这个人物呢?
他既真切又无根,似不曾存在的必然。
现在的人误以为自己具备更时代的视界,
其实不然,他只是更快、更理所当然,
放纵了人欲和粗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