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性的消解和同一性的复归

2024-01-12 14:29黄璐
理论观察 2023年9期

黄璐

摘 要:作为十九世纪美国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作家,爱伦·坡在文学创作上的影响力在美国文学史上首屈一指。不少评论家从恐怖美学、心理分析等角度分析坡的作品。本文旨在把坡的创作思想置于十九世纪整个欧美思潮的洪流中,以其代表性恐怖小说为研究范本,挖掘其蕴含的独特哲思,并指出这种独特哲思是一种新英格兰超验主义的变式,这种变式把超灵视为一种力量,此力量消解了人的主体性,使之精神复归于宇宙精神,与自然同一,与超灵同一。

关键词:超灵;超验主义思想;恐怖小说

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 2234(2023)09 — 0097 — 04

新英格兰超验主义的代表人物是美国作家爱默生,其思想受到了西方诸多思想流派的影响,如新柏拉图主义、德国观念论、欧洲浪漫主义思想等。其主张是:1.超验主义的核心理念“超灵”(Oversoul)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存在自然和人当中。这一超验的实体与德国观念论的诸概念如“自我”“绝对自我”“绝对”及柏拉图的“善”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其与谢林“自然是可见的精神,精神是不可见的自然”的表述也有相似之处。2.爱默生的超验主义强调心与物的统一、世界有机统一,这一观念和欧洲浪漫主义提倡的有机世界观是一致的。3.“超灵”这一超验实體的内核是善,柏拉图理念论中统摄万事万物的最高理念也是善。

坡的思想是超验主义的一种变式。在坡的代表性恐怖小说中,可以看见一股神秘的力量隐匿其中,这种力量对小说人物的命运起到了支配性的作用,决定了人物——主体(肉体)的消亡。超灵(Oversoul)与这股力量在表现形式上虽有差异,其内核却是一致的。具体表现为:与超灵一致的是,这一力量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存在人的精神与自然之中。与超灵不一致的是:这一力量似乎与人是对立关系,最终导致了人肉体的消亡。这种不一致正是坡独特哲思的体现。坡在创作时另辟蹊径,用一种对立的方式阐述超灵。超验主义思想的“人(精神)——自然——超灵”三者统一的模式变更为“人(肉体)与自然和超灵对立——超灵消除人(肉体)——人(精神)回归超灵”这种曲折迂回的模式。

一、作为神秘力量的超灵(Oversoul)的缘起

纵观几千年西方思想史,神秘的力量支配着人或整个宇宙这一说法具有悠久的历史。从赫拉克利特主张的“万物的本源是火,火在一定尺度上熄灭,一定尺度上燃烧”。“尺度”被冠上了最深奥,最多义的逻各斯(logos)之名。后来的理念诸如阿拉克萨戈拉的“努斯”、柏拉图统摄万物的至高理念“善”、亚里士多德的隐德来希(Entelecheia)或是普罗提诺的太一,无一不说明这一观点:整个存在——无论是自然的、精神的,还是人的——都可以简化为单一的、可理解的法则。人即使被赋予本体论的优先权,也不可避免地服从监督宇宙其余部分同样的力量和法则。到了十九世纪,这一思想添加了一些浪漫主义色彩,被超验主义冠以超灵(Oversoul)之名。

伯克(Kenneth Burke)提出,“超验性作为一种纯粹的象征操作,包括建立一个术语(象征)的桥梁,通过从‘在它之外’领域的角度来诠释另一个领域,从而超越这一领域”。①具体而言,超验性涉及“辩证过程,通过‘彼物’来诠释‘此物’从而超越‘此物’”。②因此,在超验主义者的诠释下,根据精神世界中的相应本质来看待自然界中的事物。当主体(个人)以这样的视角来对待自然之物,物之世界就被精神化了。伯克提出的这一观点与米肖(Régis Michaud)有相似之处。米肖认为,在超验主义代表人物爱默生的著作《论自然》中,“世界是神性的创造并投射到无意识中。知识是精神的产物。知性是首要的,物质是次要的,一切知识的最终目的是将世界归结为心灵”。③不难看出,爱默生是一位观念论者。对于外在自然是否存在,爱默生是漠然的。爱默生关注的是心灵。超灵在爱默生的语境中与心灵同一。爱默生超验主义的独创性就在于他的演化或转变理论,他并不是直接阐述超灵这一概念,他诉诸于经验之物。每一经验之物都会发生转变,通过变化,其通达人性,最后抵达其精神性。④而每一经验之物只有通过人的参与才能最终通达其精神性,这也是作为有限的人体悟到具有神性的超灵的内核。

作为与新英格兰超验主义者同时期的作家,爱伦坡卓尔不群,似乎很难将其划为超验主义俱乐部的一员。大众的观点是:在坡的宇宙中,存在着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不为人类利益服务,而是使人成为一种短暂的、偶然的、不断受到威胁的存在。事实上,坡宇宙论的第一个原则是:宇宙积极地、直接地在肉体上侵蚀那些称为“人类”、“个人”或“自我”的东西,这种侵蚀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消亡人的肉体,同时使之精神复归超灵。

二、爱伦·坡恐怖小说中主体与支配性的外在力量的“对立”

恐怖小说《丽姬娅》开篇就引用了英国哲学家约瑟夫·葛兰维尔的断言,“其中自由意志永生不灭......上帝乃一伟大意志,以其专一之特性遍泽万物。凡人若无意志薄弱之缺陷,决不臣服天使,亦不屈从死神”。⑤这一引言提到了不屈不挠的意志。超灵(上帝)作为这一不屈不挠的意志,存在于人自身,但这一意志或精神,并不会因为死神的到来而陨灭。女主人公丽姬娅从故事开头就已逝去。叙述者不吝笔墨、详实生动地描绘了丽姬娅的眼睛。当叙事者看到丽姬娅眼睛时,如同看到宇宙万物一般,如同看到“生长的葡萄、飞蛾、蝴蝶、虫蛹、流水、海洋、流星陨落和古稀老人的眼神等”。⑥叙述者把这一双眼睛比喻成勒达的双星。双星与双眸交映成辉,蕴含着永恒,且这双眸所折射出的力量无一不体现出能“战胜死亡的不屈不挠的意志”⑦。尽管丽姬娅的眼睛蕴含了宇宙万物的生长、波动、陨落亦或永恒,如此这般动人的丽姬娅,却被死亡裹挟,最终肉体消融。丽姬娅作了一首诗,在诗中,丽姬娅把人比喻成“哑剧演员”和“傀儡”,“任丽凭无形的巨掌牵引,不停地追逐幻影,却永远失望,兜来转去,始终回到同一地”。⑤人们通过蠕虫回到了同一地。象征死亡的蠕虫把人带回原点。《丽姬娅》这部作品毫不掩饰地呈现出人性的盲目无能和无常痛苦,其内核在于传达一种讯息——作为哑剧演员或傀儡的我们无法控制自己,在人生这一场疯狂、恐怖和罪恶的闹剧中,有一种力量,始终左右着我们,这种力量是毁灭性,使个人存在成为短暂而非永恒。

被奉为坡最经典的小说《颚榭府崩溃记》中也隐匿着一种与主体的人“对立”的支配性力量。这种力量最明显的象征之物是这座府邸本身。当“我”来到这座府邸时,“我心理一阵冰凉,往下沉,直折腾——我心头一片凄戚,说什么也弥补不了......默默凝视鄂榭府,竟然如此魂伤?”⑨“我”傷感的原因是对此府邸处在衰败中的伤怀。眼睛这一意象在《丽姬娅》中是核心意象,象征着超灵、精神、永不被摧毁的意志。在《颚榭府崩溃记》中,“我”两次提到这一座巨大且令人压抑和伤怀的建筑物有着“如眼睛般的窗户”。眼睛般的窗户与男主人公眼睛有着同样的功效——给“我”带来了惊愕和骇惧。此外,这座拥有眼睛般窗户的府邸还拥有摧毁一切的力量,这种力量一直纠缠着鄂榭家族。玛德琳小姐和双胞胎哥哥劳德立克受到这一力量严重影响。正如劳德立克对“我”所述,“他们家的公馆的外表和实质上的一些特色,使他的心灵受到了感染......这种假想的感染力,说起来太抽象......他对这种感染力存着某些迷信的看法,始终萦绕心头,摆脱不了”。①在这种神秘的、不可言说力量的驱使下,劳德立克和玛德琳,一位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另一位肉体受到无尽的折磨。哥哥劳德立克是意志软弱的代表,妹妹玛德琳如同丽姬娅一样,意志顽强,始终跟病魔顽抗,但不论意志如何顽强,死亡最终还是带走了玛德琳,至此劳德立克陷入彻底疯狂。在他眼中,一切都变得有情了。他始终觉得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隐匿在他四周。他再一次对“我”诉说,“这种后果就潜伏在感染力中,是种无形的感染力,挥之不去,实在怕人,好几百年来,就此决定他们家的命运”。②

此神秘的力量最后以颚榭府倒塌的形式,摧毁了一切。最后“平地响起了一阵震天动地的喊声,久久不息,恰如万马奔腾的汪洋洪涛——脚下那幽深的乌黑山池,阴郁郁地默默淹没一片瓦砾的‘颚榭府’”。③

三、爱伦·坡恐怖小说中主体消解自身而臻于与超灵同一

在《丽姬娅》这部小说中,象征着蠕虫的死亡带走了舞台上的“小丑们”,以人生为主题的哑剧戛然而止,人生的剧情不过是恐惧、罪恶和疯狂。人无法控制或左右自己。这样的论断无疑带有宿命论的色彩,过于悲观和绝望,且与该小说的引言相矛盾。如果把这种神秘的力量与作为主体的个人明确区分,并使两者对立,如何理解上帝或超灵以其特性遍泽万物。这一引言毫无疑问是爱默生超验主义思想的重奏,且浸染上了坡特有哲思——人的意志与超灵的意志是同一的,人就是自己的神,死亡消除的只是人的肉体,肉体的消亡最后达到了同一,复归原点。这一说法在《丽姬娅》后半部得到了印证。作者用大量笔墨描绘丽姬娅的眼睛。丽姬娅的眼睛仿佛能容纳宇宙万物,既是短暂也是永恒。在丽姬娅死后,叙述者迎娶了另一位妻子。与丽姬娅不同,这位名为罗唯娜的新妻子并未获得叙述者的怜爱,且缠绵病榻,最终也被死亡带走。罗唯娜与《颚榭府崩溃记》的玛德琳小姐一样,都在死后奇迹般地“复活”了。罗唯娜复活后,她那双碧绿的眼睛变成了“滚圆的、漆黑的、惶惑的眼睛——是亡故的爱人的——是小姐的——是丽姬娅小姐的”④。罗唯娜并非真的复活了,作者如此设计的用意在于传达坡的超验主义思想——控制性的力量销毁了肉体,带来了死亡,然而死亡带来的确是回归。这双明眸象征着宇宙精神和超灵。超灵通过摧毁人的肉体,让人之精神与宇宙精神合二为一。《丽姬娅》通过否认作为个体的丽姬娅的个体特性,而不是宇宙特性,努力使之去个体化。⑤泰勒的这一断言揭露了本篇小说的核心思想——支配性的力量通过消除作为主体的个体性(肉体),来达到最终与超灵统一的宇宙特性。

《颚榭府崩溃记》中也存在着一种与主体对立的神秘力量。这股力量支配着颚榭家族的命运,最后以颚榭兄妹的死亡及颚榭府的坍塌作为终结。这股神秘的力量貌似与颚榭一家之间是对立关系的,实则不然,这一力量通过消解颚榭兄妹的肉体,甚至消解禁锢着颚榭兄妹的颚谢府,最终旨在让颚榭兄妹的精神与这一神秘力量归一。玛德琳之死就是一种预兆。马德琳是活着被其哥哥锁入棺椁内,这时的克劳利德已经处在神秘力量的控制状态。“我”是这样描述的,“因为亲眼看到他全神贯注地对空久久凝视,仿佛在听什么虚空的声音。怪不得看到他这种情况,不由害怕——不免感染。只觉得他身上有种荒诞而动人的迷信,那份强烈的感染力显然一寸寸潜入我心头”。⑥劳德立克所彰显出的感染力以其巨大的力量控制着劳德立克,让其处在一种幻觉的癫狂状态,在妹妹尚未断气就把其置入棺椁中,这种力量通过企图摧毁妹妹的肉体,来达到摧毁劳德立克肉体的目的,最终使得他们的精神与宇宙精神归一。劳德立克一直处在一种分离状态,这种分离状态,是一种“回归,回归到一直渴望的同一性,......就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外部力量在起作用,不是有意与他们敌对,而是通过把他们牵引到其内部,从而实现自身。因此,与这股力量一道回归,正如通过巨大的引力回归到最原初的状态”。①

四、结语

甚少有评论家把爱伦·坡的小说与新英格兰超验主义思想关联起来。通过对比分析坡的两部恐怖小说——《丽姬娅》和《颚榭古屋崩溃记》,不难发现其中隐匿着一种超自然的力量,这种超自然的力量通过摧毁小说主人公的肉体,让其精神处于回归之旅,最终回归到与超灵同一状态。虽是超验主义思想的变体,其内核与超验主义是一致的。坡有意地创造出一股看似与人对立的力量,通过消解人的主体(肉体),来达到复归宇宙精神的旨趣,这种刻意的创作是以一种迂回曲折的方式回应新英格兰超验主义思想之召唤。

〔参 考 文 献〕

[1]Bruce Olson. 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 Modern Language Notes, 1960,75(7),pp.556-559.

[2]Carl L.Anderson. Poe in Northlight: The Scandinavian Response to His Life and Work.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1973.

[3]David Halliburton. Edgar Allan Poe: A Phenomenological view.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3.

[4]Elizabeth A. Meese. Transcendentalism: The

Metaphysics of the Theme, American Literature, 1975,47(1),pp.1-20.

[5]Kenneth Burke.I,Eye, Ay: Emerson’s Early on “Nature”: Thoughts on the Machinery of Transcendence, The Sewanee Reivew,1966,74(4),pp.875-895.

[6]Matthew A. Taylor. Edgar Allan Poe’s Meta

physics: A Pre-History of the Post-Human, Nineteenth-Century Literature,1975, 62(2),pp.193-211.

[7]Patrick F.Quinn. Poe: Between Being and Nothingness, The Southern Literary Journal,1973,6(1), pp.81-100.

[8]Régis Michaud. Emerson’s Transcendentalism,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logy,1919, 30(1),pp.73-82.

[9]W.L.Werner, Poe’s Theories and Practice in Poetic Technique, American Literature,1930,2(2),pp.157-165.

[10]愛伦·坡.爱伦·坡短篇小说集[M].陈良廷,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11]杜予景.一个“不在场”的他者叙事——《丽姬娅》的现代阐释[J].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1,33(04):40-44.

[12]徐冰.爱伦·坡小说和叔本华哲学[J].常熟理工学院学报,2008(07):75-78.

〔责任编辑:侯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