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匈奴降者赏令”新释
--兼论西汉封侯匈奴降者的法律依据

2024-01-12 08:09庄小霞
殷都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封侯汉书汉武帝

庄小霞

(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 中国社会科学院简帛研究中心,北京 100101)

1981年出土于敦煌酥油地汉代烽燧遗址的“击匈奴降者赏令”最早收录于《汉简研究文集》,(1)敦煌县博物馆:《敦煌酥油土汉代烽燧遗址出土的木简》,收入甘肃省文物工作队,甘肃省博物馆:《汉简研究文集》,甘肃人民出版社,1984年。2019年11月又收录于新出的《玉门关汉简》,简文如下:

击匈奴降者赏令1357

□者众八千人以上封列侯邑二千户赐黄金五百1358

取故君长以为君长皆令长其众赐众如民其斩□1359

满十骑二千石财赐诸侯□言及武功者赐爵共分采邑1360

二百户五百骑以上赐爵少上造黄金五十斤食邑百户百骑 1361A

二百户五百骑以上赐爵少上造黄金五十斤食邑五百卌八卌八 1361B

1361C (无字)

1361D (无字)(2)张德芳、石明秀主编:《玉门关汉简》,中西书局,2019年,第256-257页。

关于“击匈奴降者赏令”颁布的时间、具体含义和实施对象,此前学者已做过一些重要研究,但仍有剩意可述。如赏令颁布的时间,大庭脩和朱绍侯都认为产生于汉武帝时期,且大庭脩认为具体产生于汉武帝元狩年间设立五属国时期。(3)大庭脩著,徐世虹译:《汉简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172页;朱绍侯:《吕后二年赐田宅制度试探--〈二年律令〉与军功爵制研究之二》,《史学月刊》2002年第12期。后阎盛国提出不同意见,认为此令颁布于汉初汉高祖时期,但崔建华又质疑阎盛国先生的观点,将此赏令颁布的时间上限定在汉武帝元光二年(前133年)。(4)阎盛国:《再论“击匈奴降者赏令”及其颁布时间》,《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崔建华:《也谈“击匈奴降者赏令”的颁布时间--与阎盛国先生商榷》,《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1年第3期。最近邬勖认为赏令的制定不早于武帝元狩四年(前125年)。(5)邬勖:《敦煌汉简〈击匈奴降者赏令〉新识》,《出土文献与秦汉法治青年学术论坛论文集》,中国政法大学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2022年。本文试图通过解析“击匈奴降者赏令”语词结构,理解该赏令的具体含义,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对该赏令的颁布时间和实施对象再做探讨,并籍此对西汉时期封侯匈奴降者问题进行研究,认为“击匈奴降者赏令”的颁布,突破了“白马之约”的限制,为汉朝封侯匈奴降者提供了法律依据,是汉朝在汉匈新形势下采取的新举措。

一、“击匈奴降者赏令”新释

此前研究者对“击匈奴降者赏令”具体含义存有不同理解。如阎盛国将“击匈奴降者赏令”释读为:“击匈奴,降者赏令。”认为“击匈奴降者赏令”是“关于赏赐匈奴投降人员的律令,而制定这个律令的实际目的是劝诱匈奴人投降。”(6)阎盛国:《再论“击匈奴降者赏令”及其颁布时间》,第87页。崔建华则认为“击匈奴降者”是“攻击匈奴并迫使他们投降的人”,“指的主要是汉朝军队将士”。(7)崔建华:《也谈“击匈奴降者赏令”的颁布时间--与阎盛国先生商榷》,第62页。由于对“击匈奴降者”理解不同,阎盛国、崔建华两位先生对于“击匈奴降者赏令”的实施对象产生了较大分歧,确定“击匈奴降者赏令”的实施对象到底为何,最关键还在于对“击匈奴降者赏令”的正确理解,本文认为首先可以从语词构成结构着手对“击匈奴降者赏令”进行分析解释。

“击匈奴降者赏令”的语词结构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偏正结构,我们将其进行层层剖析:首先,“击匈奴降者”是修饰“赏令”的定语,这是一则针对“击匈奴降者”的“赏令”;其次,“击匈奴降者”又是一个偏正结构语词,“击匈奴降”是修饰“者”的定语;最后,“击匈奴降”又是一个使成式结构。“使成式(causative form)是现代汉语里常见的一种结构形式。从形式上说,是及物动词加形容词(如‘修好、弄坏’)或者是及物动词加不及物动词(如‘打死、救活’);从意义上说,是把行为及其造成的结果用一个动词性词组表达出来。”(8)王力:《汉语语法史》,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305页。王力举《史记》中的例子认为“大约在汉代,使成式已经产生了”。(9)王力:《汉语语法史》,第327页。王力还说“使成式既然是两个词的结合,就有可能被宾语隔开”,(10)王力:《汉语语法史》,第327页。张显成也指出“因为使成式是两个词的结合,就有可能发展成为中间插入前一动词宾语的形式,如果中间已带上了宾语,则强有力地帮助使成式早已成熟。”(11)张显成:《从简帛文献看使成式的形成》,《古汉语研究》1994年第1期,第9页。王力在《汉语语法史》中所举使成式中间插入宾语形式的最早用例为南朝诗,张显成则在考察战国秦汉简帛文献基础上指出“从简帛文献来看,使成式产生于先秦且在春秋战国之际就已成熟了”。(12)张显成:《从简帛文献看使成式的形成》,第9页。张显成举多例马王堆汉墓帛书《五十二病方》的例子进行帮助,如“治身疡疮方”:“燔饭焦,冶,以久膏和,傅。”张显成解释说“燔饭焦,即将饭烧焦。饭也是中间插入的宾语。”(13)张显成:《从简帛文献看使成式的形成》,第9页。以上详举王力先生和张显成先生的研究,主要是为了帮助理解秦汉时期使成式语词结构已比较成熟完善。

虽然“击匈奴降”未见载于传世文献,但“击匈奴”则屡见于传世汉代文献,显系当时常见的说法,指攻击匈奴,略搜《史记》《汉书》,“击匈奴”有200条记载(其中《史记》88条记载,《汉书》112条记载),如《史记·天官书》载“是岁高祖自将兵击匈奴,至平城,为冒顿所围,七日乃解。”(14)《史记》卷二十七《天官书》,中华书局,1959年,第1348页。《汉书·文帝纪》载“于是以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建成侯董赫、内史栾布皆为将军,击匈奴。匈奴走。”(15)《汉书》卷四《文帝纪》,中华书局,1962年,第126页。汉代文献中还常见“击匈奴侯”的说法,汉武帝时平陵侯苏建“以都尉从车骑将军击匈奴功侯”,(16)《汉书》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五》,第643页。岸头侯张次公“以都尉从车骑将军击匈奴侯”,(17)《汉书》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五》,第643页。“击匈奴功侯”“击匈奴侯”是说平陵侯苏建、岸头侯张次公是以“击匈奴”之功而封侯,具体还可参见苏建本传“苏建,杜陵人也。以校尉从大将军青击匈奴,封平陵侯。”(18)《汉书》卷五十四《李广苏建传》,第2459页。以及“(卫)青校尉张次公有功,封为岸头侯。”(19)《史记》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列传》,第2923页。从词语结构分析来看,“击匈奴侯”“击匈奴降”都属于典型的使成式语词结构,“匈奴”都是中间插入的宾语,“击匈奴侯”是在“击”和“侯”之间插入宾语“匈奴”,“击匈奴降”是在“击”和“降”之间插入宾语“匈奴”。“击匈奴侯”是指“击匈奴”有功而封侯,“击匈奴降”应是指“攻击匈奴而投降”。如果说“击匈奴降者”指的是汉朝将士,首先,对于投降匈奴者则不应适用“赏令”而应是“罚令”,其次,“击匈奴降者”根据赏令可以被封侯,这与传世史籍记载汉军将士因功封侯的一般说法不符。传世史籍一般都是说汉军将士“击匈奴侯”“击匈奴功侯”以及“击匈奴得王,侯”(20)《汉书》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48页。“击匈奴捕单于兄侯”(21)《汉书》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54页。等等,如卫青在汉武帝元朔二年(前127年)被封为长平侯,“先是衞长君死,乃以青为将军,击匈奴有功,封长平侯。”(22)《汉书》卷九十七上《外戚传》,第3950页。霍去病在元朔六年(前123年)被封为冠军侯,“骠骑将军去病击匈奴有功,封为冠军侯。”(23)《史记》卷二十七《天官书》,第1064页。上举卫青“击匈奴有功,封长平侯”、霍去病“击匈奴有功,封为冠军侯”以及前述苏建“击匈奴,封平陵侯”等等应是“击匈奴侯”“击匈奴功侯”的完整表述,都是指汉军将士攻打匈奴有功而被封侯。综上所述,“击匈奴降者赏令”中“击匈奴降者”的意思应当是“攻击匈奴(而)投降的人”,不是针对汉军将士,而是指在汉军军事攻击下投降的匈奴人,“击匈奴降者赏令”也就是针对这些人的赏令。

高恒先生曾认为赏令“包括两项内容。一是关于斩首捕虏者拜爵、赐金的有关规定。一是对匈奴降者赏赐的规定。”(24)高恒:《汉律论考》,《中国法制史考证甲编》(第三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65页。邬勖进一步将赏令的内容和结构复原为“匈奴降者赏令”与“击匈奴赏令”两部分。(25)邬勖:《敦煌汉简〈击匈奴降者赏令〉新识》,第197页。但根据对赏令标题“击匈奴降者赏令”具体含义的分析,该赏令的内容还是只针对匈奴降者的赏赐规定。将“击匈奴降者赏令”和传世史籍对照解读,还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赏令的实施对象以及西汉时期赏赐匈奴降者的政策。

根据赏令内容来看,赏令的实施对象主要针对的并不是普通匈奴降者,而是匈奴的大小贵族、军事将领。“击匈奴降者赏令”简1358载“□者众八千人以上封列侯邑二千户赐黄金五百”,联系赏令的标题,“□者”应当是“降者”,(26)此点此前学者亦已提及,如阎盛国《再论“击匈奴降者赏令”及其颁布时间》,第87 页;邬勖:《敦煌汉简〈击匈奴降者赏令〉新识》,第191页。领众达八千人以上投降的匈奴人应该算是匈奴的大贵族了,再如简1359载“取故君长以为君长皆令长其众”,更是指匈奴君长级别的大贵族。《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中记载了匈奴降者封侯受赏赐的户数不等,但如果是“率众降”则受赏赐的户数则相对较多,如汉武帝时湿阴定侯昆邪“以匈奴昆邪王将众十万降侯”,赏赐万户;(27)《汉书》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49页。汉宣帝时归德靖侯先贤掸、信成侯王定、义阳侯厉温敦都特别注明是“率众降”,赏赐分别是二千二百五十户、千六百户、千五百户。(28)《汉书》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72-673页。(详见下文表二、表三)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霍去病破陇西,浑邪王率众四万余人号十万降汉,汉朝封浑邪王漯阴侯,赏赐万户,并于陇西、北地、朔方、云中、代五郡设五属国,纳其部众,也即简文所说“取故君长以为君长皆令长其众”,如此看来,汉代五属国的建立也是有其法理依据的,也因此大庭脩先生曾据此认为元狩二年秋匈奴浑邪率众四万来降,汉为此设置五属国时期,很可能就是该令产生的年代。(29)大庭脩著,徐世虹译:《汉简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72页。但实际上赏令产生的年代还可以稍早一些。

赏令简1360和简1361所载“满十骑”“五百骑以上”指的应该是匈奴君长级别以下的匈奴大小贵族、军事将领,同时也是统治匈奴社会的各级大小首领。匈奴社会生产组织与军事组织合一,“它既是一个生产组织,也是一个军事组织。”(30)林干:《匈奴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第10页。《史记·匈奴列传》载匈奴人“士力能毋弓,尽为甲骑”,(31)《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2879页。匈奴社会组织结构中有“万骑”之号,“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32)《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2890页。王明珂说“匈奴的左右贤王、二十四长,以至千长、百长、什长的组织,似乎就是一种由上而下的分枝性社会结构。”(33)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择: 面对汉帝国的北亚游牧部族》,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90页。“骑”可以说是匈奴社会最小的组织单位,“按什长、百长、千长,乃至万骑的十进法制度,是以能作战之成员(骑)为最小单位,合军事与民政为一的制度。”(34)谢剑:《匈奴政治制度的研究》,《“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41本第2分,1969年,第244页。简文所说的“满十骑”、“五百骑以上”亦符合这种十进法制度,很可能既指匈奴的大小军事将领所统率的匈奴骑兵数量,亦是根据统率的匈奴骑兵数量“骑”的多少,判别匈奴军事将领在匈奴社会的身份地位。

根据汉代语词习惯和简文内容,可以明确“击匈奴降者赏令”针对的实施对象是在汉朝军事攻击下投降的匈奴大小贵族、军事将领。由简文还可知汉朝对匈奴的社会习俗、组织结构相当了解。根据学者研究,“匈奴部落之人对本部落领袖的忠诚胜于他们对单于的忠诚”,(35)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择: 面对汉帝国的北亚游牧部族》,第189页。按:此处结论为王明珂先生引用美国人类学者巴菲尔德的研究成果。赏令规定“取故君长以为君长皆令长其众”,按照匈奴部落习俗,让匈奴本部落之人仍然归本部落首领统领。赏令还规定根据匈奴大小贵族、军事将领所统率“骑”的数量多少进行区别封赏,实际就是按照他们在匈奴社会的身份地位进行封赏。

二、“击匈奴降者赏令”颁布的时代和背景

虽然汉初时已有匈奴人投降汉朝,如汉高祖时“又得匈奴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36)《汉书》卷三十四《卢绾传》,第1893页。但根据文献记载汉朝始封侯匈奴降者是从汉景帝开始,汉景帝时所封侯匈奴降者见载于《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兹检列如下表一。(37)《汉书》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35-675页。

《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载“昔书称‘蛮夷帅服’,诗云‘徐方既倈’,春秋列潞子之爵,许其慕诸夏也。汉兴至于孝文时,乃有弓高、襄城之封,虽自外来,本功臣后。故至孝景始欲侯降者,丞相周亚夫守约而争。”所谓“守约”所守的是汉高祖“白马之约”:“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38)《汉书》卷四十《张陈王周传》,第2061页。颜师古注曰:“景帝欲封匈奴降者徐卢等,而亚夫争之,以为不可。今表所称,盖谓此尔,不列王信事也。应说失之。”(39)《汉书》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35页。但是“(景)帝黜其议,初开封赏之科,又有吴楚之事。”颜师古注曰:“不从亚夫之言,竟封也。”(40)《汉书》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35页。汉景帝封侯匈奴降者但遭到丞相周亚夫的反对,但汉景帝“黜其议,初开封赏之科”,此事的结果也可以从景帝时功臣表匈奴降者封侯情况看得出(表一),表中显示徐卢等数人差不多同期封侯(汉景帝中三年十一月一人、十二月六人),正如颜师古所说“今表所称,盖谓此尔”,汉景帝时期也就这一次大规模封侯匈奴降者,而且遇到不小阻力,阻力根源在于汉代的祖宗之法“白马之约”。

再,根据《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所载,汉景帝以后西汉各朝只有汉武帝和汉宣帝时期有封侯匈奴降者的记载,其中尤以武帝朝最多。试将汉武帝时期所封侯匈奴降者见于《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检列如表二。(41)《汉书》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35-675页。

表二 汉宣帝时期封侯匈奴降者名单

汉宣帝时期所封匈奴降者侯见于《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检列如表三。(42)《汉书》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35-675页。

表三 汉武帝时期封侯匈奴降者名单

根据记载,汉武帝时期封侯匈奴降者为西汉历史上最多时期,封侯匈奴降者如此之多,但纵观武帝一朝却未见有如汉景帝时期遭到大臣反对的记载,然而汉武帝时期仍然受“白马之约”的限制,《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载“武兴胡越之伐,将帅受爵,应本约矣。”颜师古注:“应高祖非有功不得侯之约。”(43)《汉书》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35页。是说汉武帝为了遵守“白马之约”才兴兵使将帅有功可以封侯,所以汉武帝时期如何能够大规模封侯匈奴降者而不被群臣反对?结合出土汉简“击匈奴降者赏令”内容来看,应该在于汉武帝时期颁布了“击匈奴降者赏令”,从而将汉朝封侯匈奴降者以法令的形式进行明确规定,具体时间应该是在元光二年(前133年)马邑之谋以后,更准确地话很可能是在汉武帝元光二年(前133年)至元光四年(前131年)间,因为从《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来看,翕侯赵信以匈奴相国降封侯,其于武帝元光四年(前133年)十月壬午始封,是汉武帝朝最早被封侯的匈奴降者。

汉朝始封匈奴降者侯虽然是从汉景帝开始,但制定和颁布法令将封侯匈奴降者制度化则是在汉武帝时代,“击匈奴降者赏令”颁布于汉武帝时期,且很可能是在元光二年(133年)至元光四年(131年)间。赏令产生的根本原因,应当是汉武帝时期在汉匈新形势下,用以拉拢匈奴大小贵族、军事将领的新手段。

自汉初汉高祖“平城之围”后,汉朝对匈奴主要采取和亲政策,“岁奉匈奴絮缯酒食物各有数,约为兄弟以和亲”,(44)《汉书》卷九十四上《匈奴传》,第3754页。吕后、文景时期汉匈双方之间虽有摩擦,但仍主要以和亲关系为主,也都尽量避免直接军事对抗,相关记载如“高祖崩,孝惠、吕太后时,汉初定,故匈奴以骄。冒顿乃为书遗高后,妄言。高后欲击之,诸将曰:‘以高帝贤武,然尚困于平城。’于是高后乃止,复与匈奴和亲。”(45)《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2895页。汉文帝时“至孝文帝初立,复修和亲之事。”(46)《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2895页。“匈奴日已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至代郡万余人。汉患之,乃使使遗匈奴书。单于亦使当户报谢,复言和亲事。”(47)《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2901页。汉景帝时“自是之后,孝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终孝景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48)《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2904页。汉武帝初年汉朝仍与匈奴维持和平关系,“今帝即位,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49)《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2904页。一直到汉武帝元光二年(前133年)马邑之谋后,汉匈才开始爆发大规模战争,《史记·张汤列传》载“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民大困贫。”(50)《史记》卷一百二十二《张汤传》,第4159页。也说的是等到汉武帝时期汉朝才开始主动出兵攻打匈奴。

陈序经曾说“汉匈双方互用降人,是军事斗争以外政治斗争的一种方式。”(51)陈序经:《匈奴史稿》,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79页。匈奴很早就开始重赏重用汉朝降将,如汉初韩王信、卢绾等人投降匈奴,“是后韩王信为匈奴将,及赵利、王黄等数倍约,侵盗代、云中。”(52)《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2895页。汉将投降匈奴后帮助匈奴侵扰边地,“是时匈奴以汉将众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53)《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2895页。匈奴对待汉朝降将,待遇极为优厚,如赵信,“故胡小王,降汉,汉封为翕侯,以前将军与右将军并军分行,独遇单于兵,故尽没。单于既得翕侯,以为自次王,用其姊妻之,与谋汉。信教单于益北绝幕,以诱罢汉兵,徼极而取之,无近塞。单于从其计。”(54)《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2908页。李陵投降匈奴后,“单于乃贵陵,以其女妻之。”(55)《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2918页。反观汉朝一方,在重赏匈奴降者上则稍显落后,汉景帝中元三年(前147年),匈奴五王来降,“上欲侯之以劝后。(周)亚夫曰:‘彼背其主降陛下,陛下侯之,即何以责人臣不守节者乎?’”(56)《汉书》卷四十《张陈王周传》,第2061页。汉武帝时期这种思想显然已无法适应汉匈新形势,在此大环境下,从前的政策和思维亟待更新,须要制定新政策适应新形势,“击匈奴降者赏令”应该就是在此新形势下产生。赏令的颁布实施,为汉朝对抗匈奴、开辟疆土发挥了重要作用。

“击匈奴降者赏令”拉拢鼓励匈奴大小贵族、军事将领投降汉朝,一方面大量匈奴大小贵族、军事将领率领部众投降汉朝,削弱了匈奴实力,如日逐王先贤掸争夺单于失败,率领部众投降汉朝,“匈奴日逐王先贤掸将人众万余来降。使都护西域骑都尉郑吉迎日逐,破车师,皆封列侯。”(57)《汉书》卷八《宣帝纪》,第262页。匈奴在西域的势力遭受重创,而汉朝从此在西域稳固了统治,设置了西域都护,“(郑)吉既破车师,降日逐,威震西域,遂并护车师以西北道,故号都护。都护之置自吉始焉。”(58)《汉书》卷七十《傅常郑甘陈段传》,第3006页。另一方面投降者还可以为汉朝所用,如前表所载翕侯赵信“以匈奴相国降侯,元朔二年击匈奴功益封”,(59)《汉书》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42页。昌武侯赵安稽“以匈奴王降侯,以昌武侯从骠骑将军击左王,益封”,(60)《汉书》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44页。这是以匈奴降者为将攻打匈奴。再如“武帝天汉二年,以匈奴降者介和王为开陵侯,将楼兰国兵始击车师”,(61)《汉书》卷九十六下《西域传》,第3922页。此处提到的“匈奴降者介和王”很可能也是一位“击匈奴降者”,汉朝封之以侯,并使其为汉朝率军征战西域。

三、结论

通过对“击匈奴降者赏令”进行语法结构分析,特别是指出“击匈奴降”是使成式结构,由此解释了“击匈奴降者赏令”的真正含义,进而明确“击匈奴降者赏令”的真正实施对象是在汉朝军事攻击下投降的匈奴人,更确切是指匈奴大小贵族、军事将领。从“击匈奴降者赏令”中关于封匈奴降者侯的规定着手,结合西汉时期封侯匈奴降者的记载,又可以重新考察“击匈奴降者赏令”制定颁布的时代。

汉朝自有旧例,“白马之约”规定“非有功不得侯”,无论是汉景帝还是汉武帝都曾受到制约,所以汉景帝封侯匈奴降者遭到丞相周亚夫的反对,汉武帝时期虽然是西汉封侯匈奴降者最多的时期,但却没有留下像汉景帝时期因为“白马之约”而被群臣反对的记载,再者宣帝时期也封侯匈奴降者,亦不曾有关于能否封侯匈奴降者的争论,究其原因,应是汉武帝时期颁布“击匈奴降者赏令”规定了投降的匈奴大小贵族、军事将领可以被封为列侯。“击匈奴降者赏令”的颁布令汉朝摆脱了汉高祖“白马之约”的束缚,使封侯匈奴降者合理合法化,从此有了法律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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