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详注》中杜诗异文的著录方法及其弊端

2024-01-26 17:02毛婷婷
杜甫研究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异文弊端方法

〔摘  要〕  仇兆鳌著录杜诗异文往往直接采用前人的著录,有时也会“同义替换”他人记载的异文,亦或是根据注释增加异文。仇兆鳌著录异文的原因和他“求博”“讨故”“汰脞”“辨穿凿”和“补阙”的思想有关。他著录异文的方法也有弊端:沿用他本文献记载的失误;简写导致文献指向不明;转引文献,导致文献版本不清晰;抄错文献、未标注原始文献出处导致文献追溯困难。

〔关键词〕  《杜诗详注》  异文  方法  弊端

仇兆鳌《杜诗详注》(以下简称“仇本”)中的异文,主要参考了钱谦益《钱注杜诗》(以下简称“钱本”)、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以下简称“朱本”)以及部分宋代杜集文献,如“郭知达本”(“九家本”)、“黄希黄鹤本”(“宋千家本”)、“徐居仁黄鹤本”(“元分类本”)和“蔡梦弼本”(“草堂本”)。仇兆鳌采用的异文著录方法与其采用的杜集文献有密切关系,且因此产生了一些弊端。因康熙四十二年(1703)本《杜诗详注》以“进呈本”为底本进行刊刻,最能体现仇兆鳌早期编写《杜诗详注》的思想,故本文以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影印康熙四十二年本为研究对象,对相关问题进行阐释。

一、《杜诗详注》中杜诗异文的著录方法

(一)直接采用前人的著录

要对杜诗异文进行梳理,最直接和行之有效的办法自然是直接借鉴前人杜集中的记载。这种方法简单,方便省时,而且还有保存前人文献的功能。如“仇本”中记载了5处“海盐刘氏本”的异文,这5处异文全部来自“朱本”,具体如表一:

“海盐刘氏本”到底是何种版本,“仇本”和“朱本”并没有相关的说明。笔者多方查阅,目前暂时也未找到“海盐刘氏本”的确切文献记载。仇兆鳌完全摘录“朱本”中“海盐刘氏本”的异文,或许也是因为仇兆鳌没有相关的文献资料。

(二)同义替换他本中记载的异文来源出处

仇兆鳌记载异文时,也有同义替换“钱本”和“朱本”中异文的情况。例如,在“仇本”中记载了这样一条异文:“风吹苍江树(朱子改作‘去,董作‘澍)。”(《雨》)此处异文源自“钱本”和“朱本”的记载。钱谦益本记载为“风吹苍江树(晦庵作‘去)”;“朱本”记载为“风吹苍江树”,朱鹤龄本中并没有异文。很明显,“仇本”中此处的异文是借鉴了“钱本”,但注释却引自“朱本”:

《朱文公语录》:杜诗最多误字。蔡兴宗《正异》固好,而未尽。某尝欲广之,作《杜诗考异》未暇也。如“风吹苍江树,雨洒石壁来”,“树”字无意思,当作“去”字无疑。“去”字对“来”字。

《杜诗详注》此处的注释也几乎是照抄“朱本”:“《朱文公语录》:杜诗最多误字。如‘风吹苍江树,雨洒石壁来,‘树字无意思,当作‘去。”在“仇本”中,仇兆鳌记载“朱子改作‘去”,“朱子”即是朱熹。“钱本”中记载的异文直接采用朱熹的号“晦庵”。在“朱本”中,朱鹤龄却写清楚了此异文的来源是《朱文公语录》。所以,此处“仇本”中记载的异文,是仇兆鳌拼合了“钱本”记载的异文和“朱本”中的注释。仇兆鳌没有按照“钱本”中记录“晦庵作‘去”,而写为“朱子改作‘去”,实际上是对“钱本”和“朱本”内容的同义替换。

(三)根据注释增加异文

《杜诗详注》对注释的要求是“详”,可见仇兆鳌对杜诗的注释是十分看重的。仇兆鳌对前人注释的引用,也直接影响了他对杜诗异文的补充。

《杜诗详注》主要采用的底本是“钱本”和“朱本”。仇兆鳌在增加杜诗异文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钱本”和“朱本”注释的影响。例如《杜诗详注》中记载了“蔡肇”的异文:“芦(蔡肇作‘虏,一作‘鲁)酒多还醉。”(《送从弟亚赴安西判官》)此处仇兆鳌增加的异文源自“朱本”。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的记载:“蔡曰:‘大观三年,郭随出使虏,举黄羊、芦酒问外使时立爱。立爱云:“黄羊,野物,可猎取,食之不膻。芦酒,縻谷酝成,可酦醅取,不醡也。但力微,饮多则醉。”子美之言信验。朱注:蔡肇本‘芦作‘虏,引高适‘虏酒千钟不醉人。当两存之。”显然,此处“蔡肇作‘虏”的异文是来自“朱本”中对诗句的解释。在“朱本”中,对这句诗的记载是“芦酒多还醉”(《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此处朱鹤龄没有异文的记载,但在诗句之后有相关注释:“蔡曰:‘大观三年,郭随使虏,举黄羊、芦酒问虏使时立爱。立爱云:“黄羊,野物,可猎取,食之不膻。芦酒,縻谷酝成,可拨醅取,不醡也。但力微,飲多则醉。”信子美之言验矣。‘芦,蔡肇本作‘虏,引高适‘虏酒千钟不醉人为证。当两存之。”可见,仇兆鳌会根据所参考的文献中的注释来新增异文。

二、《杜诗详注》中杜诗异文著录的原因

仇兆鳌在《杜诗详注·序》中提及了《杜诗详注》编写情况:

臣于是集,矻矻穷年。先挈领提纲以疏其脉络,复广搜博征以讨其典故。汰旧注之楦酿丛脞,辩新说之穿凿支离。夫亦据孔孟之论诗者以解杜,而非敢凭臆见为揣测也。第思颛蒙固陋,纰漏良多。幸逢圣世作人、文教诞兴之日,从此益扩见闻,以补斯编之阙略。是又臣区区之愿尔。

这段文字简要概括了仇兆鳌编写《杜诗详注》的五个方面就是:“广搜博征”(求博)、“讨其典故”(讨故)、“汰旧注之楦酿丛脞”(汰脞)、“辩新说之穿凿支离”(辨穿凿)和“补斯编之阙略”(补阙)。这与仇兆鳌著录杜诗异文有密不可分的关联,接下来简要分析。

(一)求博

仇兆鳌编撰这样卷帙宏大的《杜诗详注》,必然会考虑到编撰的速度和质量问题。《杜诗详注》是康熙二十八年(1689)时仇兆鳌任翰林院庶吉士始撰,至康熙三十二年(1693)初本辑成。完成《杜诗详注》的初稿只用四年。正因为仇兆鳌博采诸家文献,才使这本巨著在短时间内初具雏形。仇兆鳌先确定以“钱本”和“朱本”为底本,再辅以其他文献作为补充。为何仇兆鳌会采用这两本杜集作为底本呢?

仇兆鳌在《杜诗凡例·近人注杜》中提到了“钱本”和“朱本”的一些情况:“如钱谦益、朱鹤龄两家,互有异同。钱于《唐书》年月、释典道藏,参考精详。朱于典故及地里职官,考据分明。其删汰猥杂,皆有廓清之功。但当解不解者,尚属阙如。”仇兆鳌充分肯定了二书的优点:“钱本”重视史料,且对“释典道藏”的阐释十分详细;“朱本”更讲究典故、地里和官职,更长于考据。仇兆鳌结合二书为《杜诗详注》著录异文,是为了各取其精华,使异文所涵盖的范围更广。相比之下,仇兆鳌更重视“朱本”的异文,究其原因是:“近日朱长孺采集宋元诸本,参列各句之下,独称详悉。”“朱本”采纳了宋代和元代文献,涵盖的内容更为广泛,符合仇兆鳌“求博”的思想。

(二)讨故

仇兆鳌整理杜诗异文,也注意到文字中所暗含的典故。在文字的判定方面,他也根据文字的用典来判定杜诗的“正字”。例如,在《石犀行》中,他记载了这样一条异文:“刻石立作五(旧本作‘三,蔡云:当作‘五,后同)犀牛。”此条异文是来自“朱本”。仇兆鳌此处认同了朱鹤龄“蔡云:当作‘五”的记载,所以此处杜诗的“正字”判定为“五”。这和“草堂本”记载的《华阳国志》中的典故有关:

三犀当作五犀,流传之误也。或谓甫止言三犀,岂据所见乎?按《华阳国志》:秦孝文王以李冰为蜀守,作石犀五头,以厌水精。穿石犀溪于江南,命曰犀牛里。郦道元《水经》所载,后转犀牛二头在府中,一头在市桥,二头沉之深渊。冰又自前堰上分穿羊摩江,灌口西,于玉女房下白沙邮,作三石人立水中,与江神要:水竭不至足,盛不至肩。迄今蒙福。

此处蔡梦弼记载的典故简要介绍了李冰造石犀牛的情况,后又采用郦道元的《水经注》进行补充:犀牛二头在府中,一头在市桥,二头沉之深渊,将异文中的“蔡云:当作‘五”解释得清楚明了。显然,比起“旧本作‘三”,仇兆鳌更加认可此处《华阳国志》中记载的典故。这种根据典故判定杜诗“正字”的方法也符合仇兆鳌所认可的注释杜诗能“自圆其说”的观念。仇兆鳌判定杜诗“正字”不拘泥于早期杜集文献,若是异文及其注释有值得借鉴的地方,他也不会轻易舍弃。从杜诗传播和经典化过程来看,杜诗的文字在传播过程中被加入典故进行注释,也是“丰盈”杜诗内涵的一种方式。

(三)汰脞

仇兆鳌编写《杜诗详注》时参考了其他文献,同时也对其他文献中他认为不合理的地方进行否定。如他在《独酌成诗》中记载了一条异文:“醉里从(赵作‘曾,非)为客。”此处的“赵作”也是仇兆鳌的“简写”,但其所指并非“赵次公作”,而是“赵汸作”。在“九家本”中,有赵次公对此处诗句的注释:“赵云:今公得酒独酌而用灯花事,大抵取喜事而已。醉里从为客者,任从为客,而不辞也。” 此处“赵次公云”的注释中,文字是“醉里从为客者”,而非仇兆鳌所记载的“赵作‘曾”。所以,显然此处的“赵作”,并非“赵次公”,而是另有其人。在赵汸《翰林考正杜律五言赵注句解》中有对此条异文的记载:“醉里曾为客,诗成觉有神。”下注:“三以往事言恍惚自悼,四以诗思言悠然自娱。”此处赵汸的记载为“醉里曾为客”,与仇兆鳌记载的内容一致。由此可见,“仇本”此处的“赵作”当是赵汸作。仇兆鳌对此处的注释是“任从为客,酒解客愁,诗觉有神,喜动诗兴也。二句暗承”。显然,仇兆鳌认为赵次公的注解更符合诗句的语境:任从为客,是因为“欢喜”,而非赵汸所认为的“自悼”,此处的情绪应该是欢乐而非哀伤。所以,仇兆鳌在书中将他所见的其他文献中的问题,以异文的方式指出,再予以否定。这也符合仇兆鳌“汰脞”的思想。

(四)辨穿凿

仇兆鳌在整理杜诗异文时,会根据语境对杜诗语义穿凿的异文进行否定,最常见的情况是“某作某,非”。例如,仇兆鳌在《巳上人茅斋》中记载了異文:“天棘蔓(徐铉家本作‘蔓,旧作‘梦,非)青丝。”此处的“旧作”,仇兆鳌如何判定为“非”,有何依据?

仇兆鳌在诗后对“天棘”进行了考证:“郑侯升《秕言》曰:《冷斋诗话》以天棘为杨柳。蔡梦弼注以天棘为天门冬。罗大经《鹤林玉露》则引佛书云:终南长老入定,梦天帝赐以青棘之丝,故云‘天棘梦青丝。其说牵合难从。考郑渔仲《通志》:柳名天棘,南人谓之杨柳。庾信诗:‘岸柳被青丝。亦一证也。杨慎升庵曰:郑樵之说无据。柳可言丝,只在初春。若茶瓜留客之日,江莲白羽之辰,必是深夏,柳已老叶阴浓,不可言丝矣。若夫蔓云者,可言兔丝、王瓜,不可言柳。天棘非柳明矣。按《本草索隐》云:‘天门冬,在东岳名淫羊藿,在南岳名百部,在西岳名管松,在北岳名颠棘。颠与天声相近而互名也。此解近之。朱注:杜田《正谬》:梦当作蔓。《抱朴子》及《博物志》皆云:天门冬一名颠棘,以其刺故也。然不载天棘之名,疑是方言。《本草图经》:‘天门冬生奉高山谷,今处处有之。春生藤蔓,大如钗股,高至丈余,亦有涩而无刺者,其叶如丝而细散。以此考之,天棘为天冬明矣。”

“徐铉家本”在“仇本”中没有讲到是何文献,我们不得而知。此处记载的异文在“钱本”中却有一定线索。《钱注杜诗》于“天棘梦(一作蔓)青丝”句下引述云:许彦周云:“江南‘徐铉家本云‘天棘蔓青丝,蔓生如青丝,尤见是天门冬也。”钱谦益虽然在此处引用了许彦周的注释,却没有将其注释的内容引为异文。仇兆鳌此处的“徐铉家本”的异文是来自“钱本”的注释,但仇兆鳌却将注释的内容加入异文。

不管是仇兆鳌的注释,还是“朱注”或“钱注”,都认同“天棘”实际上是指“天门冬”。而天门冬的生长特性是可以蔓生出枝条如青丝状。仇兆鳌对此处“旧作梦”判定为“非”,也是根据其考据结果认为“旧注”或是“旧作”都是穿凿附会。

又如《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中“黄独(山谷作‘独,东坡作‘精)无苗山雪盛”,到底是“黄独”还是“黄精”,仇兆鳌也做过一番探讨:“又曰:黄独状如芋子,肉白,皮黄,蔓延生叶,似萝摩,梁汉人蒸食之。江东谓之士芋。《陈藏器本草》:黄独遇霜雪枯无苗,盖蹲鸱之类。蔡梦弼引别注云:黄独,岁饥土人掘以充粮,根惟一颗而色黄,故谓之黄独,其说是也。按:公诗有别用黄精者,如《太平寺》云 ‘三春湿黄精,一食生羽毛,《丈人山》云‘扫除白发黄精在,君看他时冰雪容皆托为引年而发,若此歌则专为救饥而言,当主黄独为是。”所以,仇兆鳌在整理杜诗异文时,也重视对穿凿异文的辨析。

(五)补阙

仇兆鳌在著录杜诗异文时,也考虑到异文和注释的关联性。他有时会通过补充异文的方式增加注释,两者之间是相辅相成的。

仇兆鳌在《杜诗凡例·近人注杜》中提到了“朱本”“当解不解”的不足。也就是说,在仇兆鳌看来,朱鹤龄对杜诗的注解不够详尽。那仇兆鳌如何对“朱本”的“当解不解者”进行补充呢?答案是采用张远《杜诗会稡》。

仇兆鳌在《杜诗详注·近人注杜》中提到前人论杜的体例:“(朱鹤龄)当解不解者,尚属阙如……张远之《会粹》,搜寻故实,能补旧注所未见。”这在《杜诗会稡·凡例》中也得到印证:“少陵诗注,不下百家,得朱长孺而备美,然渗轶尚多,止窥半豹,兹更详为采夺,庶不至挂一漏万。”那么,仇兆鳌如何利用张远《杜诗会稡》对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进行补充,且对《杜诗详注》的异文产生影响的呢?下面以《秦州杂诗二十首》为例,简单进行分析。

朱鹤龄注释“南使宜天马,由来万匹强”时,注释内容非常简单:“天马,注见一卷。”仇兆鳌记载了《秦州杂诗》中的异文为“西(张远作‘西,旧作‘南)使宜天马”。《杜诗会稡》中记载了张远为何选“西”字:“按:‘南字当是‘西字。《汉书》:张骞使西域,初,天子发易卜之日,神马当从西北来。骞还,得乌孙天马。”此处注释也被仇兆鳌引用:“《汉书》:张骞使西域,初,天子卜曰:‘神马当从西北来。骞还,得乌孙天马。”

又如,在《陪李金吾花下饮》中,仇兆鳌记载“可怕执(张远作‘执,诸本作‘李)金吾”,对“执金吾”的解释是:“《后汉志》应劭注:执金革以御非常。”此条注释是《杜诗会稡》对“朱本”注释的补充。“朱本”记载的注释为:“《唐六典》:金吾将军掌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之法。” 在“朱本”中,仅有这一条注释。《杜诗会稡》记载了以下注释:“《汉百官志》:执金吾缇骑二百二十人。应劭曰:吾御也,掌执金吾革以御非常。《唐六典》:金吾将军掌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之法。颜师古曰:金吾,鸟名,主辟不祥。因以名官。天子出行,职主先导。”很明显,张远采用了“朱本”的那条注释,又加入了自己补充的内容。仇兆鳌将张远补充的注释引入了《杜诗详注》中。上述仇兆鳌引张远《杜诗会稡》内容,不仅丰富了《杜诗详注》的异文,同时也是对“朱本”中“尚属阙如”注释的补充。

三、《杜诗详注》中杜诗异文著录弊端

仇兆鳌在短短四年间完成《杜诗详注》,很大程度上是借鉴了前人的成果和经验。这种方法快速有效,且可以博采众长。但此方法必须注意引用文献的准确性,接下来简要分析《杜诗详注》中杜诗异文著录方法的弊端。

(一)沿用他本文献记载的失误

杜集整理者在整理杜诗异文的时候,偶尔也会出现一些失误。例如在引用前人的文献时,将文献的内容抄错。钱谦益和朱鹤龄在整理各自的杜集时,就有类似的情况。这种失误也被仇兆鳌沿用在《杜诗详注》中。例如,“朱本”和“钱本”都记载了关于“顾陶”的异文,这些异文都源自吴曾《能改斋漫录》。例如:“钱本”记载了“犬迎曾宿客(吴曾《漫录》:‘顾陶本作‘犬憎闲宿客)”。此处异文在“朱本”中记载为:“犬迎曾宿客(吴曾云:‘顾陶本作‘犬憎闲宿客)。”也就是说,钱谦益和朱鹤龄并没有“顾陶本”原书。那么,吴曾记载的“顾陶本”究竟是什么书?

在“朱本”中有一处异文指明了本书的线索:“榉柳(吴曾云:唐顾陶《类编》作杨柳)枝枝弱。”(《田舍》)吴曾的《能改斋漫录》中“杜诗字不同”篇,也言及此处内容:“又陶(顾陶)所编杜《田舍》诗云: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说明吴曾确实对“顾陶本”有相应记载。但在《能改斋漫录》中另有两处,吴曾记载的都是《唐诗类选》:“唐顾陶大中丙子编《唐诗类选》”,“余家有唐顾陶大中丙子岁所编《唐诗类选》,载杜子美遣忧一诗”。《新唐书·艺文志》也记载:“顾陶《唐诗类选》二十卷。”也就是说,顾陶的作品实际叫“唐诗类选”而非“类编”。在“朱本”中记载的“唐顾陶《类编》作‘杨柳”是朱鹤龄的失误。顾陶的《唐诗类选》早已失传,钱谦益与朱鹤龄只能从其他的书中引用相应的记载。

《杜诗详注》中关于“顾陶类编”的错误记载,也是引自“朱本”。在“仇本”中,“杨柳(唐顾陶《类编》作‘杨柳,一作‘榉柳。《正异》作‘柜)枝枝弱”与“朱本”记载的内容一致。朱鹤龄把《唐诗类选》记错为《唐诗类编》,这种失误还直接导致仇兆鳌增加异文的失误。仇兆鳌在新增异文时,借鉴了钱谦益和朱鹤龄使用的异文文献,也采用了吴曾的《能改斋漫录》作为异文来源文献。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新增了吴曾《能改斋漫录》中记载的另一处“顾陶”的异文:“水宿鸟相呼(顾陶《类编》作:飞萤自照水,宿鸟竞相呼)。”(《倦夜》)此处内容在《能改斋漫录》中记载为:“顾陶所编杜诗有题云‘倦秋夜而今本止云‘倦夜。内一联云‘飞萤自照水,宿鸟竞相呼,今本乃云‘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虽一字不同,便觉语胜于前。”仇兆鳌没有仔细寻找吴曾记载的“顾陶《唐诗类选》”的内容,也没有去查阅相关文献资料,所以沿袭了朱鹤龄的错误。

仇兆鳌把“钱本”中的失误引入了《杜诗详注》。钱谦益整理《钱注杜诗》主要采用的底本是吴若《杜工部集》(即“吴若本”),还参考了其他版本,如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草堂本”)。钱谦益在用“草堂本”增加异文的时候,也难免有记载失误的地方,如“晚凉(‘草堂本作‘来)看洗马”(《与任城许主簿游南池》),在“草堂本”中的记载却是“晚凉看洗马”。仇兆鳌没有仔细校对“草堂本”,直接把“钱本”的记载引入《杜诗详注》:“晚凉(‘草堂本作‘来)看洗马。”

根据以上分析可知,《杜诗详注》中的大部分异文来源文献与“钱本”和“朱本”重合,仇兆鳌记載的大部分异文与“钱本”和“朱本”记载的内容一致,也并没有超出两本的范围,且《杜诗详注》中有部分记载的文献错误也是来自“钱本”和“朱本”,由此可见,《杜诗详注》参考的底本基本就是钱谦益的《钱注杜诗》和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

(二)简写导致文献指向不明

仇兆鳌在记载杜诗异文时,经常会采用简写的方式。这种方式最大的问题是会导致文献的指向不明。例如,在《杜诗详注》中,经常会出现“黄作某”。那么这里的“黄”到底是指谁呢?

《杜诗详注》中出现频率达10次以上的指向明确的异文来源文献,见表二:

此表格中,异文来源文献为“黄”的有二:“黄作”和“黄生”。从统计数据而言,“黄作”一般情况下都是指“黄希黄鹤作”。但在《杜诗详注》中,仇兆鳌有时会混用,将二者都记作“黄作某”。例如,在《雨》中,仇兆鳌记载了一条“黄作”异文:“寒江旧落(黄作‘落旧)声。”此处的异文在仇兆鳌所采用的来源文献中都没有出现,故此处异文并非“黄希黄鹤”所作,而是来源于黄生《杜诗说》:“寒江落旧声:五六一作‘新沾影、‘旧落声,亦通。”

又如《杜诗详注》中的“陈作”,通常都是指“陈无己作”。但仇兆鳌依然将“陈廷敬”的异文和“陈无己”的异文都记为“陈作”。在《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诗中,仇兆鳌记载了这样一条异文:“大家东征逐(杨作‘将,陈作‘随)子回。”此处的“陈作”并非“陈无己”,从此诗句后的注释来看,此处的“陈”是指“陈廷敬(陈冢宰)”:“泽州陈冢宰注:依赋,当作随子。”另外,如上文所提及的“赵作”,在“仇本”中多指“赵次公作”,但也有一次是指“赵汸作”。

仇兆鳌用简写的方式记载异文,会导致异文的出处混淆。这种指向不明的出处易让读者产生疑窦,且会降低《杜诗详注》中文献的准确性。

(三)转引文献,导致文献版本不清晰

从表二可知,《杜诗详注》中来自《文苑英华》的异文达134条,是其有明确指向的异文来源文献中数量最多的。但这些“《英华》作”的记录与现行本的《文苑英华》记载有一定差异,这与《文苑英华》的流传和改动有重要关系。

中华书局1966年版《文苑英华·出版说明》中简要介绍了《文苑英华》的改动情况:

南宋以来,《英华》一共刊刻过两次。第一次在宋宁宗嘉泰元年(1201)开雕,到嘉泰四年秋天完工。第二次在明世宗嘉靖四十五年(1566),由于福建巡按御史胡维新的倡议,又得到巡抚涂泽民和总兵戚继光的赞助,当年六月上版,第二年(穆宗隆庆元年)成书。万历年间重印,又对原版作了修补。此后就一直没有重刊。

而中华书局影印本《文苑英华》的版本情况又在此基础上有改动:

明朝重刊《英华》,所根据的底本是抄本,成书又极其仓卒,因而出现在这个刊本里的文字错误是相当惊人的。影印这部书,北京图书馆所藏宋刊残本……除此而外,我们见到的明抄本共有三部……考虑再三,除了宋刊本一百四十卷以外,其他八百六十卷只能用明刊本做底本……共计配入宋本二十卷,明本三千余叶。

由此可见,因为《文苑英华》在历史上产生了多次的刊刻和修补,除了刊刻本,还有抄本。所以我们现在所见到的中华书局影印的《文苑英华》采用的版本是非常复杂,且难以具体说清楚。

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记载的“《英华》作”基本是来自“钱本”和“朱本”,现在简单列举几例:

从表格中的例子可以看出,仇兆鳌记载的异文与目前中华书局影印本的《文苑英华》记载内容有一定的出入。如“长生木瓢示(《英华》作‘乐)真率”,此处的“《英华》作乐”是采自“朱本”;“百罚(一作‘刻)湥杯辞(从《英华》,一作‘亦)不辞”,此处“《英华》作‘辞不辞”是来自于“钱本”;“似欲(《英华》作‘欲以)上诉于苍穹”,此处“《英华》作‘欲以”,“钱本”和“朱本”都有;但“钱本”和“朱本”没有时,仇兆鳌还会根据其他文献中关于《文苑英华》的记载增加异文,如“去年今日(胡云:《英华》作‘冬至)侍龙颜”,“胡”不知是何人。

仇兆鳌按照这种方法增加《文苑英华》的异文必然会导致文献版本不清楚。首先,《文苑英华》在历史上就曾经改版多次,钱谦益和朱鹤龄到底用的哪一个版本乃未知之数。且仇兆鳌增加“胡云《英华》作‘冬至”,此处的“胡云”为何,且“胡”采用的版本在《杜诗详注》中也没有确切的记载。所以,仇兆鳌采用“转引”文献的方式记载异文,必然会导致文献的版本不清晰。

(四)抄错文献

仇兆鳌摘录其他杜集文献的异文时,也会有抄录失误的现象。例如,仇兆鳌摘录“钱本”和“朱本”记载的异文时,有抄误现象。比如在《山寺》中,仇兆鳌记载了这样一条异文:“公为顾(一作‘领)宾从(荆公作‘宾从,黄作‘宾徒,一作‘兵徒)。”此处的异文实际上是来自“朱本”:“公为领(一作‘顾)宾徒(荆公作‘宾从,黄作‘兵徒,一作‘兵从)。”此处的“黄作”,到底谁记载的是正确的呢?对比《补注杜诗》中《山寺》的异文:“补注:希曰:兵徒,一本作‘宾徒,一本作‘兵从。”由此可见,在《补注杜诗》中,黄希记载的是“兵徒”,但在《补注杜诗》中没有关于“兵徒”的注释。所以,此处“黄作”的文字是“兵徒”,“朱本”记载与《补注杜诗》中的内容一致,而“仇本”记载的“黄作‘宾徒”确实是失误。由此可见,仇兆鳌在摘录“朱本”的异文也有失误。

又如,在《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中,仇兆鳌记载了一条“草堂本”的异文:“千章(‘草堂本作‘重)夏木清。”仇兆鳌此处的异文摘录自“钱本”:“千重(‘草堂本作‘章)夏木清。”此处异文在《杜工部草堂诗笺》中记载为:“千章夏木清(章,一作‘重,非)”,且有注释:“《食货志》:木千章。颜师古曰:大材曰章。”由此可见,仇兆鳌在摘录“钱本”时也有失误。

(五)不标注原始文献,导致文献追溯困难

仇兆鳌著录异文还采用了“臆断”的方法,即他认为符合杜诗语境的词都予以采納。他在《杜诗详注·杜诗凡例》中的“杜诗刊误”条也简要提及了这一点:

近日朱长孺采集宋元诸本,参列各句之下,独称详悉。然犹有遗脱者……今或依他注改正,或据臆见参定。至于上下错简、句语颠倒者……今皆订正,文义方顺。

仇兆鳌处理杜诗文字有“或依他注改正,或据臆见参定”的做法。也就是说,他或者参考其他注释来判定异文,或者根据“臆见”(即主观判断)来确定文字。杜诗因为流传甚广,且无定本。如果要保障原始文献的追溯功能,应当在自己判定的文字旁加上原始文献,但仇兆鳌补充原始文献方面存在一定疏漏。

例如,在《杜诗详注》中,“旧作”的指向非常不清晰。仇兆鳌采用这种方法记载异文,最明显的是他多次采用《杜臆》来增加异文,但他却没有记载原始文献。例如,仇兆鳌记载“从事行(《杜臆》:旧作《相从行》,无谓,当作《从事行》)赠严二别驾(一云‘严别驾相逢歌)”,此处异文是来自《杜臆》:“别驾乃州刺史佐贰,故称从事。题云《相从行》,无谓,似应作《从事行》。”《杜臆》中,王嗣奭也提及了原始文献为“相从行”。王嗣奭在《杜臆原始》中指出他选择的原始文献为“蔡傅卿《千家注》”,但他认为“遗误固多,尚犹得半”。仇兆鳌此处只提及“《杜臆》:旧作《相从行》”,虽然在蔡梦弼“草堂诗笺”中,此处依然为“相从行”,但仇兆鳌参考的杜集文献版本甚多,记载为“相从行”的杜集文献也不止蔡梦弼“草堂诗笺”。但他没有明确指出“旧作”的文献来源,必然导致文献追溯出现一定困难。

又如,在《夜宴左氏庄》中,有这样一条异文:“林风(晋作‘林风,旧作‘风林)。”仇兆鳌对“林风”还是“风林”作了一番分析:“吴均诗:林疏风至少。谢朓诗:疏芜散风林。《杜臆》谓‘林风与‘衣露相偶。鳌按:林风则微,风林则大,只颠倒一字,而轻重不同。”仇兆鳌认为不管是“林风”,还是“风林”,都说得通。但是,此处的“旧作”仇兆鳌又引自何处,他依旧没有记载。

由此可知,仇兆鳌记载异文,并未完全指出其文献来源,从而导致原始文献追溯困难,进一步降低《杜诗详注》文献的准确性。

责任编辑  刘晓凤

The Method and Drawbacks of Recording

Variant Texts inDetailed Annotations on Du Fus Poems

Mao Tingting

Abstract:Qiu Zhaoao often directly adopts the variant text recordings of earlier scholars when recording variant texts in Du Fus poems. Sometimes, he also replaces variant texts recorded by others with synonymous ones or adds variant texts based on annotations. Qius reasons for recording variant texts are related to his ideas of“seeking broad knowledge”,“researching the old”,“eliminating the dross”,“distinguishing the authentic”,and“filling blanks”. However, his method of recording variant texts also has drawbacks: perpetuating errors in previously cited references, abbreviated citations leading to unclear references, citation of unclear versions due to citation of references, and difficulties in tracing references due to errors in citation or lack of citation of the original reference.

Key words:Detailed Annotations on Du Fus Poems;variant texts;method; drawbacks

作者简介:毛婷婷,西南大学文学院2018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400700。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杜诗异文整理与杜诗经典化研究”(20AZW013)、四川省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杜甫研究中心项目“《杜诗详注》杜诗异文研究”(DFY202112ZD)阶段性成果。      参考本人论文《〈杜诗详注〉异文来源文献探析》,《杜甫研究学刊》2021年第4期,第87-96页。

〔宋〕郭知达:《新刊校定集注杜诗》,影印南宋宝庆元年(1225)曾噩刊本,中华书局1981年版。后文凡引自此书者,不再一一出注。

〔宋〕黄希、黄鹤:《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元刻本。后文凡引自此书者,不再一一出注。

〔宋〕徐居仁、黄鹤:《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元广勤堂本。后文凡引自此书者,不再一一出注。

〔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古逸丛书》覆宋麻沙本。后文凡引自此书者,不再一一出注。

〔清〕仇兆鳌辑注:《杜诗详注》,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影印康熙四十二年(1703)初刻本,第1691页。后文凡引自此书者,不再一一出注。

〔清〕钱谦益笺注:《钱注杜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94页。后文凡引自此书者,不再一一出注。

〔清〕朱鹤龄著,韩成武、孙微、周金标校:《杜工部诗集辑注》,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52页。后文凡引自此书者,不再一一出注。

〔元〕赵汸选注:《翰林考正杜律五言赵注句解》卷二,明万历三十年(1602)郑氏宗文堂刊本,第1a页。

刘明华编:《杜甫资料汇编·清代卷》,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596页。

〔清〕张远:《杜诗会稡》卷七,清康熙戊辰二十七年(1688)刻本,第9a页。后文凡引自此书者,不再一一出注。

〔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6b页。

〔宋〕宋祁:《新唐书》卷六十,清乾隆武英殿刻本,第23b页。

《能改斋漫录》卷四,第5a页。

〔清〕黄生撰,徐定祥点校:《杜诗说》,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171页。

〔宋〕李昉等编:《文苑英华》,中华书局1966年版,第1页。后文凡引自此书者,不再一一出注。

〔明〕王嗣奭撰:《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55页。

《杜臆》,第2页。

猜你喜欢
异文弊端方法
跟踪导练(四)
谈《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的一处异文——读红零札
安大简《诗经·召南·小星》异文考辨
可能是方法不对
《太上洞渊神咒经》异文考辨
用对方法才能瘦
四大方法 教你不再“坐以待病”!
探讨微博在新闻传播中的弊端及改进方法
捕鱼
侦鉴一体的弊端与改造