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我的“娘”

2024-01-22 17:28王文富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1期
关键词:大舅外公爸妈

王文富

1988 年龙年元宵节,大雪下了一宿,早晨仍在纷纷扬扬,爸妈他们断断续续地争辩了一夜,如同这没完没了的雪,没有停下的迹象。至午后,爸爸没有拗过妈妈,终于答允妈妈随他一起去广东东莞,到爸爸一个远房亲戚开办的皮鞋厂打工。从此,我就跟着外公外婆生活,那年我四岁。

那时,外婆身边还有两个孩子要照看,大舅家十岁的顺子哥,姨娘家八岁的蓉蓉姐。大舅和姨娘他们也都去了苏南打工。

妈妈搁下我出去打工后,外公做了胆囊切除手术,外婆终日忙忙碌碌,像一个停不下的旋转陀螺,既要侍弄田里庄稼,拾掇家什,浆洗衣服,烧茶煮饭……每天还要接送顺子哥和蓉蓉姐上学,我是个“死不丢”,整天黏着外婆,一时半会瞅不见外婆就哇哇大哭,一哭就不消停,只要外婆抱上手,惹人心烦的如蝉鸣叫的哭声就戛然而止。外婆曾告诉我,她见不得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哗哗地流,那么小就被妈妈搁在家里,像个没妈的孩子可怜巴巴的样子。

爸妈他们远赴广东打工后,承包田被抛荒。“田种三年亲似母”,外婆舍不得那被撂荒的承包田,于是向外公唠叨:“承包田荒了也得向公家交‘两上缴’,不如拾掇拾掇,多多少少好歹还能收获两季。”外婆话糙理不糙,说服了外公。在大忙时,劳力不够,外公央请本村的“七大姑八大姨”那些能沾上亲戚的村民来做“帮工”。有时外婆把我哄睡后,与外公要劳碌到半夜才能歇息。那时,于我而言,外婆又何尝不是一个“帮工”呢?是一个承载负累的“帮工”,比耕种爸妈他们撂下的承包田还要沉重。插秧种麦时,外婆让我坐在田埂边上;禾场脱谷时,外婆把我丢在场边矮矮的麦垛上自个儿玩耍;田里种豆时,外婆用布兜把我背在后背上睡觉……在上幼儿园前,我从没离开过外婆的视线。

年轻时的外婆命运跌宕,遭受过苦难,但外婆没有向苦难低过头。

外婆十七岁时就嫁给了一个渔夫,靠打鱼为生,风里来,雨里去,成年累月地漂泊在苏北里下河地区的大河大沟里。前夫脾气暴戾,赌钱输了抑或遇到不顺心的事动辄拿外婆撒气,最凶横的一次是大冬天里把外婆从船舱里倒拽出来,摁在水里淹,外婆从此落下风湿病,一到阴雨天气,这病就疼得差点要了她的命。倔强的外婆带着两个女儿(一个才会走路,一个还在襁褓中,那个在襁褓中的是我的娘)决绝地离开了前夫,住到了娘家。后经媒婆撮合,外婆带着两个女儿嫁给了老实本分的外公。

外公家在苏北里下河地区一个被当地人称为“三洼”的地方。那里河网密布,河沟纵横,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河沟里长着茂密的芦苇。冬季,外公外婆割来苇秆,用“苇穿子”把苇秆破下成捆的芦苇篾片,外婆灵巧的双手把一根根芦苇篾片织成一张张苇席,逢集时外公把苇席运到集市上卖钱来贴补家用,外婆的手指常被篾片划破,道道口子结痂处如榆树皮粗硬;夏日,我们几个顽孩在浅沟的芦苇丛里掏苇莺鸟鸟蛋、捉龙虾、摸螺蛳,外婆有时见我们一个晌午不上岸,就循着苇秆晃动准确地找到我们,下到沟里来拧我们耳朵,外婆拧耳朵生疼,但这很奏效,我们几个“淘气鬼”就乖乖地跟着外婆上岸。

外婆家旁边的地龙河蜿蜒曲折,绵延数十里,一年四季河水清澈澄碧。炎炎夏日,外婆坐在河堤上一棵梧桐树荫下,边铡着小羊吃的青草,边看着我们在地龙河浅滩处打水仗,外婆不时地提醒我们:“小心点呀!”大舅家的大顺子玩得欢,无意中一把把我推进了深水区,人直往下沉,瞬间沉到了河底。外婆见状,一溜烟冲下大堤,一个猛子潜到河底把我从水里捞出,拖上岸边,我吐了几口水,上下牙齿直打战,外婆的脸色因我险些溺水而被吓得煞白煞白。晚上我发高烧了,外婆说我受了惊吓,魂掉了,要“喊魂”。到夜里“人定”时辰,外婆绕着房子走了三圈,边走边喊:“大扣子(我的小名)在哪被吓到的家来哎——家来哎!”“家来了……家来了……”外公在屋里应声着。外婆喊魂声嘹亮高亢,在静谧的深夜里让人发怵,我把整个身子蜷缩在被单里,大气不敢喘。也许是外婆“喊魂”灵验了,翌日,热度竟然退了,人也变得精神起来。

十二岁那年秋天,我得了菌痢,肚子疼痛难忍。在那时,我想妈妈了,在我最需要妈妈抚慰的时候,妈妈却不在我身旁,我把埋怨妈妈的情绪发泄到外婆身上,质问外婆为何不阻拦妈妈出去打工,外婆表情凝重,久久沉默着,像平静的湖面没有一点波澜。在村诊所用了两天药,我的病没有好转迹象,菌痢愈加严重,外公不得不把我驮到镇上住院治疗。外婆陪着我住院两周,每天给我拿药、打开水、清洗弄脏的内衣,夜里爬上爬下为我掖被子,我因肚子疼得哼哼不停,搅扰得外婆一天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待我出院,外婆瘦了一圈,眼窝凹陷,脸色蜡黄。外婆见我病已痊愈,如释重负,额头和嘴角上褶皱都舒展开了,像盛开的菊花,每条皱纹里都洋溢着笑意。

外婆打小没上过学,不识字,但自从我大舅上小学,外婆为鞭策大舅在学校刻苦学习,就让大舅在放学后来教她認字,不承想,几年后,外婆的文化水准竟达到了小学三年级。待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外婆能顺当地教我认字,教我算术也是得心应手。有一年,妈妈在春节回来,我向妈妈说起外婆辅导我学习的事,妈妈为之动容,连眼圈都红了。后来,等我读到小学高年级时,外婆辅导我学习力不从心了,她就监督我做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在检查我背书时,外婆浏览一段我背一段,我背不上,卡顿了,就糊弄外婆,把下段记得的句子提上来背,外婆竟然发现了我的“小聪明”,用“生姜拐子”(捏紧的拳头上中指伸出弯曲的拐角)敲打我的额头,边敲边说:“拿笔杆子重,还是拿锄头重?”“长大后要想做拿笔杆子事,就得勤奋学习。”此后,在学习上我再也不敢糊弄外婆了。

待我上高中时,我住校了,从此,我离开了朝夕相处的外婆。外婆有好一阵子不适应我不在她身边的生活,有时在半夜醒来向外公念叨我,问外公我是否到放假时间了。我放大周假回到外婆家,外婆心情一时愉悦起来,大声招呼外公抱柴生火,忙不迭地下厨,给我煎最喜欢吃的荷包蛋,包韭菜肉馅饺子给我吃。记得在我高考的前一个周,外婆拖着沉重的老寒腿,背着竹篓子,里面放着十几个水煮鸡蛋,熟饺子放在保温饭盒里,到学校来看我,在路途中被一辆摩托车剐蹭倒栽到堤坎下,半天不能动弹,外婆强撑着疼痛的双腿,一瘸一拐地走了大半天才到我的学校。当我搛起水饺满心欢喜地大快朵颐时,外婆疲惫而憔悴的脸庞露出舒心的笑容。

高考后,我的成绩过了大学录取分数线。在邮递员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外婆家,外婆接过邮递员递过来的录取通知书时,眼眸里有晶莹的泪光,颔首微笑着,那一刻,外婆觉得她的所有辛劳、付出都值得。在上大学的前一天,外婆从红木箱里拿出一块布兜,从里面掏出一大把纸币,有近两千元。外婆告诉我,这些钱是妈妈寄回来孝敬他们二老和给我当零花钱的。她把多年来用剩下的积攒起来,悉数给我上大学用。那一刻,我的脸火辣辣的,内疚、自责感顿时涌上心头,想起自己曾犯错而轻慢外婆苦口婆心的教育,让外婆悄悄抹泪的一幕幕往事在眼前晃过:我曾向外婆索要二十块钱偷偷与同学到街上游戏厅打游戏;我曾与同学打架,外婆给人家付出一百多元医药费;我曾假借去看生病的同学向外婆要了三十元,去县城剧场看歌舞团演出;我曾以不上学要挟外婆买了随身听……

在我即将离开外婆,奔赴外地上学时,我心中涌起了万般的不舍,那是一种孩儿对娘才有的依恋之情,但无论走多远,我也没走出外婆对我的挂牵——那种娘对自己孩子的怜爱之心。而外婆又何尝不是我的“娘”呀!那时,爸妈他们为外婆家装上了电话,我上大学时,妈妈也为我配了一台BB 机。在大一时,我时常收到外婆的传呼,外婆依然放心不下我,还像我在她身边那段时光里她督促我学习那样,告诫我在大学要勤奋学习,懈怠不得。那个时候,姨娘、大舅他们已先后在县城买房安家了,爸妈也从广东到了上海继续打工。年迈的外公外婆仍守着乡村那几十年的老屋,耕种着老屋周围两亩自留地。

在上大二的那年隆冬,我收到妈妈的传呼,说外婆突发心脏病,病情危殆,我来不及请假,乘上大巴车往家赶。

干瘪而矮小的外婆正平静地卧在门板上,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干涸的嘴唇微微翕动。听到了我喊她的声音,外婆睁开浑浊的双眼,示意我靠近她,对我耳语:“要孝顺妈妈……妈妈为了你过上好生活……”

这是外婆弥留之际给我最后的训诲。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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