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的文化意义

2024-01-11 04:39杨国荣
关键词:饮酒李白理性

收稿日期:2023-09-17

基金项目:

教育部人文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以人观之:历史变局中人的存在研究”(22JJD720011);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价值观基础研究”(21JZD018);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伦理学知识体系的当代中国重建”(19ZDA033);山东“曾子研究院”、江苏省“公民道德与社会风尚协同创新中心”的研究项目。

作者简介:

杨国荣,男,浙江诸暨人,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本文系作者在2023年9月举办的第六届“酒与哲学学术论坛”上的演讲。

摘  要:

酒是人类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经济进步到一定阶段之后的产物,饮酒则是人类特有的存在方式。从文化意义上说,酒涉及天和人、人和自然、人和神之间的关系,并常常被赋予各种形而上的意义。酒同时又是沟通形而上与形而下以及天和人的一种重要形态:作为世俗存在的酒往往成为联结凡圣的中介。在中国文化中,饮酒是促进人与人之间交往、增进友谊的一种重要方式。一方面,个体在生活中可以与他人共在;另一方面,个体在生活中却可能依然有着深深的孤独之感,酒因能排遣孤独而具有独特的作用。除了借酒消愁,饮酒还可以使人与天地为一、达到“忘我”之境。从文化发展来说,酒的另一重功能是为人的创作活动提供内在动力。同时,酒对理性之外的情意具有激发作用,通过意志控制情绪;饮酒也可以使人暂时远离纷争的现实,回归心灵的宁静状态。当然,酒固然有助于提升文学艺术等创作中的想象和体验,但在理性思维中,其作用则有其限度;对酒的文化意义,相应地需要作多方面的理解。

关键词:

酒;文化;人的存在

中图分类号:B2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23)06-0114-07

酒是人的创造物,非自然天成:自然界不存在作为人类饮品的酒。只有当人走出自然,一部分群体已解决基本的果腹需求、不再为生存而奋斗和挣扎之时,酒才可能出现。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人类的生活形态和劳动状况基本重合的时候,超越人的基本生存需求的酒类物品缺乏面世的前提。考古所发现的良渚文化,其中似乎也有酿酒的痕迹。根据有关方面的估计,在距今约5 000年的良渚文化里,人们就开始探索如何酿酒。从历史文献的记载来看,黄帝、尧舜与酒的关系,很少被提及,禹之时则虽已有了关于酒的傳说,但到商之后,酒才开始比较正式地进入王公贵族的视域,逐渐成为宫廷生活中的重要饮品。在商代末期,“酒池肉林”进一步成为殷纣生活穷奢极侈的写照,这种描述从一个层面表明,酒确实已经在人类生活中产生了重要作用。

可以看到,作为对象(人的创造物),酒诞生于人类文化发展和经济进步的一定阶段;就人的活动来说,饮酒则是人类特有的存在形态和存在方式。儒家提出的“人禽之辨”和随着科技发展而来的“人机之辨”,都在追问“人是什么”、人的本质体现在何处?“人禽之辨”旨在区分人与动物,“人机之辨”侧重于解释人与机器之间的差异。人既不同于动物,也有别于机器,酒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这一点。动物是不会喝酒的,尽管动物园中有些猴子也可能学着饮酒;然而,它们并不懂得酒的真正文化和社会意义:从现实形态看,动物不了解如何品酒,饮酒与喝一般饮料对动物而言并没有根本区别。机器与酒更是相互隔绝:作为无生命的对象,机器对酒基本上缺乏人所具有的感受。通过酒和人之间关系的具体分析,可以从一个侧面对人之为人的内在本质有更为具体地了解。

作为社会的产物,酒涉及经济与文化的多重规定。这里拟简要地从几个方面对酒与人类社会、人的存在之间的关系做若干考察。

首先,如前所述,从经济的角度来说,酒是人类经济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才产生的,其出现与经济社会发展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就现时代而言,酒同样构成了经济生活中一个重要的方面。任何著名的酒品牌之后都有一个著名的企业集团,这就表明了酒在经济生活中的重要性。从实际的贡献来说,制酒企业对社会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他们提供的税赋,在国家财政收入中占了很大比重。事实上,经济发展需要以酒业的税赋作为财政收入来源;从这一角度看,酿酒业对经济发展确实不可或缺。可以注意到,酒出现的前提是经济的发展,它的存在也与经济发展息息相关,这一事实从最一般的层面体现了酒与社会经济的关联。同时,现在很多重要的酿酒企业也是上市公司,其收入与社会影响和股票具有相关性,这也是现代经济生活中很重要的一方面。以茅台酒的股票价格而言,其起其落,牵动着社会的经济神经,这也表明它与经济生活确实已经难以相分。

除了影响社会经济,酒与人的生命存在也密切相关。饮酒与人的健康状况、寿命长短之间的关系,呈现复杂多样性。有些长寿者终身饮酒,甚至高龄之后仍饮酒不辍;另有一些长寿之人,则一生滴酒不沾,但也照样健康无疾。酒与人的身体显然有密切关系,但它对人的健康长寿究竟起着什么作用,这还需要研究。这一问题实际上具有生物学层面的经验意义,与之相关,酒与人的生命存在的关系,也包含自然的、生物学的这一面,其具体机制的揭示离不开实证性的考察。以上现象也表明,酒和人之间的关系既有个性的差异,也有普遍联系;个性的差异表现在一些长寿者的生活与酒有密切关系,另一些长寿者则与酒基本上没有关联。普遍性的方面,则需要借助于生物学的实证科学研究,探索酒与作为生命存在的人所具有的关联。我们有理由相信,假以时日,随着科学的发展,这方面的问题也会逐渐明朗化。

前面的讨论侧重酒与经济和科学的关系,宽泛而言,酒对于文化发展具有更为深沉的意义。首先,从文化的层面上说,酒涉及天和人、人和自然、人和神之间的互动。根据相关的文献记载,历史的较早时期,酒曾用于祭祀,祭祀对象既关乎神,包括某些被神化的超验之物,也涉及祖先。对神的祭祀具有宗教意味,表达了人对超越自身、不可控制的力量的一种敬畏之情和膜拜意向。酒同时也与先祖崇拜相关联,是缅怀先祖的一种形式。在后一种意义上,酒又成为历史延续、前代后代相关联的纽带,正是通过以酒祭祀先祖,后代人与前代人之间形成了文化上的关联。中国人很注重历史观念,通过以酒进行的祭祀活动,世代的前后赓续也获得了确认,这同时体现了酒的文化意义。

酒常常也被赋予各种形而上的意义。李白作为著名的酒仙,关于酒的作品很多,《月下独酌》四首,便比较集中地汇集了他对酒的文化意义的思考,其中包含不少至今仍值得沉思的形而上观念。按李白的看法,酒与人之上的天地相关联,这一天地不同于我们平时看到的自然之天和自然之地,而是被赋予了形而上的意义。李白在《月下独酌·其二》中这样写道:“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1]424这里,酒成为崇拜的对象。一方面,作为天地的饮品,酒也被视为天地的珍爱之物。在这一意义上,酒不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世俗性的存在,而是成为天地所认可的超自然对象。另一方面,天地又给予酒以形而上的意义,使之成为天地所关照的事物。“天地也爱酒”:此品只应天上有,酒也相应地成为具有形而上品格的存在。李白这首诗的具体意义当然还可以再研究,从以上简要分析中我们可以注意到,形而上层面的天地(人之上的天地)与酒之间内含关联,这不同于自然的赞美,而是对酒与存在对象之间关系的具有形而上意义的描述。

进一步看,酒又是沟通形而上与形而下以及天和人的一种重要形态。在李白的《月下独酌·其二》中,可以看到这样的诗句:“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1]424这里的贤圣是世俗的存在,而不是超验之神。既然贤圣已经在世俗(凡间)以饮酒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我们何必还去追求超越的神仙?换言之,需要注重的是现实生活中世俗的圣贤,并由此使精神生活获得安宁,而无需追寻那些形而上的神仙。与之相关的是所谓“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2]425。其中表达的是对生死之间关系的看法:“生”代表了现实存在,“死”则表征着生命的终结和彼岸世界。在生死之间,存在很多需要关注的对象,但李白却用“齐生死”的方式来看待和沟通不同的存在境域。

唐代的苏晋是开元期间的一名进士,曾经做过吏部尚书和户部尚书。诗圣杜甫曾作《饮中八仙歌》,评价了八位善饮的人物,其中也谈到了苏晋。按杜甫的描述:“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3]11-12苏晋很喜欢饮酒,同时又好佛,平时便常在佛像前顶礼膜拜,喝了酒以后,更是常隐入佛门,并与佛界合一。在此,酒也成为打通此岸和彼岸之间界限的中介,而形上与形下、此岸和彼岸之间,也不再彼此对峙或分离。从历史的角度来说,人类刚刚开始走出自然的时候,已借助以酒祭祀的方式对自然、超自然现象表示崇尚,此时,酒事实上已经成为神和人、此岸和彼岸、生和死之间沟通的形式。与之相關的是巫术,巫术在历史上的地位很重要,曾是天人之间联系的媒质。通过舞蹈以及用酒举行的其他仪式,“巫”也对天人作了沟通。君主常被看作是大巫,在祭天祭祖的同时,他们也致力于建构天和人之间的关联。我们可以注意到,中国文化从早先开始就比较注重巫术,而巫术对天与人的沟通,则常常与酒相关。

从更广的视野来考察,沟通天人也是人类所追求的普遍目标。不管是中国文化还是西方文化,都比较注意此岸与彼岸之间的相互关联。相形之下,中国文化的特点在于宗教观念比较淡薄,虽然中国也有宗教意识和各种民间宗教,但在理解和处理天人关系时,中国文化始终以人自身的存在为中介。在宗教的视域之下,天人之间乃是通过神而相互沟通,上帝或超验的主宰被规定为决定天人之间关联的最高主宰。在酒的文化中,作为世俗存在的酒也成为沟通凡圣的一种媒介,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酒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特点,也构成了此岸和彼岸以及神仙世界和超越世界与世俗人间关联的桥梁,这一点与儒学是中国文化的主流相关。从先秦开始,儒学就形成了敬鬼神而远之的理性传统,它乃是从理性原则出发来理解和处理此岸和彼岸、此生和彼生之间的关系,由此也使超越之神难以成为天人关系的主导者。

如所周知,孔子和学生之间曾就生死等问题展开对话,孔子的学生季路问有关死的问题,孔子的回答:“未知生,焉知死?”[4]140又问如何事鬼神,孔子依然回应:“未能事人,焉能事鬼?”[4]140死意味着生命结束,鬼则是彼岸世界的对象;相对于此,“生”表征着现实存在,“人”则是现实存在的主体。对中国文化而言,关注之点应该指向这一现实的方面。理性精神在中国文化中源远流长,酒的文化在一定意义上也体现这一传统。

另外,禅宗是中国化的佛教,禅宗的重要观点在于即世间而出世间。来自印度的佛教,追求彼岸世界的涅槃之境,与之相关的是因果报应等观念,都以彼岸世界的存在为前提或以之为关切的对象。然而,在中国化的佛教禅宗里,即世间而出世间则表现了不同的取向,其内在意义在于不离现实存在,便可以达到西方极乐世界,这也体现了打通此岸和彼岸之间的观念,它与儒学传统有相近之处。

进一步看,道家是中国本土的宗教,其特点在于关注此生此世,而不是追求人死后灵和肉之间的对峙,也不强调灵高于肉。可以说,以长生久视等观念追求现实生命存在,构成了道教的重要取向。在把现实生命放在更高位置上这一方面,道教和其他宗教不太一样:一般宗教都是把现实生命看作微不足道的,它们所追求的是灵魂的永生。尽管宗教的教义本身一般不提倡饮酒,但道教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与酒表现为现实的饮品,两者在侧重于现实性这一点上,却有一致之处。事实上,道教在发展初期并不禁酒,许多道教中的仙真甚至以喝酒闻名。随着全真派的创立,饮酒才逐渐被禁止。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酒也成为道教沟通此岸与彼岸的重要形态,它从一个方面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

从文化意义上说,酒同时涉及人和人之间的交往。酒毕竟是人间饮品,它不能回避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包括个体和他人、个体和社会之间的关联。如所周知,在中国文化中,饮酒是促进人与人之间交往、增进友谊的一种重要中介,“酒逢知己千杯少”早已成为千古名言。正如“酒后吐真言”,在相互交流的时候,一杯酒下去,酒酣耳热,真话就滔滔不绝了。中国人在进餐时,常常无酒不欢,对好酒和善饮者来说,如果饭桌上没有酒的话,就会觉得不快乐,因为缺少了饭局参与者喜欢的那种饮品。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中,酒的意义之一在于烘托气氛,大家热热闹闹、高高兴兴,这同时也是中国人生活中一个重要的侧面。

前面提及,李白是酒仙,也擅长用诗的形式表达酒在生活中的意义。《月下独酌·其一》是我们耳熟能详的诗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5]形式上,这里讲的是月与人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以月喻人,他特别提到:“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实际上是隐喻人在饮酒时相谈甚欢,酒后则各奔前程,这是酒促进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描述。李白是好酒之人,他对这一点的体会很深入。

个体存在于世,不是孤立存在的,也非鲁宾逊式的人物,而总是与人共在。这一点即使是存在主义者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也一再强调,当然,海德格尔对共在往往持一种否定态度,认为这导致个体成为常人,从而失去本真之性。比较而言,中国人对人与人的共在一直予以正面的关注,而在这一过程中,酒则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合乎礼的文化中,乡饮酒很早就构成了交往的重要方式。这里的“乡”既指动词(相向),也具有名词的涵义,表示邻里、乡间。在传统社会中,邻里、乡间与朋友一起,构成了所谓“公共空间”的重要形式,乡饮酒之礼,可以视为后来三老五更礼的延伸,属于民间展开的敬老尊贤的活动,其中基本的行为规范是长幼有序,而在饮酒过程中,便体现了这一原则。在此,乡间的饮酒,成为社会成员之间情感沟通、和谐交往的重要形式,它展现了酒在公共空间中的作用。

当然,中国人也注意到人與人之间的共在或共同生活,并不意味着个体各自的内心世界完全可以湮灭,这一传统观念不同于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的主体间交往理论。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要求人们完全敞开自己的内在世界,个体独特的心性意义似乎不复存在,这是有问题的。事实上,个体不可能完全敞开,他总是包含着独特的个体性,人与人之间也总是有界限的。中国人很早就注意到这一点,在共同生活中,人依然还会由于各种原因形成个体自身内在的心理世界,包括个体性的心理体验,等等。这种体验的重要形态就是个人的孤独感:精神世界中丰富的个体,往往会感受到一种难以排遣的孤独感,这是在传统的文学作品如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愁”便是个体内在心理世界中孤独感的体现。虽然从现实生活来说,人与人总是共同生活在一起,但即使共同生活在一起时,依然还会深深体会到孤独感,个体的想法、独特的追求常常不能被理解,这是每一个人都很难避免的。这同时也体现了共在并不意味着个体性的消解。

个体独特的心理感受和生活世界中的共在之间的并行不悖,构成了现实存在的基本格局:一方面,个体在生活中可以与他人共处并存;另一方面,个体依然有深深的孤独之感。如何来消除孤独之感?理性的方式或者其他的方式固然都可以运用,而酒在排遣孤独的过程中则具有独特的作用。李白在《月下独酌·其四》诗中曾提到:“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6]426美酒下肚之后,愁苦便可一扫而光,完全被忘却了。借酒消愁、饮酒浇愁,这构成了酒和我们内在心理世界的关系的重要方面。曹操的名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7]也表达了这一方式:通过饮酒来消解个体的孤独感和内在的愁绪。同样,李白也提到:“谁能春独愁,对此径须饮。”[2]425春天的时候各种愁绪比较容易萌生,这时候更需要借酒来浇愁,这是李白作为一个好酒之人的体验。“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6]426按照李白的这一说法,酒虽不多,但饮酒之后愁苦之情便随之消解,当然这也是其个人的经验之谈。以上侧重于自我和他人、自我和社会之间的关联,在这种互动中,依然还有个体独特的内在世界,包括忧愁等个体化的情绪,通过饮酒来不断消解、限定它,从而使人更能展现与人共在的乐观向上这一面。

除了借酒来消愁,饮酒还可以使人与天地为一、融入于自然,达到“忘我”之境。如所周知,冯友兰曾提出四境界之说,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其中,天地境界是最高境界,这也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精神。事实上,从老庄开始就一再提到“忘我”之境,其特点在于人与自然合二为一,与天地合一。李白也从不同侧面肯定了这一境界:“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2]425酒后,天地都忘得干干净净,连自己似乎也不复存在,通过这种物我两忘,达到天地间的最高境界:“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1]424通过饮酒,人与自然合二为一,不再有小我、大我之分。酒虽然是人的创造物,而非自然天成,但饮酒却可以是接近于自然的生活方式。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天和人之间独特的关系:“忘我”之境、与天地为一,等等。这些都是一种合乎自然的生活,而这种方式,又只有以酒为中介才能够达到。

从文化发展来说,酒的另一重功能是为人的创作活动提供内在动力。酒可以成为一种创造的符号,通常所说的微醺状态,往往与创造之境相关:稍微喝了几杯酒以后,人的创作能力便容易激活。在中国的艺术中,书法、绘画以及诗歌的创作状态,每每与饮酒相联系。诗歌创作中的酒仙就不用说了,杜甫作《饮中八仙歌》时,已对这一状态作了具体描述。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说,张旭是唐代著名的书法家,以草书见长,他的草书和李白的诗歌以及裴旻的舞剑被称为唐代三绝。张旭作为一名书法家,也是好酒之人,饮酒之后便会引发种种创作的灵感,其外在形态表现为宽衣脱帽、奔走呼号、泼墨挥毫,由此形成有创意的艺术作品。有时,张旭甚至用头发蘸着墨汁来书写,龙飞凤舞,写出一手好字。这里的前提,是基于醉酒状态而形成创造性的欲望和能力。酒同时也促进了诗歌的创作,李白作为诗仙,饮酒无数,做诗众多,后来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说:“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3]11-12对诗与酒如上关系的描述,表明李白的创作过程与酒是息息相关。从理论层面说,书法、绘画以及诗歌都属于艺术和文学创作,艺术和文学创作需要想象、体验,这种想象和体验是逻辑思维无法取代的,而酒在触发人的想象力,增进人的体验能力方面,确有一种不可替代的作用。除了文学艺术之外,在实践的层面上,我们也可以看到酒的这种功能,大家都熟悉的醉拳,便可以看作是酒在实践这一层面上对人的创造作用的一种体现。醉拳的主体看上去醉醺醺,但一拳出去,却可以让对方无法招架,这也体现了酒的效用。酒在艺术创造和文学创作的以上作用,是单纯的逻辑思维无法达到的。

进一步地考察表明,酒与文化之间的关系还涉及酒对人的情和意的影响。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人除了理性的规定之外还有情感与意向,后者在人的存在中具有重要意义。酒与前面提到的理性思维之间的关系,也许并不直接,但是对于情意这一方面,则存在比较深入的影响。人们经常提到酒神精神,所谓狄奥尼索斯(Dionysus),也可以视为其表述。自从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写了古希腊的悲剧之后,“酒神精神”的提法便越来越广为传播了。当然,对它的理解可以有不同,尼采的理解也只是其中之一。大致而言,酒神精神的基本涵义,便是超越生命的无意义感,达到精神的亢奋并提升人的创造力量。

酒神精神所体现的创造力,有其具体内涵,对其中内含的积极建构力量,不能加以忽视。不过,在尼采所描述的形态中,酒神精神往往与非理性的狂热联系在一起,从精神层面来说,它常常缺乏一种稳定性。与之相对的日神精神,则注重理性秩序。在西方的悲剧中,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是相互融合的,我们也可以从这一角度去理解两者的关联。比较而言,在中国文化中,很少有单一的酒神精神:中国人一直非常注重理性。当然,对个别人来说,或许也存在非理性的趋向,历史上,我们可以看到关于各种酒鬼、酒徒的描述,后者也体现了非理性的影响。但总体来说,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好酒和理性的追求并不排斥。

与以上事实相应,酒的爱好同时也受到理性的制約。从这方面看,单纯的酒神精神并不合乎中国文化的特点。历史上,人们津津乐道的竹林七贤,个个都好酒,但是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仍遵循儒家的规范。以阮籍而言,他是竹林七贤中的重要代表:一方面,阮籍沉溺于酒,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另一方面,他又有一种深深的孝的意识。母亲去世以后,尽管他依然还是饮酒不辍,但是在其内在意识中,仍有对母亲的深深怀念,这也体现了一种孝敬之意。我们可以看到,在中国文化中,儒家的理性规范和好酒并不相互排斥,酒和理性精神常常更多地展现为相互融合的一面。

尽管从总体上说,酒在中国文化中与理性的精神有着相关性,但是它对理性之外的情意依然还有一种激发作用,这一点我们不能忽视。从历史上的一些记载中我们也不难看到这一点。如耳熟能详的武松打虎故事,便与之相关。在上景阳冈之前,武松需要饮酒,通过饮酒,以意志的支配忘却山中独行的恐惧,同时激发出形体力量,挥拳将猛虎打死。如果没有酒的作用,在正常的理性情况下,他也许可以做到沉稳,但是要发挥这么巨大的力量,恐怕很困难。酒既使武松消除了恐惧,也给了他物理上的力量。酒还具有壮行的作用,在《红高粱》中,可以看到这样的歌词:“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刹口;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也不磕头。”这是酒的力量,它可以壮胆,也可以壮行。在《红灯记》中,李玉和赴宴斗鸠山之前,曾唱道:“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这里,酒同样表现了壮行作用。饮酒在魏晋时期也成为了一种处事的方式。鲁迅先生有一篇题目很长的文章叫作《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8],尽管主要谈魏晋时期的社会现象,但也说明酒对中国文化的影响确实根深蒂固。

酒对文化的影响还在于,通过意志控制情绪使人暂时远离纷争的现实,回归心灵的宁静状态。从消极方面来说,曹操所说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便表达了这一情感趋向。当然,这里也包含了某种无奈:尽管曹操是政治兴亡中的核心人物,但这一诗句却代表着士人对社会实际处境的悲观情绪。从更为现实的情况来说,人对存在状况的不满和无奈普遍存在于魏晋时期。个人对当时动乱的政治局面,宫廷之中的权力斗争,虽然感到不满,但又无能为力。魏晋时期,天下多故,鲁迅先生提及酒与药的关系,也涉及以上现象,说明酒在魏晋时期的士人中也确实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陶渊明是著名酒徒,但是他一直没有离开过政治舞台,他喝酒一方面是好酒,另一方面也是避祸,逃避政治压力,他对政治有兴趣,但是又装作没兴趣,这体现了当时士人的无奈感、无助感。我们一直说,在中国文化中酒并没有与理性完全脱节,但人同时又有一种摆脱消极控制的意向。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他饮酒不多,曾专门写了《家诫》[9],告诫他的儿子,其中包括他的劝说“喝酒少一点”,因为喝酒误事,这表明嵇康头脑很清醒,一方面饮酒,一方面要解脱对酒的依赖感。

当然,在竹林七贤中,也有以饮酒自娱自乐的士人,如魏晋名士之一的刘伶,嗜酒如命,酒风豪迈,有醉侯醉仙之称,曾专门作了一首《酒德颂》[10],他和酒的关系与阮籍、陶渊明、嵇康有所不同。与阮籍、陶渊明、嵇康等以酒作为排遣忧愁的方式相异,在刘伶那里,酒成为自我满足的对象,饮酒本身成为目的。在一定历史时期以及同一历史时期的不同个体中,酒和人之间的关系存在差异,饮酒与他们的生活状态、价值取向之间的关联也有不同的体现。

刘伶以酒自娱自乐的生存方式,在后来也得到某种延续,唐代时期,依然还可以看到这种遗风。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曾对贺知章作了如下描述:“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3]11-12如所周知,贺知章是唐代著名诗人,他醉酒之后骑着马晃晃悠悠,骑马如乘船,一不小心酒眼昏花跌落到井中,却全然不顾,干脆在井中睡起来,这已颇有点刘伶所体现的魏晋之风,它从一个方面构成了当时部分士人生活方式的写照,其特点在于逍遥而放达。我们不难注意到,前面提及的阮籍、嵇康、陶渊明是一种存在方式;刘伶、贺知章又是一种生存方式。

以上着重从正面描述历史上酒和文化之间的关联。从现代视域看,酒也有消极之维,现在常常提及的酒驾,便是大家应避免的。此外,酒后误事、勿要贪杯,也是传统的格言之一,其中蕴含着酒对文化发展、人的生活可能呈现的消极作用。这一点,实际上较早时代就已为思想家所注意,先秦时的《尸子》,便提出“好酒忘身”[11],这里涉及“酒”与“身”的关系,表明仅仅偏重于对酒的爱好,可能会影响身的健康,甚至危及人之身,“好酒忘身”言简意赅地把酒的消极作用点出来了。从中国历史上看,人们既有正面歌颂酒在生活中的积极影响,也有呼唤对酒加以警惕这一面。

同時,我们需要看到,酒与理性思维具有一定距离。酒有助于提升文学创作中的想象和体验,但是在理性思维中,似乎酒的作用并不十分明显,历史上,很少有关于酒对于理性推论具有积极或者正面效能的看法。以康德(Immanuel Kant)和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而言,他们便并非在饮酒之后才创作《实践理性批判》《纯粹理性批判》《小逻辑》等理论著作。由此也可见,酒与理性思维之间的距离。饮酒确实是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方式,但它首先与人的情、意、想象、体验等意识活动相关,却不能说,所有人的意识运行都依赖于酒。对酒的文化意义,我们需要多维度地加以理解。

参考文献:

[1]

李白.月下独酌·其二[M]//全唐诗: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李白.月下独酌·其三[M]//全唐诗: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杜甫.饮中八仙歌[M]//陈贻焮.增订注释全唐诗:第二册.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

[4]孔子.先进篇:第十二章[M]//论语.陈晓芬,译注.中华书局,2016.

[5]李白.月下独酌·其一[M]//全唐诗: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423.

[6]李白.月下独酌·其四[M]//全唐诗: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7]曹操.短歌行二首·其一[M]//张可礼,宿美丽.曹操曹丕曹植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28.

[8]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M]//而已集.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9:79.

[9]嵇康.家诫[M].孟泽,译.湖南:岳麓书社,2021:205.

[10]刘伶.酒德颂[M]// 国学典藏·古文辞类纂.姚鼐,纂集.胡士明,李祚唐,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780.

[11]虞世南.尸子[M]//北堂书钞:卷二十一. 陈禹谟,补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79.

(责任编辑:张  娅  郭  芸)杨  洋  杨  波,张  娅,王勤美,蒲应秋

The 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Wine

YANG Guorong

(1.Institute of Modern Chinese Thought and Culture and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2.Ma Yifu College,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China, 310058)

Abstract:

Wine is a product when culture and economy developed to a certain stage, and drinking wine is a unique way of existence for human beings. In a cultural sense, wine involv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eaven and man, man and nature, and man and gods, and is often given various metaphysical meanings. It is at the same time an important form of communication between the metaphysical and the physical, between heaven and man: as a mundane being, wine often serves as an intermediary between the mortal and the sacred. In Chinese culture, drinking is an important way to promote human interaction and friendship. On the one hand, individuals can live in communion with others; on the other hand, they may still feel a deep sense of loneliness in their lives, and wine has a unique role to play in dispelling that loneliness. In addition to relieving one’s sorrows, drinking wine also enables one to be at one with heaven and earth, and to achieve a state of “forgetfulness”. In terms of cultural development, another function of wine is to provide internal motivation for human creative activities. At the same time, wine can stimulate emotions beyond rationality, controlling them through the will, make people temporarily get away from the reality full of conflicts and return to the tranquility of the mind. Of course, wine helps to enhance the imagination and experience in literature and art, but in rational thinking, its role has its limits. Therefore, 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wine, accordingly, needs to be understood in various aspects.

Key words:

wine; culture; human exist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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