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禅诗译介在美国的滥觞与发展

2024-01-14 15:21秦思
外国语文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禅诗诗歌翻译

关键词:禅诗;诗歌翻译;中国古典诗歌

作者简介:秦思,长安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讲师,研究方向:翻译学。

禅诗是禅宗思想与中国古诗的艺术融合与精粹传承。20 世纪中后期,美国的禅宗热潮激发了英译中诗的禅诗译介倾向,译本与选集层出不穷。英译禅诗在中美诗学对话中被重新阐释与定义,成为中国古詩在美英译的重要翻译诗学特征。然而当下汉诗英译多以通史性研究为主,少数学者或集中于单一诗人或译者个案研究(钟玲,2006;Tan,2009;胡安江,2011),或聚焦禅宗思想之于美国诗歌创作的影响研究(钟玲,2009),对英译禅诗的佛禅文化特质关注不足,缺乏对阶段史的局部探索与特定诗歌类型的专题史研究。禅诗英译作为明显的文化现象,值得深入探讨,通过发掘译诗发生的偶然与必然、共性与差异、历史与当下,可镜鉴中国古诗外译实践。本文意图从禅诗英译发生时美国的宗教文化及诗歌翻译场域出发,回溯禅诗英译形成的历史脉络,归纳梳理其发展现状。

一、场域共融:中禅西译中的诗歌传统

布迪厄将相较抽象的“ 社会” 概念划分为承担不同功能、运行规则有别的社会空间,即“ 场域”(Bourdieu 162)。场域本质是“ 相对独立的关系系统”(王悦晨 9),具备“ 某种历史性的动态变化和调适能力”(Bourdieu & Wacquant 18)。英译禅诗属于翻译文学,兼具特殊禅宗思想与独特诗歌形式,不免与禅宗哲学、诗歌文学及翻译文学等场域互动交汇。

1. 1 社会宗教场域

禅宗经日本传入美国之后影响深远,触及文学、艺术,乃至现代心理学等各个领域。禅宗的成功本土化既获益于佛教在美的整体历程,也助益树立佛教在美国宗教场域内的权威。19 世纪,投身美国淘金热的中国移民率先带动佛教寺庙建立(Prebish &Tanaka 3),但修习的教派近乎“ 道教、儒教与佛教的混合体”(Fields 74),佛教近半世纪仍处于移民宗教。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铃木大拙(D. T. Suzuki)、艾伦· 瓦兹(Alan Watts)等禅宗大师的宣扬才普及大众,自此影响深远。

铃木大拙开创的“ 铃木禅” 强调个人体验,以“ 悟”(Satori)为主。他对禅学的现代阐释通俗易懂,深刻影响佛教禅宗在当代美国的认识发展,将其从移民宗教推向主流文化,开启西方现代禅学。瓦兹则是西方主动介绍东方禅宗的代表,先后出版多部重要禅宗著作,如《禅的精神》(The Spirit of Zen, 1936)、《垮掉禅,方形禅与禅》(BeatZen, Square Zen, and Zen, 1959)。瓦兹精确阐释垮掉派运动的禅宗精神,加之与包括斯奈德(Gary Snyder)、凯鲁亚克(Jack Kerouac)等在内的知名垮掉派文人交往甚密,“ 禅” 迅速吸引当时逆向文化运动中的美国青年,成为家喻户晓的文化名词。相较逻辑思维主导的西方传统宗教哲学,禅宗凭借截然的超越性及平和的价值观脱颖而出,成为战后美国人新的精神寄托,并在50 至60 年代间一跃由禅宗潮转变为佛教爆发。禅宗中心不断涌现,周边甚至形成修习的核心社群(Seager 2012)。“ 禅” 成为有史以来对美国“ 最为成功和有影响力的宗教输入之一”(Prohl 203)。

1.2 诗歌文学场域

战后禅宗佛教爆发的美国也恰逢20世纪中期的后现代文学思潮。随着大批垮掉派作家与诗人接受认同禅宗,佛禅思想对美国文学,尤其是诗歌创作开始发挥普遍影响。垮掉一代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对禅宗佛教表现出毫无保留的认同态度,在形成禅宗文学这一独特新文学类型的同时,也成为促进禅宗发展和文化深入的催化剂,成为“美国复兴以来影响最为深远的精神文学团体”(Inchausti 2)。“如果历史上出现明显的文化移入现象,其原因一定是多重的、复杂的,不会是由单一的原因造成的。例如,当一个民族需要外来文化的时候,往往是其本身的主流思潮开始走下坡路了”(钟玲,《美国诗与中国梦》 14)。该时期的文学文化运动,正是向主流文化的呐喊反叛。

诗人群体是垮掉派中一支重要的文学力量。除了认同禅宗思想,从中汲取创作养分,许多诗人也亲身修行禅宗,甚至远赴东亚佛教国家修习禅法。禅宗被融入创作,不断重塑美国诗歌。美国诗人山姆·汉米尔(Sam Hamill)甚至评论,“在美国,禅与禅诗如同苹果派一般寻常”(Hamill & Seaton 6),足见禅宗对美国诗坛的渗透之普遍。诸多美国后现代诗坛的中坚力量或领军人物,从战后一代的斯奈德、菲利普·惠伦(Philip Whalen)、卢西恩·斯特里克(Lucien Stryk)、艾伦·金斯堡(Irwin Allen Ginsberg)、W·S·默温(W. S. Merwin)等,到美国当代诗人简·赫斯菲尔德(Jane Hirshfield),威廉·海因(William Heyen),黛安·迪·普丽玛(Diane di Prima)等都创作过禅诗。金斯堡也曾表示,“佛教是不可或缺的文学源头。如果对冥想没点了解,是无法谈论美国诗歌的”(Schelling xiv)。20世纪中期宗教场域中的禅宗热与同时期文学场域中垮掉派运动的碰撞,共同促成美国佛教文学的诞生与发展。而这之中,翻译文学又在该过程扮演了不可忽视的关键角色。翻译文学是文学场域的子场域,通过翻译引进的文学诗歌作品,在进入美国文学场域之后,不可避免会带来场域内部结构的波动甚至重组。而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在美国现当代诗歌的发展历程中,正是扮演了重大的颠覆作用,是美国诗歌的主要革新力量。

1.3 汉诗英译场域

中国古典文学在西方的译介历来是东学西渐的重要部分。其中的古典诗歌是中国数千年的艺术积淀与文化精粹传承,之中的诗学意境、工巧形式、山水情趣与禅思妙悟,经由海外的译介传播,得以与新的文学文化系统交流碰撞,甚至启发或革新着接受国家的诗歌文学创作。汉米尔称“本世纪(20世纪)的美国诗歌不如称为翻译时代”(Hamill, “An Answering Music” 308),美国的诗歌语言正是由于美国诗人与中国经典的接触而极大地丰富了(317)。王红公(Kenneth Rexroth)也认为,“继波德莱尔之后,对西方诗歌最大的影响可能来自于外界,来自中国与日本诗歌的译文”(Rexroth, Classics Revisited 94)。许多创作禅诗的美国诗人,正是因为接触了中国或日本的禅诗译文。

20世纪后,中诗英译重心由欧洲向美国转移。艾兹拉·庞德(Ezra Pound)的意象派领袖地位使其“创译”的《神州集》出版即得到关注,推动意象派创作发展的同时,也促成中诗在美的首次英译高潮,构成中文诗歌翻译历史的“ 分水岭”(Kern 169)。

庞德对中国诗的敏锐嗅觉及意象派主张,与禅诗特性不谋而合。特别是运动后期,庞德投向“ 漩涡主义”,该理念的基础是汉字呈现出“ 运动中的事物,事物在运动中”(费诺罗萨 156)的表意特征。庞德认为意象不应停留于事物的静态描写,“ 随着对中国古典诗歌描写客观动态意象手法认识的加深,他从中发现了如何运用意象来达到对事物的动态呈现”(李正栓、孙蔚67)。这与禅诗中常见以动寓静,喧中得寂的表现手法如出一辙。学者罗伯特· 克恩(Robert Kern)也认为庞德对中国诗歌进行了异化、陌生化,以及“ 去人化”(depersonalization)处理,使其呈现突破时间与空间的超越感(Kern 188)。诗人拉里·R· 史密斯(Larry Smith)甚至直接称“ 美国的禅诗译者始于庞德基于费诺罗萨笔记而创作的惊艳的《神州集》”(McNiece, et al. 14)。

尽管意象派的翻译初衷是创造新的诗歌形式,它投射出当时西方文学界的诗学观以及对理想诗歌语言的构想。该流派间接为东方诗歌培养了大量读者,使其进深理解成为可能,为五十年代末的第二次中诗英译高潮创立了理想的文学接受场域;该时期形成的诗歌翻译规范也深刻影响后来的中国诗歌译介选材,为之后禅诗被美国文学场域顺利接受奠定基础。

二、文化共融:英译禅诗的滥觞与发展

经历禅宗美国本土化及美国文学对佛教思想的吸纳融合,“ 唐诗及其内在文化元素对美国文学艺术界产生了比过去更广泛,也更深刻的影响”(江岚 267)。美国诗坛开始对东方诗歌中的精神特质投以关注。

2.1 英译禅诗场域发轫

斯奈德的寒山译诗被普遍视为该阶段的重要分水岭,开启以禅诗译介为主的第二次中诗英译高潮。对自然和荒野的关注使斯奈德走进道教与禅宗。他发现寒山诗“ 神秘质朴”(Johnson & Paulenich 4),从中选译二十四首,刊于1958 年的《常青评论》(Evergreen Review)。50 年代末美国青年的佛教兴趣正在反主流的精神诉求与瓦兹的禅学宣讲中滋长。斯奈德偏重佛教与环境主义的寒山译诗正契合战后大众的精神追求。1965 年,译诗被汉学家白之(Cyril Birch)主编《中国文学选集》(Anthology ofChinese Literature)选录,在美国获得经典化(canonization)。道禅思想很快被视为“ 中国诗学的真髓” 和“ 真正中国精神”(赵毅衡,《诗神远游》 309)。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禅意、禅理得以在美国禅宗文学场域中被重新发掘。

美国文学界对禅诗的翻译兴趣日益高涨,通过僧诗译介以及对中国传统山水诗的禅意阐释,禅诗英译逐渐发展为美国对中国古诗译介的重要诗学特征之一,形成瞩目的诗歌翻译次场域。美国20 世纪中后期接连出版的英译禅诗集是该场域的一个显著标志。著名的企鹅出版社(Penguin Books)、香巴拉出版社(Shambhala Publications)、智慧出版社(Wisdom Publications)等都曾相继推出英译禅诗选集,于20 世纪90 年代渐具规模并持续至今。鉴于禅宗西渐是“ 一个泛亚洲文化西渐的现象”(钟玲,《文本深层》 173),禅宗思想对东亚文化的普遍影响及日本俳句对美国文学的长期渗透,一些禅诗集也收录日本与韩国的禅诗译文。迄今为止,仅题目标明是禅诗集,并收录中国禅诗的选集达十余部。

这些英译禅诗选集的编者多数为美国知名汉学家、现当代诗人或深谙佛法的著名禅宗大师,是相应领域的学术知识权威。斯特里克翻译了大量中日禅诗,作为诗人在美国当代诗坛也享有很高声誉。美国文学翻译协会(American Literary TranslatorsAssociation)为纪念斯特里克取得的诗歌翻译成就,专门设立卢西恩· 斯特里克亞洲翻译奖(Lucien Stryk Asian Translation Prizes),以表彰优秀的亚洲语言翻译作品,特别是禅宗翻译作品。《禅诗》(The Poetry of Zen)的编者之一汉米尔也是知名当代美国诗人,曾获美国国家艺术基金(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古根海姆基金(Guggenheim Foundation),华盛顿诗人协会终身成就奖(Washington PoetsAssociation Lifetime Achievement Award)等重要文学界奖项。赤松(Red Pine,原名Bill Porter)则是美国当下中国古诗的主要译者之一,曾获卢西恩· 斯特里克亚洲翻译奖、古根海姆基金、美国笔会翻译基金(PEN Translation Fund)等翻译奖项。

活跃于美国当代诗坛的诗人译者对禅诗及其翻译的热切关注与积极推广,一方面说明禅诗作为一种独特诗歌类型进入了美国主流诗坛的视野;另一方面,以学界认可的汉学家与专业诗人为主构成的编者群体具备丰富文学文化资本,对禅诗译本在美国文学场域内的接受产生积极影响。禅诗在美国文坛受到的关注,加之文学界享有声誉的编者参与,使这些禅诗集得以获得主流出版社的接纳。发行这类禅诗选集的出版社大多为出版界颇有盛名的文学专业出版社:智慧出版社与香巴拉出版社是致力美国佛教文学与学术专著的重要出版集团,在宗教与文学场域内具备权威性;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隶属世界顶尖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是专业的学术出版机构,在美国学术出版界享有盛誉;企鹅出版社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英语出版集团;克诺夫出版社则隶属世界知名出版集团兰登书屋(Random House)。彼得· 哈里斯(Peter Harris)版《禅诗》被纳入克诺夫公司旗下的人人文库(Everymans Library),该系列致力于出版精装世界经典文学名著,且普及度高;查理斯· 艾根(Charles Egan)编撰的选集《云深不知处:中国禅僧诗歌》则作为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 亚洲经典译丛” 之一出版。诸多世界一流英语出版社对于禅诗集出版的极力支持,并将其囊括进入经典丛书系列,可见英译禅诗在美国俨然已具备一定的文学地位。这些诗集绝大多数历经多次再版,流传至今。汉米尔与杰罗姆· 西顿(J. P. Seaton)合编《禅诗》曾先后两次再版。从这些译诗集的重印、再版情况看,禅诗在美国有较强的普及性和流传度,已经拥有相当持续稳定的受众群体。根据世界最大在线图书检索数据库WorldCat 显示,这些诗集在世界范围内均得到图书馆的广泛收藏。

2.2 译诗选目与禅意重写

诗歌丰富的语言张力与凝练的表意特征,赋予禅诗弹性的阐释空间。哈里斯在其禅诗选集序言中道:“ 什么是禅诗?你可以说是禅僧所做诗歌。你也可以将其定义为受禅宗影响的诗作。亦可将任何略具禅意的诗歌视为禅诗”(Harris 17)。阐释差异性扩大了禅诗在美国文学场域中的范畴,因此英译禅诗集中的选目往往跨越年代久远、内容多样,主要围绕寒山诗重译、禅意山水诗、隐逸禅僧诗,也有因文化误读而收入的其他诗作或经文。

(1) 寒山诗重译

尽管寒山热随逆向文化运动告终有所回落,但寒山诗因其文学经典地位被反复重译,当前仅美国出版寒山译诗单行本就达十余部。

普遍认为,寒山儒释道皆修。然而斯奈德译山居诗时将寒山塑造为典型的佛教徒。伯顿·华兹生(Burton Watson)提到《寒山诗百首》的选译标准与选目顺序时也表示,他首先选取描述寒山早年生活的诗歌,随后是体现寒山逐渐厌世的诗歌,最后以归隐寒山及表达佛教主题的诗歌作为结尾(Watson 12)。华兹生不仅通过译诗将寒山塑造为彻头彻尾的佛教徒,更重构他从凡夫俗家逐渐收敛心性,直至再现本心的心境变化与皈依过程。作为使寒山诗经典化,并将其推向世界文学舞台的始作俑者与重要译者,斯奈德与华兹生对寒山诗歌的佛教化解读,持续影响读者对寒山形象的认识,并在之后的各类寒山译本中被延续。亨利克斯在《寒山诗集:寒山注释全译本》中提及《寒山诗百首》道,“多年以来我一直使用伯顿·华兹生的寒山诗作为中国佛教课程的教材,向学生介绍将禅宗佛教思想写入诗歌的方式” (Henricks vii),并介绍寒山道:“ 我认为可以称寒山为‘ 佛教 隐士……他使用的象征主义、术语以及对生活的整体观点上(即相信因果报应和转世),都展现出了佛教徒的特征。具体而言,他更倾向于禅宗”(Henricks11)。可见斯奈德对寒山的佛教化阐释不但影响一代读者对寒山的解读,也多少启发或引导了后来的寒山译者。寒山俨然成为禅宗思想代言,在美国文化语境中被不断阐释,甚至由此进入文学创作。无论小说或诗歌,寒山的影响无处不在,对于寒山诗的引用、仿写或唱和也并不鲜见(耿纪永,2019)。寒山诗因此在英译中国禅诗中占据着弥足轻重、经久不衰的地位。

(2) 禅意山水诗

山水诗歌的禅意解读也是禅诗英译的重要构成。自然万物被视为佛性的显现,因此禅风兴起后,出现大量寄禅思哲理于山水自然的禅意诗与禅趣诗,形成诗歌题材的“ 山林化”(周裕锴 268)。在受到人类中心主义驱使的传统西方文明中,人类具有主宰性与优越性,与自然呈现强烈的对立关系。反之佛教则主张众生平等,破除我执,视人与自然为宇宙中共荣共生的整体。随着禅宗在美国的渗透,“ 西方人开始反省自己的地位,甚至颠覆人类自己的主宰地位,对大自然本身的关注也开始普遍起来,大自然的地位开始上升了”(钟玲,《美国诗与中国梦》 20)。禅宗成为抵抗人与自然对立,超越二元论的精神指南。山水禅意诗恰好吻合这一阶段涌现的深层生态学与自然主义精神。佛教与生态思潮这种“ 思想的亲密性”(吴言生 24)使禅诗翻译场域在形成之后的译诗选目体现出深刻的生态视野。“ 随着战后诗人走进美国荒野,他们发现了在同样广阔的自然中创作的中国诗,满足了他们对自然、世俗的纯粹的当代渴望”(Weinbergerxxvi)。二者共同造就自然意象的禅意解读在美国译诗群体中的延续,因而自禅诗翻译场域形成以来,山水诗歌尤其受到青睐,相较而言艰深晦涩的禅理诗译介较少。西顿的《浮舟:中国禅诗选集》(1994)、史密斯《中国禅诗选:山中何所有》(1998)、哈里斯《禅诗》(1999)、汉米尔《禅之诗》(2004)都是以山水禅意诗为主的译诗选集。

为突显禅意主旨,选入这类诗集的山水诗有时会被译者在阐释时特意强化禅宗意象。比如《禅之诗》中收录的李白《独坐敬亭山》诗题便被汉米尔译为“Zazen onChing-ting Mountain”,通过翻译将“ 坐” 解读为“zazen”(禅坐)来强化诗人禅修入境的意象。又如《中国禅诗选:山中何所有》中收录数首王维诗,其中《终南别业》一题被译作“My Retreat on South Mountain”,因佛禅在美盛行后修建了各类禅宗中心,“retreat” 一词常用于静修中心,因而题目中将王维别业译作“retreat” 渲染了此地的禅修意象,暗指此为诗人禅修静思之地。《积雨辋川庄作》也译为“From My CountryRetreat by the River Wang after Heavy Rain”。

(3) 隐逸禅僧诗

隐士文化经由寒山在西方得到推崇,隐居被视为修行得道必经之路,“ 入山似乎是所有修行者的第一选择”(波特 68),隐逸诗僧之作因而受到关注。《云已知我心》(TheClouds Should Know Me by Now, 1998)就聚焦中国禅宗诗僧,旨在介绍西方少有关注的佛教诗人作品(Red Pine & OConnor ix),如齐已、九僧、憨山德清等。《云深不知处:中国禅僧诗选》(2010)选目也均为僧诗。《一轮明月下:中国佛教禅诗》(2014)分为“僧诗”与“俗家诗”两部分。进入21世纪以来,由于社会性别平等意識的发展,女性文学也愈发受到关注,一些译者也将目光投向传统禅诗译介中被完全忽略的比丘尼诗。《空悟之女:中国佛教尼诗选》(2003)是首部专注于中国佛教尼诗的译本,收入由魏晋至清末共计48位比丘尼所作诗歌,其中绝大多数为首译。隐逸僧尼诗构成禅诗英译次场域的一个主要类别。

(4) 道家思想禅释

禅宗的阐释性特征难免会受到文化误读的影响,其中最为显著的是与道教之间的关系。“禅宗传到美国,在其禅文学的吸收过程上,反而有强化中国道家思想的倾向”(钟玲,《中国禅与美国文学》 152)。在西顿和汉米尔合编的《禅之诗》中,首篇选取了《道德经》的1、2、7章。这种选目倾向表明禅宗传入美国时,许多热爱禅宗的诗人常常将道禅精神视为一体。这种误解很普遍,以至于斯蒂芬·米切尔(Stephen Mitchell)他的《道德经》译本中提到,他为翻译这本书做了长达十四年的禅宗学习准备(Mitchell xi)。此外,史密斯《山中何所有》收录六首陶渊明诗,其中包括《形影神》组诗三首。陶渊明所在东晋末已有较为广泛的佛教影响,他是否受佛教思想影响却在学界颇有争论。但《形影神》一般更多认为是玄言诗,主要体现的是庄子的生死观,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禅诗。

作为中国本土化的佛教,禅宗难以避免儒道两家影响。然而禅宗与道家思想固然有相容相通之处,《道德经》却显然不是禅宗诗歌。这种误读很可能受到瓦兹在美国宣讲禅学方式的影响。瓦兹本人的思想经历了基督教、禅宗佛教与道教思想的变迁,他解释自己的宗教“品味”介于“大乘佛教与道教之间”(Watts, In My Own Way 62),甚至曾经试图借用道家思想解释禅宗。这一做法使较为抽象的禅宗思想更易被西方人理解接受,促进了禅宗思想的传播。然而,也不可避免使禅宗思想内涵在阐释过程中受到一定程度的曲解,持续影响西方世界对中国禅文化的解读,出现佛道不分的现象。

2.3 创作互文与大众接受

鉴于禅诗发生与美国诗人垮掉派运动的直接关系,禅诗首先在诗人群体中发生影响,促成了美国诗歌的革新,特别是佛教诗歌的诞生。1991年,首部美国禅诗创作集《一轮明月下:当代美国诗歌中的佛教》(Beneath a Single Moon: Buddhism in Contemporary American Poetry)出版,主编也表示编辑此书时发现受佛教影响的美国诗人远超预想,佛教诗歌远非“次级文类”,“佛教极有可能是当今美国诗歌最大的精神影响”(Johnson & Paulenich xv-xvi)。该选集再次将文学界与学术界的目光引向当代美国诗歌中这支不可忽视的精神流派。此后,多部美国当代佛教诗歌选集相继出版,如《何书!?垮掉派到嘻哈时代的佛教诗歌》(What Book!? Buddha Poems from Beat to Hiphop, 1998),《美国禅宗:诗人集会》(America Zen: A Gathering of Poets,2004),《北美佛教诗歌选集》(The Wisdom Anthology of North American BuddhistPoetry, 2005)等。从诗集中不难看出这些美国诗人对中国古诗的阅读、借鉴或互文、戏仿。比如《北美佛教诗歌选集》中就收录汉米尔《答陶潜》(“Reply to TaoChien”)一诗。汉米尔曾译多部中诗选集,是《禅之诗》的编者之一,翻译过包括《饮酒》《连雨独饮》《归园田居》等在内的多首陶诗,后者也收入《禅之诗》。《答陶潜》从诗题就可看出此诗为汉米尔仿的应和诗。书中收录的另一首赫斯菲尔德《破晓前读中国诗》(“Reading Chinese Poetry Before Dawn”)则是对杜甫诗歌的回应,可见“ 美国本土化的中国诗歌小传统已完成了一个小循环, 由创作到创作的小循环”(钟玲,中国诗歌英译文如何在美国成为本土化传统:以简· 何丝费尔吸纳杜甫译文为例51)。中国禅诗到美国禅诗正是完成了同样的创作循环。

此外,禅诗选集在美国的顺利接纳与禅诗翻译场域的建立,除了知名学者、诗人的大力推崇,以及出版界的支持,很大程度上也源于佛教讀物庞大扎实的读者基础。佛教在美国发展一个多世纪以来,在数量庞大的佛教修行者以及同情者之中,有相当一部分美国人获取禅宗知识的主要途径是阅读书籍,该群体因其普遍性与典型性甚至获得了“ 书店佛教徒”(Laderman & León 49)的专门称谓。这类禅宗爱好者曾经在上世纪中后期禅宗热潮伴随作家、诗人的创作而盛行的时候尤其显见,彼时阅读此类书籍,成为“ 一种时尚”(钟玲,《文本深层:跨文化融合与性別探索》 131)。“ 书店佛教徒”因此也成为禅诗读者群体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可见禅文学不仅是汉学家的研究素材或诗人的精神养料,也触及美国大众,因此也有大量读者通过禅宗文学,包括禅宗诗歌作品修习禅宗佛教。酷爱中国山水诗的美国极简主义绘画先驱布莱斯· 马登(BriceMarden),作品中充满了中国元素,与从寒山诗中汲取的灵感。这一跨越学界的灵感来源正是赤松的寒山译诗。他“ 将书中(中文)文字的视觉图像与(译诗)语言中的精神与情感内涵联系了起来”(Richardson 51)。他从中获取的灵感也成为随后几年中他艺术创作的主要源头。这也说明禅诗向大众读者的延伸。

三、结语

禅诗翻译场域的建立源自宗教、文学与翻译的历史互动与对话融合。该场域的发生表面是美国文学场域中垮掉派运动与宗教场域中禅宗热碰撞的偶然,实则也是意象派运动后诗歌翻译场域对中国古诗译介审美的延续与拓深,具有一定必然性。通过译介僧诗以及对中国传统山水诗歌的禅意阐释,该翻译传统的范围与影响不断扩大,禅诗英译已成为当下美国对中国古典诗歌译介的一个重要诗学特征。

禅宗哲学的精神内核是中国古典诗歌在美译介成功并经久不衰的思想根基。禅诗译介不仅促进了中国禅宗思想与传统诗歌作品的对外传播,也为美国诗歌创作注入佛禅思想精神,启迪美国当代文学与哲学创新,催生美国禅意诗学,直接或间接影响美国诗歌的现代化。

禅宗经历20 世纪后期的现代化、商业化转型,突破宗教文化限制,向流行文化融合。伴随禅宗对各个领域的渗透,以及美国禅宗群体在过去半世纪的突破发展,共同为禅宗文学创造了更大的阅读市场与广泛读者群体。赤松应邀赴美国各地演讲的过程中就曾惊奇地发现,听众中除严肃学者,也不乏普通社区居民,“从没遇到对此不感兴趣的人”(波特,《空谷幽兰:寻访当代中国隐士》 3)。禅文化及文学在当下美国文学文化场域仍激起不分职业、阶层或种族的普遍兴趣。作为中国古典诗歌外译的成功案例,禅诗这支特色分支在当下中国文学走出去的语境下更值得我们关注,以镜鉴、助力中国古典诗歌外译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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