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叶树的守护

编者语：

植物不仅是自然界的一份子，也是人类文化的一部分。七叶树，因七枚复叶得名，又名娑罗树，花可观，叶可赏，果可期，绝对是一种越品越有味的植物，祁云枝笔下的它不仅是一种生命的符号，也是历史的见证，同时是智慧的象征。千年轮回，高僧已乘鹤西去，古树依然屹立挺拔，变成丝路文化的经脉，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它传承着佛教文化的博大情怀，见证着村落的前世今生，护佑着这方水土这方人。

美食承载着一方地域的文化和记忆。贺兰山上的沙葱经西北风的洗礼，沾染了几分侠义。它在宁夏人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不仅是宁夏饮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承载着宁夏人民的情感共鸣与自我认同。无论是作为一种调味品，还是作为一种象征符号，沙葱在贺兰山和宁夏人的餐桌之间，架起一幅穿越古今、意义深远的生态图景，也沉淀着作者对一方热土最深的热爱。

祁云枝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为《美文》《科学画报》等报刊撰写专栏。就职于陕西省西安植物园（陕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员。

散文刊 《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广西文学》《西部》《黄河文学》《散文选刊·选刊版》《散文》海外版等，入选《中国2021生态文学年选》《中国文学年鉴2022》《2022年民生散文选》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植物 不说话的邻居》《我的植物闺蜜》等十多部。获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首届国际生态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

公元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一天，丽日和风，长空蔚蓝如洗，乾隆皇帝一行缓缓踏入香山寺里。殿前台阶处一株千年古树，突然间拉直了皇帝的眼睛，它高可参天，浓荫蔽日，翠叶七出，分明秀于万木。一阵轻风拂过，枝叶婆娑，如头顶上空袅袅的梵音。

乾隆愣怔片刻后，抚须感慨：如此非凡之树，自己游览香山三十年，怎么就没有发现呢。唉，写香山的诗已不下百首，竟然没有一首诗用来歌咏它。

皇帝移步古树身旁，用手臂丈量它粗阔的树身，用手掌抚摸皮若裂岩的树干，感受它钢铁般的定力。当他看到遒劲的枝干上葱郁如花的七枚复叶时，终于诗兴大发：香山寺前今见一，千年外物犹婆娑。巨本拥肿干增爆，轮困如岳森嵯峨。郁葱叶叶必七瓣，定力院契欧阳哦……

守护这片土地千年的七叶树，就这样被多才的乾隆保鲜在一首《娑罗树歌》里，至今依然枝繁叶茂，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不知怎地，刻在石碑上歌咏七叶树的诗，变成了乾隆几年后写就的更加直白的这首：“香山寺里娑罗树，种自何年不得知。豪色参天叶七出，恰如七佛偈成时。”

此刻，我正站在娑罗树御制碑的前面，于一株年轻的七叶树下，想象当年乾隆皇帝对一株古树赞美时的神情和动作。石碑四方体，南侧汉文，西侧藏文，北侧蒙文，东侧满文。

只可惜，歌碑上被皇帝热情赞美的千年古树，不知何年何月已枯萎零落，后人在石碑附近又补种了几株七叶树。

在这里驻足凝目的人，受乾隆《娑羅树歌》的引领，叫七叶树为娑罗树。

从资料上看，印度维伊巴拉山上，有一座岩窟，窟前长满了七叶树，这座岩窟因此被称为七叶树窟，简称七叶窟，而此处，是佛陀居住和说法的所在。也是佛陀涅槃后，佛教经典第一次结集的地方。藉此，七叶树位列佛门四大圣树之一。

四大圣树皆与佛祖释迦牟尼有关，据传，释迦牟尼降生于无忧树下，得道于菩提树下，涅槃于桫椤树下，弟子首次结集于七叶树下……这无忧树，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植物，另外三种植物，都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菩提树和桫椤，是南方植物。

事实上，佛教里经常出现的菩提树，

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菩提树，当指植物学范畴的菩提树，是桑科榕属的大乔木，适宜生长在南方热带雨林地区，在秦岭以北无法自然越冬。西安植物园老区温室里有一株，树体高大，树尖直抵温室玻璃顶，如今依然健在。菩提树的每片叶子，都拥有一个长长的滴水叶尖，这也是热带雨林植物的标配。

广义的菩提树，指与佛或与佛教有关联的植物，譬如，被冠以菩提的名号，或者，拥有相关的历史传说，等等，故宫里的两株椴树，就被称为“九莲菩提树”；暴马丁香，则被称作“西海菩提”，因为这种丁香非常耐寒，被选种在青海和甘肃等藏传佛教寺庙里；也有人把七叶树叫“北方菩提树”，因为，北方的很多寺庙和古刹，都喜欢种它，僧人则多称其为娑罗树。

桫椤，则是一种树蕨，极其古老。侏罗纪时期，当恐龙在地球上闲庭信步、觅食或打斗时，深谷、山坡和沼泽边，到处都覆盖着茂密的桫椤。这时的桫椤与恐龙，是“爬行动物”时代的两大标志生物。

香山寺里，人们通过歌碑，知晓了七叶树的存在，了解了乾隆皇帝与一株植物奇妙的相遇，也懂得了七叶树所拥有的人文历史价值。好多人在阅读碑文诗句时，一次次仰头，把现实与诗词里的七叶树比照，向亭亭枝干投去敬畏的目光。这也是乾隆皇帝当初为七叶树写诗的初衷吧——人不仅要对头顶的神明心存敬畏，也要爱护自然，亲近大树。

时值秋末，香山寺里的七叶树，叶子们正在经历生命中的高光时刻，随时准备着迎接接下来无可避免的凋落和死亡。

此刻的七叶树，凝聚了所有的秋光，一树秋叶，一树芳华。

站在树下，抬头凝望，你甚至能从一株树上寻见四季。五到七枚小叶组成的一枚“叶子花”，几乎一叶一色，黄与绿、红与黄、红与绿交织镶嵌，每种色彩都有梯度，每种镶嵌，都是神来之笔，色彩配比与镶边的位置，全都透露着细密的心事，在这些秋叶的身上，真的可以感受“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叶子”。

有叶子簌簌飘落，连同神秘的美感，迅疾地俯冲下来，一起落进我的眼睛里。树叶和好多生命一样，明知从生到死，结局毫无悬念，但它们仍然努力地生，优雅地死。我行走在斑斓的落叶上，目睹叶子们最后的美丽妖娆，目睹一场正在上演的生死，似乎听见叶子们说：这是落叶植物的宿命，也是每种生命必然要经历的生命旅程。

在一株七叶树脚下的草丛里，我还捡拾到几枚果子，有带壳的，也有裂口的果实，褐色外壳包裹的种子一般有一到两粒，近球形，表皮黑黑地泛着亮光，像板栗——这也是七叶树的一个别名“猴板栗”的来历吧。其实，在我眼里，它外表的皮色更像荸荠，一样的水润光亮，甚至是一样的颜色。

只是，这猴板栗猴子可以吃，人是万万不可直接入口的，因为它含有大量的七叶树甙和其他生物碱，有毒。在七叶树的身上，嫩芽和果实部位的毒性最强，口感苦涩，所以，若是在路上捡到长得像栗子的东西直接入口的话，有可能吃到的是毒物。

猴板栗可以入药，有安神、理气、杀虫之效。中医叫它“娑（suō）罗子”，苗药、蒙药和彝药中都有娑罗子的身影。因了“娑罗子”，北宋以来，七叶树就被叫做娑罗树，欧阳修写过《定力院七叶木》：“伊洛多佳木，娑罗旧得名。常于佛家见，宜在月中生。”清曹寅也写过《娑罗树歌》。

我最初认识七叶树，是在秦岭北麓的小五台，我们一帮文友前往山里消夏。历史上，小五台曾经是一处佛教圣地，如今，山上依然保留着众多佛教寺庙。

一棵生长在悬崖边上的古七叶树，惊艳了所有人的目光，它正在开花。

这棵古树不仅被石栏杆围了起来，树身上下，还系着多个红绸和丝带，显然，在当地百姓的心目中，它已经被赋予了某种神性。

树高十余米，树身粗壮，我们三个人手拉手才勉强将树干合抱。一旁的石牌子上写着：存活于秦岭北麓的娑罗树，仅此一株，是天竺高僧沿丝绸之路前来长安时携带了种子定植于此，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

果然，秦岭无闲草，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藏着鲜为人知的秘密。若是古树能说话，沿古丝绸之路从遥远的天竺国前来秦岭驻守千年的娑罗树，它会说些什么呢？

一文友仰头盯着树叶仔细观察后惊呼：秦岭里还有这么高大的发财树啊，我还从来没见到过发财树开花呢。显然，说这话时，她并没有看到树下的石牌。经她这么一说，我们再看七叶树的叶子，果然和发财树巴拿马栗非常相似，哈哈，简直像是孪生姐妹——都是从一个叶柄上生出五六片小叶，长成一圈，组合成掌状复叶。不仅叶形和大小相似，就连叶脉的排列方式都非常一致。

突然间醒悟，这树上的红丝带，该是当地百姓把它当做摇钱树“财神爷”来敬拜和祈福的。

我其实更喜欢它的花。时值盛夏，巨大的白色花序从绿叶间伸出，如烟花迸溅，气势非凡。捡起一枝花近瞧，这一尺多长的花序，像是绿色的手掌托出的一盏盏银色烛台，散发出万千烛光。也有文友说，这花，像一座座玲珑的宝塔，它是用花蕊聚沙成塔的。

好一个聚沙成塔，的确形象。

“还像一个巨型试管刷。”刚刚说七叶树是大发财树的文友，再次语出惊人。

细看，又不由得佩服她的观察力，数十朵素颜小花在圆柱状的大花序轴上有规律地簇集，由底部到顶部渐次绽放，伸出细长弯曲的花蕊，毛茸茸的，可不就像是一个个瓶刷。

阳光覆盖在花朵般的叶子上，蹦跳在巨大的花穗间，梦幻而神秘。

从植物学的角度看，这花序里的小花，杂性，也就是说，它的雄花与两性花同株，这是七叶树生存的智慧。七叶树的小花，也非传统意义上花朵——小花白色，四枚花瓣，不是对称地两两相对，而是集中在一侧。花瓣基部有色斑，中间两枚多有橘黄或紫红的斑纹。并且，这斑纹会变色：刚开放时是黄色，慢慢地过渡到橙红，最后再变成紫红。

似在警醒傳粉昆虫和一众观花人时间的匆忙和易逝。

夸张的是它的线状花丝，婉转流丽，花丝携带着橘色花药用力地伸展出去，并随花开渐次伸长，再伸长，最后长长地探出花朵之外。

它的努力和热情令我不由得惊叹：这花丝为七叶树传递花粉，真是不遗余力啊。

听说过一个有着鲜明中国特色的神话故事：后羿因射下九个太阳，被打下凡界，月中嫦娥思夫心切，每日以泪洗面。在玉兔的帮助下，嫦娥种下了娑罗树，后羿借助娑罗树高大的枝蔓往来于天上人间。后来，在玉皇大帝的默许下，他们每年都如此这般相会一次。为纪念后羿，也为了方便他们夫妻团聚，人间遍种娑罗树，好让其枝蔓搭建起约会的天桥。

七叶树也的确是我国的乡土树种，原产黄河流域和华东地区。如今，仅秦岭海拔700米以下的部分山地处有野生。

汉中留坝县的江口镇，有个娑罗村，这村名，打眼一看就是因树得名。自然，村子里的娑罗树是七叶树。这里，还生长着一株古老的七叶树，树身虽已中空，外形依然健硕，繁枝茂叶。空了心的树身，尚需几个人牵手才能合围，是村子里的灵魂树，逢年过节，都有乡人为它搭红焚香。

如今，七叶树已成长为与法桐、椴树、榆树并列的世界四大行道树，世界各国的公园、庭院绿化以及行道树里，都有它高大帅气的身影，都有它美丽宁静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