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家司登德的歌谣翻译及其海外传播研究

2024-01-14 15:21姜静
外国语文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民间文学歌谣民俗

关键词:歌谣;司登德;民俗;翻译传播;民间文学

作者简介:姜静,文学博士,中央民族大学助理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文学翻译和翻译史。

一、引言

随着华人劳工远赴海外,传教士、外交官和其他西方人士来华,中国民间文学开始被带到海外。歌谣部分最受关注,在英语世界流传最广。早在19 世纪下半叶,英国人司登德(George Carter Stent)在北京生活期间,就开始收集印刷的、手写的以及口头表演的歌谣,并出版了《二十四颗玉珠串:汉语俗曲、歌谣选集》(The JadeChaplet in Twenty Four Beads: A Collection of Songs, Ballads, &c. from the Chinese)(1874)( 以下简称《二十颗玉珠串》) 和《“ 活埋” 及其他俗曲、歌谣》(Entombed Alive andOther Songs, Ballads, &c.)(1878)(以下简称《活埋》),此后还有意大利外交官威达雷(Guido Amedeo Vitale)的《北京歌谣》(Pekinese Rhymes)(1896)和美国传教士何德兰(Isaac Taylor Headland)的《孺子歌图》(Chinese Mother Goose Rhymes)(1900)。

司登德是較早将中国民歌翻译传播到异域西土的学者①,因此被尊为“ 中国民歌的先驱”(张志娟 35),其“ 所搜集的大部分为清代北京地区流行的说唱文学”(崔蕴华23)。作为民间文学的重要部分,歌谣也是语言民俗之一,其中“ 承载了民族知行观念,描述了日常生活景象,其具体内容则涉及民俗活动、礼仪、信仰等不同方面,显现出民众在日常生活中传承的喜好、风尚、习俗、禁忌等多样性主题”(朱慧灵 43),“ 其中的说唱方式、地域特色、文化传承均成为不可分割的重要构件”(朱慧灵 43)。司登德在两部歌谣作品中采用英文译文加曲目相关背景和信息注释的方式,传递着歌谣的说唱信息和文化内容,是西方世界了解明末清初时期民间文学和民俗文化的重要史料,其独特的韵律体歌谣译法对诗歌翻译亦有重要参考价值。

随着民俗学和民间文学研究的兴起,《二十四颗玉珠串》和《活埋》这两部歌谣辑译作品逐渐进入研究者们的视线。不少学者都是在研究19 世纪末威达雷的《北京歌谣》和何德兰的《孺子歌图》时,留意到这两部歌谣作品的存在。近年来学界对这两部歌谣作品的兴趣渐浓,但少有系统研究。哈佛大学的汉学家伊维德(Wilt Idema)是为数不多的对司登德的民俗文学作品进行过专门分析和探讨的学者,其中较多关注歌谣的来源出处和翻译特色,对歌谣中独有的文化内容,以及歌谣作品的传播着墨不多(2017)。由此,本文将梳理司登德的歌谣代表作《二十四颗玉珠串》和《活埋》的内容构成,探讨这两部作品的辑译和传播特点,以期为民间文学“ 走出去” 传播民俗文化提供有意义的参照。

二、司登德的汉学成就与北京歌谣翻译

司登德1833年6月15日出生在英格兰东南部的坎特伯雷,19世纪60年代中期来到北京,任英使馆护卫队队员,并开始自学北京话。1869年3月,司登德加入大清海关,在烟台、上海、温州、汕头等地海关任职。1883年调至台南打狗关,即现在的高雄。在中国生活工作的时间里,司登德非常热衷于中国语言文学和社会文化的研究,并撰写了相关方面的著作,由此成就了他的汉学声望。

司登德的研究贡献体现在:一、字典编撰。1871年,上海海关出版社(The Customs Press)出版了司登德编纂的《汉英合壁相连字汇》(A Chinese and English Vocabulary in the Pekinese Dialect),并于1877年重印,1898年再版②。1874年,又出版了《汉英袖珍字典》(A Chinese and English Pocket Dictionary)。1884年9月,司登德尚未完成编写他的第三部汉英字典——《英汉口语辞典》(A Dictionary from English to Colloquial Mandarin Chinese),便永远搁下了笔。《英汉口语辞典》最终于1905年在上海出版,1916年修改后再版。二、中国太监研究。1877年司登德的长文《中国太监》(Chinese Eunuchs)刊登在《皇家亚洲学会北华分会学报》,之后还出版了德文版《中国的宦官:起源、特性、习惯、职责及手术准备》(Chinesische Eunuchen: oder, Der Ursrung, Charakter, Habitus, Obliegenheiten und Zurichtung der H?mmlinge Chinas)(1879)③。三、民间歌谣、故事和戏曲的研究。歌谣方面司登德译介作品除了《二十四颗玉珠串》和《活埋》之外,还有《中国歌谣》(Chinese Lyrics),并译介了京津历史建筑的民间传说《中国故事》(Chinese Legends)和戏曲《黄鹤楼》等。司登德翻译的歌谣大部分来自说唱文学,如子弟书、马头调、打夯歌、莲花落等(崔蕴华 23),反映的是北京市民的市井生活,这种热衷于当地风土人情与通俗文化的特殊情怀,是他译介歌谣的重要原因。

2.1 《二十四颗玉珠串》中的俗曲唱本和历史故事

1874年,司登德辑译的第一本歌谣集《二十四颗玉珠串》在伦敦出版,书中译介了24首民歌俗曲。根据内容,这些歌谣大致可分为如下几类: 第一类是基于历史传说的歌谣,源自庄周试妻的《扇坟》和《试妻》,汉朝楚汉相争的《四面楚歌》,西汉时期的《昭君出塞》,三国时期历史故事《长坂坡》和《赵子龙》,隋唐时期的《仁贵归来》,以及与唐明皇和杨玉环爱情故事有关的《蝴蝶之选》《杨贵妃》《梦幻乐曲》《贵妃之死》《贵妃墓》。第二类是与爱情故事有关的俗曲民歌,如《连环谜》《丝质的网》《十二月歌》《五更调》《大西瓜》等,具有时调小曲的特点。歌谣《十二月歌》描写了一位丈夫出门征战,独守空房饱受相思之哭的女子在一年十二个月中的悲伤和忧虑。歌谣最早于1871年刊登在《皇家亚洲学会北华分会学报》第二期上,歌谣中女子用孟姜女到长城寻夫的悲伤来形容自己的心情(Stent, The Jade Chaplet 51),这或许是首次提到孟姜女哭长城传说的英文记录。第三类是关于北京风物或传说的歌谣。《魔幻的槐树》中介绍了皇宫里一棵会唱歌的槐树,在朝代更迭或帝王过世时会哭泣或呻吟,有忠臣或明主出现时会欢快地歌唱,但美妙的音乐却很难响起。歌谣里传递着老百姓对当时朝廷的不满。《秀才背女子过河》源自民间故事,讲述了一位赴考秀才背一位秀美女子过河,在河中不禁开始吟诵诗句赞美女子的美貌,但女子当即嘲笑其诗句拙劣,不应高中状元,而秀才最终也未能如愿。

《二十四颗玉珠串》中不少歌谣源自俗曲唱本,从说唱文学改编而来。在司登德看来,中国最好的戏是三国戏(王燕 574)。三国时期英雄辈出,但最著名的当属赵子龙。他对赵子龙的青睐,在《二十四颗玉珠串》中可见。该书有两首歌谣与赵子龙相关:一是《长坂坡》;一是《赵子龙》,其中《长坂坡》源自《长坂坡子弟书》,由戏剧《长坂坡》改编而来。《仁贵归来》源自京剧故事,讲述的是唐将薛仁贵从军归来,因害怕儿子取代他的位置,因此杀死儿子薛丁山的故事。书中还收录有源自元杂剧的歌谣《窦娥冤- 六月飞雪》。据书中注释,歌谣《扇坟》和《试妻》可能源自子弟书《蝴蝶梦》,其中不乏译者的个人创作成分,《扇坟》和《试妻》 此前已经以散文形式,作为趣闻轶事而不是翻译作品出版,而此前的形式不足以表现原作中的冷幽默,因此译者将故事以格律诗的形式录入本书中,将其分为上面两首歌谣(Stent, The Jade Chaplet 6)。

《二十四颗玉珠串》中司登德收录的歌谣多取自清代北京地区流行的俗曲唱本,其中包含子弟书、戏本等,多以历史故事为主题,对研究当时传唱和流行的戏曲民谣有重要价值,有学者认为“ 这本歌谣集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司登德个人的学术追求”(张志娟 116)。相比而言,歌谣及其注释的内容也多与中国历史故事或人物相关,涉及北京地域特色的民俗风情在这本歌谣集中相对较少。

2.2 《活埋》中的民间故事与民俗文化

1878 年,司等德在伦敦出版了第二部诗集《活埋》。《活埋》与此前出版的《二十四颗玉珠串》一脉相承,体现着司登德对北京民间俗曲和唱本的热爱。正文包含28 首歌谣体的叙事诗,收录了较多与北京民间传说有关的歌谣,其中包含多篇长篇叙事诗。

这些作品像此前的译作一样取材于民间,其中一些歌谣与清朝皇室的故事或传说相关,是研究清朝历史或皇室故事的历史文化资料。《活埋》第二首诗歌《咸丰逃往热河》的注释揭示了当时不便公开的一些内容:“ 这是一首政治讽喻诗。1860 年盟军攻打北京时,咸丰皇帝逃往热河,这首诗显然出自某位陪同逃往的官员之手。当时一发表,就被列入北京的禁书目录”(Stent, Entombed Alive 6)。据伊维德考证, 这一歌谣可能改编自牌子曲《热河叹》,但并不一定是皇帝陪同所写(Idema, George CarterStent 125)。《清朝的传说》中明末邓将军奉命攻打顺治,却不幸被捕,砍头也宁死不屈,而顺治不得不承诺入关登基后,在殿堂上供奉明末邓将军的排位。司登德认为这首歌谣在当时对笼络汉人民心颇为有利。《被囚的少女》中乾隆皇帝娶了新疆喀什少女为妃,为解爱妃的相思之愁,在皇宫边上建了一座望家楼,并允许陪伴妃子的随从住在楼里。歌谣的注释中,司登德阐明望家楼当时位于皇宫一侧,回子营房的对面,特别介绍了回民的墓葬习俗,并与英国和其他西方国家的习俗进行了对比,体现出民俗研究意识。王文宝主编的《北京风物传说故事选》中《望家楼的故事》(23-25)里关于香妃的传说,最早由常惠先生搜集,传说乾隆为香妃在皇宫外修建了一座两三丈高的伊斯兰礼拜寺,与《被囚的少女》中的望家楼故事颇为相似。《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北京卷)》中收录的故事《香妃与香界寺》(109)中也有乾隆为香妃兴建土木的记载,但修建的是回部街。这种差异体现出口述文学的不确定性。《活埋》还收录了清朝崇祯皇帝上吊自杀的歌谣《歪脖树》④,歌谣记录着当时的政治风云,也反映普通百姓对明末皇帝和朝代更迭的态度。

《活埋》一书中收录的一些歌谣与现今仍流传甚广的民间故事相关。司登德译介的《孟姜女去长城》的故事可能是英语世界中最早关于孟姜女传说的完整记录,但其所选底本却并非来自北方的孟姜女传说,据考证可能是源自南词《重编孟姜女寻夫哭倒万里长城贞节全传》版本(Idema, Meng Jiangnü 81)。有关鲁班爷的传说在北京民间故事中有多个版本。《独眼鲁班》中鲁班爷一只眼睛失明,制作工器时会闭上失明的眼睛,因此而被工匠们效仿。注释阐明了鲁班爷在中国民间文化中的重要地位,鲁班庙中鲁班雕像大多只有一只眼的原因,并描述了乾隆登基第一年,京城流传的鲁班爷半夜显灵装饰白塔寺顶的故事。歌谣《卢沟桥上的石狮子》感叹卢沟桥上石狮子何其之多,与仍在北京流传的民间故事《卢沟桥上的狮子数不清》(钟敬文 538-539)相互呼应。值得注意的是,司登德在注释中对卢沟桥的位置和历史的简单介绍:“卢沟桥距北京约30里,位于彰仪门(今广安门)以西。明朝时太监刘瑾修建了一条泥石路通往卢沟桥,卢沟桥本身则比这条路年代更久远。据推测,卢沟桥在唐朝时建成”(Stent, Entombed Alive 22)。歌谣《卢沟桥的方铁棒》的故事背景也是唐朝时期(公元618-907年)。而据史料记载卢沟桥建于金大定二十九年(公元1189年),司登德对卢沟桥建造朝代的叙述显然有误,可能当时对卢沟桥的建造历史并无清楚认识。

《活埋》中也收录了描述北京风物的民谣,如:北京西山潭柘寺里的《帝皇树》、西山戒台寺的《活劲松》、北京英国公使馆旁的《骷髅树》、高大又挺立的《白杨树,笑着的树》。此外,单弦牌子曲马头调《阔大奶奶逛西顶》⑤描绘了西顶寺一年一度的庙会,以及庙会上出售的老北京的器物,如咂壶儿、菜斗儿、伞轮子。歌谣《白杨树,笑着的树》的注释里,司登德介绍了民间流传的乾隆皇帝给椿树封王的传说,而《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北京卷)》收录的《封树王》中“万树之王,椿树为王”的故事却是始于东汉光武帝刘秀(钟敬文 620),现在民间也比较流行这一说法。

《活埋》一书的部分歌谣介绍了北京城的一些奇闻逸事。歌谣《活埋》是根据东四牌楼的春都老爷的闺女跟下人私奔,被抓回来后在东直门附近被活埋的故事写成。将歌谣《活埋》的标题作为全书的名字,且列为全书第一首歌谣,译者似乎在试图吸引西方读者对这一现象的关注。此外,《真相大白》里帮父亲买妻的姑娘,因發现卖主阴谋,不幸被谋害。《用水试探》中北京西直门附近发生丈夫杀害妻子和其情夫的奇闻。发生在道光年间的《借新娘》讲述地主家小姐跟家里帮工相爱并怀孕,却被父母许配给另一户乡绅家庭,为保全家里的名声,地主借来农户的女儿来代替小姐出嫁,最后乡绅儿子爱上农户女儿。这些歌谣内容可谓荒诞,却反映着当时北京地区百姓的婚恋思想和社会观念,这些作品以及书中的故事背景和民俗文化信息对于了解大清帝国晚期北京的社会生活具有特殊的文献价值。

历史歌谣一直是司登德喜爱的题材,《活埋》中收录了歌谣《皇位争夺赛》《虞姬之死》《霸王坐骑之死》《昆虫的语言,霸王之死》等关于西汉楚霸王项羽的传说。此外,还有汉武帝欲娶长公主女儿阿娇为妻,并金屋藏娇的《黄金宫殿》,以及关于宋朝包公断案的《泥制茶盆》。当时北京地区流行的动物歌谣《蝈蝈先生的生老病死和葬礼》和《冥府的鼠和猫》⑥也收录在《活埋》中。

《活埋》一书收录了不少与北京民间故事、传说和风物等相关的歌谣,辅以注释进行解释和补充,记录了19 世纪时的北京民俗风情、历史文化,具有鲜明的北京地域特色。书中折射出19 世纪时北京民众的婚恋思想、风俗礼仪、社会观念、民族心理,是研究19 世紀北京民间文学和民俗风情的重要文献。司登德喜欢民间故事,这在其1873 年发表于《皇家亚洲学会北华分会学报》上的《中国故事》就可读出,其中涉及北京的钟楼、北京朝阳门三官庙的传说。

三、19 世纪《二十四颗玉珠串》与《活埋》在欧洲的传播

1874 年,《二十四颗玉珠串》出版后在英国和欧洲得到广泛好评,《活埋》一书的结尾附上了当时各大报刊杂志对《二十四颗玉珠串》的赞誉。因为《二十四颗玉珠串》的巨大成功,司登德在民歌翻译领域继续深耕细作,并于1878 年出版歌谣主题和文本类型更为丰富的《活埋》。法国汉学家亨利· 考狄(Henri Cordier)(1849-1925) 所编《西人论中国书目》是西方自16 世纪中叶至1924 年关于中国书的总目,包括用各种欧洲语言写成的有关中国的专著和文章。该书“ 诗歌” 的类别下,收录了司登德的《中国歌谣》《二十四颗玉珠串》和《活埋》等歌谣类著述(Cordier 829-830)。由此可见,19 世纪时期,《二十四颗玉珠串》和《活埋》两部歌谣作品刚出版之际,在西方确实产生了一定的反响。其原因大致可以总结为如下几点:

其一,两部歌谣集以长篇叙事歌谣为主,结合抒情短歌的方式,在口述文学中记录着北京的民俗风情和北京方言词汇(崔若男 101),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当时西方读者猎奇的心理。从司登德辑译歌谣的目的来看,歌谣承载的中国民众的思想观念、文化风俗是司登德关注歌谣的重要原因之一。《二十四颗玉珠串》强调歌谣辑译的目的是将“ 新鲜和陌生” 的主题带给英语读者(Stent, The Jade Chaplet iii),并表示作为人类家庭中重要部分精神状态的示例,中国歌谣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不无价值(v)。《活埋》前言表明歌谣辑译的目的是将中国歌谣民曲中的“ 奇特趣味”“ 异域风俗”(Stent,Entombed Alive v-vi )介绍给英语读者。《二十颗玉珠串》出版后,《晚间速递》(TheEvening Courier)对其中的内容颇为赞赏,他(司登德先生)“ 打开了一个富矿,揭示了中国民众的情感、传统、迷信、愿望及幻想,并以一种可读性很强的方式展示了他自己的初步劳动成果,同时迎合了西方世界不断增长的对于中国的普遍关注”(Stent,Entombed Alive 253)。

司登德关注歌谣的思想和内容,使读者不仅可以从歌谣作品获取歌谣曲调和内容所传递的情感和思想,也可以了解歌谣相关的历史背景、故事传说、民俗风情等,为西方读者了解中国语言、文学和文化提供了有用的资料。司登德的歌谣辑译对中国民俗研究在中西方的确立发挥着重要的先导作用。

其二,司登德采用独特的韵律体歌谣译法,在翻译中关注歌曲的体例、韵律和主题的结合,使其译作颇受关注。在《二十四颗玉珠串》的前言中,司登德谈到自己的翻译风格时说:“在翻译这些歌谣时,有些歌谣我自由地选择了我认为适合歌谣主题的韵律;有些歌谣我采用与中文字字对应的译介方式;无论何种译法,目的都是为了选择恰当的方式来呈现歌谣的主题”(Stent, Entombed Alive iiv-v)。司登德对曲调和思想的关注,使得其赋予俗曲歌谣特别的音韵感。翻译中,为了让译文更加贴近目标语言的表达习惯与文学范式,司登德多会进行诗化处理,常有意地在翻译中使用了尾韵,在大部分“诗行”中应用了抑扬格,甚至在翻译中巧妙地将中文单词发音编入歌谣的韵律节奏里,例如:

How came the great iron bar at Lu-kou?

Who placed it there?

In the bed of the river? Does any one know

The reason its square?

Twas the spear of a blood-thirsty pirate, tis said-

By name Wang-yeen-chang

If he could whirl that iron bar round his head,

He must have been strong. (Stent, Entombed Alive 22)

上文《卢沟桥的方铁棒》中卢沟(Lu-kou)和王燕章(Wang-yen-chang)等字眼的发音很自然地融合在英文音韵节奏中。《二十四颗玉珠串》中故事《丝质的网》描写一位妃子被皇帝逐出宫后,痛苦绞断青丝,却很快又被召进宫,再次卷进情网之中。译者套用西方的文学概念,将译文的文体归纳为中国的阿纳克里翁体诗⑦ , 以便于英语读者更好地理解诗歌韵律和主题的特点。如下例:

“If ever I part with this dear lock of hair—

Or slight you—or love you less dearly than now,

My bosom be tortured by grief and despair,

And ‘Dark Heaveenfail me, if I fail in my vow!”

How potent is Love! —Yang-fei knew its power,

She, a short time before, from the Court had been driven;

Her hair, with the message, had gone scarce an hour,

When he sent in answer, “Come back, youre forgiven.” (Stent, The Jade Chaplet 128)

司登德的歌谣翻译策略非常灵活,注重形式和内容的协调统一,因此他的译介巧妙灵动、饶有情趣。《中国评论》(The China Review)称赞道:“ 司登德先生的诗行是那么的流畅,其韵律又是那么的悦耳,原因在于他给中国诗歌的古雅意象,穿上了一件英语的衣裳”(Stent, Entombed Alive 253)。《德臣西报》(The China Mail)评论道:“ 除却其(司登德)在纯语文方面的成功,所有读过其俗曲民谣译作的人都承认,他具有保留原作神韵,又同时像诗人一样成功赋予歌谣韵律的能力”(253)。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司登德的歌谣译介仍具有研究价值,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些歌谣为韵律体翻译提供了范例,“ 司登德的轻体诗译介表明一个富有天赋的诗人可以做到用韵律体译诗”(Idema, Georger Carter Stent 132),这也是其译作在19 世纪颇受关注的原因之一。

其三,在《二十四颗玉珠串》和《活埋》出版之前,司登德作为汉学家的声名业已确立,他出版了多本供国外读者学习汉语的字典,撰写了一些关于中国民俗文化和歌曲的书,这有助于读者对其歌谣译作的关注。在《活埋》的扉页上,译作者姓名的下方标注了司登德的身份和贡献:“ 乔治· 卡特· 司登德,任职中国皇家海关总署,《汉英合壁相连字汇》《汉英袖珍字典》《二十四颗玉珠串》等书的作者”,书末附上各大报刊杂志对其所著作品的评价,以体现其作品的社会影响。这样的标注方式显然较为容易引起读者对作品的阅读兴趣。

此外,司登德辑译的部分歌谣作品先刊发于知名英文报刊杂志,然后再结集成册,由国外出版社出版,这种出版方式也更利于引起读者的关注。《二十四颗玉珠串》和《活埋》的前言介绍中都有提及,其中收集的歌谣有的已在其他杂志或刊物上发表,然后再整理编辑成书。《中国歌谣》首先发表在 《皇家亚洲文会北华支会会刊》第7 卷(1871-1872 年)。《中国歌谣》中共收录了五首歌谣,分别是《王大娘》《十二月歌谣》《烟花柳巷》《玉美针》及 《小刀子》(Stent, The Jade Chaplet 93-135),其中《十二月歌谣》后又被收入《二十四颗玉珠串》。《活埋》一书中有四首歌谣最早登载于《远东杂志》,《远东杂志》连续发表了司登德翻译的长篇叙事诗:《阔大奶奶逛西顶》《莫娶寡妇》《颠倒事实》《真相大白》(王燕 566)。在当时,司登德已是颇负盛名的中国诗歌译者,也是《远东杂志》诗歌栏目的主笔。

四、《二十四颗玉珠串》与《活埋》在当代的沉寂

尽管19 世纪,《二十四颗玉珠串》与《活埋》曾在西方引起关注,但是此后一百多年间,这两部歌谣作品都并未再被重印或再版。汉学家伊维德也是在撰写《孟姜女哭长城的十译本》(Meng Jiangnü Brings Down the Great Wall: Ten Versions of a Chinese Legend)(2008)一书的过程中,才因为同事曾听荷兰汉学家龙彼得(Piet van der Loon)提及才得知这两部歌谣作品(Idema, George Carter Stent 130)。相比而言,19世纪末威达雷的《北京歌谣》和何德兰的《孺子歌图》的出版,吸引了更多中西方歌谣爱好者和民俗研究者们的视线,对五四歌谣运动也产生了直接而深远的影响。近些年随着民俗研究者们对北京歌谣的关注,才逐渐注意到司登德的歌谣译作。《二十四颗玉珠串》和《活埋》没有如《北京歌谣》和《孺子歌图》般在当代产生影响,甚至隨着时间流逝,在过去的百年间几乎被人遗忘。

尽管司登德关注歌谣传递的思想和内容,但其辑译的歌谣曲目内容芜杂、质量参差不齐。这与司登德收录歌谣的目的有一定关系,在《二十四颗玉珠串》的“前言”中司登德表明,有些歌曲在语言、思想和情感上可能被贬斥为粗俗低级,仍把这些歌曲录入了书中是为了展示歌曲主题和风格的不同(Stent, The Jade Chaplet iv)。歌谣《大西瓜》的注释里写道,“这首歌曲纯粹是垃圾糟粕,但显示了中文诙谐歌曲与我们这类歌曲之间的相似性”(Stent, The Jade Chaplet 113)。从中可知,司登德在歌谣中探察中国文化心理,具有民间文学和文化比较意识,但所选民曲歌谣非精挑细选的经典代表,加之其收录作品并非纯粹的民谣,以长篇叙事歌谣为主,有的自戏本俗曲等改编而来,涉及多种文体和多方面内容,缺乏分类梳理和理性分辨,难以提供系统的民俗文化信息,因此逐渐淡出西方读者的视线。

《二十四颗玉珠串》和《活埋》辑译时没有明确的文体分类,歌谣俗曲的出处也无明确的标注,仅提供歌谣英语译文。辑译的歌谣有的基于说唱文学文本进行改编,有的选自已出版的作品,有的是在路边听来,司登德请他的中国老师尽可能详尽地记录下来(Stent, The Jade Chaplet iii)。将这些作品译入英文后,他并没有仔细标注歌谣的文体类型和采集形式,排版也没有采用汉英对照的方式,因此很难追踪歌谣的来源出处。跟《二十四颗玉珠串》和《活埋》不同,威达雷的《北京歌谣》和何德兰的《孺子歌图》大多是流行于老百姓口中的街边童谣,排版时采用中英对照的形式,因此更易于保存和流传,以至于《中国歌谣集成(北京卷)》(2009)中有些歌谣直接采自《北京歌谣》或《孺子歌图》。据笔者统计,威达雷的《北京歌谣》共介绍170首歌谣,至今部分或全部收录在《中国歌谣集成(北京卷)》(2009)的有大约100首;何德兰的《孺子歌图》共介绍152首儿歌,其中部分或全部收录在《中国歌谣集成(北京卷)》(2009)的有60多首。

司登德辑译这些歌谣作品更多是出于其个人对中国俗曲歌谣的喜欢和爱好,因此《二十四颗玉珠串》和《活埋》中的歌谣收集和整理并无明确的目标受众,歌曲收录时也有较大的随意性。与此相比,《北京歌谣》和《孺子歌图》都有较为清晰的定位和明确的目标读者。《孺子歌图》的创作目的是向美国儿童展现中国儿童的日常生活,呈现他们的家庭生活及其平时所做的游戏等(Headland 6)。而《北京歌谣》则是为了帮助西方汉语学习者“掌握部分不常见到的词和短语”,介绍中华文化,使读者“了解中国日常生活的现象和细节”,并“ 在歌谣中找到真正的诗歌”(Vitale VII)。

从《二十四颗玉珠串》和《活埋》内容选择和编排特点可看出,作为清末时期歌谣辑译的重要代表人物,司登德藉由对民间文学的译介,开始探察我国的民俗文化、民族心理特征,找寻中西民间文学和文化的异同,显现出早期的民俗学学科意识,“ 或许是最早系统采录并以科学眼光关注中国民间歌谣的西方人”(张志娟 116)。但与此同时因缺乏科学系统的民俗学分析方法,其在歌谣辑译中表现出标注不清、分类不明、内容杂陈、选材参差不齐等问题,这体现出其民间文学观念和民俗意识尚处于初始的萌芽状态。

五、结论

《二十四颗玉珠串》和《活埋》中收录的俗曲和歌谣包含19 世纪时期流行于北京街头的民间故事、风物传说、俗曲戏剧。《活埋》一书收录的歌谣尤其具有典型的北京地域特征,折射出19 世纪北京民众的婚恋思想、风俗礼仪、社会观念、民族心理,是我们了解一百多年前北京的民间习俗和社会观念的重要历史文献,具有重要研究价值。

司登德辑译的歌谣作品注重对中国民间风俗和观点的传递,独到的歌谣译法,展现了北京歌谣朗朗上口,韵律铿锵的节奏特点,因此在英语世界产生过一定的影响,但这些歌谣作品在当今英语世界早已没有了19 世纪时期的光彩。毫无疑问,民间文学是记录民俗的重要文学形式,民俗文化也是民间文学译介的重要内容。本文对司登德歌谣辑译作品《二十四颗玉珠串》和《活埋》的翻译和传播研究表明,民间文学要“ 走出去” 成功传播民俗文化,单纯有译者的喜爱和热情,以及高超的翻译技巧,并不足以实现理想的传播效果。整体来看,民间文学的翻译作品需要注意四个维度上的考虑:(1)译作需要有明确的翻译目的和读者定位;(2)根据翻译目的和读者定位,采用科学合理的分类和标注方式,提供精妙的選材构思和内容编排;(3)译者的翻译技巧,以及译者身份和影响力对译作的传播和接受具有一定影响;(4)选择更易对读者产生影响的出版方式。将中国古老而优秀的民间文学和民俗文化传播到英语世界,使西方读者对中国历史和民间文化有正确的认识,还需从“ 他者” 出发,从传播目的和效果出发,进行综合的思考和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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