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光

2024-01-23 11:08迟子建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4年1期
关键词:北极村外祖母雪橇

我出生在北极村,那里有一条美丽的黑龙江从它的身旁流过。

村子是由高大的木刻楞房子组成的居民区。房子与房子之间间隔很大,足足可以用柳条圈成两个大菜园。菜园中的土不须说,自是黑土,肥沃,且有香味。人们就在这园子中种菜、盖猪栏、架鸡舍等。

家家的门前都养着一条狗。入夜,风声大作的时候,狗叫声也就像涨潮一样汹涌不息了。

当然,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

十几年前的我正是爱做美梦的童年时期。我的饱经沧桑的外祖父和善良慈祥的外祖母曾给我讲了许多许多关于黑龙江,关于生活在这条江两岸的人们的故事。这些动人的故事就像阳光照耀下的沙滩上的五彩石一样,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焕发着光辉。

可有一件事我却弄不明白,那就是外祖父所说,他说还有比我们北极村更远的地方。他说那个地方的人们住冰房子,吃生鱼。外祖父没有到过那地方,可他却说得那样津津有味,仿佛是真的似的。

“姥爷,你没有去过那里,为什么知道那里的事情呢?”

“姥爷想的。”

“那我可不可以想一个呢?”

“那怎么不行。”外祖父说。

原来任何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都可以按自己想的去诉说那里的故事呀。

于是,我就想了一个更遥远的北极的故事。

我被一股强大的冷空气流给裹挟到了那里。呀,这里除了白色的东西之外,就是天空上的太阳是微红色的了。

最先迎接我的是穿著银白色礼服的企鹅们。它们个个都长得丰腴美丽,步子迈得很有乐感,好像是集体出嫁的新娘。

企鹅先把我领进一个冰房子里,冰房子里没有生火炉,但阳光却洒满了房子,冰房子的四壁都洋溢着一种玫瑰色的喜气。

一个身穿虎皮的老人向我走来。他的胡子比他的个子还长,拖在地上,像彗星的长尾巴,在冰地上飘逸着。他快到我身边的时候,就轻轻地弹了一下手指,于是,那些企鹅就安静地出去了。

“你是哪个国家来的呀——姑娘?”

“我是中国的,我来自北极村。”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爸爸,你看她浑身在抖,你别问她叫什么名字了吧,先让她吃点熊肉。”一个穿着黑色裘皮衣服的少年对老人说。

“好吧,好吧。”

我就被那少年领进冰房子里面的一个小空间。这里有一个像太阳那么大的火炉,炉子里烧的不是柴火,但橘黄色的火苗却很旺。

“这里烧的是什么?”

“是月光。”

“月光怎么能烧呢?”

“月光烧起来最温暖了,又不冒烟。”

“可怎么能拾到月光呢?”

“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带着桦皮篓,然后用铲花的小锄来拾。”

“怎么拾呢?”我还是问。

“晚上我带你去,你就知道了。”

我开始吃熊肉,我冷极了,也饿极了。熊肉煨得很烂乎,也很香,外祖母可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好吃的熊肉。外祖母炖熊肉总是要用盐水煮,里面扔几粒花椒。

“这熊肉这么好吃,它是怎么煮的?”

“它是用银河的水,加上白桦树的汁液以及雪莲花的花瓣煮成的。”

这么奇妙,我不由得吐吐舌头。

吃完了熊肉,我觉得浑身都暖乎乎的。我就坐在一块狗皮上,跟少年讲北极村的故事。

“你们北极村有企鹅吗?”

“没有,我们那有山雀,红脑门的,可漂亮呢,也很会叫。”

“那你们那有冰房子吗?”

“没有,我们住木头房子。里面砌上两面大火墙,烧原木疙瘩,可暖和呢。”

“那你们养狗吗?”

“我们养狗,家家的门前都养一条狗。”

“你们养狗做什么用呢?”

“看家,打猎。”

“那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都十岁了。我叫迟子建。”

“迟子建?是什么意思呢?”

“迟子建,是我爸爸给起的名字。他喜欢读曹植的《洛神赋》,而曹植的名字叫子建,他就给我起了这个名。”

“可曹植是谁呢?”

“我也不知道,爸爸说我大了就知道了。”

“那他还活着吗?”

“爸爸说他早死了,死了很久很久了。”

“哦,这真有意思。”少年托着腮帮,接着问我:

“你的小名叫什么?”

“叫迎灯。我是正月十五生的,正月十五是灯节,我生在傍晚,天刚黑,灯还没点,所以叫‘迎灯’。你们这不过这个节日吧?”

“我们没有这个节日。我们每年只过一个节,是新年。”

“那你们这可没有我那好。没有节日的日子多难过呀。”我说。

我和这少年说了好久。他告诉我,他叫杰克,今年十三岁了,喜欢拉弓射箭。

晚上,杰克带着我去冰上拾月光。这里的月亮好大好大呀,我一出冰房子就惊喜得要跳起来了。好像是再长几年,那枚月亮我就可以摘下来。它那么温柔地照着极地每一个地方,橘黄色的光辉在冰面就像刷了一层油似的,亮晶晶的。

我把桦皮篓卸下来,杰克就开始用小花锄拾月光了。他轻轻地铲,每铲一下,月光就消失了一小片,一层黄油似的东西就堆在一起,像块奶油似的。

最后,我们拾了满满一篓子的月光。桦皮篓一下子膨胀起来了。被刮过月光的冰面上呈现出银白的色调来,好像一大块丰收的麦田上飘拂着一块白纱巾。

我们背着桦皮篓往冰房子里走。杰克坚持不让我背,他说这么浓的月光很沉,我的肩膀现在还承受不了这重量。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冰房子里。

第二天早晨,胡须拖地的老人把我摇醒了。他让我起来吃饭。他说吃过饭后,我们就坐着雪橇去捕鱼。

早餐是杰克起大早打来的。他射了一只老鹰,我们用它调汤喝。汤的味道鲜美极了。喝汤的时候,我和杰克共用一只桦皮碗,我们边喝边互相瞅着看。

“杰克,吃饭不要东张西望。”老人说他。

“我在锻炼眼睛捕捉东西的能力呢。”杰克舀了满满一勺子汤。

“嗯。”老人不满地咕噜一句。

雪橇早已准备好,四条大黄狗被套在那里。企鹅们刚刚吃过早饭,都容光焕发地站在冰房子外面迎接我们出去。

杰克把网扔在雪橇上,然后把一块熊皮铺好,让我坐在上面。一会儿的工夫,我们的雪橇就出发了。

四条黄狗跑得气喘吁吁,雪橇像电一样嗖嗖地跑着,空气中雪粒飞扬,扑了我一脸,使我喘不过气了来。

这里没有山没有树。这里只有冰和雪。雪橇在冰面上滑行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了一个大洋。

杰克说它叫北冰洋。我告诉他,这地方我听外祖父讲过。这是深蓝色的一望无际的冰封的大洋。大洋的上空正驮着一轮辉煌的红日。整个洋面辽阔坦荡、茫茫无边,就像我见过的家乡秋季的天空一样。

“杰克,你去把昨天下的网起出来。”老人吩咐他。

杰克答应着,就去起网了。他先用铁钎锤击一块圆形的冰面,然后再用铁笊篱把碎冰碴捞起来,一圆孔的北冰洋的水就呈现在面前了。

杰克埋头起网,网被提出来了,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像一群光着屁股的胖娃娃,欢呼雀跃地上了冰面。老人用一条大麻袋再把它们装进去。每装满一袋,就用绳子扎紧口,然后扔在雪橇上。

我做杰克的帮手。有些大鱼他一个人弄不过来,我就上前为他使劲。老人为着收获的喜悦激动着,嘴角挂着笑意。

下午,太阳变得灰蒙蒙的,我们的雪橇装满了鱼,我和杰克坐在雪橇上回冰房子了。这时,天空飘下大片大片的雪来,很快,冰面上什么也看不清了,模糊一片,白茫茫的。

回到冰房子时,雪还没有停,企鹅们却焦急地等了好久了。它们没有去看雪橇上的鱼,就先唧唧哝哝地跟老人讲什么。老人点着头,然后回头看我,我感觉到那目光很让人害怕。

进了冰房子,才发现外祖母家那只可爱的白鸽子被绑了双脚,正在那里掉眼泪呢。

“白鸽子,你怎么在这?”

我扑上去,把它抱在怀里,然后冲杰克大发脾气,我说他们这个地方的人怎么不讲人性,我家乡的鸽子来了竟受到这种待遇。杰克知道这是企鹅们自作主张办的蠢事,就狠狠地把它们骂了一顿,于是,那些肥胖的企鹅就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杰克,我们得让她走了。”老人捻着胡须对他说。

“为什么要让她走呢?”

“因为她的外祖母让鸽子捎来封信,说她是在睡梦中飞出来的。她爱做梦,可她的外祖母却很着急。”

“那他们怎么知道她到這来了呢?”

“因为她外祖母说,她是这里天空的一颗小星星。”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七八岁的时候,妈妈就常常跟我说,她说她生我的时候曾经梦见一颗星星扑在她的身上。她说我是顶着星星下来的。可我不知道,我就是这里的一颗星,这里这么这么的遥远,又这么这么的冷,而且人又这么这么的稀少,而且一年才只过一次节日。

——我就是这里的一颗星星呀?!

杰克听完这些话,就低头不做声了。杰克长着一双漂亮的像北冰洋的水那么蓝的眼睛,杰克没有一个很高傲的鼻子。杰克在冰面上拾月光的时候,动作非常的优雅。

我和杰克还没有玩够呢。

可我不得不回去。我要走的前一晚,我和鸽子、杰克、老人围在月光炉上吃饭。这次我们吃的是蒸鱼,味道鲜美,恐怕这辈子是忘不了的了。

吃完饭,我就和杰克背着桦皮篓到冰房子外面拾月光。当桦皮篓里的月光满了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杰克不见了。我喊他,他不答应,我就去冰房子找老人,老人也不见了。我又去找企鹅,企鹅也没了。

都没了,只剩下一片浏亮冰面上的好月光和我的一桦皮篓的月光。我趴在那里哭了。

这就是我常常做的关于北极的梦。这梦想已过多年。我背着装有月光的桦皮篓,从北极村走出多年了。我还常常想起杰克,想起那老人和那座冰房子。

既然妈妈说我是一颗星,那么,我希望几十年后,有了我归宿的那一天,我就去那里。

可我不知道杰克是否死了,或者,他活着却已经苍老了。可我还会爱他的,只因为那一块纯净的天地和纯净的情怀。

(迎风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我的世界下雪了》,采采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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