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阿姨的童话书

李丽萍

1

“哎哟！是花枝阿姨呀！你可真早啊！”妈妈高声叫道。

听到这声音，我立刻手脚并用朝沙发后面爬去，样子就像一只蜘蛛。

走廊里随即传来了脚步声，还有花枝阿姨清脆的问候声：“你儿子起床了吗？”

“他不在家！”妈妈说。

你问妈妈为什么要说谎？我为什么要藏起来？这是我和妈妈之间的约定，因为最近发生了一件让我感觉很无奈的事。

花枝阿姨家离我家不远，之前她还是挺正常的，某一年她突然变了，一把年纪，竟然梳起了两条辫子，穿上了短裙，走路一蹦一跳的，一手还扭着辫梢，身影在阳光下更像一个妖精。这副怪里怪气的打扮看起来神经兮兮的，使得秘语巷的人都不喜欢她。

有一天，她来我家串门，奇怪的是，她不找大人聊天，专门找我。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上了她的当。

“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请你帮忙。”花枝阿姨对我说。

初听之下，我有点受宠若惊，一位阿姨来求我这个小学生帮忙，口气如此庄重、如此诚恳，使我不知不觉间挺直了腰板。

我哪儿知道，这是我烦恼的开始。

2

“听说你作文写得特别好，在学校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还在杂志上发表过，你给阿姨一点建议。”花枝阿姨双手奉上一个厚厚的本子。她说这是一本童话书，是她自己写的，故事刚好适合我这个年龄段，由我提出意见最为合适。

我好奇地翻开了那本书稿，开篇是这样的——“我出生在一个古老神秘的家族，当我还躺在摇篮里时就能和精灵对话，我睡觉的时候精灵们就在旁边守护着。我们和精灵沟通有自己一套秘密的语言，连我们的父母也无法理解，但是精灵们能听得懂。”

花枝阿姨充满期待地盯着我，问：“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我觉得故事开篇几句还可以，余下的文字全都是漫天漫地的胡说八道，比如她写一个人脑袋里装满了海水，里面住着一条鱼；她写果酱瓶子里有个妖怪；小米机器人里有个神仙；抽屉里住着个疯狂蹬自行车的小人；用吸管吸人大脑的外星人。这些都在一本书里，就像小孩子踩石子，从这件事一下子跳到下一件事，从南山一下子跑到北山，就这么一直跳一直跑。这样的故事再读一会儿，我相信我的脑袋会爆炸。

我给了花枝阿姨建议，同一本书里最好不要有这么多奇怪的东西。

花枝阿姨却说：“写故事就是要有创新嘛！这个故事我已经写了十多万字了，绝对称得上巨著，我觉得比写哈利·波特的那个作者写得好多了。”

听她这么说，我就不想说话了。

虽然花枝阿姨非常自信，但她还是坚持让我再给一些建议。

“您不是挺相信自己的吗？为什么还要我的建议呢？我没什么建议。”我没好气地说。

“阿姨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想好上加好。我总觉得哪里差点东西，你再给我点建议吧！”

我一再推辞，花枝阿姨一再坚持。被逼急了，我随口说道：“故事需要反派，您这故事里没有反派。”

“对啊，没有反派！”花枝阿姨如梦初醒，似乎所有困扰在这一刻全清晰了，“我就说哪里有点问题！”

后来花枝阿姨一直坐在那里发呆，嘴里喃喃自语：“没有坏人……没有坏人……没有坏人……”

我借口跑出去，一直等她走了才敢回家。

没过几天，花枝阿姨又来找我了。她说上次听了我的建议，回到家后废寝忘食，一直在故事里增加反面人物，一下子加了六七个，增加了好几万字，想让我再看看。

我看了几眼，很确定——就算花枝阿姨在文章中加了那么多反面人物，这个故事还是很糟糕。

我委婉地劝花枝阿姨不要再写了，但是她无比坚定地说：“我决不会放弃！这是我毕生的心愿，我一定要实现，哪怕让我少活二十年都愿意！”

我靈机一动，对花枝阿姨说：“不如您找一家出版社吧，编辑的水平可高了，会给您很多建议。”

本是随便的一句话，花枝阿姨听了却高兴得不得了：“我就觉得找你是最正确的！你帮了我的大忙了！”

很快，花枝阿姨去省城找出版社了。她居然相信一个小学生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想到很长一段时间她不会来打扰我，我就暗自高兴。

3

跟我猜测的一样，出版社的编辑觉得花枝阿姨的故事没达到出版水平，婉拒了她。可花枝阿姨不甘心，天天往出版社跑。

“这个故事我写了整整一年，有十多万字。我觉得比写哈利·波特那个作者写得好。”花枝阿姨仍然非常自信地游说（纠缠）那些编辑，请人家耐心地看完她的稿子，“越往后越精彩，真的！这是我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你都不知道我写得有多苦……”说着说着，花枝阿姨掉下泪来。

一个月后，花枝阿姨回来了。从妈妈那儿听到这个消息，我又开始担心了。果然，第二天一早，我还没睡醒，花枝阿姨便开始敲我家的门。

我还没起床，她就坐在我床前跟我表达不满，说出版社的编辑不能慧眼识珠，她的作品真的是非常棒的，等等。我无处可逃，只能听她的牢骚。

“这是一个伟大又神奇的故事，”花枝阿姨用悲伤的语气说，“只是我没遇见伯乐。”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话了：“你再帮阿姨看看，到底哪儿不对。”

“阿姨，我很忙的，我们最近经常考试，我还要学习……”

花枝阿姨软磨硬泡，让人没办法拒绝。有那么一瞬，我差点想告诉她：你的故事非常糟糕！话到嘴边，我硬生生忍住，只是敷衍她说：“故事里的坏人写得太多了。”

不然我能说什么呢？

花枝阿姨又受到启发，开始改稿子了。她几乎不出门，不吃不睡，天天在房间里写。最后，她把反面人物减少到两个人。写完了，她又开始找我。

我让妈妈帮忙阻拦。

妈妈生气地说：“你要学会对人说‘不’，如果你不说，没人帮你说。”

我非常想告訴花枝阿姨，她的作品很糟糕，但就是不好意思这么做。你说我该怎么办？！没办法，我又把这个难题推给出版社。花枝阿姨又去找出版社了。我有点愧疚，觉得对不起出版社的工作人员。

不久，花枝阿姨从省城回来了，她的心情似乎非常愉悦。

我不禁疑惑：难道她成功了？

好奇心促使我去询问。花枝阿姨告诉我，有个编辑把她的稿子留下了，答应以后会仔细看一看。

在花枝阿姨看来，稿子被留下就意味着能出版，为此她非常开心，还给我准备了一餐美食以表谢意。趁她在厨房忙碌的时候，我打量起她的家，发现整个屋子五彩缤纷的，墙壁上还挂着一些绘画，是出自她女儿之手。桌子上有一个本子打开着，我无意间瞟了两眼，看见上面有一段话——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妮妮！

我翻开下一篇，发现这是她的日记。

虽然你离去了，但从没离开过妈妈的心。妈妈把整个家都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我能记得关于你的所有事情，我试着像你一样去思考。

变成你，让我感觉快乐了许多……

看到这些文字，我若有所思。

花枝阿姨有个女儿叫妮妮。在她还怀着妮妮的时候，她的丈夫就离开了。花枝阿姨独自抚养女儿长大，和她相依为命。

小时候，我曾和妮妮在一起玩耍过。她非常可爱，喜欢扮演公主或者仙女，可惜，在她十多岁那年，不幸出车祸去世了。那次意外击垮了花枝阿姨，有一段时间，她夜半时分在街头游走，不吃东西也不说话，人们都以为她疯了。一年后，她挺过来了，但整个人变得有些怪异。

花枝阿姨像是换了一个人，梳起了长辫子，说话的腔调尖声尖气的；走路的样子也不一样了，经常蹦蹦跳跳的；穿的衣服也不一样了，看上去很幼稚……

忽然间，我明白了：花枝阿姨把自己打扮成女儿的模样，以女儿的目光体验生活，她以这种奇怪的方式纪念女儿，这才给了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动力。她的童话书也是一种爱的延续。

洞悉了花枝阿姨的秘密，我突然没那么讨厌她了。一个如此爱女儿的妈妈有什么好谴责的呢？

4

渐渐地，秘语巷的居民都知道了花枝阿姨和她的童话书。据说，花枝阿姨每隔两天就给出版社编辑打电话，询问书稿的事。对方一直拖延，最后告诉她——抱歉，您的书不能出版，因为没有达到出版的水平。

听到这个消息，我开始躲着花枝阿姨，怕看见她失落的表情和身影，怕她又来纠缠我。妈妈配合我，当花枝阿姨来找我，她就谎称我出去玩儿了，没在家。花枝阿姨就抓住我妈妈不放，跟她倾诉不停。

“这本书一定要出版，因为这些故事都是妮妮头脑里的奇思妙想。我一定要出版它，让人知道我的女儿多么优秀，让一代代人读到她的作品，等于她还活在人间，这是我做妈妈的责任……为了出版它，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她爱孩子，但她已经失去理智了。真是个可怜的人。”妈妈对我说。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花枝阿姨把我堵在必经之路上。她拉住我，仍然请我帮她，她说整条巷子就我会写作，别人都帮不上她。我打算绕开她逃走，但她从各个方向围追堵截。我们在路上展开了拉锯战，简直像是在搏斗。

我失去了耐心，朝她吼道：“别再纠缠我了！告诉您，您那么写永远出版不了，因为您写得太差了！”

让我意外的是，花枝阿姨并没有生气，只是满脸茫然：“那我该怎么写？”

“我哪儿知道！”

“你既然知道我写得差，就一定知道怎么写才好。请你告诉阿姨吧，帮帮阿姨，求你了……”

“让我给您建议，还不如我帮您写。”我不敢相信这句话是我自己说出来的，但看到花枝阿姨满脸惊喜，我知道，说出的话再也收不回了。

花枝阿姨抓住我的手吻了一下，又捧起我的脸：“好孩子，我就知道你能帮阿姨，太感谢了……”说完，她痛哭了起来。

我的心又软了。

最后的情况是，我不但答应帮她写，还答应一定要写好。

回到家，我怀着神圣的心情端坐在桌前，拿起笔，写起了故事。

我想用这些故事告诉花枝阿姨，我心目中的故事是这样的，故事应该这样写才对。

5

花枝阿姨来得更勤了。她不断地查看我写到哪里，不停地给我做些修正，还要“加戏”，并且要求我必须把那些奇思妙想都加进去，绝不能改动。

“可是阿姨，这么写还是像从前一样啊。”

“不这么写就不是我家妮妮的奇思妙想了，写别人的想法有什么意义呢？那又不是我家妮妮的。”

我费力地跟花枝阿姨解释，奇思妙想和胡思乱想不是一回事。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样吧阿姨，我们把它们写成一个个独立的小故事，再汇集成一本书，这样好不好？”

“为什么？”

我费力地解释：“就是说，不能把所有神仙、怪物、精灵、外星人都放在同一个故事里，那太杂乱了，是不是？”

“可是外国电影里也常把好多超人英雄都集中在一个故事里，也是大杂烩呀！”

“唉，阿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就是不能那么写。”

“那该怎么写？”

跟花枝阿姨沟通好累呀！我叹了一口气，想要放弃这个苦差事。花枝阿姨连忙道歉，又是哄又是劝，好话说尽，我的心又软了。

“好吧，您要是想让我写，那就得像我说得那样，分成独立的短故事，不能掺在一起写。”

花枝阿姨焦虑不安，痛苦地思考着。

“妮妮跟您说这些故事的时候，不是在同一天吧？”我换了一个思路开导。

“不是同一天，有时她跑来跟我说一个故事，过几天又跑来跟我说另一个。”

“就是呀，那您为什么非要把它们都放在同一个故事里呢？”

花枝阿姨一下子开窍了！

我们最终达成一致：花枝阿姨允许我自由发挥，但绝不能偏离妮妮的主题。我们击掌通过。

所以，我需要写无数个短故事：

一个人脑袋里装满了水，里面住着一条鱼的故事；

果酱瓶子里有个妖怪的故事；

小米机器人里有个白胡子神仙的故事；

抽屉里住着个疯狂蹬自行车的小人的故事；

用吸管吸人大脑的外星人的故事；

还有两个后来被想起来又加进去的故事……

花枝阿姨极力地说服我保留她原文中的一些片段，因为那“真的非常非常精彩”。

“阿姨，我不会用您的文字，您能接受吗？不接受的话我就不写了。我功课很忙的。”我对花枝阿姨说。

花枝阿姨又犹豫了一番，很痛苦的样子。

“我还是不写了，免得费力又不讨好。”我扔下手里的笔。

你瞧，我终于学会了说“不”。

看我放下笔，花枝阿姨连忙又是哄又是劝，又是安慰又是许诺，还答应如果写成了，会帮我买一辆非常酷炫的自行车，就像我床头贴着的那张照片一样。这个许诺使我重新坚定了写作的念头。

我告诉花枝阿姨，请她不要催促我，也不要来打扰我，让我安安静静地写。花枝阿姨不停地点头，郑重地许诺。

果然，从那以后，花枝阿姨很久都没来过我家，我有了一段安静的时光。

6

我认清了一个现实：让一个小学生写童话，并且发表它，相当于让一个婴儿去爬珠穆朗玛峰。

妈妈并没有阻拦，她觉得我很快会知难而退，主动放弃。然而，我并不服输。每天完成作业之后，别的孩子在广场上玩儿，我就在家绞尽脑汁地构思故事。无数个日夜，无数次地推翻和重构，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慢慢地，我写出了第一个：一个人脑袋里装满了水，里面住着一条鱼的故事。

这可是高难度的挑战，但我成功了，并且自我感觉良好。

我拿给花枝阿姨看。

花枝阿姨满脸喜悦，真诚地夸奖了我一番：“当初就没有看错你，你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听着花枝阿姨天花乱坠的夸奖，我成就感满满，于是开始写第二个。

趁我不在，妈妈会偷偷地来看，或者假装送水果，朝我的故事本瞄上一眼。有一天我回家，发现她正在读我的童话，看见我回来，连忙把本子放下，假装擦桌子。

妈妈没有阻止我，说明我写得没那么糟糕。这给了我动力。

渐渐地，妈妈开始大大方方地坐在我身边读文章了，有时还会指出我的不足。

在写作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的知识储备不够，不得不读很多的书。越读越发现，好书太多了。我不停地读，不停地修改。在这个过程中，我爱上了读书，爱上了写作。

没人知道，我写作的原动力是秘语巷的花枝阿姨。

我用了半年的时间，把那些童话都创作完成了。我自认为写得比花枝阿姨好，而且是真正的儿童视角，要是打分的话，我能给自己打80分。

幸运的是，花枝阿姨也很满意，她拿着稿子欢天喜地回家了。

忽然间，我有种担忧——花枝阿姨会不会偷偷地把她那些自认为精彩的片段重新加进去？依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会这么做。那这本书的命运就前途未卜了。

但是，自行车已经到手，其他的就跟我无关了。

7

花枝阿姨要去北京了，这次她准备找更大的出版社。临走那天，花枝阿姨来告别，她紧紧地握住我的双手。我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让人心疼。

“明天我要出发了，祝福我吧！”

“祝您成功。”

我望着花枝阿姨的背影，诚心诚意地希望她这本书能出版。

在花枝阿姨出发一周后，一对老夫妇来找我们。他们自称是花枝阿姨的父母，说自己的女儿自从失去孩子后就着魔了，非要为孩子出版一本書来纪念她，为此花了不少钱。如今竟然把房子卖掉去了北京，声称如果不出版，她永远不回来。

我和妈妈差点惊掉了下巴。老夫妇走后，我们慢慢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互相无力地依偎在一起。

“妈妈，从一开始我就应该对花枝阿姨说实话。告诉她，她的书出版不了。这下好了，她越陷越深。这等于是我害了她。”

妈妈抚摸着我的头，叹息一声，说：“就算你不帮她，她也会去找别人的。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别自责，毕竟在你的帮助下，她离成功更近了一步。”

我们无声地坐了一会儿。

忽然间，妈妈站起身来，说：“我去点一炷香，许个愿，祈祷她能成功。”

“我也去！我们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