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画速写

撰文= 叶浅予

1.速写的目的

一个新闻记者在访问一个劳动模范的时候，要把谈话内容扼要记录下来，准备在写报导时写进去；一个作家在体验生活的过程中，常常把他所接触的人物形象或环境特点用简单的文字记录在小本子里，作为将来创作时的参考；一个画家要进行创作，必须在生活中搜集他所需要的形象，用速写的方法简练扼要地把这些形象记录下来。现实生活是千变万化的，有些复杂的细节或转眼即逝的形象，很难完全凭头脑记住，如果当时不能把它们画下来，创作的时候就会感到困难。画速写的目的不仅是为创作搜集资料，作为一个画家，为了提高造型的能力，还必须通过速写的锻炼，发展他的敏锐地认识对象的能力，简练、扼要而迅速地表现对象的能力，以及凭记忆和想象创造形象的能力。

对页图：叶浅予《体操》宣纸水墨 14.8×12.2cm 年代不详2012 年入藏中国国家画院

2.速写的方法

锻炼速写技术，必须掌握写生的基本方法。写生就是用绘画的技法对空间的物象进行描写。写生的基本要求是准确地把对象的轮廓、结构、体积、质感、色彩、运动等因素表现出来，这就需要我们运用比例、透视、解剖等知识对物象进行科学的分析，然后将分析的结果用勾勒、点染、皴擦或设色等方法画出来。掌握了写生的方法，具备了造型的能力，才能从心所欲，做到画什么像什么。

写生的方法有两种，这里以画公鸡为例:一种是对着公鸡不等思索便动起手来，看一眼画一笔，看多少画多少，看完画完，全凭眼睛行事;另一种是先对公鸡观察研究一番，等脑子里酝酿成了一个公鸡的形象时，然后一气呵成，画了出来。大概初学写生的人，多半用前一种方法，等到画失败了，他才停下来想一想，研究失败的原因。这时他不能不对公鸡做一番观察分析的工夫，他发现画里的公鸡有些错误，比如头太大了，脖子太细了，爪子太粗了，或是尾毛太短了。造成这些错误的原因，不是他的眼力不准，而是缺少整体的比例观念。因为他在看一眼画一笔的时候，眼力只能照顾到局部，可能他把鸡头的形状画得很准，可是忽略了鸡嘴的尺寸和全身的比例，就容易画得过大或过小。如果有了整体的观念，那么在画局部的时候，就会照顾到整体的要求，而使全部的比例画准确了。

整体观念必须在下笔之前准备好，前一种方法就因为缺少对公鸡的观察和分析的认识过程，无法形成整体观念，所以会失败。观察和分析对象是写生练习中极重要的过程，观察愈充分，认识就会愈明确，认识愈明确，表现也就愈准确。

作画如作战，对象就是敌人。要战胜敌人，就摸清敌情。如果对敌情漆黑一团，那就只能打乱仗，非吃亏不可。心里没有底，看见对象就动手，等于打乱仗。

观察对象，对对象做一番解剖分析，然后又加以整理概括的工夫，使一个自然物象改造成为一个绘画形象，主要是头脑的工作。当然，眼睛是作画所依靠的主要器官，如果没有视觉的来源，观察和分析的材料就无从获得。我们知道瞎子是不能作画的，但是一个临摹的能手不一定是写生的能手。理由就是：创造形象不是单凭眼睛可以完成得了任务的。

观察既定，接着就要考虑如何表现。表现的第一步是构图，首先要决定的是横幅还是竖幅，比如画一个立着的人，当然要画竖幅，如果是一个斜坐着的或躺着的人便要画横幅比较合适；其次是决定部位,把所要画的对象安排在画幅的最适当的地位，同时还要决定对象的大小尺寸，避免过大过小，过大画不全，过小空白多，都是不适当的。一般写生的练习，在安排构图时，可以用极淡的笔触在纸上定出部位;画速写的时候，主要应该凭眼力来看部位。

构图决定以后，才可以下笔，下笔要从对象的主要部分开始。比如，习惯上画人总是先画头的，在正常的姿态前面，应该从头开始，如果画的是一个特殊的动态，那就应该从动态的主要部分开始，因为动态的主要部分是支配其他部分的。必须首先把主要部分掌握好，画得准确，其他部分就容易处理。如果仍按常规行事，先画了头，那么，头的方向角度稍有差错，就会牵动全身，因而削弱或歪曲了动态。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速写要求形象内容的简练扼要，又要求描写技术的准确迅速，因此，速写的锻炼，必须在掌握正确的写生方法和准确的造型能力的基础上进行。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才能有效地发展敏锐地理解对象和迅速地表现对象的能力。有些人认为速写锻炼要在准确的造型基础上进行，那么，只有画好素描才能画速写，这样来看造型基础是不全面的。素描练习固然是培养造型能力的基本课程，但不能把它当成是唯一的课程;因为速写练习也是培养造型能力的重要课程，二者应该不分先后，相辅进行。

本页上：叶浅予《八一体工队之五》纸本铅笔

本页下：叶浅予《打篮球》纸本铅笔 17.3×10.9cm 约20 世纪50 年代中期2012 年入藏中国国家画院

叶浅予《现代体操之四》纸本铅笔 17×24.5cm 1962 年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藏

3.从慢写开始

我们要一个还不能走路的孩子跑步是不可能的，要一个刚学画的人画速写也是不可能的。小孩子学会了走路，才能学跑步；我们学画，先要学会如何准确地表现一个形象，然后我们的眼、脑和手的合作才能逐渐熟练。凡是学画的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可是有些人觉得画素描很有办法，画速写却没有办法，便认为画速写一定另有一套秘诀。为了揭开这个秘诀，首先要问他的素描写生方法是否正确。他在写生的时候是否只是看一眼画一笔？如果是的，那么他就没有认识和理解对象这么一个必要的基础，没有这个基础，就没有提高到敏锐认识对象的可能，所以也就没有画好速写的可能。如果不是的，那就应该问：有了正确的写生基础，能不能一下画好速写呢？可以仍拿小孩跑路为例：小孩的脚步刚站稳，慢走还可以，快跑就不能保险不跌跤，只有等他的腿脚硬了，身体重心的控制灵活了，脚步才能渐渐加快。我们画速写也是如此，技术的锻炼一定要由简到繁、由生到熟、由慢到快地逐步前进；开始的时候不会没有困难，锻炼的过程就是克服困难的过程。中国有句老话：“熟能生巧”。速写没有什么秘诀，方法对了，就可以由生变熟，由熟生巧。

叶浅予《摔跤之一》纸本铅笔 16.3×13cm 1959 年2012 年入藏中国国家画院

练习速写，应由慢写开始，由简单的、静止的对象开始，逐渐发展敏锐的观察分析能力和手脑合作的准确快速机能。大概一张公鸡标本的慢写，三十分钟就够，加快以后，可以快到五分钟。等到画静止的对象有了相当把握，能把对象的主要特征画对了（画得像），可以进一步练习比较复杂的静止的对象（画人或风景），再进一步可以练习简单的人物动作，如锄地、缝衣、锯木等。因为这种动作是循环性的，便于练习慢写。

慢写的目的在于有比较足够的时间进行思考和描写，达到形象的简练而准确。逐步加快，就是要把这种简练而准确的描写过渡到更高的速度来进行。

这里并不是说三十分钟画成的就叫慢写，而十分钟或五分钟画成的才算是速写。凡是为了记录一个形象，采取简练扼要的描写方法，不论时间长短，都属于速写这个范畴。因为在初学时，技术不熟练，要用比较多的思考和描写时间，需要慢点画，才能画得准确，不过形象的效果仍然是速写所要求的那样简练和扼要。

4.掌握特征

客观事物的组织构造，是错综复杂的，把任何一个细部都描写周全虽是可能的，但是不必要的。在绘画上要传达一个人物的真实形象，必须掌握人物的特征。人物的特征，除了生理特征之外，更重要的还在于刻画这个人的社会特征，以及为周围环境所引起的表情动作的特征。一个农民和一个工人，他们的劳动方式是不同的，因此他们的精神状态也显示不同的特征。在一幅素描上我们可以对每个人物的外形和神情作充分和细致的描绘，但在一幅速写上却只能作极其概括的勾勒。这就要依靠敏锐的观察能力和高度的概括能力，对人物下一番提炼取舍的整理功夫。

速写既然要经过提炼取舍的功夫来完成一个形象，那就不同于定位置、打轮廓那一阶段的素描初稿。打轮廓不过是极粗糙的形象，有待于深入细致的描写。速写所要求的却是一个最后的形象，一下手就得肯定，任何一笔都要有用，要尽可能避免废笔。速写要求以最简练的笔线，获取肯定的形象效果。为了传达形象的特征，有时也要求集中刻画其最能传达特征的某一细部，如鹰的尖锐的眼睛，老农的多茧的手，人在各种表情下脸部肌肉的变化等。

对页图：叶浅予《凉山舞步》画稿 30×42cm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藏

5.掌握动态

简单的动作如农民锄地和木工刨木，动作固定在一个方向，动作的空间距离不大，速度也不大，而且动作是循环的。我们以便容易掌握它们的规律，画起来比较容易。

一个舞蹈的动作或是一个打球的动作，速度很快，式样也很复杂，一时不容易抓住它的规律，画起来就很难。

一个动作从它的起点到终点，中间是运动的过程。起点和终点多半是静止的，比较容易掌握;但是运动过程中的方向、角度和姿势是迅速变化着的，它的印象来不及在脑子里停留，所以要保留运动过程中的片段印象是非常困难的。

一匹马在奔驰，人们视觉所生的印象，马的四条腿是模糊的，但是我们画奔马时却要求把马的四条腿交代清楚。在没有理解奔马的运动规律的时候，要画奔马是困难的。如果我们在观察马的生活时，注意马的走路方式:哪一条腿开步，哪一条腿紧跟上去，哪一条腿走第三步，哪一条腿走第四步。同时观察马腿的关节运动的变化，就能找到马走路的运动规律。由此可以推知其快走和奔驰时的运动规律，并结合实际观察所得的印象，就不难掌握一匹奔马的动态了。

任何运动都有它的规律，人体的运动不能越出人体关节活动的可能性。例如：手臂只能内弯，不能外曲；两腿左右伸开的角度有其限度；跳舞和打球时四肢的运动必须保持全身的平衡，因此我们的眼睛对某种瞬息即逝的动作虽然无能为力，但只要记住动作的某一部分便可以推知其全体。

本页图：叶浅予《风景之一》纸本炭笔 17×15cm约20 世纪40 年代 2012 年入藏中国国家画院

这样说来，掌握动态虽很困难，却不是不能做到的；只要掌握运动的规律性，在任何状况之下，我们就可以掌握任何动态的可能性。

表现动态的力量和气势，要选择最能表示动作特征的一瞬间，才能显示动的效果。动态的特征有时在于其起点，有时在于其终点，有时在于运动的中途或顶点。譬如铁匠打铁，表现其起点才有力量；木匠刨木要表现刨到尽头才觉得有劲；打篮球要表现运动员跳起来把球投向空中将要入篮的一瞬，才显得生动。

关于练习动态速写有这么一个例子：我在某次速写教学中，使模特儿做铁匠打铁的循环动作，教学生画他的起点和终点。画完后，然后使模特儿做一个起点静态和一个终点静态，也叫学生画了，用以对证动态速写是否准确。在观摩成绩的时候，发现动态比静态画得好。按理静态是比较容易画的，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后一种练习根本不去理解动作的来源和它的目的性，只是照着模特儿做着的样子依样画葫芦而已。因此，要掌握动态，必须理解动态的来源和它的目的性，只有理解了它，才能正确地表现它。

从不同的角度来描绘同一个动态，是练习掌握动态的好办法。

6.发挥记忆和想象的能力

本页图：叶浅予《快乐的罗索》纸本铅笔

上面说过当画马在奔驰或人在打球的时候，光靠眼睛是无能为力的，因此“看一眼，画一笔”的办法在速写中就行不通了。别说奔马和打球那样迅速的动作，即使是木工刨木和农民锄地的简单动作，如果只凭视觉，还是解决不了问题。要掌握人的动态，必须以熟悉人体解剖和人体运动规律为基础。熟悉了这些常识和规律，再在观察对象的时候，和眼前所见的具体动态结合起来，就能很快地理解眼前动作的规律；在描写的时候，即使闭起眼睛也能看见这个形象。这样，就能凭记忆和推想的能力，熟练而准确地画出来。当我们在生活中记录动态的时候，所画的对象往往是活动着的，一个动作没有画完，人已经走了，或动作已经变了，不可能再恢复原状。因此在观察的时候，要努力记住这个动态，而主要是记住这个动态的特征。例如扛粮食，主要是记住粮食扛在哪一个肩上，和承担粮食压力所引起的姿态的特征。这个特征的构成是为了维持身体的平衡，有其一定的运动规律。因此是可以记忆和想象的。

练习速写必须发挥记忆和想象的能力，不断地练习就是培养这种能力的有效方法。练习记忆，可采取默写的方法（如小学生背书），把对象观察好了以后，不再去看它，完全凭记忆画出来，画完再和对象对证一下是否准确。练习想象，开始可根据速写原稿的形象，推想其在另一角度或另一动作的状态，画出想象中的形象。

依靠记忆和想象的能力，可以补写或追写一个已经消逝的动作或对象。而且可以综合记忆的材料，或根据既成的速写，通过想象，加以组织变化，获得创作中所需要的形象。所以这种能力的培养，对于速写的锻炼，特別是进行绘画的创作，都是十分重要的。

7.记录生活

速写的目的是记录生活中的形象，为创作准备充分的资料。所以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描写的对象，人要画，一草一木也要画，对象的范围愈广愈好。但为特定的创作准备资料时，必须有计划、有目的地寻找对象。例如：你计划创作一幅表现炼钢工人的作品，就得到炼钢厂去体验生活，先要对工厂的生产情况进行全面的了解，了解以后，认识到什么材料是重要的，什么是次要的，在着手搜集形象的时候，就不至于乱抓。等到创作草图决定以后，就要进一步组织画面所必需的形象，这些形象可能在已有的速写稿中获得，只要经过加工改作，便很适合；有些形象则必须再到现场去搜集。

对页左：叶浅予《船家之一》纸本炭笔17×15cm 约20 世纪40 年代 2012 年入藏中国国家画院

对页右：叶浅予《船家之二》纸本炭笔17×15cm 约20 世纪40 年代 2012 年入藏中国国家画院

有计划、有目的地记录生活，有时可以画得比较简略，只要记下对象的特征或大的动态就可以。例如工人的操作过程，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描画他的动作特征，留下一套比较简略的多方面的记录，准备在创作中选用。有些特殊的工具，或特定的环境，就需要仔细地描写。例如北方农村的马拉胶皮车,它的构造相当复杂,必须细心地描画下来,此外，如日用器具中的柳器和竹器，它们的编制很有规律，少数民族服装的图案纹样各有特点，也必须准确地记录下来。这些构造细节之所以要被仔细地描写，因这些物象的特征，就是这些细节。

8.长期锻炼

任何技术都需要勤学苦练，方能达到“得心应手”“熟能生巧”的境界。速写这一种绘画技术，需要具备敏锐的观察能力和准确快速的表现能力；这种能力不是懂得了怎样画速写的方法就能获得，而是需要从长期的锻炼中逐步培养起来的。不过这并不是说一定要获得这样的能力以后才可以画速写。只要你能写生，就能画速写，开始画得不好，或画得很慢，用不着焦急，长期的锻炼就是逐步克服困难和逐步提高的过程。

苏联美术学院素描教学大纲中提到速写锻炼时这样说明：“在课外带着本子速写，也是很重要的。因为课外速写可以加强他们的观察力，可以使他们善于在周围现实环境中寻找典型的形象。”任何时间任何地方带着速写本子，一方面是不放弃每个寻找典型形象的机会；一方面是使速写练习经常化，不断地来锻炼自己的观察力和表现技能。中国山水画家在游历名山大川以后，常常“画稿盈箧”，自然都是记录下来的速写画稿了。西洋画家在创作之前，一定有一个搜集形象的过程。在草稿拟定之后，还要做许多局部形象的速写练习。中外古今的画家都把速写当作创作的重要条件和必要步骤，因此，作为一个画家必须具备熟练的速写技术，而且这种技术的锻炼，是伴随着创作而不断前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