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巴铁”做交换生,100天后才敢逛夜市

2024-01-20 06:32仁美
看世界 2023年26期
关键词:拉合尔巴铁巴基斯坦

仁美

2023年6月1日,巴基斯坦拉合尔的街头

若干年前的冬天,我第一次在外面见到巴基斯坦的夜晚。

太阳下山后,开往拉合尔的巴士缓缓靠站。已过七点,街道还很热闹,车水马龙,狭窄的道路和两侧的行人一起争着这座城,小贩推着各式各样的货摊经过,三轮“突突车”从半个手臂以外擦肩而过,热风扬起发烫的尘。

这一夜,古城热闹异常,元旦刚过,到处都还在庆祝新年。

我刚从大巴上呕吐过,四周人潮涌动,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涂鸦还留着旧都的遗迹,年代久远的老建筑不常修葺。

就在几个月前,飞机从乌鲁木齐出发,越过喀喇昆仑山,降落在拉瓦尔品第的旧机场上,把一小群20岁的学生带到这里。

我在巴基斯坦住了100天,才第一次逛上夜市。

配枪的门卫

N校是一所半军事化管理的外语学院。抵达机场当天,我们各自拎着笨重的行李箱,被安排在学生宿舍里,和当地的女学生一样,需要服从严格的外出规定。

每天傍晚,头顶的天空刚显出月的痕迹,宿舍楼里的门卫就起身去执行他的工作。这是一个退伍多年的帕坦老人,来自该国西北边境,实际年龄五十几岁,看起来却年近七旬,身材高瘦,眼睛深邃有神,白胡子十分惹眼,皱纹里藏着千万刀曲壑,遮住了他大部分的脸。

他睡在宿舍楼下的工人房里,平日太阳还未下山,他就拖着虚弱的步子,背过身去拉上铁闸,把宿舍楼下的银色大铁门捂得严严实实的,好像生怕夜里有恶狼窜进来,把女孩们一个个叼走。学校的保卫处给他配备了一把枪,以备不时之需,好让他虚张声势。我暗忖,这枪或许原本是上山打猎用的。

每到周末,女学生们会挤在门口,填好出门登记表,由校工载去官方指定购物地点。门卫老头装模作样带了他的枪,司机负责点人数,一辆破旧的蓝色校巴候在大门口整装待发,勤勉接送进出校门购物的女学生。

通常在下午两点,这辆印有学校logo的掉漆蓝皮巴士载着满满整车的人,在发烫的路面上摇摇晃晃,校工们高亢的歌声混着女学生间或发出的嬉戏声,溢出敞开着的车窗外。女学生三三两两,结伴前往鱼龙混杂的市场,也去到低低矮矮的平房中兀立的一个气派商场门口。校车偶尔停在一所隐蔽的私人钱庄,供留学生换汇。这些都是我们难得的校外指定活动场所。

读书不闻窗外事

早晨,门卫蹒跚着脚步,缓缓拉开那道铁闸,我们就背着书包往教室赶早课,第一节课通常在八点。五节大课后,中午一点半放学,之后是一整段惬意的午后时光,住校学生可以睡到日薄西山,和窗外聒噪的乌鸦一起较劲。

巴基斯坦拉合爾,巴德夏希清真寺

在巴国的课堂生活,既轻松也显得时光倒流一般古老久远。

当地男学生喜欢在草坪上打板球,女学生们则在空地上各自打发时间。她们有的支起一张简陋的网打羽毛球,有的干脆坐在木凳上促膝长谈,聊些隐秘的情愫。不可否认,我们住进来,给女学生们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些波澜,她们有时会问我许多尖锐的问题。比如,跟南亚这里的包办婚姻相比,中国的自由恋爱好吗?

未经沧桑的少男少女皆推崇古希腊人延续至今的思辨氛围,在宿舍里、校道外大谈各自的偏见,卖弄那些无关紧要的思想流派。鲜有捍卫或攻击,左右不分,盼着左右逢源,不愿意摘下伊甸园的禁果。

在这个外人看来保守的国度,年轻人能感受到对方的荷尔蒙,却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N校的U系腾出一间小教室给我们,教室中央凌乱放置着十几张简易的小木凳,凳子右手边伸展出一只搁手腕小木板,用作写字板,整间十来平的屋子里只有一台老式电视机,没有投影仪,门口正对着一面显脏的白墙,墙上粘着一块白得反光的板,供授课的老师做传统的板书,白板右上方简单地悬挂一幅小小的名人像。讲台没有配麦克风,也没有提笔记本电脑。课堂很随意,老师对我们很宽容,考试前划好范围,盼着大家轻松度过这个学期。

在巴国的课堂生活,既轻松也显得时光倒流一般古老久远。

安全和自由

每当我作为寄宿者外出回到那所安置我的“家”,抬头瞥见楼长那张庄严肃穆的大脸正上方那对硕大无比的似结了茧的厚眼袋。“一切为了安全!”简单有力,她的叮嘱像一封印着这六个大字的恐吓信。

安全,好大的词,究竟要叫人付出多大的代价。她觉得我现在很安全吗?我半夜睡不着,耳边传来亦狼亦狗的生物在缠着铁丝网的围墙外惨烈地嚎叫,尾巴的影子依稀可见,仿佛翻过窗户就可以把舌头伸进我的床头。

走在校园内,我能强烈地察觉到,自己的女性身份是那样惹人注目。我要站在“女性窗口”外面递取复印材料,我需要准点在“女性区间”去健身,我外出时必须写申请信。在这些体面的细节上付出的精力越多,越是显得女性软弱与自甘平庸,而这正是那些表面拥护正统的人士希望发生的事。

这里的女人是不是每天都要暗自进行一轮又一轮的自我审视呢?他们以保护为由,把女人囚在厚厚的围墙之内,铁门内的年轻女人交出男人认为理所当然的外出自由,去换取安全。

记不清是从哪一天起,我发现对女性外出的枷锁逐渐打通我的身体,它们渐渐地从外部延伸至最深处,最后索性长在我的身体里。

拉合尔街头的建筑

我们的谈话很隐秘,不说具体哪里,只称外面。

如今,我可以不经思考地做出合规的“女性”举动。有一次,在那所划分性别时段的健身房,我见到一个男学生走进来,一瞬间,像是逮到一个不合时宜的侵入者。我大声地斥责他离开,几乎出于一种本能反应。过去20年里,我习惯了在一个个男女混合的公共泳池中见到男人,但我未曾在那样平常的公共场合对另一种性别的人产生如此强烈的不满。

网络信号不曾满格的手机里,几乎每周都会接收到各式各样的安全提醒信息,诸如,华人遭遇入室抢劫,星期天市场发生小规模暴乱,边境的骚乱分子把目标针对华人。

在这里,人们把每一天都当成是世界末日来过,在安全无法得到保障之前,自由的种子无法生根发芽。几十年前,人们无法确保这个国家的命运,几十年后的今天,甚至是以后,人们也同样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为了生存和安宁,人们在黑暗中完成了一次次交易,每天都“被自愿”将出门的自由拱手相让。

这些仅仅是在巴基斯坦才有的事吗?那里的年轻人问我那一串尖锐的问题时,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外面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牵连到我们,无声的恐惧笼罩着这个国家,也剥夺了N校原本所剩无几的活力。慢慢地,对自由的想象如一具鬼影,想方设法地诱惑着我,不论外界的消息多么可怖,我还是憧憬着自由的空气。

最后一次逃离

期末考试前放了一次小长假,厌学情绪再次得到发酵。我意识到,这将是我们出逃的最后一次机会。宿舍楼住过一个来自宁夏的回族女学生,因家庭变故来这儿求学,一住就是好几年。一天,太阳下山后,我在过道截住她,小心翼翼与她攀谈,假装试探:“学校外面是不是真的那样危险?”她露出神秘的笑容,脱口而出:“当然不是,你想出去玩,可以找机会私下出去。”

我们的谈话很隐秘,交换信息时很有默契,不说具体哪里,只称外面。

巴基斯坦獨立纪念塔

我和同伴很快敲定计划,打算在回国前最后的假期去一次拉合尔。同伴之间寡言少语,几乎是逃难一般,匆忙打包了几套贴身衣物,胡乱塞在旧书包里,就带了现金和护照出发了。

半刻钟以前,我的巴基斯坦好朋友亚当发来信息,说是下午两点在车站会面。一切准备就绪,我们计划午休期间冲破第一道防线,即学校正门。那天中午,门卫形同虚设,未能拦住三个惊魂不定的学生。

我们行色匆匆、片刻不停地叫了一辆车,让司机拖着我们去到拥挤的客运站旁。阳光猛烈,街上一片生机勃勃,旅客们匆匆挤进候车室,草木在阳光底下憋着气。

夜里,我们风尘仆仆地抵达旅馆,这是拉合尔市区一个设施简陋的庇护所,离旁遮普大学仅有几公里。当天夜里,我们几个没有洗澡,衣服也没换,三个女孩躺在床上,隔着一堵墙,不时传来值班的门房看电视的声音。

第二天一大早向独立纪念塔出发,纪念塔位于伊克巴尔公园内,巴基斯坦的国父穆罕默德·阿里·真纳曾经站在塔顶,面向群众发表讲话。我们没有进去,只在外面远远地观摩,绕到了拉合尔古堡,在这里偶遇了三个漂洋过海的闽南同胞。

登上古堡的一级台阶上,有一个面色红润的圆脸女人向我们热情招手,近旁跟着两个同样有着中国面孔的男人。见到我们这三个中国面孔,他们有点雀跃,见谈话投缘,便邀请我们一同前行。这座古堡保留了莫卧儿王朝时期的建筑风格,是沙贾汗当年下令为他的爱妃泰姬修建的,登上城堡最高处可俯瞰全城。我们一群人信步在华丽的水池边,说说笑笑,那天,这股眩晕般的喜悦一直伴随着我们,如梦如幻。

到了夜里,拉合尔的喧嚣终于消减几分,在林立着五光十色的商店的热闹街区,我们找到一家舒适的餐厅,聚在二层的烧烤架下。晚风轻抚旅人疲惫的脸庞,灯下七个人聊得很尽兴。

谈话间,我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想起了100多个关在N校女生宿舍的夜晚。

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们,一天的时间不再止于晚上七时;没有那么多突然降临在身上的古老诅咒与神秘禁忌,也让人忘却了男女时段、外出申请,甚至同龄的异国姑娘躲在角落里的婆娑泪眼。离开那里,我才记起自己是不再被凝视的中国人。

责任编辑何任远 hry@nfcma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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